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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母亲

作者:伏牛石 发布时间:2021-11-18 13:33:08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四月份从南方回到老家,第二天就把母亲接到我们家,发现仅仅隔了半年时间,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母亲原本不高不胖的身材更加矮小单薄了,腰背也更显佝偻了,走起路来已经有点吃力,需要人紧紧跟在后面或者适当搀扶才行。母亲的身体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实在令我出乎意料。看到岁月的魔力短时间内竟把母亲打磨成这个样子,心里瞬间泛起一股莫名的悲酸。

  2019年我和妻子去南方前,母亲在我家直直住了四个月。那时候她的身体还是可以的。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或者自己的卧室里,一天到晚扣扣掐掐的,一刻也停不下来。她爱翻出自己的新旧衣服,一个人戴着老花镜,静静坐在椅子上缝补修改破损或她认为不合适的地方。母亲的饭量也可以,早餐几乎和我的用量差不多,午餐和晚餐虽略少于我,可在她这个年纪也算很不少了。最近几年,母亲由于年纪偏大缘故,背越来越驼,并有日益严重趋势。她年轻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与父亲一起养育七八个孩子,付出的劳动自然要比一般人家多出许多。农村人一生背日头过山,整天忙于田间劳作,进入老境,腰背弯曲,也属常见现象。母亲虽然走起路来比较缓慢,但从来不喜欢用拐棍,上下楼梯不需要人搀扶,手扶栏杆就可以随便上下。

  去年春节,受疫情限制,已经买了车票准备回家的我们不得不临时退了车票,这也有了平生第一次未能回老家与母亲一起过年的事情发生,心里甚是遗憾。进入四月,疫情管控放松,我们回家办理完善妻子退休后的相关手续,也希望借此机会在家里多住几天陪陪母亲。我们带着孙子一起回到老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三弟家里看望母亲,接她到我家住,以弥补春节未能回家陪母亲过年的缺憾。对母亲身体发生的微妙变化,我很感不安。母亲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随时都可能有啥意外发生。每想到这一点,心底里不自觉地就会漫过一阵麻酥酥的悲凉感觉。

  可静下心想想,母亲毕竟九十二岁了,算得上高龄了。这个年龄的人,哪一刻发生点啥意外,应该也在意料之中。我曾和一位医生朋友谈起母亲,他含笑说道:这个年龄段的老人,说句实话,随时都有可能离我们而去。可能是一觉醒来发现他们已经离世了,也可能是一碗饭吃罢一杯水喝罢,甚至窜一会盹之间,就有可能安然离我们而去。我听后,虽然心里酸酸的有点伤感,可打心眼里希望母亲有一天真要永离我们大去的时候,最好能无疾而终,以免遭受额外的痛苦。

  这两年,我和妻子要到南方照看孙子。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也无奈。儿子儿媳要上班,孙子必须有人照看。儿媳的父母许多时候也难以抽身,我们只好谁有空谁去南方。找保姆是不现实的,费用高,儿子儿媳也不放心。更重要的是,时下我们这个小家庭还背负着儿子买房后借欠的几十万元外债。在一线城市里,儿子儿媳的工资不算高,各种开支加起来就显得稍稍吃力。我们眼下也是能省一个就省一个,绝不敢有丝毫的额外花费。仅我们现在住的公租房和刚交付首付款仍在建设中的新房一项,每月的租赁费和房贷就需两万多元。

  母亲一辈子通情达理,事事都为别人着想,对儿女更是如此。她舍不得我们离开她去南方,可又很理解我们的难处。孙子未出生前,母亲在我们家住的时间较长。妻子对她特别好,她喜欢住我们家。父亲去世后这几十年里,母亲行动自由,所有儿女家她愿去哪里就去哪里,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一切都由她自做决定。我们兄弟姐妹们从没有像别人家那样,老人严格按月轮流着管。前年,我们临来南方那天,吃饭的时候,看到母亲面含不舍之意,就安慰她说:过年我们就会回来,你过生的时候我们也会回来的。

  在我们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春节和母亲生日的时候,所有在家的儿孙只要没有特殊事情,都要聚在一起过年或给母亲祝寿。在外边工作的,如果有可能都会尽量赶回来与大家一起欢聚。有时候,中秋节、清明节、端午节,在家的兄弟姐妹也会相约回到母亲身边,与她一起欢度节日。大家这样做,为的是让母亲高兴,尽享天伦之乐。

  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如今都是儿孙一群。去年略作统计,不说闺女儿子儿媳辈和里外孙子孙女辈,母亲仅重里孙重外孙这一辈如今已有三十几个。每一次聚会,如果所有的儿孙全部到齐,足足需要八九十来桌才够坐得下。

  母亲记忆力特好,随口就能说出所有儿孙们的生日时间,还能说出我们家几乎全部至亲家里所有人的出生年月。一个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她几乎没有说不出他们中哪一个出生年月的。母亲常说,我没有上学真是亏了,建国初期的扫盲课本老师教两遍我就能顺流倒背,一字不差。她还说,凡是认得的人,只要他说一次他的属相和出生年月,我马上就印在脑子里了。这些年,每逢家庭聚会之时,儿孙们都喜欢围坐在母亲身旁,叽叽喳喳地故意问她谁谁的生日是哪一天,母亲总是不假思索,平静说出,无一错讹。实话说,母亲超强的记忆力,在我们方圆数里之内罕有人可比。

  不舍是不舍,母亲每次在我们要走的时候,都面带微笑,很理解地对我们说:你们去吧,不要挂念我。真些儿女,住在谁家里都行。

  在南方,我们一有空就会与母亲视频。她年高耳聋,听起话来很费劲。可每次视频的时候,她都是笑容灿烂,不停地呼喊着我们小孙子的名字。调皮的孙子是不可能对着手机长久与老奶对话的,常常三两句调皮的应答之后便蹦跳着开始玩耍了。母亲这时候总是嘱咐说:乐乐(孙子乳名)小,走路不知高低。不说了,把他看好,可别碰着哪儿了。再说,你们说啥我也听不清。说着,就催我们挂掉手机。

  就在四月份回老家这次,家里突然发生了重大变故。常年喝酒无度的小弟突然离世了,这对我们全家所有人是一个猝不及防的重大打击,也令大家一时间不知所措。我们知道小弟常年喝酒频繁过度早已弄跨了身体,也多次劝说他节制喝酒,可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一直过量而频繁地喝下去,以至于匆忙之间便离开了人世。

  小弟是母亲最疼爱的,不仅因为他小,更因为他对母亲比较乖顺,让母亲对他偏爱有加。平日里不管母亲住在谁家,小弟都爱在喝了酒之后去看望母亲,与母亲唠叨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这令母亲很受用。老人们都是难耐寂寞的,最喜欢有人时常和他们说说话,小弟的作为正好弥补了母亲这一缺憾。不管在谁家,只要三五天见不到小弟,母亲就会不停询问。母亲常问小弟有两层意思,一是知道他不停喝酒早喝坏了身体,怕他有啥意外发生。有一段时间,母亲住在三弟家。由于三弟夫妇俩那两天因事忙碌,早出晚归,母亲便心中生疑,以为小弟出事了,一个人坐在屋里不停抹眼泪。直到三弟把小弟喊过来见了面,她才破涕为笑。二是母亲也确实时时挂念着小弟,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来陪自己说说话,解解心闷。

  小弟的事情要不要给母亲说,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反复商量了好几次。大家都怕母亲经受不了这个打击,怕一旦让她知道了会不会出现啥意外?我经过周密思考后,毅然决定还是要给母亲说一下。因为母亲心里时刻就担心着小弟啥时候会出啥意外,如果瞒的时间长了,母亲一直见不到小弟,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这方面的事情。那样的话,母亲会埋怨我们的,也会更伤心的。何况母亲生性坚强,一生经历过无数艰难挫折,都平安无事地挺过来了,她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坚韧顽强。

  如何对母亲说,大家议论很久,却莫衷一是。最后,几个姐姐一直提议由我来做这个工作。我经过反复思量,决定先试探性地说给母亲。小弟去世的第二天上午,我坐到母亲身边,提高声音对母亲说:妈,贺林(小弟的名字)得病了,严重得很,住进了县医院。母亲一脸迷茫地看着我,停了一小会儿,小声嘀咕了一声:谁教他听不进人劝,成天喝酒,断气儿把身体喝坏。母亲的话,印证了我的判断,她对小弟随时发生身体方面的情况是有心理准备的。我进一步对母亲说:妈呀,贺林这次得的病恐怕难治好,我都问过医生了。母亲听了,面生忧戚,长长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说道:哎,谁让他那样欠喝酒呢。

  下午,母亲稍事休息后起了床,我搀扶她来到客厅里,在那把特意为她买的软椅子上坐下。妻子顺手给她倒了杯温开水递过去,温声对母亲说道:妈,你喝点水吧。母亲缓缓接过水杯,轻轻喝了两口,然后把水杯放在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母亲神情黯然,似有无限心事。我觉得该给母亲说明小弟的事了。因为明天早上小弟就要下葬,再不说就有点晚了。我把小椅拉近了她,大声对母亲说道:妈,有件事儿我得给你说了,你可要撑得住。母亲一点也没有惊异的表情,只是木讷讷地看着我,平静地说道:啥事儿你就说吧,是不是贺林咋了?看来母亲已经想到此事,因为母亲一直以来就很清醒,一点也不糊涂,除了耳聋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啥毛病。

  见母亲这样说,我便低声说道:贺林夜儿就不在了。母亲听了,木木的,几乎一点反应也没有。没大一会儿,泪水便无声地流了下来。隔了很久,我们之间没说一句话。还是母亲最后打破了沉默,她擦了擦眼泪,幽幽地说道:他走是早晚的事儿,谁叫他迷到酒上呢。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我起身从桌子上抽几张餐巾纸,轻轻为母亲擦拭泪水,顺便安慰她说:妈,你别难过,贺林走了,你还有七个儿女在呢。我们会照看好你的。母亲一言不发,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水。我知道她内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般难受,只是自己能抑制住罢了。我继续温声宽慰她:妈,你别难过,死生有命,谁也没有办法啊。你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太难过。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一个劲儿默默流泪。我把水杯地给她,劝她再喝点水。母亲接过水杯,轻轻对着嘴唇喝了两小口,又把水杯就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这之前,三个姐姐和小妹已经过来劝解过母亲,可她们说的话母亲似乎一句也听不进去,最后只得由我直接劝说了。好在母亲很快就止住了流泪,开始和我说一些有关小弟的话。见此情况,我很高兴,觉得母亲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不再那么伤心了。

  过了大约半个多钟头,母亲突然对我说:你带我过去看看他吧,不能临走也不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极力劝说母亲不要去,怕她受不了那样的场面。可母亲主意已定,再难扭过。无奈,我只好打电话给几个外甥,让他们开车来接外婆。外甥们到后,我嘱咐他们把母亲背下楼去,坐到小车副驾上,然后我抱着孙子紧坐在母亲身后。

  小弟的门前早已搭起了灵棚。灵棚两边堆满了花圈,人群熙攘,哀乐声声,炮声阵阵。那场面,那气氛,连我的心也一下子揪紧了。母亲咋能经得住这样的场景啊!果然,车门还没打开,母亲的哭声便像决提的洪水一样轰然而出。一个外甥打开车门,抱起母亲就往灵堂里去。我紧跟其后,对帮忙的人大声喊道:停止放炮,停止音乐!然后,又对哭声一片的亲人们大声制止道:都别哭了,别哭了。母亲一打下车,哭声就没有停止,我对外甥们说:把你外婆抱到后院里,不让她在灵堂里停留。

  来到后院后,母亲哭声依旧,边哭边呼喊着小弟的名字,不停地用手捶打着胸部,连连哭喊说:咋不让我替他去死啊!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泪流满面,大家围着母亲,边流泪边劝解。母亲哭了好一阵,才抬头看了我一眼,哀求一般说道:你打开冷棺让我再看他一眼吧。这哪里使得?真要让母亲见到小弟的遗容,母亲如何受得了?我急忙编瞎话哄母亲:妈,阴阳先生说了,打开冷棺对贺林不好啊。这样母亲才停止了要求。

  我看如此下去不行,难保证母亲不会出啥意外。于是,对外甥们说:把你外婆抱回车上,回我们家。就这样好说歹说,我们把母亲劝回了我们家。

  小弟的死,对母亲打击很大。我知道对她说了此事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果,可又不能不对她说。那几天,母亲饭食有所减少,情绪低沉。在我们坐近她时,她总是出神地看着眼前某一个地方,嘴里一直说着那句不变更的话:咋不让我替他去死呢?

  妻子那两天啥也没做,主要的任务就是在家里照看一老一小两个人。

  我们在家住了将近五十天,始终和母亲相伴在一起。母亲毕竟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她很快就平复了悲伤的心情,和儿女们有说有笑了。这期间,我让儿子给母亲买了带手电能伸缩的拐杖和轮椅。母亲现在的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

  我们回到南方后,母亲去了三姐家。隔不了几天,三姐就会发来母亲的视频,我们也不时跟母亲视频对话。母亲情绪很好,闲坐的时候老爱讲从前的往事。她记忆力好,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往事,随口讲来,如在眼前。啥时间,啥地点,谁的事,啥过程,如数家珍。看到母亲一切复原的样子,我们很高兴,也很宽慰。

  六月下旬,家里来电话,让我也回去办理完善退休后的有关手续。我对妻子说:我先回去,放暑假了你再回。儿媳在大学工作,每年都有较长时间的寒暑假。每当此时,我们便借机回家,侍奉母亲。

  我天生笨拙,做饭水平差,自己一个人怎么对付都可以,一旦照顾母亲,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我在家住了将近一月时间,母亲依然住在姐姐和弟弟们家,我只是随时过去看望她,尽可能给她以更多的慰藉。

  妻子回来后,我们便把母亲接到家里,早晚问候侍奉,以尽人子之孝。母亲这时候已经略显病态,一天之中总有两次短暂的迷乱。但时间很短,很快就能神志复原。神志复原后,母亲脸上总是泛出无奈的表情,爱对来家里的客人说一句话:不行了,我都成老信子了。我们这里说的“信子”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其意为人有点傻。其实母亲清醒的时候,说起往事来依然丝毫不差。

  母亲这次在我家住了近二十天,这也是母亲最后一次在我们家里居住。八月二十七号,儿子儿媳催我们去南方。儿媳要开学上班了,孙子也要上幼儿园了。无奈,我们只得与母亲作别。母亲依然心有不舍,可照样理解我们的行为。她说:你们去吧,我没事的。

  我们走的那天晚上,已到三弟家住的母亲与我们共进晚餐。饭后,我面对母亲,宽慰她说:过年的时候我们就回来看您。母亲面含笑意,还是那句话:你们放心去吧,我没事的。看到母亲情绪较好,我掏出手机,趁她不注意为她拍了张照片。然后把照片拉大送到她面前。母亲一看,欣慰地笑了。照片上的母亲,面带笑容,很开心,神情自然,全然一副神清意爽的样子。谁知道,这竟是我为母亲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到南方后,大约是九月几号吧,一天下午,突然接到三弟的电话,说母亲摔跤了,胯骨上剥离出一片骨头。我大惊,知道情况不好。这个年龄的人一旦骨折,十有八九会危及生命的。老年人体力精力已近衰微极限,见不得大的打击,一旦出现骨折这样的事情,就会很快透支完他们残余的体力与精力。我催三弟,不管如何立即把母亲送到市里的医院诊治,那里医疗设备和临床经验要好一点。三弟他们一刻也没耽搁,立即就把母亲送到了市中医院骨科。晚上与三弟通电话,三弟说一切安排就绪,医生说先住院观察与输液。接连几天,母亲住在医院里,主要由三弟媳和小妹护理。每天,我们都要通过视频与母亲对话,了解她的病情。母亲那些天,常常神志昏迷,一天中难得有多少清醒的时间。尤其是晚上,大小便失禁,还胡乱抓挠,确实给护理她的三弟媳和小妹带来不少麻烦。期间,三姐和小弟媳也去护理过,但都因家里实在离不开返回了。听三弟媳说,母亲有时候大便之后,随手抓挠,弄得很脏乱。我心情沉重,几次提出回去,她们都说,家里这么多人,你回来了也用不上力。那些天,我心情烦躁,情绪低沉,我为不能在母亲跟前侍奉她感到深深的遗憾与愧疚。可事实确如她们说的那样,我即便回去了,也只是陪陪母亲,对于她的日常生活,还得靠三弟媳和小妹她们。

  母亲在医院做完手术后,在医院大约住了二十几天,状态也慢慢恢复了。出院后,小弟媳坚持要把母亲接到她家住,说是母亲住院期间她没有护理。大家都不同意,必定小弟去世不久,家里诸多事情还需料理。可小弟媳坚持要母亲住到她家,大家只好勉强答应了。

  开始几天,母亲表现还好,意识清楚,饭食及时。十多天之后,就不行了。小弟媳说,母亲时常神志昏迷,尤其是晚上,不停抓挠。有一次竟把刚拉出的大便抓得到处都是。四弟媳耐心地给她清洗,始终让母亲保持干净整洁。母亲清醒的时候,我们与她视频,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样。昏迷的时候后,就啥也不管了,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安静下来。

  九月二十号左右,大姐接母亲去她家住。这时候,为了方便母亲起居,我又让儿子给她买了一张多功能医用床,有助于母亲在床上起坐侧翻。到大姐家没几天,母亲就嚷嚷着要大姐送她回家,她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我打电话对三弟说:接妈回家吧,毕竟真大岁数了,又刚刚做过手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测。

  三弟接回母亲后,一直住在他家。三弟夫妻俩对母亲悉心照看,可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在视频中我感觉母亲的情况不好,就对妻子和儿子儿媳说:我得先回去了。

  儿子给我买好了车票,本来是第二天我一个人先回去。晚上又与母亲视频,我发现母亲声音微弱,神情恍惚。我对儿子说:你奶奶情况不好,你们请假我们一起回去吧。你奶奶常念叨你们呢,有可能这是见你奶奶的最后一面,我们得抢时间。

  儿子儿媳很理解,立刻给单位请了假。九月二十九号上午,我们乘机飞到郑州,然后转坐高铁到达南阳。儿子租了一辆轿车,我们未及吃午饭就飞速往家里赶。下午三点,我们顺利到家。未及洗去一路风尘,匆匆放下行囊,就急奔母亲住的房间。

  八十岁的老姨这几天一直守候在母亲床头,不停地与母亲说着话。看到我们回来,姨含着泪对我说:你们可算回来了,你妈想你们啊!

  我眼含热泪,走到母亲床前,俯身对着昏睡着的母亲轻声喊到:妈,妈,我们回来了。

  母亲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我,脸上立马露出微笑。她用很低弱的声音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回来了。我说:是的,我们都回来了。接着,妻子,儿子儿媳和孙子齐走到床前,俯身与母亲打招呼。母亲很高兴,示意要坐起来。大家摇起床垫,母亲吃力地背靠在摇起的床上,神情怡然,面含笑意。三弟夫妇俩转身为我们做饭去了。借这机会,母亲要我喊儿子儿媳到她跟前去,她吃力地含笑对儿子儿媳说:你们再要一个吧。那样子,似在恳求,又像在期望。儿子儿媳眼下只有孙子一个孩子,母亲一直惦记着此事,在老家时常对我说:让他们回来,我给他们说,再要一个。一个孩子多孤单啊。

  吃过饭,我问三弟母亲这两天的情况。三弟说,吃饭很少,力气很弱。我又进屋看了看母亲,依然昏睡着。儿子说:奶奶这样子看来只能喝点营养液什么的。说着,儿子便在手机上订购了专门供体弱多病难以饭食老人用的营养液。我对三弟和二弟说:妈的情况看来不好,跟在外的所有人打招呼吧,能早点赶回来就赶回来,最好还能在见上一面。

  母亲清醒的时候,我们就围在床头,问她想几个吃点什么,喝水不喝,她都一概摇头。我又问她:想谁了?母亲艰难地说:都想。

  母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也会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喊着儿女们的名字。这两天除小弟之外,母亲所有的儿女只有在北京的二姐尚未回来。二姐本来也是二十九号要乘机回来的,临到机场因没有核酸证明被拒绝登机。无奈,只好立马折回医院做了核酸,于三十号晚七点多赶回了家。三十号上午,母亲曾连续喊二姐的名字,由于发音含糊不清,我低头侧耳对着母亲问:你是想我二姐吧?母亲脸上露出了微笑,对我点点头。我大声说:我二姐晚上就回来了。

  截至到三十一号,除了因为疫情确实不能回家之外,母亲所有的儿女和里孙外孙们几乎全都赶回了家,大家不止一次地走到母亲床前与她见面,嘘寒问暖。那几天,我们兄弟姐们几个全都围在母亲身旁,时刻关注着她的病情变化。老姨一天到晚守在母亲床头,不停地轻声呼唤着母亲。母亲一生只有老姨姐妹俩,自小相依为命,感情笃深。老姨这几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舍不得与自己的姐姐永诀,可也深知造化无情,人力难为。

  三十号上午,母亲突然想对老姨说什么,老姨问了半天才悟出了母亲的意思,便大声对母亲说:姐,你是想王楼老表不是?母亲吃力地点点头。老姨马上回头对我们说:快打电话给你王叔,看他能不能过来看看你妈?

  三弟立即与王叔的小儿子联系,回答是马上就到。果然没隔多久,已经米寿之年的王叔由孙媳妇开车赶过来了。王叔须发皆白,身材佝偻,拄着拐杖,神情木讷。他一下车,就由孙媳妇搀扶着往母亲住的房间走。一到母亲床前,王叔眼睛顿时湿润了。刚坐到椅子上,便伸手去拉母亲的手。老姨急忙喊醒母亲,大声说:姐啊,我王哥来了。母亲听清了,点了点头,艰难伸出了右手,老姐弟俩枯枝一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王叔不停地喊着:姐姐,我是成功(王叔的名字)。母亲艰难地笑了,嘴里呜呜啦啦说着话。老姨见状,忍不住抽泣起来。我们也都一个个泪眼盈盈,深深为老姐弟俩的深挚感情所感动。

  母亲和姨自小就常驻舅舅家,和王叔一块长大。那时候舅爷家家境很好,足以养活得了外婆娘仨。外爷那时候常出外做生意,家庭也很殷实,妻女住在岳丈家他很放心,他也时常会婉转拿出妻女们的生活费用。母亲出嫁到我们家的时候,不是从娘家而是从舅家。母亲和姨老姐妹俩对自己的舅家感情极深。去年春节期间,她们还一起去舅家看望自己的表兄弟王叔。

  王叔吃过午饭要回去了,临走前再次来到母亲床前,姐弟俩虽然没有说上几句话,可那种依依难舍的表情足以让我们终生难忘。

  晚上七点多,二姐终于到家了。她直奔到母亲床前,双膝跪地,带着晚回的歉疚哭喊着母亲:妈,妈,我回来了。

  母亲再次睁开了双眼,面露欣慰,对着二姐轻轻点了点头。此时的母亲,再也不能用清晰的语言与儿女们交流了,点头成了她唯一能顺畅表达自己感情的方式。

  自三十号开始,到三十一号,母亲几乎粒米未下。只能隔一段时间给她喂点温开水。儿子买回的营养液,母亲总共喝了不到三调羹。

  三十号下午,母亲出气就略显粗重,喉咙里有痰的声响。她似乎有点难受,不时咬挫着仅有的几颗门牙。我们不停地用棉签蘸水润湿她的双唇牙齿和舌面,痰多的时候,我们便摇起床,生法把痰从她嘴里捞出来。

  每当母亲出现危机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轻声呼唤她,母亲也总在我们的呼唤之中睁开眼睛。六点多钟,老姨抽泣着对几个姐姐说:你妈就这样了,她再过去了,你们不要喊她了,让她平静走吧。说完,老姨泪流满面。她哽咽地说:我回去了,你妈的后事要很忙几天里,我在这儿啥忙也帮不上,还要给你们找忙。我们都挽留老姨,可她执意要走,无奈就只好随她的意了。

  晚饭后,大家齐齐围在母亲房间里。我走到母亲身边,低头轻声喊了母亲几声,母亲艰难地睁开双眼。我问:妈,能听清我喊你吗?母亲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又微微摇了摇头。看到母亲这两个动作,我悲痛涌心,一时无语。我明白母亲点头摇头的意思,她是在说:我能听清你喊我的声音,可我真的是不行了。

  这之后,母亲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步步走向未知世界,却无能为力。一时间,母亲的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母亲的呼吸声和偶尔难受时候的搓牙声。九点以后,母亲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我紧攥着母亲的双手,静静地看着母亲。自九点十分以后,母亲双目微睁,再也没有闭住过。她还在牵挂着守候在她身边的儿女们啊。

  九点二十八分,母亲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粗重。没大一会儿,随着两声干卡的鼻后音响起,母亲终于停止了呼吸。那一瞬间,母亲脸上突然轻浮上一层薄薄的黄晕,两眼微睁,瞳孔扩散。我一边轻轻用手抚拢母亲双眼,一边转身对大家沉痛地说道:妈走了。屋里顿时哭喊声一片。母亲就这样在所有儿女们几天守候下,平静安详地走完了她算得上是漫长的一生,享年九十二岁。

  那一天是公元2021年10月31日,农历9月26日。

  母亲去世后,接下来就是料理她的后事。当晚,从老家拉来了我们十八年前就为她准备好的寿木,由三个姐姐和小妹亲自为母亲最后一次擦身更换寿衣。接着,为母亲入殓。晚十二点,按照风俗,我们为母亲报小庙。所有在场的后生晚辈,头戴孝布,迤逦前行,回到村子东边早先确有庙宇的地方,叩头,烧纸,鸣炮,向列祖列宗为母亲报到。

  翌日晨,请来了昨晚联系好的阴阳先生,商议母亲丧仪程序和注意事项。先生问了母亲的姓名与生辰,然后说:男占三六九,女占一四七,老人家所占时辰不好,需要适当摆置。不然会殃及家人的。

  我们对这方面的常识几乎一无所知,只有请先生安排。先生说:明天出棺安葬,你们需准备一只大公鸡带到坟上,我再做一些摆置程序,就可以了。然后,先生拿出一个圆形大铜牌,不知上面印制的是什么图案,他嘱咐三弟:把这个挂在客厅正上方,这样老太太所占时辰不好会带来的隐忧就会彻底消除。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们都恪守传统风俗,按先生的说法一一照办。最后,给了先生事先说好的五百元酬资。

  十一月一号那天,是全家最繁忙紧张的一天。母亲的丧仪几乎全在这天进行,大家几乎没有闲置的时候。挖墓坑,准备箍墓坑的沙石砖头,通知亲朋下午参加丧仪。

  晚饭后,要报大庙。这是很隆重的仪式,事先请有支客,一切程序都由他安排。所有孝子依序到母亲灵柩前的长明灯前边,在专供烧纸用的瓦盆里点几张纸,磕三个头。然后,由我这个长子领头,大家自成队伍缓步向村子里的旧庙址方向走去。队伍两边,有专门打火把的人员跟随。报庙队伍每走一处十字路口,孝子们都要跪地叩头,帮忙的人就会燃放火纸和鸣奏电子礼炮。大约半个多钟头时间,报庙队伍来到了旧庙址前。在这里燃放了火纸和母亲的部分衣物,所有孝子对折旧庙遗址一起跪地叩头。随后,燃放了数量不多的烟花爆竹,紧随队伍的电子礼炮一起奏鸣。一时间,气氛热烈,使得空旷的夜空显得悠远而深邃。

  如今地方实施了禁放烟花爆竹令,丧事举办的时候,一般都用电子礼炮替代了原来的烟花爆竹。我很赞同这个禁令,移风易俗,与时俱进。时代发展进步了,一些旧的传统风俗也理当有所改进。必定烟花爆竹的燃放不仅破坏空气,污染环境,其实也是一种不太必要的巨大浪费。

  报庙回来,孝子们再次依序到母亲灵前烧纸叩头,然后一一散去。母亲的儿女们按照规矩要为母亲守灵。由于灵柩两边空间狭小,容不下太多人,大家只好留一部分守灵,年纪大的身体不太好的回家歇息。

  按照议程,夜里十二点左右,夜深人静的时候,儿女们要为母亲送路。送路议程很简单,由女儿们准备一匹纸马,写上母亲的牌位,拿出母亲一件旧衣服搭在马背上,再带上早已准备好的迷魂汤,到村边一处十字路口送母亲上路到别一个世界。在村东一处十字路口,我们把迷魂汤在地上倒成圆形,西南方向留一处出口。纸马放在迷魂汤浇成的圆圈里面。马首也对着西南方向,然后燃烧纸马。纸马很快燃烧起来,熊熊的火苗腾起很高,火星四溅。我在心里默默为母亲送行,祝愿她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我们这里所说的迷魂汤,有的地方叫叫忘情水。据说逝者吃了迷魂汤,就可以忘掉人世间的一切记忆与烦恼,无所牵挂地到另一个世界托生。我们也希望操劳一生的母亲,真的能忘掉一切,清净心态,无所烦忧,获得新生。

  最后一晚,我们兄弟姐妹都不愿回去,谁都希望再陪母亲最后一晚。那一晚,均已五六十岁的老姐弟们,全睡在灵柩两边,陪母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晚。一天劳乏,大家很疲惫,开始谁都睡不着。后来还是抵挡不住疲劳带来的袭扰,竟自全都入睡了。

  按先生说的出棺和下葬时间,第二天五点四十出棺,七点以前必须下棺。二号早晨四点多一点,大家都醒了。帮忙的人按照支客头天晚上的要求也早早来到了。首先进行的就是所有亲人在封棺之前,依次再看母亲一面。支客大声喊我先到到跟前来,让我最后一次为母亲洗脸。众人把棺材盖轻轻挪移开来,缓缓揭开母亲蒙脸的黄布,按支客要求,取出母亲嘴里噙着的小元宝,走出门扔到外面,然后折回来为母亲擦脸。透过灯光,我看到母亲的遗容平静而安详,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虽然如此,我还是难抑内心悲痛,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那一刻,我五内杂陈,心似刀绞。必定,这是今生今世我最后一次目睹母亲的真容啊!

  五点四十快要到了,哀乐声起,礼炮齐鸣,哭声一片。母亲的灵柩开始封口了,我们弟兄三人俯首在灵柩侧下,低声喊道:母亲躲钉,母亲躲钉。

  一切准备就绪,五点四十,母亲的灵柩缓缓移出了灵堂。我们的哭喊声再次形成了一股洪流,铺天盖地,翻涌开来。作为长子,我在最前面为母亲打影背所,二弟双手紧捧母亲遗像紧随在我后面,接着是三弟和众姐妹,再接着是所有孝子。

  出棺队伍缓慢前行,迤逦向着墓地出发。六点半左右,我们来到了墓地。墓坑早已挖好,底层的墓墙已经垒好。当母亲的灵柩在滑轮的哗啦声中徐徐落下墓坑的那一刻,哭声再次响起,礼炮再次鸣响。风水先生在坟头一手操刀,一手拎着大公鸡,挥刀在鸡冠上一划,大公鸡的冠上滴出血来,然后放下大公鸡,听任它嘶叫着飞奔而去。

  我知道,母亲的灵柩一旦落入墓穴,就意味着与母亲真正永诀,泪水止不住喷涌而出。

  灵柩落地后,帮忙的人迅疾完善墓墙的后续工作。很快,幕墙垒好了。接着,是放盖板。一切就绪,等候在一边的挖掘机便开始填土了。

  八点十分左右,母亲和父亲合葬的坟头拢起来了。礼炮烟花最后一次响起,熊熊燃烧的火纸腾起黄绿色的火苗和一股股散淡的青烟。所有孝子依次在坟茔前一一叩头、燃纸,寄托自己的哀思。

  新坟隆起后,亲朋好友赠送的花圈堆满了坟头。我凝望着父母的坟茔,感慨万千。脑海里不自觉闪现出早逝的父亲和刚去世的母亲一生的诸多影像来。

  父母一生,艰苦备尝,含辛茹苦,用自己几乎消失殆尽的付出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如今,我们一个个都步入知天命或花甲之年,儿孙满堂。日子虽然说不上优渥,可在地方上也算说得过去。父母为我们付出的太多,我们为他们回报的太少。每念至此,愧疚、自责、追悔之感便油然而生。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父亲去世那年我刚满三十,父亲彼时尚不满六十;三十年后,我年已六十,又失去母亲。人生苦短,去日不归,许多遗憾,只有在父母离去的时候才倍感炽烈。尤其是父亲,一生辛苦,几无享受多少福乐。每每思之,唏嘘叹惋,愧疚抱歉,无可奈何,多种复杂情绪瞬间交织一起。

  今天送别母亲之际,我不禁感慨:不管我们兄弟姐妹再老再大,没了父母,自今而始,我们都是孤儿。

  是谁说,父母在,人生尚有去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此言不缪。今天,我感同身受。

  祝愿父亲母亲,天堂里幸福快乐!

  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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