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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监狱长二三事

作者:闫航佑 发布时间:2023-06-06 04:03:54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一

  我省第三监狱(临汾)老监狱长兼党委书记杨孔珍,五台人,抗日战争时,是华国锋领导的卦山游击队重要成员。杨老任监狱长那几年,正是其老战友集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中央军委主席于一身的时代。然而,他唯一一次探访这位老战友——即英明领袖华主席,只是因监狱老政委病逝北京,家人抵触火化,他囿于乡俗,感于同志情,赴京谒见领袖,方使老政委的遗体回乡土葬。

  杨老那时年近六旬,身材不高,肩宽体胖,不苟言笑,面目慈祥。他时常穿一身旧便装,模样有点像像——呵呵,有个小典故:那时夏季警服是白上装,大家上街怕惹麻烦,多不愿戴领章和那顶大沿帽,如此这般,不伦不类。杨老嗔怪,将几位干警挡在大门口训话:“知道你们这样子像啥吗?像食品公司杀猪的!怕麻烦就穿便服嘛!像……”他低头看了一下自身上的装束。教育科的瘦老黄诡谲一笑,窃声到:“像厨子,老厨子!”大家“哗”的笑了,杨老也笑了。他确实像个厨子。可他实际上是十二级高干。

  杨老常和大家一起义务劳动,在一个大池里泡澡,在一个理发室里排队理发。

  与杨老在一个池子里泡澡,我们这班不足二十岁的小青年很拘谨,手足无措地挤在一角,场面尴尬。好害臊的郭军良不堪忍耐,干脆爬出池子,一甩浑身的水珠子,溜之大吉。杨老却是一副从容不迫之态,拿一条发黑的旧毛巾,自顾自搓背。栗进明和杨老是老乡,大约有仗于此,这家伙勇气十足,不无唐突地凫过去说:“杨伯伯,我给您搓搓背吧!”——不幸被杨老婉拒了,他讪讪的笑貌十分可爱。

  郭军良笑对我说:“栗进明这家伙,一定是看上了杨八子,色胆色天,才有勇气要给监狱长搓背,想讨老丈人欢心嘛!是不是?”

  我和郭军良住一屋,每天晚上,少不了点评当天的事件。我非常同意他的看法。

  杨八子是杨老的幺女,高个子,朴朴实实的姑娘,技术科描图员。栗进明大几岁,也到了找熄妇的年龄。我和郭军良一致认为,他和杨八子相当般配,并乐意促成此一美事。孰料栗进明这家伙花心,不久被一个叫小青的丫头片子给缠住了,从此再未发生过要给杨老搓澡的事件。我和小郭也就不好再置喙了。

  二

  拜郭军良所赐,我非常有幸地得到过杨老的一次“亲切关怀”。

  那是个夏日,午饭后,小郭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截铸铜棒,“劳驾”我乘午休之际,给他车根台灯杆。那年头有个铜杆台灯,乃是非同一般的体面。三监狱机加工能力强,有偷干这个勾当的风潮。我干车工那两下子不咋,但比小郭强些。吃罢饭,我俩悄悄钻进车间,起动一台车床,尽情发挥。我背对车间大门操作,他站我对面辅助。正全神贯注,小郭稍一抬头,竟丧魂般惊叫:“哎呀瞎毬,监狱长来啦!”急忙把手中工具扔到床身下,迅速逃逸,转身就没影了。

  我赶紧关停车床,藏匿涉案物件,然而杨老已悄然站在我身边,并将那物件拿在手上端详。

  “这个……”他用浓浓的五台口音发话。

  “是、是锅盖……门……”我觉得捅下大娄子了。语无伦次,诚惶诚恐。

  “骗我!”杨老沉着脸,语气平和地说:“就是个台灯杆嘛,我又不是沒见过。那来的铸空(铜)棒?”

  我本来想供出郭军良,但觉得不仗义——虽然他弃我而逃是不义在先,可毕竟我大他一天,是他哥,应包涵他才像回事。况且,供出他,也不能减轻我的麻烦。所以,我就和杨老打马唬道:“这个、这个……我……”

  “一斤空(铜)五块多钱哩,这一截空(铜)总有七、八斤吧?国家财物,能这样浪费么?”

  记不得杨老还讲了些啥,只记得自己大汗淋漓,窘迫不堪。

  “写份检讨,和这个东西一起交给刘培业。”杨老把那物件还给我,转身走了,我如释重负。

  我当然把郭军良狠狠骂了一顿。可恨他即不道歉,也不认错,只是一个劲笑,露出那两颗白生生怪好看的小虎牙,还笑得那么开心。荆选窝、卢鹏翔、栗进明、张东龙等等,得知此事也都是笑,纷份夸我本事了得,能得到杨老亲自关照,前途一定无量。

  刘培业是我们二大队长,也是我校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学生。虽长十余岁,老大哥辈,却不过是上一届校友。那时他三十来岁,和善而不乏幽默。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张生动的脸,具有川戏般的魅力。有一次,刘队乐呵呵和我站在车间过道上谈工作,忽有几名犯人上前报告,他那张乐呵呵的脸一瞬间就变成凶神恶煞一般。待犯人一走,他回头向我的一瞬间又变成一张乐呵呵的脸,非常神奇。当时犯人统统称“阶级敌人”,每个中队每周都会搞一份“敌情通报”。刘队的表情爱憎分明,恰如雷锋同志所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

  隔天我将写好的检讨和涉案物件交给刘队时,他苦笑到:“啧啧,好哥呀,你这回可给咱队争光啦!啊?”他一边将我交的东西放到抽屉,一边撮嘴:“啧,我得陪你写一份检讨交给监狱长他老人家哩!要是过不了关,你干脆把这个队长当了,我伺候你,行不?”

  我坐立不是、哭笑不得。

  三

  又是个暑日,二门(监狱大门)内照壁被车辆挂倒,碎砖烂瓦堆了一地,几天无人过问。没这个照壁,大门略一开,狱内的情景会被外界看得明白,极不合规。

  这天午饭时,张东龙红着脸,疾步走进餐厅,他不去打饭,却对我们说:“嘿呀,监狱长老俩口用个大平车给二门口拉砖哩!俩人把那堆烂砖都整好了,还拿着瓦刀准备砌照壁哩!好多人都在帮干,咱们也赶紧去吧?”

  同学们立刻放下饭碗,直奔现场。

  一群干警有搬砖的,有拉灰和泥的,有打扫垃圾的等,忙得不亦乐乎。

  杨老手提瓦刀,站在小平车旁,上身的半袖汗衫几乎全湿了,正拿毛巾擦汗。他老伴彭姨(狱政科长)脖子上搭条毛巾,弯腰搬砖,白警服的前襟沾满泥土。彭姨身胖年高,有腿疾,干活吃力,一瘸一拐,令人动容。

  四大队的狄队和我们刘队等也匆忙赶来,手中瓦刀昭示其有泥瓦工之能。几位要员好说呆说,硬是叫杨老和彭姨住了手,并保证当日完成这个任务。

  “那,老彭,就交给小刘他们人干吧!”杨老还是那么一副不愠不喜的面孔:“咱们回去歇一会吧!”

  大家伙目送杨老和彭姨俩口子拖着老迈的双腿一步步走出二门,唏嘘不已。

  沒几个钟头,照壁就砌成了。

  此类修缮,是行政科业务。许科长回乡奔丧,一时没有安置。其实无论杨老指派那个部门完成,都绝无不从,可他不屑发令,宁愿自己动手。一身做则,胜万语千言。

  四

  “五一”前,张东龙给同学们发电影票,笑嘻嘻说是杨老请大家看电影。大家以为他开玩笑,他正色到:是真的,省局表彰杨老,奖励他六十块钱。杨老认为工作干得好,赖大家共同的努力,所以,就拿这六十块钱请全体人员看电影。

  大家自然高兴。记得那天电影是卓别林唯一的一部有声剧《舞台生涯》。卢鹏翔是个情感充沛的同学,他被剧情感动得偷偷抽泣,回来的路上,还在抹眼泪,大家取笑他,他矢口否认,只说是有个小飞虫扑进眼帘,害得他流泪。其实掉泪的不只是他一个,譬如我也掉泪了,只是没让人发现。

  张东龙笑到:“掉泪好呀,说明心地纯良,艺术感知强;也说明卓别林不愧大师,作品感染力强呀!有啥不好意思?哎——”他忽然话题一转:“听说了沒?杨监狱长前天在党委会上讲,国家允许发奖金了,大家好好干,别出差,今年只要完成330辆(汾河牌汽车)任务,年终给每人发一百块钱奖金。”

  同学们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一百块可不是小数目,比两个月工资还多。然而年终还早哩,谁确准能拿上这一百块?

  日月如梭,年终倏然而至。330辆提前完成,但一百块钱奖金却因故黄了。大家好不沮丧。

  这天在五楼会议室召开年终总结大会。杨老监狱长巍然端坐于那把粗笨结实又高大的木椅上,戴着老花镜,两肘撑在讲桌上作总结报告。要员们坐在前三排聆听,做笔记。

  杨老用他浓浓的五台口音叽哩哇啦讲了近一个小时,口干舌燥,也沒赢得几声鼓掌。末了,他缓缓摘下花镜,看着前三排问:“谁还有要讲的吗?”

  无人响应。我们以为杨老要宣布散会时,前排却有一个人倏地站起来,怒冲冲吼到:“我说几句!”

  这是一大队的曹教导员。四十多岁,是位烈士子女,其父母均牺牲于皖南事变。他从青岛烈士子女学校出来就从事这项工作,是个老干警。他很随和,与我们的同学莫不相处甚善。可是他易怒、暴燥,尤其好找杨老等主要领导的茬子瞎吵。这当儿,他把风纪扣揪开,满脸涨红,梗着脖子,唾星四溅地大吼:“大家记得,年初我们的杨监狱长杨孔珍同志,给大家许过愿,承诺——只要今年完成330辆,就给大家每人发一百块钱奖金。这个任务我们超额完成啦,可杨监狱长杨孔珍同志今天对奖金的事却只字不提。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杨监狱长放了屁啦!杨孔珍同志放了屁啦!”

  一片寂静。

  杨老监狱长仍然是一副不愠不喜的神色。几秒钟后,他和颜悦色、气定神闲看着曹教导问:“老曹还有吗?”

  “沒啦!”高八度的回答。

  “那好,请坐下!”

  曹教导“咚”的一声落坐。

  杨老监狱长神色陡然矜持,口吻严肃地问:“x月份,是那个队的犯人逃跑?”

  “一大队!”一大队长起身回答。(注:这个逃犯隔天在徐州捕获)

  “噢,是一大队!”杨老继续款款而语:“当月,省局行文通报批评了我监,并明确规定,凡发生犯人逃跑事件的单位,取消全年奖。这个文件,我批转大家传阅,各位看了吗?”

  “看了!”大家异口同声。

  “老曹,你是一大队教导员,你沒沒看?”

  “看、看、看……”曹教导犯起结巴症。

  “哗……”全场大笑。

  “好啦!”杨老监狱长整理好讲桌上的资料,缓缓站起来,一字一句说:“一百块钱奖金沒有发给大家嘛,是我这个监狱长对不起大家。但是嘛,说放屁是不礼貌的呵!”

  稍静。

  “ 哗……”掌声雷动,持续把杨老监狱长送出会场。

  此后好些年,“说放屁是不礼貌的”这句话一直流行在我们同学和所有干警当中。有谁不小心嘣出一个“放屁”来,立马就有人用这句话来训戒他。于是大伙会心大笑。骂人“放屁”的陋习,渐而在我们同学当中淹灭。

  不久,曹指导被省局调走。过了半年,未能安排妥当工作,处境难堪。杨老得知,亲自到省局把他要了回来。听老干警说,这是杨老第二次从省局要回曹教导。也就是说,类同事件,以前就发生过。

  有人问过曹教导,何以与杨监狱长拗劲?曹教导振振有词:“这个监狱长就是不肯给大家发那一百块嘛!省局那几号人,没一个比他资历高。发一百块钱,谁会过问?明摆是不肯发嘛!一想就生气!”

  河东乡语之“倔鬼”是也!大家一笑之。

  五

  再之后我就调离了第三监狱,恍惚间四十余年去矣!

  犹记当初一年余,我校三届学生纷至沓来,计三十余员,气势可谓壮矣!适逢乾坤朗朗之世,恰值风华正茂之岁,心何旷而神何怡也!白驹过隙,今皆皓首翁媪也。每回首,能不涕泪乎?

  日前栗进明学兄在微信群屡屡发声,望我将当年之趣事编纂若干,藉忆美好岁月。栗兄高望难却,然屡为尝试,终窘于技短,不能如栗兄愿也。然则却诱出杨老监狱长往日之音容笑貌,其形象栩栩在目,荡激于脑海,感慨于胸怀,故成此不类之文。且以此回覆栗兄,兼忆我辈当日之盛,可乎?

  我不想将酸涩的溢美之词冠于杨老。我只想说,他是值得敬仰的人,值得敬仰的领导。我认为共产党人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共产党的干部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这样的共产党人,这样的共产党干部,现在还有无?

  呜呼,我想哭。

  20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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