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黑与白》第一部卷三第二章(上)
第一部 卷三
第二章
1. 五月的鲜花
宋乾坤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睡着了,连保姆提开水瓶进来也没听见。
其实他并没有睡,脑子异乎寻常的活跃,仿佛宁静的湖面投入一块石头,荡起了一圈圈涟漪,许多原本已经淡忘的陈年旧事纷至沓来。由于长期担任领导干部,他习惯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但此刻,如同一本书的页码被突然打乱,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不可理喻起来。包括他动笔不久的回忆录,刚写到开头几个章节,但王晟那番关于宗达的话题,却使原本属于后面章节的内容,提前闯入了他的大脑。如同对待一位不速之客那样,他有点儿猝不及防……
“宋老,午饭好了,您下楼去吃还是跟您端上来?”保姆的声音很低,如同耳语。
“呣,不,还是等晓帆回来一起吃吧。”宋乾坤咕哝了一声。女儿在东大作家班上学,平时住校,但周末都要回来的。
“哦,好的。”保姆说完,将开水瓶放到茶几旁,提起另一个空开水瓶,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房间只剩下宋乾坤一个人了。他从茶几上又拿起杜威修复后送来的旧照片,一张张地翻着,从中捡出几张,在茶几上摆开。接着,他拿起放大镜,在照片上慢慢移动。透过放大镜,他看见几张久违的面孔穿过岁月的重重雾岚,在脑子里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宋乾坤第一次见到宗达和安娜,是在延安。
那时候,他在抗大第四期学习,五四青年节那天晚上,学校组织了一场庆祝晚会“五月的鲜花”,宋乾坤所在的第三大队出的节目是合唱《毛泽东之歌》。排练时,学校专门从鲁艺请来了一位姓凌的音乐教员做导演。宋乾坤在前线时就学会了这首歌,排演时他唱的最好,凌导演便让他担任了领唱。
晚会是在抗大礼堂门口的小广场上举行的。初夏的延安天气乍暖还寒,刚解冻不久的延河水还有些刺骨,晚上,学员们在会场上准备了三大堆篝火,木柴泼上羊油后,火一点就着。熊熊的篝火映红了半个夜空,将抗大礼堂门口两边墙壁上毛泽东主席的题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照得熠熠闪亮。
那天的晚会本来是要请毛主席参加的,但他临时有会议没来成。不少学员都觉得很遗憾。前不久,毛主席还到抗大给学员们讲过《论持久战》。那是宋乾坤第一次见到毛主席,由于激动,他的手颤抖个不停,结果听完课,笔记本上没记下几个字,他只好下课后抄同学的笔记。
不过,晚会没请来毛主席,却请到了宗达等几位领导同志。宗达是中共中央东江局的主要领导人,他们都是刚从前线回延安参加中央全会的。
宗达是党内公认的理论家,《共产党宣言》英译本的译者,宋乾坤以前读过宗达的不少著作,对他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可当他第一次见到宗达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宗达不仅满腹学问,还长得一表人才,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那天晚上,宗达是携夫人来的。宗达的妻子安娜·路易,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见到她的第一眼,宋乾坤觉得她很像嘉宝。嘉宝是他喜欢的外国影星。尽管宋乾坤知道宗达早年在英国留学,后来又在共产国际工作过,据说还见过列宁,会说好几国外语,但没想到他的妻子也是个外国人。
宋乾坤参加的合唱《毛泽东之歌》排在第一个节目。当他作为领唱站在第一排,面向着篝火以及篝火周围那一张张充满激情的脸庞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着歌声飞扬起来……
密云笼罩着海洋,海燕呼唤暴风雨。你是最勇敢的一个,不管黑暗无边,夜雾茫茫,从不停息你战斗的号召,从不收起你坚强的翅膀。
在南方,在北方,从中原,到边疆,你响亮的声音,鼓舞着斗争中的人民,温暖着受难者的心。
敬爱的毛泽东同志,我们光荣地生活在你的年代,学着你的榜样,跟着你的火炬,走向光明幸福的新世界。
敬爱的毛泽东同志,你是胜利的旗帜,光明的象征,我们光荣地生活在你的年代,学着你的榜样,跟着你的火炬,走向光明幸福的新世界……
学员们的节目结束后,罗校长提议道:“我们请宗达同志和安娜女士表演个节目好不好?”
罗校长话音刚落,学员们齐声响应,有的还加上一句:“请宗达首长和安娜女士一起给咱们表演节目!”
宗达是大知识分子,曾经长期在西方和苏联留学工作过,又娶了一个洋媳妇,大伙都想一睹他们的风采。
同其他几位首长一起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的宗达站起身,一边向大家挥手致意,一边向身边的安娜伸出手,做了个绅士的邀请动作。安娜接住宗达的手,轻盈地站了起来。
“让我表演节目可以,但你们要纠正刚才的称呼,请不要叫我安娜女士,叫我安娜同志吧!”安娜用略显生硬的中国话说。大伙见安娜的态度很认真,正不知如何回应时,她又说:“我今年春上在延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们是并肩战斗的战友,你们难道不应该称我为同志吗?”
宗达一只手挽着安娜的胳膊,微笑地说:“我可以给安娜作证,介绍她入党的是周副主席……”
大家用热情的掌声表示回应,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好啊,安娜同志,祝贺你!”
“欢迎你,安娜同志!”
随后,宗达和安娜夫妇双双演唱了一首俄罗斯歌曲《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
宗达的嗓音浑厚低沉,安娜的嗓音嘹亮清脆,两个人的演唱声情并茂,委婉动人,赢得了满场的喝彩。
节目表演结束后,是跳交谊舞的时间。抗大的大部分学员都是从前线下来的八路军干部,会跳交谊舞的不多,为了活跃气氛,罗校长前几天亲自出面向鲁艺“借”了几名女学员,来抗大给学员们“扫盲”。晚会的乐队也是从鲁艺借来的。
宋乾坤就是在这次扫盲时学会交谊舞的。不过,由于刚刚学会,到了这样盛大的场合,他还是忍不住露怯了,鼓了几次勇气,也不敢上前请女同学跳舞。只好缩在一边当观众。
起初,跳舞的都是学员。这些平时握惯枪杆子的人,到了舞场也不孬,逮住一个舞伴,就紧紧搂住对方,跟摔跤似的,动作七歪八扭,看上去不像跳舞,像是打群架。宋乾坤在一边看了,也感到脸红,心想幸好自己没有上去献丑。
后来,几位首长也携他们的夫人上场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宗达和安娜夫妇。他俩跳了两支舞曲,一支伦巴,一支探戈。相比总是带点秧歌味儿的延安交谊舞,显得洋气、时髦多了。
宋乾坤是第一次领略真正的交谊舞的魅力。他看见宗达和安娜像一对长了翅膀的鸟儿,在舞场上飞翔,动作那么自在舒展,优美潇洒,两个人几乎变成了同一个人,以至分不清彼此了。渐渐地,他俩成为了舞场的中心,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宗达和安娜的身上,整个舞会仿佛成了他们的专场表演。
宋乾坤的目光停留在安娜那张酷似嘉宝的脸上,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是在观看好莱坞电影《清晨的荣誉》和《小妇人》。如果不是安娜穿着列宁装的女革命者装束,宋乾坤差点儿真的把她当成嘉宝了……
宗达和安娜跳完两支曲子,舞场上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安娜捏着裙摆行了个屈膝礼,还抛了个飞吻,牵着宗达的手回到篝火边,但刚坐下,就有一位平时跳舞跳得好的学员请她跳舞。接着,又有一位。再后来,罗校长上前挡驾了:“好了,同志们,再跳下去,累坏了安娜同志,宗达首长可不答应喽!”
罗校长的幽默,逗得大家哄地笑起来。不知是由于篝火映照,还是不好意思,安娜的脸也涨红了。
要是能跟安娜跳一支舞,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宋乾坤忍不住想,抬起头,望了望头上,蔚蓝色的夜空中,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钻石一般璀璨,真像安娜的眼睛……
他第一次发现,延安五月的夜晚竟然如此美丽。
2. 宗达同志
宋乾坤怎么也没想到,他从抗大毕业后,组织上没有让他回到原来的部队,而是派他到中共中央东江局工作,担任警卫参谋。
他的直接领导就是时任东江局主要领导人的宗达。
宋乾坤是东江楚州人。这是他参加革命后第一次回到东江。作为国民政府东江省的省会以及中共中央东江局所在地,大江市聚集了全国的政治文化精英,不仅各种派别的政治团体、商会银行云集于此,连中统和军统也将一部分重要机构从失陷后的首都南京搬到了大江,因此,大江实际上成为了国民政府的战时首都,政治环境错综复杂。
其时,日军已经占领了整个东北和大半个华北,并相继攻陷了上海、南京,随着整个东南地区落入敌手,日军开始对大江市实行合围。作为中国仅次于北平和上海的大都会,大江市位于中部战略要地,是阻止日军向中国内陆推进的咽喉。一场事关国家危亡的生死大战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宋乾坤到东江局报到后的当天下午,宗达就找他谈了一次话。
作为东江局的主要领导人,宗达的办公室在二楼的第一个房间。由于房源紧张,东江局领导同志都是办公和住宿合二为一,办公室也就是卧室,如果带着家眷,办公室同时也是领导同志的“家”。
宗达的办公室就是这样,一间大房子隔成两间,外面办公,里面住人。宗达的妻子安娜·路易担任他的机要秘书,夫妻俩实际上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如果宗达找人谈话或来了访客,安娜便提前“躲”进里面的卧室去办公。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当宋乾坤如约来到宗达的办公室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报告首长,新任警卫参谋宋乾坤向您报到!”他向宗达立正,啪地打了个敬礼。
“哦,不用叫首长,就叫我宗达同志好了,请坐吧!”宗达随和地说,没有一点首长的架子,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水,关心地问:“从延安到大江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花了多少时间?”
“宗达同志,我在路上走了总共25天,过了三道日军封锁线……”宋乾坤接过茶杯说,“本来上级安排我坐下个月美军观察组的一架飞机来的,但形势紧迫,等不及了!”
“是的,形势的确比较紧张啊。”宗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国民政府虽然调集重兵,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态势,但国民党内部的汉奸势力甚嚣尘上,据我们掌握的最新情报,蒋介石迫于压力,已经准备放弃大江,退守陪都重庆……”
“上午经过市区时,我还看见游行的学生和市民高呼‘保卫大江,保卫华中,保卫中国’,群情可高昂呢!”
“这都是表面文章罢了。”宗达摆了摆手,面带嘲讽地说,“实际上,这是日军和国民党内的亲日力量联合演的一出双簧戏,日本人大军压境,目的就是为了迫使蒋介石在退出东南后,进一步让出华中,企图达到兵不血刃的目的。”
“宗达同志,小日本这一招够狠的啊!”宋乾坤握着茶杯的手心里不由冒出了一层汗。
“够狠的还在后头。”宗达从办公桌边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着步,“中统和军统还联手日军情报部门,企图秘密策反一批我们的重要干部……”说到这儿,他在宋乾坤面前站住了,“小宋同志,这就是上级决定调你来东江局工作的主要原因。就在一个月之前,你的前任警卫参谋被日伪特务暗杀了。所以,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除了做好东江局的警卫工作,还要与情报部门通力合作,警惕日伪对我党干部的渗透阴谋……”
宋乾坤感到形势严峻,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想起随身带去的一小袋陕北小米,“哦,宗达同志,这是我临离开延安时,周副主席和邓大姐托罗校长转送来的,说是给安娜女士补身子……”
“呵呵,他们总是这么细心,还记得安娜要‘补身子’……”宗达严肃的脸上绽出了一缕笑容,“不过,延安小米的确好吃,我每次回延安都要连吃带拿的!”说着,他转身向里面房间叫了一声:“安娜,恩来和颖超专门托人给你送小米来了,你还不出来看看?”
话音未落,安娜撩开门帘从里间走出来。宋乾坤发现,同上次在延安见到时相比,安娜似乎胖了一些,但那双蓝色的眸子仍然十分明媚,使他想起了延安的五月之夜。
“你好,安娜女士。”宋乾坤站起身,他按照对待宗达的礼节,向安娜打了个敬礼,刚说完,他想起在延安时安娜当众纠正过的话,马上改口道:“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安娜同志。”
“你是抗大毕业的?”安娜莞尔一笑,“这么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你和宗达同志的歌唱得好,舞跳得也棒极了!”宋乾坤说,他其实还想说一句:“你的中国话讲得也很棒!”但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是吗?”安娜的目光和宋乾坤短暂相碰之后,转向那袋小米,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拍手叫道:“哦,安德烈,中国有句谚语怎么说来着,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周副主席和邓大姐从延安送小米给我们,可不止一千里,这叫‘千里送小米,礼重情义也重’……”
“呵,卡嘉,你改得好,可是从中国诗歌的角度,不怎么对称呢!”宗达也笑道。
宋乾坤从宗达和安娜的对话,猜测“安德烈”和“卡嘉”是他俩的俄文名。在抗大时他就曾听说,许多在苏联留学或工作过的中国同志,都喜欢给自己取一个俄文名。
3. 山雨欲来
八月下旬,东江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据来自军方的消息说,国民政府为保卫大江,调集120万人马,与日军投入的41万兵力,在大江外围集结,战争的阴霾日益逼近。不少国民党军政要员开始撤离大江,不法商贩趁机抬高物价,一时间,大江市内物价飞涨,抢购囤积商品的行为愈演愈烈,恐慌情绪在市民中间不断酝酿扩散。与之相反的是,国民党军方的备战步伐并未停止,在大江的街头,每天都能看到拖着辎重的军队源源不断地从大江街头开往前线,街道两边站满了拿着小红旗的青年学生和各界民众,“坚持抗战,打倒汉奸”、“保卫大江、保卫华中、保卫中国”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如缕,进步团体组织的游行和演艺活动空前活跃……
与此同时,东江局的工作也进入了战时才有的紧张状态。作为东江局主要领导人的宗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忙,每天的工作都排得满满的,上午在东江局机关做完当前形势分析的报告,下午便匆匆赶到“八办”(八路军驻东江办事处简称)指导备战工作。晚上回到枫园,还要为《大江报》赶写社论《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前进》……
今天上午,冼星海抗战歌曲演唱会在民众乐园举行,这次演唱会是由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和东江抗敌文艺协会联合举办的,宗达将应邀在会上发表演讲。按照东江局战时工作条例,这种群众性的活动,宗达身为东江局主要领导人是不宜出席的,但第三厅厅长是著名的文化人郭沫若,跟宗达是老熟人,他不能不去。考虑到近期时局的复杂性,东江局警卫处负责人特意给这次活动加派了警力,并让宋乾坤亲自负责和陪同,以确保宗达的安全。
作为警卫参谋,宗达的保卫工作都是由宋乾坤一手安排的。最近一段时期,他每天早上都比其他人提前半小时吃完早餐,来到二楼宗达的办公室兼卧室,通常看到的一幕,是宗达坐在那张漆皮剥落的办公桌前奋笔疾书,安娜则在里间准备早餐。他们在国外生活时间长,习惯了吃西餐,每天的早餐都是牛奶加面包,再抹上一点儿黄油,比食堂的中式早餐其实还要简单。牛奶和面包是从附近的基督教圣公会订购的,吃的时候只需要热一下。他们有一台烤面包机,据安娜说,是宗达从苏联带回来的。
“这是在彼得堡的一家面包店买的,坏了好几次,我早就想扔掉了,但安德烈不同意,说修修还能用,他可是个出色的烤面包机修理师呢!”安娜说这话时,将两片烤好的面包和一杯牛奶放到办公桌上。她显然刚起床不久,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几绺散乱的金发飘到额前,遮住了半边眉毛,胸前系着一块洁白的围裙,看上去像个勤快贤惠的主妇。
宗达还在奋笔疾书,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前半夜看高尔基小说《母亲》中文译本的校样,后半夜赶写演讲稿,你瞧他眼里的血丝……”安娜耸了耸肩,伸伸舌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宗达搁下手中的钢笔,举起胳膊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才注意到宋乾坤。“哦,时间到了吗?”说着就要起身。但安娜按住了他的肩膀,提醒道:“你还没有吃早餐呢,安德烈!”
“是吗,我还没有吃早餐?”宗达咕哝着,这才看到桌上的面包和牛奶,但他还是问宋乾坤:“没到出发的时间么?”
“是的,宗达同志,”宋乾坤说,“时间还早,够你吃完早餐的。”
宗达端起办公桌上的玻璃杯,将玻璃杯里的牛奶一口喝干,又从盘子里拿起两片烤黄的面包,咬了一口说:“走吧,我们还是先到为好,总不能让郭沫若先生等我啊!”
宋乾坤只好向安娜道了声再见,跟着宗达匆匆出了门。
民众乐园是一家人气很旺的戏园子,始建于清朝光绪年间。最早以马戏杂耍和地方戏曲为主,辛亥革命后,开始演文明戏,梅兰芳、裘盛戎等京剧名家都曾在这儿挂牌演出过。抗战开始后,随着不少进步文艺团体移居东江,一些以抗战为主题的现代文艺表演包括演唱会、音乐会也纷纷登场,深受东江各界瞩目。
宗达乘坐的是一辆银灰色的雪佛兰轿车,像往常那样,宗达坐在后排左边的位置,紧挨他身边的是警卫员小张和小王,宋乾坤则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平时宗达出行只安排一名警卫员,但现在是战时状态,除了增加一名警卫,他这个警卫参谋也跟来了。只是如此一来,加上司机雪佛兰坐五个人,就有点挤了。
民众乐园位于市中心的中山路325号,地处繁华的商业区,与作为大江市地标建筑的海关大楼只有一街之隔。负责大江防御的战区司令部和国民党东江省党部就在这条街上。再往前不远,就是“八办”,前几天,宗达还来检查过工作。不过,那一次宋乾坤没有随行。
雪佛兰轿车在民众乐园门口刚停稳,后座的警卫员小张和小王就动作迅速地跳下车,背靠背地站在车两边,宋乾坤则小跑着从车后面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一只手遮住车门上端,等宗达出来。
宗达刚从车里出来,就有几个人迎了上来,打头的一个人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戴眼镜,额头饱满,发际线很后,说话时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此人正是大诗人和剧作家郭沫若。前不久,郭沫若曾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的身份到访过东江局,所以宋乾坤一眼就认出来了。
郭沫若和宗达握手寒暄了几句,就把旁边一位西装革履,显得有点儿消瘦的男子介绍给他,“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冼星海先生。他给这次音乐会带来了《黄河大合唱》、《在太行山上》、《到敌人后方去》等好几部新作呢!”
“哦哦,星海同志,我们在延安时见过面……”冼星海是从延安来的,所以宗达称他同志,显得十分亲切。
“冼星海先生的夫人是东江人。”郭沫若在旁边说。
“哦,这么说,星海同志是半个东江人咯?”宗达指了指冼星海,又指了指自己说,“我以前在东江大学教过书,也算半个东江人呢!”
几个人寒暄时,宋乾坤注意到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中年人站在旁边一身不吭,脸色蜡黄,尖下巴,目光显得有些阴沉。尽管郭沫若未做介绍,但宋乾坤认出他叫白寿和,是军统三处的少将处长。上周一,他随宗达到东江省党部开会时,吃饭时两人正好挨着坐一张桌子,这个人还给了他一张名片。
宋乾坤没有过去跟白寿和打招呼,但心里却嘀咕: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场合呢?
见宗达同郭沫若、冼星海等人向民众乐园大门走去,宋乾坤对小张、小王示意了一下,两个人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在入口处,宋乾坤低声叮嘱小张和小王:“要紧跟首长,一分一秒也不能脱离视线。”
两名警卫员机警地点头,紧随宗达从入口处走进了民众乐园。宋乾坤正要跟进去时,胳膊却被一只手拉住了,他急回头,看见了白寿和那张像木刻一样干瘦蜡黄的脸。
“你……干什么?”宋乾坤警觉地注视着他。
“跟班这种活儿还是让当兵的去干,何必劳驾你这个大参谋亲自出马?”白寿和干笑着说。“咱们找个清净地方去喝茶吧?”
宋乾坤觉得白寿和话里藏锋,别有深意。他来不及仔细琢磨,推掉对方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正要转身往入口处走,不料被两个戴礼帽,五大三粗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他瞪着白寿和,正要说话,对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请吧,宋参谋!”
这时,小张小王已经跟着宗达进了民众乐园。宋乾坤犹豫了片刻,只好跟着白寿和走了。
几个人从熙熙攘攘的民众乐园门口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没走多远,便进了一家茶馆。
在二楼雅座门口,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地站在门两侧,白寿和向宋乾坤再次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白处长,你这是绑架吗?”宋乾坤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别忘了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统一战线,共同抗日……”
雅座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的茶显然是刚沏上来的,还冒着缕缕热气,经宋乾坤这么一拍,茶水四溅,有几滴飞到了白寿和的衣服上。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宋参谋,千万别误会,白某只想跟你交个朋友。不,确切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宋乾坤听他话里有话,“你这是啥意思?”
“不急,先喝茶,先喝茶。”白寿和做了个手势,在八仙桌旁边坐下来,慢悠悠地说,“音乐会至少两个半小时才能结束,咱们边喝边说。”
宋乾坤强忍着一肚子火,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令尊黄耀祖先生是民国16年加入本党的老党员,同年参加了陈立夫先生领导的蓝衣社,对,也就是现在的军统。民国23年,黄老前辈被委任为楚州剿共联合民团司令,曾配合国军夏斗寅部剿灭了盘踞在邳谷山区的一股红匪。遗憾的是,红匪女首领韩英侥幸逃脱。在此之前,黄老前辈率部从楚州回邳镇的途中,差点被设伏的红匪韩部生擒,而出卖黄老前辈的,是刚满十五岁的黄家三少爷……”
宋乾坤打断他问:“你到底想说啥?”
“我想说啥,你等一会儿就知道了,宋参谋。不,我也许应该叫你黄参谋……”白寿和皮笑肉不笑地说,“没错,黄家三少爷就是阁下。不过,那时候你还叫黄鹤,宋乾坤这个名字是你参加共党后改的名字。那么,三少爷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呢?这要从黄老前辈纳的最后一个小妾说起。”白寿和像说书那样停顿下来,呷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黄耀祖老前辈有四房夫人,五十多岁时又娶了第五房。这五姨太名叫崔莺,被黄老前辈迎娶进门时才十五岁,正在楚州中学读书,年龄悬殊之大,近似两辈人。其时,三少爷黄鹤也在楚州中学读书,五姨太正巧是他的同班同学。崔莺出生于楚州城一个小商人之家,天生丽质,颇有淑女风范,曾两度获得过楚州校花桂冠。据说,三少爷黄鹤还曾同崔莺一起主演过话剧《雷雨》,黄鹤演周萍,崔莺演繁漪。也据说,黄鹤和崔莺在演《雷雨》时悄悄相恋了。但不久,崔莺的商人父亲却贪慕钱财,将女儿许配给了黄老前辈耀祖先生。
“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横刀夺爱,三少爷黄鹤才一气之下投奔红军,并出卖了黄老先生,还是有别的原因呢?这个答案只有黄鹤本人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黄鹤是受了韩英的蛊惑,才参加红军的。韩英是黄鹤的表姐,曾经在日本留学,受苏俄左倾共产思想影响,在日期间就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回国后一直在大江从事赤色宣传活动,共匪在湘赣闽建立苏区后,韩英被派往匪区受训,秘密潜回邳谷山区,组织农民暴动,成立了邳谷山第一支红匪武装。黄鹤大概就是这一时期在韩英蛊惑之下加入共党的……宋参谋,不,黄参谋,我说的对吗?”
宋乾坤有点坐不住了,欲起身离开,但白寿和摆了摆手,竖起一根指头,又干笑了两声,“稍安勿躁,宋参谋,听我慢慢说。”
宋乾坤瞥了一眼门外那两个黑衣人,知道来硬的是无法脱身了,既然如此,他只好又坐下来,寻思这帮特务究竟想打什么主意呢?
“……邳谷山苏区红匪不久即被国军剿灭,作为楚州联合民团剿共司令,黄老前辈耀祖先生在围剿苏区时建立首功,受到蒋委员长亲自嘉奖,但也因此被红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久,躲在邳谷山中苟延残喘的红匪女首领韩英派遣所谓锄奸队,潜回邳镇,行刺了黄老前辈,并将其尸首在镇边一棵银杏树上悬挂示众,为以前在此处被黄老前辈枭首的红匪报仇雪恨。蹊跷的是,红匪虽然将黄老前辈生擒并枪杀,却对同时擒获的五姨太崔莺网开一面释放了,还派人将她毫发未损地送回了楚州城内的娘家。据悉,黄家三少爷黄鹤在‘锄奸’行动中担任向导,也就是说,是他亲自带人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随后,国军夏斗寅部对邳谷山的红匪残余展开了更大规模的清剿,女匪首韩英不得不率残部流窜到豫川陕一带,后来投奔已经从湘赣流窜到陕北的朱毛红军。韩英和黄鹤这对表姐弟因大义灭亲受到共党嘉奖,韩英本人不仅获得重用,还与红军中一名参加过所谓‘长征’的将领洪虎结为夫妻,他们的证婚人是红匪悍将林彪,洪虎是林彪最器重的部属之一。这时,黄家三少爷黄鹤已正式改名叫‘宋乾坤’,以示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并跟随表姐夫洪虎到了抗战前线,不久,宋乾坤被安排回延安共党专门培养军政干部的抗大学习,学习期间,经历了共党的审干运动。他的家庭被共党称为‘土豪劣绅’,加上其父的楚州联合民团剿共司令身份,原本是审查的重点对象,但由于在延安共产党和八路军高层任职的表姐表姐夫韩英和洪虎关照,也因为他大义灭亲的历史表现,得以轻松过关,并于抗大毕业后受到重用,被派往中共中央东江局的重要领导人宗达身边任职……”
听到白寿和像背书似的说了这么一大串,宋乾坤觉得有些可笑,忍不住讥讽道:“这些档案材料是你们派到延安潜伏的特务提供的吧?”
“彼此彼此,我们的高层不是也被你们安插了不少卧底吗?”白寿和用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指托着尖下巴,不无得意地说。
“别绕弯子了,白处长,你们究竟想干啥呢?”宋乾坤打断他道。
“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找你叙叙旧……”
“我们有啥‘旧’可叙的?”
“宋参谋真健忘,令尊大人黄老前辈可是本党元老,殉国的楚州联合民团司令……说起来,我们是朋友,是一家人……”
“我早就同黄耀祖决裂了。别忘了是我亲自带人杀的他!”宋乾坤再次打断了他。
“不管怎么说,黄老前辈是你父亲,政治立场可以因时因势而改变,但你们的父子关系无法改变,打断骨头连着筋嘛!”
宋乾坤听不下去了,他担心起宗达的安全来。前些天宗达曾透露过国民党内部的投降派和日伪特务正在企图分化和策反国共两党中的主战派,他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白寿和把我拉到这东扯西拉,莫不是调虎离山,要对宗达下手?这么一想,便警觉地把话挑明道:“你们是不是想对宗达首长图谋不轨?”
白寿和听了宋乾坤这句话,微微一怔,但马上哈哈笑了:“宋参谋,你多虑了,现在是国共合作,我们怎么可能对贵党重要领导人非礼?况且,宗达先生也是本党的朋友,他的关于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思想很受蒋委员长欣赏呢!”
但白寿和的这番话并未打消宋乾坤的担心,相反,对方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情,愈加增添了他的疑虑。他看了看手表,见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音乐会快要结束了。于是他霍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雅间。白寿和愣了一下,赶紧跟了出来……
当宋乾坤回到民众乐园门口时,音乐会刚刚结束,散场的观众蜂拥而出。他正要往里面挤,就见宗达在警卫员小张小王一左一右护卫下,从侧门走出来,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他赶紧迎了上去。
回到停在民众乐园门前的雪佛兰轿车上,宋乾坤小声问了一句:“怎么样,演出还成功吧?”
“我本来打算看个开头就走的,结果把整场音乐会都看完了,太精彩了!”宗达掩饰不住兴奋地说,“冼星海先生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听,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多么激昂的歌曲,这才是我们民族需要的艺术啊!”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打着拍子,低声哼唱着。连小张和小王也跟着唱起来:“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宋乾坤也不知不觉被感染了,为自己错过了这场精彩的音乐会而惋惜。他想起刚才白寿和诡谲的纠缠,觉得应该向宗达汇报,但转念一想,白寿和只不过拉自己在茶馆里喝了一会儿茶,扯了几句闲话,看不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他怎么汇报?弄不好首长会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呢!
雪佛兰轿车驶出市区,拐上通往东江大学的沿江路时,宋乾坤从后视镜里发现有一辆黑色轿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下意识地想起白寿和在茶馆里说的那番话,心头不禁蒙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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