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侠肝义胆说《水浒》（6）——李逵

　　下面我们讲一个对宋江最忠心赤胆的人——李逵。李逵这个人光彩照人，虽然后来梁山泊排座次的时候，他只排到二十二名，但是因为前面来的很多人都是有背景的，人家出身官二代，比他排的早。

　　其实论英雄形象，李逵应该是前五名的。李逵这人一看就是侠，心直口快，看不惯一切别扭之事，遇事不动脑。

　　不动脑好像是个贬义词，我们老是骂学生不动脑，其实不动脑从另一个角度说是一片赤诚，最淳朴的人他才不动脑，他凭本能做事。

　　所以李逵是看不惯一切别扭之事，他看不惯的，他就要跟你打跟你骂。从农民起义的角度说，李逵的造反精神是最坚决的，他没有任何的杂念，就是要反，他动不动就说杀去东京夺了鸟位那一套。

　　有人说宋江提了反诗，宋江一直忍耐着，喝完酒没忍耐住，在墙上提了反诗，犯了大罪。李逵怎么说呢，李逵说，“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看他不动脑子，人家一说就是真理，一串一串的，说写首反诗那算什么，那么多要造反的都当官了。

　　我们今天说的那些大贪官，中纪委抓的那些大贪官，那才是要谋反的，都做了贪官。我们学者要说这个事儿，说得很麻烦，人家李逵一句话就说出来了——万千谋反的都做了大官。我在心里直感叹，我说李逵啊，瞎说啥实话啊!这就是瞎说实话。你看他没学问不读书，一说就是真理。

　　也有人批评李逵，批评他滥杀无辜，主要就是说劫法场那场戏，不管敌我，不管老百姓，排头砍去，逮着谁砍谁——谁让你在前面挡着我呢。他绰号叫天杀星，杀戮的杀。

　　但是我们仔细想，李逵是滥杀无辜吗?他眼里根本就不知道谁有辜谁无辜，他不是故意滥杀无辜，他只是鲁莽，杀起来，来不及分辨人群中谁是看客谁是坏人。真正的裹在人群里的，多数肯定还是坏人，少数是没来得及跑的看客，觉得自己胆大，没事，好人谁在那个事情的中心待着。

　　李逵是天生凭直觉做事，而不是故意作恶。再说得细点，他心里面根本就没有分别。我们佛家不是讲人不要有分别心嘛，我们要练很长时间没有分别心，越想越有分别心，李逵天生就没有分别心，只有一个目的。也可以说他是那种动物性，动物性就是最淳朴的本性。

　　这里我们引另一个古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李贽李卓吾的话——李卓吾像我一样自称和尚，老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自己叫和尚呢，你又喝酒又吃肉的——李卓吾自称和尚，李卓吾说：和尚读《水浒传》，第一当意黑旋风李逵，谓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李卓吾认为李逵是第一尊活佛。难道古人比我们傻，他没看见李逵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他却认为他是活佛。

　　又有一句话：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为善为恶，彼俱无意。你说他为善为恶，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这意思，他是一片赤诚之心，想干嘛干嘛。

　　我们知道有些恐怖分子故意滥杀无辜，造成社会恐慌，那跟李逵一样吗?李逵是那种人吗?李逵绝不是。那些恐怖分子是故意杀无辜的人，他不敢去杀警察，不敢杀军人，所以拿老百姓出气。

　　李逵是这样的人吗?不是，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所以金圣叹评道：“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

　　一百单八将，那一百零七个，没一个入到他眼眶里边，都看不上。他是天真烂漫，不是故意看不上人。“《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我们看金圣叹给李逵多高评价!我们学四书五经，《孟子》伟大的概括——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是对李逵说的，评价李逵最合适。

　　举一个故事，李逵帮助柴进打殷天锡。柴进什么人?我们知道宋朝，柴王爷，是宋太祖保他们家可以世代免罪的，就是老柴家干什么事都免死，这是宋太祖颁布的，有证书的。结果到了宋徽宗这一朝，一个恶霸要霸占他叔父的园子，柴进觉得这不行，第一这不讲理啊，第二怎么能欺负我呢?你看我们家世代都是官二代，我们家都是常委级的官二代啊，而且手里有铁券丹书，宋太祖亲自批的，我们家五证齐全，你怎么能强拆我们家、霸占我们家呢!

　　他想依靠法律解决。地位高的人不见得脑子清醒，他糊涂，他以为靠法律能解决。而李逵没读书没文化，李逵认为做梦，不可能，你解决不了。结果李逵猜对了，要没有李逵和梁山好汉相救，柴进早被害死了。李逵是当场把那恶霸打死，李逵也不管这人犯的是不是死罪，反正打死拉倒。

　　罗真人，那是一个世外高人，罗真人一语道破了真相，罗真人说“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他知道李逵是天杀星，“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下土这些芸芸众生造的业太重了，老百姓都犯了孽，所以“故罚他下来杀戮”。他是天杀星，是老天派他来除这些孽的。

　　所以李逵那是一片天真烂漫，他要做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好事，但是在我们看来他做的不合法度，因为我们是世俗之人。

　　宋江见了他之后，他说赌博输了钱，宋江马上给他十两银子，你去赌去吧。这是宋江对人的态度。于是他佩服宋江，宋江真是及时雨，可是拿去又输了。那怎么办，对不起宋江啊。然后宋江说他想吃鲜鱼，他就到卖鱼那去讨，结果卖鱼的也不是善茬儿，卖鱼的是谁呢?浪里白条张顺。

　　李逵跟张顺打了起来，张顺本来打不过他，可是张顺水中功夫厉害，把他引到水里去，在水里把李逵揍了一顿。这是非常精彩的一段，很多画家都喜欢画这一段，浪里白条斗黑旋风。李逵他是想做好事，但是他没有去想应该怎么做，他都是硬来，就想着他那个宋江哥哥要吃鱼，他就去管人要鱼。

　　李逵因此也上当受骗。李逵回家路上遇见劫路的。劫路这人说我是李逵，那人其实叫李鬼，这是一个李鬼要劫李逵的事，没想到让李逵拿下，李逵说你欺负到爷爷头上了，李逵要杀这李鬼。李鬼就把他骗了，李鬼说家里有80岁老母。李逵孝啊，一听家里有80岁老母，把他放了，因为上当反而被害。

　　宋江是孝义黑三郎，李逵也是孝子，可是他的孝跟宋江不同，宋江是用智慧行孝，宋江有心眼有智谋。李逵是一腔真情，看人家都下山把父母接来，他哇哇大哭，说你们都有爹娘，我就没有?赶紧问怎么回事，他说我也有娘，我也要去接我娘。说你接去吧，他接去了。他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接了母亲，不小心把母亲放在路边，让老虎给吃了。这李逵可不干了，他也不想想老虎是什么东西，就直接闯进虎穴，一气杀了四个老虎。武松打虎就打一个，打得那么费劲，他进去捅死四个。李逵虽然打的数量多，没有武松打虎有名，为什么?他是乱打，他进去就拼命，不要性命地跟老虎拼，直扑虎穴。

　　李逵一生中最佩服的人就是宋江，对宋江最忠心赤胆。一般人说这个人没头脑，他是不是对宋江是一片愚忠啊?不是。他佩服宋江是因为宋江是侠义之人，宋江要赢得他的尊敬，必须行正义之事。

　　在《水浒传》中,李逵至少有三次反对过宋江。第一次是宋江主张招安，李逵带头闹事，李逵不同意，闹将起来，不同意招安。也就是说，在政治路线上两个人不同，政见不同，不同意宋江的政治路线。只不过他讲不出道理来，让宋江几句话给灭那摁那了。这是第一次，政治见解不同。

　　第二次是宋江领着他到首都去走后门，走谁的后门呢，走李师师的后门。宋江想见皇上，没门路见不着，打听皇上出来要见李师师。宋朝皇上也是风流，三宫六院不够他玩的，他出来找李师师，要找一个三陪。宋江打听到，去李师师那，跟李师师嘀嘀咕咕地商量，其实商量的是政治问题。

　　这李逵在门口忍不住了，看这一男一女的这么半天不出来，急了。怎么办?在门口放火，点一把火，把这事给搅了。他为什么干这个呢，他认为宋江党风不纯正，党风有问题，所以把这个事儿也给搅了。

　　第三次最厉害，他听说宋江强抢了一个民女，这事在李逵看来更严重。我们想，古代又没有什么现代的革命党，农民起义肯定纪律很差，农民起义一个头领在山下抢一名民女，这算什么事啊，在我们看来这是古代经常有的事。

　　李逵忍不了，连他大哥都不要了，上去抡起板斧就要砍宋江。宋江吓一跳，幸亏别人给拦住，然后给他解释，你完全是误会了，没有这回事，他再道歉。也就是他不能容忍宋江有污点。他是最能够维护梁山泊这个党的廉政问题的，他要求它是廉政的。

　　所以李逵很可爱，他判断经常是错误的，不动脑子，但他那颗心是最红的，没有人比他那颗心更红，在他心中是正义至上。李逵真的代表了我们前面所讲的侠义的概念。

　　我们提个思考题：李逵对宋江这么好，宋江最后为什么要把李逵毒死?宋江要死，把李逵也招来了，毒酒给他也喝了，咱们一块儿死。咋这么狠心呢!这也算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