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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二部卷五第六章

作者:刘继明 发布时间:2024-10-12 08:16:35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字体:   |    |  

第二部 卷五  
第六章

  1. 往事阑珊

  突然接到表姐的电话时,雁北很有些意外,“晓帆姐,你……你在哪儿呀?”

  “你——说呢?”听到电话那头拖长的声调,雁北仿佛看见了表姐宋晓帆那张漂亮端庄的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意,小时候,雁北和表姐在一起玩游戏,每次遇到难题向她请教时,她总是歪着脑袋笑而不答,故意考她似地反问一句:“你说呢?”宋晓帆比雁北大几岁,跟她说话总像对小妹妹似的。

  “我猜猜……国外?还是东江?”雁北连猜了几遍,对方都“NO、NO”否定了。“不猜了不猜了,”她噘着嘴巴道,“难不成你在北京?”

  “你猜对了,我就在北京呢!”听到电话里传来宋晓帆一阵开心的笑声,雁北也感到喜出望外,“真的?那太好了!”

  “我回国在北京住好长一段时间了,就在方舟苑,北京电影学院新校区这边……”

  “知道知道,我和巴东前不久还去那儿看房来着。”雁北没等宋晓帆说完就打断她,兴师问罪道,“你来北京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还是我表姐不?”

  “不是表姐不告诉你,是我实在太忙,”宋晓帆在电话那头解释,“从国外回到北京后一直在忙,连回东江看我父母的时间都没有……”

  雁北听宋晓帆絮絮叨叨在电话里说了一大通,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原来,宋晓帆半年前就回国了,跟北京文艺圈几个朋友成立了一个影视工作室,忙得不亦乐乎。这次还是因为想找哥哥洪太行谈一些合作项目,才找到她的。“太行哥的手机是不是换了?怎么也打不通,只好找你了!”

  雁北本来想告诉她,哥哥有两部手机,一新一旧,旧手机号码印在名片上,是对外公开的,但平时很少开机;新手机是前两年才买的,只有少数亲朋好友才知道,宋晓帆出国这么多年了,当然不可能知道新号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故作生气地说:“好呀,原来是找不到我哥才给我打电话的?你啥时候也变得像个生意人,势利起来啦?”

  “哎呀好妹妹,你可冤枉死我了!”宋晓帆在电话那头夸张地叫起苦来,“我去巴黎时给你买的化妆品一直带在身边,你不信,等见面给你瞧……”

  “行行,我逗你玩儿呢!”雁北见表姐认了真,扑哧笑出声来,“我这就给我哥打电话,不过,他又去密云那座大宅子了,能不能回北京,我可说不准……”

  姐妹俩又在电话里说笑了一阵。放下电话后,雁北立马给哥哥洪太行打了个电话。哥哥沉吟了一会儿,既没说回来,也没说不回来。雁北从电话里隐约听到了巴东的声音,她知道巴东是今天赶到密云的,两个人肯定在商量什么大事儿,她本想给丈夫打个电话,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心里很快被宋晓帆要来的喜悦占据了……

  雁北从小就很佩服甚至崇拜宋晓帆。在她眼里,表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有才华,记得小时候,表舅宋乾坤来北京开会,偶尔也会带上表姐,下了火车,先直奔兵马胡同,把自己的女儿像寄存物品那样往9号院一放,才去京西宾馆报到。那是中央召开重要会议的地方,父亲和表舅经常一起去那儿开会。哥哥去了北大荒,9号院只剩下她和表姐,没有了大人管束,姐妹俩正好由着性子“疯”,但两个女孩子再由着性子,又能“疯”到哪儿去呢?雁北记得,她俩最“疯”的一次,是把大半院子的葡萄都摘了,装模作样地拿到胡同口去叫卖。那会儿还是五六月份,树上的葡萄一片青葱,尚未熟透呢。父亲开会回来,心疼自己的“胜利果实”被糟蹋,把她们狠狠剋了一顿,后来还是表舅在一旁解了围。有一次吃过晚饭后,她和表姐去北海游玩。那天是国庆节,正好赶上放焰火,公园里人山人海,五彩缤纷的礼花竟相绽放,把夜空和北海白塔映照得璀璨夺目。回家时,她想抄近道,就带着表姐穿过景山公园,七拐八弯,不知怎么就上了煤山。山上树高林密,夜色迷离,朦胧中,她依稀看见前面有一棵歪脖子树,枝干曲折蜿蜒,从黑暗中伸出来,如同一只只粗壮的手臂。她想起历史书上讲过,崇祯皇帝就是在煤山吊死的,顿时吓得脊背直冒冷汗,双腿发颤,下山时一只脚踩空,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多亏表姐一把扶住,要不她可就惨了,但还是崴了脚,迈一步都疼得钻心,后来还是表姐把她搀回家的。

  宋晓帆虽然才比雁北大三岁,但无论哪方面都显得比她成熟,读的书也比她多。两个女孩子在一起除了玩耍,谈的最多的是小说。那时候,雁北把哥哥箱子里的那些小说差不多都看遍了。宋晓帆也喜欢看小说,雁北看过的那些小说没有一本她没看过,也难怪,表舅宋乾坤是个作家,还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么。有一次,她俩谈起《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都异口同声地谴责起沃伦斯基、罗多尔夫和莱昂来。不过,在评价爱玛和安娜时,两个人产生了不小的分歧。雁北觉得她俩美丽、浪漫、纯真,敢于为了理想的爱情献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是一切女性中的完美典型;宋晓帆却不以为然。“追求爱情没错,可为什么要葬送自己的生命呢?人最宝贵的莫过于生命,没有了生命,就没有了一切,况且,那两个男人多么自私、猥琐、无耻!为了这种男人去死,值得吗?”表姐说这话时一脸不屑。雁北尽管不赞同,却找不到反驳的话。那会儿她还是个中学生,表姐已经历过上山下乡,回城进工厂当了文工团员,一副曾经沧海的神情,比她可成熟多了……

  后来,宋晓帆跟表舅一样写起了小说,很快在文坛崭露头角,成了东江省知名的青年女作家,在东江大学作家班读书时,有一篇小说获了奖,有一次到北京开会,来9号院礼节性地拜访,替表舅捎来一盒父亲最喜欢吃的东江港饼。雁北见表姐容光焕发、风采照人,显得比过去更有魅力了。她拿出一摞会上拍的合影照片给雁北看,这个是谁谁谁,那个是谁谁谁,都是文坛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她还专门指着其中一位满头华发,显得很有风度的老作家说:“认识他吗?”雁北摇摇头,只是觉得有点面熟,大概在报刊上见过照片。“李鑫。”表姐说出一个在中国文坛如雷贯耳的名字,雁北不由轻轻哦了一声,发现她那双妩媚的双眸闪烁着一种少女才有的绯红。过了没多久,雁北就听说了宋晓帆和李鑫的绯闻。有的说他们俩在东江的某家旅馆非法同居被公安抓了,也有人说他们是自由恋爱,当地公安纯粹狗拿耗子,侵犯人权。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几乎传遍了京城的文艺圈,足见这件事的影响。

  再后来,宋晓帆就出国了,听说李鑫和原配妻子离了婚,跟她一起去的美国。临出国之前,宋晓帆给雁北打过一个电话,情绪似乎有点儿低落,没讲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从此一别十年,其间,雁北曾收到过表姐的两封信,说她到美国不久便和李鑫分手,跟一个台湾国民党将军的后代结婚了,云云;雁北也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诉过她。仅此而已,后来就中断了联系,连前两年父亲去世也没机会通知表姐。直到今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想到就要见到阔别已久的表姐,雁北不由得有些激动。自从父亲去世后,兵马胡同9号院就变得门口罗雀,很少有人光顾了。哥哥和林蓝离婚后,父亲临终前也原谅了哥哥,同意他搬回了9号院。但哥哥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住在密云的那幢大宅子,偌大的9号院,平时实际上只有雁北、巴东夫妇和妞妞三个人住。父亲去世后,妞妞本来要回山西的,可继老汉病故两年之后,她那个当矿工的唯一的儿子突然被埋在几十米下的矿井里,连尸首都没找到。家里没有了一个亲人,回去还有啥意义呢?雁北把妞妞留了下来。“阿姨,你哪儿也别去了,就让我给你养老送终吧!”她说。妞妞一听这话,爬满细密皱纹的眼眶里冒出了泪花。那一刻,雁北心里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雁北把表姐要来的消息告诉了妞妞,妞妞也很高兴,说:“自从你爸过世后,咱家还没来过几次客呢,我得好好拾掇拾掇。”

  “那是自然,”雁北说,“我表姐不是外人,就在家里吃饭,明天早上你多买点菜。”妞妞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好,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问:“姑爷……他回来不?”

  妞妞一直按北方人的习惯称巴东“姑爷”。雁北支吾了一下说:“不知道,反正我让我哥告诉他了。”

  妞妞看了看雁北,欲言又止。

  2. 来的都是客

  第二天早上,雁北刚吃完早餐,一辆黑色的宝马越野车就开进了9号院。从车里出来的宋晓帆穿一件米色风衣,里面套着件真维斯摆裙,仍然显得风姿绰约,同出国前相比,平添了一股浓郁的西洋味儿,见面就展开双臂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仰起脸把雁北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用夸张的语调说:“妹妹,你还是跟以前那样像个中学生……”

  这是表姐以前经常对雁北说的一句话,是“单纯”的代名词。此刻她听了却有些不自在。说一个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像中学生,究竟是夸奖还是讥讽她呢?

  宋晓帆并未察觉雁北的微妙情绪,松开她,一眨眼就从随手带来的行包里倒腾出一堆香水和化妆品来,并逐一给她介绍着,全是从纽约、巴黎、伦敦等世界名都买来的品牌。

  “姐,你知道我很少用化妆品的,尤其是香水……”雁北小声说。

  “以前是年轻,用不着。年轻本身就是最好的化妆品。可谁抵挡得住时光这把刀子呢?”宋晓帆说了一句带哲学味儿的话。

  雁北微微抬起脸,打量了表姐一眼,觉得她脸上的化妆品太厚了些,像戏台上的演员。

  “你看我现在,要不是靠化妆品,整个儿就像老太婆惨不忍睹了,睡在床上老公都不想看你一眼……”

  宋晓帆的话,让雁北想起她再婚的传闻,便问了一句:“我表姐夫——叫什么来着——他也是个作家吗?怎么没跟你一起回国?”

  宋晓帆笑笑:“他姓白,你就叫他老白吧!老白跟作家这个职业相距十万八千里,以前在硅谷做IT行业,后来又改行做投资公司……”

  “晓帆姐,你可真能与时俱进……”雁北半开玩笑地说。

  “唉,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外吃了多少苦。算了,以后找时间慢慢跟你说吧……”宋晓帆那张涂满脂粉的漂亮面孔上掠过一丝阴翳,岔开话题,“瞧我只顾说话,忘了给你介绍两位朋友呢!”

  雁北这才随着宋晓帆把脸转向跟她一起来的两个人。

  “这位是杜威,东江省著名的摄影家……”宋晓帆指着一个头发有点卷的高个儿男子说。

  叫杜威的男子不等宋晓帆介绍完,便谦虚地摇摇头,“宋老师过奖了,在咱们首都,我可不敢妄称‘著名摄影家’……”说着,恭敬地伸出双手,递上一张名片来。

  雁北接过那张印制得很精致的名片瞄了一眼,见上面印着一行字:“东江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

  “哦哦,你们是老乡呀!”雁北顺口道,礼貌地收起名片。

  “不只是老乡,我和宋姐还是东大的校友呢!”杜威用明显跟宋晓帆套近乎的口气说,眼睛不停地转动,给人一种活络精明的感觉。

  这时,宋晓帆插了一句:“听说妹夫巴东也是东江人?”

  雁北含糊地应了一句:“嗯,是的。”

  杜威立刻把话题接了过去:“啊,我和巴总都是楚州人,当初他回东江推销飓风摩托,我们还合作过……”

  看来这个人对她和巴东的关系早就了解,是宋晓帆告诉他的,还是他和巴东早有联系呢?可丈夫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过这个人……雁北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她不想谈这个话题,就把目光转向了另一个人。

  “这位是刁德义,京城名编剧,你们应该认识吧?”宋晓帆指着杜威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相貌有点猥琐的秃顶男人说。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既然是“名编”,雁北作为电视剧和制作中心的编辑,总该有所耳闻,但她想不起来,这个“刁德义”有什么作品。

  “在雁北老师面前岂敢称名编剧,我在京城影视圈,也就是个跑龙套的而已……”刁德义点头哈腰,不无谦卑地说,“我以前在电影厂搞美工,爱好文学,平时学习写点小说剧本啥的,对了,宋晓帆老师是我的偶像,她每篇小说我都拜读过呢!”

  “哦,给你介绍一下,老刁是《编辑部的故事》编剧之一,也是副导演。他最近刚刚单独完成一部电影剧本,被张艺谋看中了,正准备投拍。”似乎是为了投桃报李,宋晓帆也说,“对了,老刁也是我们影视工作室的合伙人……”

  “影视工作室刚起步,还请雁北老师多多支持……”

  听到年纪老大不小的刁德义对自己一口一个“老师”,雁北心想,这人谦虚得有点过头了。《编辑部的故事》是前些年红遍全国的一部电视剧,而且是他们电视台首播的,雁北当然知道。但由于不是自己责编,她对主创人员并不熟悉。不过,既然写的剧本能被张艺谋看中,这个刁德义想必不是等闲角色。宋晓帆刚从国外回来,就跟北京影视圈打得这么火热,这倒有点出乎雁北的意料。想到表姐在电话里说的话,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哦哦,来的都是客,请坐,请坐!”

  天气很好,上午的阳光温暖明亮,散发出一股秋天的干爽气息。自从父亲去世后,雁北很少拾掇葡萄园,这两年已经不结葡萄了,风一吹,院子里落叶纷飞,显得有点儿荒凉。妞妞早上已经打扫过一遍,地上纤尘不染,十分整洁。院子中间摆放着一张圆桌和几把老式椅子,是洪太行以前和他那帮朋友聚会时用过的,显得有点旧了。桌上用托盘装着新鲜水果、还有几瓶饮料。这都是为了招待客人,雁北让妞妞准备的。

  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院子里顿时显示出一种久违了的生机,自从父亲去世后,9号院很少招待过客人,雁北一时有点儿恍惚……

  3. 夫妻之间

  巴东下午才回家。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表姐……来过了吗?”

  雁北午睡刚醒来,倚靠在床头出神,中午吃饭时喝了一杯宋晓帆带来的朗姆酒,头还有点发晕,懒洋洋地说:“走啦。”

  巴东把脱掉的西服挂到卧室一角的衣架上,问:“她说什么了?”

  “我不是在电话里跟我哥说了吗?”雁北瞥了他一眼。

  “大哥没告诉我具体什么事……”

  “表姐那个影视工作室想把大哥的《暴雪将至》改编成电视剧,问我们愿不愿意投点钱……”雁北继续说,“表姐还带来个朋友,是东江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老总,叫杜威,他说跟你是老朋友……”

  “唔,是的,”巴东正面朝着墙壁解领带,突然停住了。“不过我们有好多年没联系过了。”

  “他有个旅游房地产开发项目,想跟我们合作。”雁北看不见巴东的脸,继续说,“但他真正的用意,好像是想请我们帮忙给他们集团运作上市……”

  巴东背对着雁北,只听清了前面一句话,没听清后面那句话,便问道:“旅游地产项目……具体在什么地方?”

  “说是叫凤凰岛……你知道那个地方么?”

  “知道,离省城不远。”巴东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回答他的?”

  “投资上的事儿,当然得巴总回来定……“雁北在“巴总”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但分明又带了一丝讥讽的意味。

  巴东显然听出来了,他转过身,望着雁北,用一种谈公事的口吻说:“今天上午我找老路谈妥了,他同意转让飓风投资的股份了。另外,大哥交代了,老路的股份都转到我们俩的名下。也就是说,你也是飓风投资的股东,对公司的事有决策权……”

  “是吗?”雁北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对此毫无兴趣,“你那位姓杜的朋友说,那岛上有一位大师,精通元极功,不仅能隔空取物,还会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包括不孕不育、阳痿早泄……”她说到这儿,见巴东突然涨红了脸,便停住了。

  “厨房里还有没有吃的,我去看看……”巴东支支吾吾地说着,转身走出了卧室。

  雁北望着丈夫仓皇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快感。刹那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密云水库边的那座大宅子,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在草坪上第一次见到巴东的情景。她觉得这个操着南方口音的青年长得真帅,甚至有点儿像陈沂蒙。当初,陈沂蒙从北大荒回来,第一次出现在9号院时,大约也像巴东这个年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萍水相逢的外省青年后来竟然成为了自己的丈夫。那天,当她和巴东双双从草坪回到大宅子时,哥哥和老路还在客厅里聊天,见他俩进去,突然停止说话,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过来,在她和巴东身上足足停了一分钟。雁北觉得,哥哥的目光有点儿怪异,或者说意味深长。他悄悄和老路交换了一下眼色,雁北有点儿不自在。从大宅子回来后,哥哥郑重其事地跟她谈了一次话。小妹,你都三十多了,该成家了,不仅是我,爸爸也为你着急呢。他说。哥知道你心里还装着陈沂蒙,可人家不是早结婚了么?他现在当了市长,连我都不大放在眼里了,你何必这样死心眼?难道这世界上除了陈沂蒙就没有值得你嫁的男人啦?爱情?啥叫爱情?别跟我提爱玛、安娜,这两个女人就是死在自己憧憬的所谓爱情上!不错,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这句话是恩格斯说的,可别说他,老马的话也不等于都是真理。我们这一代人还没被这些乌托邦的说教害够吗?再说啥叫爱情?我和林蓝有没有爱情?刚开始不也是要死要活的,可现在呢,你都看见了,自从我倒霉坐上轮椅后,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唉,不说我了,说你吧!哥送你一句话,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照我看,上次你在大宅子遇见的那个巴东就不错。不仅人长得帅,还很有商业头脑,培养培养,兴许也能为我们洪家支撑下门面儿。听老路说,小伙子进他们厂不久,现在可是6803厂的“销售状元”。我和老路都觉得你俩挺般配的,你好好想想。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他也不反对,只是觉得巴东比你小五六岁,怕以后影响你们过日子。可这有啥关系呢?老马比燕妮也小好几岁呢!……

  听哥哥提到父亲,雁北心里一跳。哥哥和父亲并没有和解,可居然在自己的婚事上站到一起去了。她感到有些意外,心想,父亲离休后变化真大,变得跟兵马胡同里的那些老头儿一样,操心起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来了。有一次,从隔壁幼儿园跑进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偷摘院子里的葡萄,被抓住后,父亲不但没有训斥,还摘了一大串葡萄给那孩子,笑呵呵说:“小子,哪天还想吃就来,爷爷给你摘!”父亲脸上的慈祥表情,让雁北心里一动。她不得不认真考虑哥哥的话了……雁北觉得自己像风筝一样在空中随风漂荡着,找不到降落的地方。她想起了新婚之夜,当巴东那充满雄性的健壮肉体袒露在眼前时,她感到一阵晕眩。她闭上眼睛,期待着成为真正女人的那一刻的到来。在她的想象中,那一刻应该是雷霆万钧、风驰电掣的激情迸射,是美和力的交汇与撞击,如同来自火山口燃烧的岩浆,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当她睁开眼睛,看见巴东一脸委顿羞惭,刚才还显得雄性威猛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堆烂泥——他阳痿了。此后,每次同房都是如此。渐渐地,巴东不再跟她睡同一个被窝,到后来,巴东借口公司忙,经常不回来过夜,连周末也不回来。有一次,雁北到西单的飓风大厦去了一趟,在巴东办公室临时隔出来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大堆黄碟,里面的女人个个丰乳肥臀,淫荡无比。“原来你借故不回家,就是为了躲在这儿看这些下流东西呀!”她气得浑身发抖,对巴东喊叫着,“你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我脸蛋不漂亮,胸脯不够大,还是……”她像胡同里的泼妇那样哭天抢地,“你除了看黄碟,是不是背着我找别的女人啦?”在她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巴东惶悚不已,“我对大哥发过誓,结婚后一定对你好,绝不找别的女人……”她不信,“那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这样不中用?为什么?”巴东垂下脑袋,嘟哝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次跟你在一起,总觉得你父亲和你哥哥站在背后盯着我,还有那个……陈沂蒙。”雁北一听,忽然明白了什么。结婚前,她曾跟巴东讲过自己和陈沂蒙之间的事儿,还把写给陈沂蒙的那些没有寄出去的信给他看过。她原本是想以此表明告别过去,一心一意跟巴东开始新生活的心迹,谁知竟然适得其反。雁北觉得自己真傻。她忽然不再恨巴东,反而有点儿同情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男人了。正是由于这种同情,雁北一直没有把他们夫妻之间的秘密告诉哥哥和父亲。前两年父亲去世时,还念叨着她和巴东啥时为洪家添个后代。父亲革命一辈子,到头来居然也信起传宗接代延续香火那一套了。雁北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

  简单梳洗过之后,雁北从卧室出来,穿过二进院子时,看见那棵枣树上的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耷拉着,一副垂死的模样。刚入秋,这树叶掉落得也太早了点儿,她想。这棵枣树是父亲跟前院的葡萄树一起栽种的,以前每年都结满了枣子。可自从父亲去世后,就突然不再结枣子了,现在,竟然跟葡萄园一样迅速地枯萎下来。想到父亲离休后每天在园子里给枣树和葡萄树浇水松土的情景,雁北不禁一阵感伤。

  雁北走进父亲生前的书房兼办公室,在父亲坐过的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她每周除了星期一和星期三,其他时间都在家里看稿。挨着卧室本来有一间小书房,但父亲去世后,她就改到父亲的书房来看稿了。并非因为父亲的书房大,而是她对这间屋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父亲去世后,屋子里的摆设还像以前一样原封不动,墙上依然挂着父亲和母亲的那张大幅合影。雁北每次坐在屋子里,就觉得父亲和母亲慈爱的目光从后面注视着她,使她感到温暖、踏实,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去世不久,哥哥曾经想把他收藏的古玩放到父亲的书房来,但被雁北拦住了。她不想让那些总像是散发着一股墓穴气味的古董污染了书房里的干净空气。“你别小瞧了这些古玩,随便挑一件,在北京就能买得下一套小四合院!”哥哥不无炫耀地说。雁北相信他没有说假话。她不知道哥哥是从何时迷上收藏的。她甚至说不清楚哥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前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某团团长,前发改委某处处长,飓风投资实际控制人,收藏家,哥哥还写过一本纪实文学《暴雪将至》,报上刊登专访时称他为“知青作家”……

  雁北无法把这些毫不搭界的职业和头衔放到哥哥身上。如果非要给一个头衔,还不如叫他“掮客”更合适。这么多年,哥哥凭借在政界的人脉,为那些想升官发财的人拿批文,跑关系,牵线搭桥,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连从那些外省来的省级领导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洪爷”。对于一个长期在轮椅上生活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奇迹。但不管怎么说,他是自己的亲哥哥,况且,作为残疾人,哥哥的生活是不幸的,和林蓝离婚后,只能跟一个叫盛美美的退役体操运动员不明不白地生活在一起。父亲在世时,哥哥一直不敢把这个女人带到9号院来,可父亲刚去世不久,他就把盛美美带回来了。有一次甚至连门也不关,就在屋子里干起了苟且之事。

  那次,她本来是去找哥哥问一件事,见门敞开着,就直接走了进去,看见哥哥坐在轮椅上,盛美美赤裸着身子,袒露着一对丰满的乳房,岔开两条又白又嫩的长腿站立着,哥哥则把头埋在她两腿之间,像小孩吃奶那样吮吸着。她像见了鬼似的尖叫一声,掉头跑出了房间。从那以后,她总觉得整个9号院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儿,像变馊的米汤或牛奶那样粘稠、挥之不去……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走进了书房,端着一碗灵芝莲子羹,放在雁北手边。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是丈夫巴东。每次回到家里,巴东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仆人。在床上也是如此。尽管每次都力不从心,可他似乎想在她面前证明,他已经尽力了!他真的“尽力”了吗?巴东分明当着她承认过,他上大学时有过一个女朋友,他还给她看过前任女朋友的照片,那是一个身材丰满的漂亮姑娘,跟他在公司里看的那些黄碟里的女人一样性感。一个喜欢性感女人的男子怎么可能性无能呢?这个疑惑在雁北心里盘桓了多年,并促使她一次一次地产生跟巴东离婚的念头,可为了父亲,她一次次地打消了。哥哥已经离婚了,如果自己再离婚,父亲心里能承受得住吗?但父亲去世后,这个念头再次像幽灵一样冒了出来。

  雁北把目光慢慢从面前的稿子上抬起来,转向巴东。她忽然发现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额头上现出了几条蜈蚣似的皱纹。而以前,这张英俊的脸上可是光洁无瑕的。作为一个男人,巴东无疑是出色的,在这一点上,哥哥的确没有看走眼,不到十年,就能让飓风投资从一个注册资金才几百万的小公司发展成现在的规模,虽然主要靠了哥哥的人脉,但作为操盘手,巴东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一个身家不菲的投资家了,从一个出身微薄的外省青年,能在人才济济的京城混到今天这个地位,恐怕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可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个男人的代价。是的,什么样的代价比娶一个不爱的女人更沉重的代价呢?雁北想到这一点,忽然对面前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正是这种同情,使她心里盘算了很久的念头,再一次压了下去。如果她真的提出离婚,不等于使他奋斗了这么多年的事业功亏一篑,毁于一旦吗?她再一次犹豫了……

  “爸爸单位后勤部门的人又来了,今年底,我们无论如何要从9号院搬出去。”雁北喝了一小口灵芝莲子羹,用一种商量家事的口吻说,“按照规定,爸爸去世后我们就应该搬走的……”

  “搬就搬吧,”巴东说,“方舟苑的房子合同已经签了,付完款就可以搬进去……”

  “可是,大哥上次说,希望我们买一套别墅,”雁北说,“香山有个高档住宅区刚开盘,开发商是大哥以前在发改委的同事,可以打八折……”

  “哦,是这样。那就听大哥的!”巴东马上改变了口气,“买套别墅,大哥从密云回来,也可以跟我们住一起。”

  他的态度变得真快。雁北忍不住想,哥哥是为自己找了个妹夫,还是找了一个绝对服从他的白手套呢?她暗自苦笑了一下,换个话题说:“对了,你那位朋友杜威邀请我们去东江实地考察一下呢。”

  巴东看了她一眼,咕哝道:“其实,那个人和我也说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罢了。”

  雁北见他似乎在顾虑什么,就问:“你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联系你,先找了我不高兴?”

  “不不,找你找我不都一样吗?”巴东忙说,“我只是觉得,你不要因为他是我的老乡和朋友,去投那个项目……”

  “项目投资是你和大哥的事,我可不感兴趣。”雁北淡淡一笑,“不过,我的确想去东江看看,结婚这么多年,我还没去过你老家呢!”

  “真的吗?”巴东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愣了一下才说,“那真是太好了!什么时间?我安排好公司的事陪你去……”

  雁北相信巴东的反应是出自真心,她的话何尝也不是出自真心?她真的想去巴东的家乡看看。毕竟,他们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夫妻。雁北这样想着,不禁念叨了一句:

  “凤凰岛那个大师,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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