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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玉宝:我要读书

作者:高玉宝 发布时间:2016-11-06 08:45:22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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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里,天气晴朗。玉宝拿上镰刀、绳子,和村里八九个穷孩子上山去拾草。一出屯子,见太平村的小学生排着队伍在大路上走。有个学生走在队伍旁边,喊着“一,一二一,……”象个小教官似的。小学校的老先生走在队伍后边。

  玉宝呆呆地看了一阵,真羡慕他们。回头对小朋友们说:“人家旅行,咱们拾草。来!咱们也排个队伍走。”穷孩子们没一个不愿意的。玉宝把镰刀往腰上一插,排好队伍,他也走在旁边,喊着:“一,一二一,……”穷孩子们照他的口令,踏着步子,挺起胸脯,肩上扛着镰刀,走得很带劲,远远地跟在小学生队伍后面。

  小学生们听见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一个个扭回头直朝后看,步子就乱了。那老先生回头瞅瞅,也很惊奇: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把一帮小孩子管得住,还怪有精神的!老先生回头招手,叫道:“喂!小孩,你过来!”喊口令的那个小学生名叫于志成,见老师叫玉宝,就说:“我去叫他。”

  玉宝见老先生叫他,忙回头喊了声:“立——定!”说:“大家听着,老师叫我,你们就在这儿玩,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儿就去拾草。解散!”有个孩子说:“玉宝,别去,先生会打你的。”玉宝说:“怕什么,我去看看就来。”于志成跑来拉着玉宝的手说:“玉宝,走吧,我们老师叫你。我们老师可好哪!来,跟我们一块儿去旅行吧!”

  “我不去旅行,我还要去拾草。”

  “走吧!待会儿再拾草。”

  “大伙儿等着我呢。”玉宝又回头对众人说:“你们等等我,我就来。”

  玉宝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给他敬了一个鞠躬礼,偷偷瞅那老先生:个儿好高呵,怕有五六十岁了,干干净净两撇八字胡,穿一件粗蓝布长衫,青布鞋底都快磨完了。他眉毛胡子都在笑。玉宝心想:“怕是要我旅行。家里还没柴火呢……”小学生们不知有啥事,都一齐围拢来看热闹。

  老先生哈着腰摸着玉宝的头,笑着说:“嘿!还懂得规矩呢!你叫什么名字?”玉宝把小脖子一歪,笑着说:“你猜猜看!”于志成说:“我知道。我们常一块儿玩的。”玉宝连忙堵住于志成的嘴,说:“你先别说呀!”老先生看这小孩挺有意思,笑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猜呀?”玉宝说:“你真猜不着?你看!”就蹲下用指头在地上划了“玉宝”两个字,字划得不象个样子,老先生眯着老花眼,双手撑着膝盖,低头默了半天,好容易才认出来。笑了笑说:“有天资,有天资!你姓啥?”于志成一口接过去,说:“我知道,他姓高。”玉宝瞅了于志成一眼,怪他不该早说。老先生说:“你爹叫啥名字?”

  玉宝笑了笑,还没说呢,于志成又说了:“他爹叫高学田,跟我一个屯里的。”

  “啊,高学田,嗨,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又对玉宝说:“来,我也考你两个字,看你认识不认识。”老先生蹲在地下,拿中指划了“太平”两个字,说:“你看,这两个字念啥?”玉宝瞪着小黑眼珠想了好半天,这两个字很面熟,在哪儿见过?想了一会,一下子他想起来了,这不是咱们太平村村公所门口大牌子上的“太平”两个字吗?就说:“这是咱们太平村的‘太平’。”老师故意摇头摆手说:“不对。太平村没有太平,这是‘天下太平’的‘太平’,懂吗?”玉宝红着脸硬争说:“字是一样的。”老先生说:“字倒是一样的,现在意思可不一样,这个,你小孩子就不懂得了。来,你看这是个啥字?”老先生又在地下写了个“犬”字,玉宝一看,心想:“这回,老先生可写错了。”忙用手指头抹去“犬”字肩头上那一点,说:“这不是‘大’字吗?你写错了。”引得老先生和小学生们“哗”一家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你念过书吗?”

  “没有。”

  “喜欢不喜欢念书?”

  “怎不喜欢?念书可好哪。我爹说,人不念书,光受欺负。念书识字,又旅行,又下操,又听讲故事,又藏猫猫,有多好呵!”

  “那你为啥不念书?”

  “我爹我妈不让我念书。”

  “为啥不让你念书?”

  “我……”玉宝心里难过起来,低下头,想起从前好多事情,心一酸,忍不住泪水就想往下掉。“我……不知道。”话没说完,扭头就挤出人圈子来,往穷孩子们伙里跑。老先生叫他,于志成来拉他,他连头也不回。

  提起念书,原来玉宝曾经和他爹妈闹过几回。今年开春,有一天,玉宝去找于志成一块儿上山去拾草。谁想,这天一到于家,他见于志成穿上了小学生服,背个小书包,和本屯几个孩子一跳一蹦地正要上学去。于志成见玉宝来了,高兴地说:“玉宝,你怎不念书?你看我的书包有多好!”

  “你不拾草啦?”

  “回来再拾草。去给你爹讲一声,咱们一块儿念书吧。”
玉宝忙跑回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要读书。”他妈说:“孩子,你看咱家里,‘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三天两头挨饿,怎供得起你念书?”玉宝不听。他爹腿上的疮化脓很厉害,侧过身子躺在炕上骂:“越大越不懂事。你念书,家里吃啥?喝西北风?——快去给我拾草!”

  “我不去。”

  “不去,我揍死你!”一动,腿上的疮疼得他父亲直咬牙。他妈把玉宝拉到怀里抱着,脸亲着他,叹气说:“孩子,听妈的话!你人也大了,也该念书了,不是爹妈狠心不让你去,你爹苦了一辈子,也盼你将来给爹妈争一口气,苦出个头!孩子,眼目下正在难处,你爹腿上的疮都没钱治呀!老天爷不开眼,你就别想念书;你不去拾草,家里连烧的都供不上!”

  玉宝苦苦哀求说:“我放学回家就去拾草,家里不会缺烧的……”

  “孩子,我们家出不起这个学钱呀!”

  “我要去。”他爹说:“你敢去。看我把你的腿给打断!”玉宝真气了,把手里的镰刀、绳子往地下一丢,噘起小嘴说:“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回头就往门外跑。他妈急了,就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玉宝!孩子!你往哪跑呀?……”玉宝不听,穿过屯里的小巷,朝太平山方向一直跑到小河滩上。那小河的小哗哗地流着,没有桥,也没有石磴子,过河的人都得脱鞋。

  玉宝正脱鞋,回头见他妈“扑通”一声,给一块石头绊倒了。玉宝吓坏了,也顾不得穿鞋,返回去把妈扶起来,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妈妈抱着玉宝,眼泪就象小河的水一样,流在孩子的脸上,母子二人坐在河沿上闷闷地哭了一场。哭了半天,玉宝妈伤心地说:“孩子,你爹妈不是不疼你;村上买枪的钱,保长来催过了十几遍了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爹腿上的疮、心疼病,都没钱治……天呵!我们哪里有活路!……”说到伤心之处,又大哭起来。玉宝心里象滚油煎一样,泪流满面地搂着妈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妈,我,不……读书了,回,家吧!……”从此以后,玉宝再也不敢想那读书的事。

  玉宝妈端了一筐萝卜缨子出来,在院子里,吩咐玉容拿到井台边去洗,又进屋去给玉宝他爹擦掉腿上的脓,才把腿上的包布解开,听院子里有人叫:“高学田在家吗?”玉宝妈听声音不熟,伸头向门外看看,原来是太平村小学校的周先生来了,连忙下地招呼周先生家里坐。高学田腿上吊着一条包布,忙要下地,给周先生拦住了。“嗨!又不是外人,看你腿上还流脓呢,别下来啦。”高学田只得回手装了一袋烟,递给周先生抽。周先生瞅着他的腿,说:“怪不得好久没见你了,腿上怎么长这样大疮?”

  高学田叹了口气,把年底算账时阎王保长放狗咬他的事讲了一遍,周先生直叹气说:“这是什么世道呵,唉!蹲在人家屋檐底下,啥事还不由得人家?哪一天天下太平就好了。”

  “有那一天吗?周先生,咱们能盼到吗?到那一天,咱们的骨头还不吊起来当梆子敲了?”

  “终归有一天的呵,咱们慢慢熬吧,你还不老,熬得到的。我是不行哪,土都埋到脖颈根啦!”两人又谈了一阵家常话,周先生就提到玉宝念书的事:“喂,大兄弟,我来找你,不为别事,你那玉宝是个聪明孩子呀!将来有出息呀!不是我当你面来夸口,十个里也难挑一个呀,可不能把孩子给耽搁了呀!”

  高学田叹气说:“唉!周先生啊!你看,不怕你老人家见笑,我们家连这个(他比划吃饭的样子)都糊不上口呀!还有钱叫孩子去读书?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老早就送他上学了,实在是旱地的鱼虾遭天旱,眼看都活不下去了呀!”玉宝妈说:“周先生,难为你为这孩子的事跑来一趟。当父母的,谁不盼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出息!千怪万怪,怪咱们自己命不好,怪我们当父母的不中用;嘴巴都顾不上,还顾得上孩子读书!”

  说着,玉宝妈心里一发酸,忍不住想掉眼泪。周老先生仔细看看高家屋里的动用家具,也真够穷了:土炕上的破席子都快蹬成碎条条了,炕上只有两床破烂被子,靠墙一张破桌子只剩了三条腿,一口石灰补好的水缸还缺了一大块,两个小木板凳,坐上一动就吱吱叫。高家穿的衣服,补钉上面加补钉,胳膊肘、膝头上还露着肉。屋子里除了破瓢破盆破锅盖,就是灶前那堆烂柴火,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周老先生说:“也不必难过了。人穷嘛,这也怨不得你们。谁不想过几天好日子,何况如今穷也不是穷你一家。我若是倒回去十年,有一点力气,我也不来教这个穷书了。这哪是教书,这是受气!你是知道的:保长放个屁,就是圣旨,咱们死活都不敢吭一吭气。非要我学日语不可,非要我教日语不可,唉!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啊,中国孩子怎么去学鬼子话!唉,不说这些吧。大兄弟,我也不是为挣钱来的。象我如今这把年纪,活一天算一天,多教几个学生也累不着我,少教几个学生也闲不着我;明天叫你家玉宝来吧,我不要你们半文钱,纸墨笔砚,书本本,我那里也有,都用不着你们出。上午放学早,他还可以给家里拾柴火。”

  高学田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光听人说太平村教书的周先生是个好人,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有些穷孩子也去上学;心中感激不尽,不知说啥好。过了一阵,高学田说:“承周先生的情,那孩子调皮呀,爱打架,给你添麻烦!”玉宝妈也说:“是呀,就是孩子的性子野得很,不成材,就怕枉费周先生的一片心。”周先生站起身来,把旱烟袋递还给高学田,笑了笑说:“你们说孩子长得野?如今这个世道,穷人家的孩子,我看还是野一点好,少受多少欺负!大兄弟,别怪我嘴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要多吃多少亏!别说了,明天叫孩子来上学吧!”

  一个上午,玉宝心中都不好受。草比往天拾得少,就象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回到院里,把草放下,也不知该做哈好。忽然,玉容从屋里跑出来,又蹦又跳地笑着说:“玉宝,快回来。告诉你,明天你要去上学了!”玉宝不信,说:“姐姐,你诳我。”

  “诳你什么?你问问爹去。诳你?”玉宝赶快跑进屋去,把镰刀、绳子一甩,他妈正在炕上给爹盛饭呢,他跳上炕,一把就抱住妈的脖子,问:“妈妈,真的?叫我去上学?”妈手上的饭给玉宝碰撒了些,把妈惹生气了:“真的。真的。快吃饭!看你这象不象个学生?”

  “你诳我的,我不信。”

  “妈还诳你?快吃饭,凉啦!”

  玉宝松开手,趴在爹脸面前,问道:“爹,真的?你叫我去读书?”

  “明天你妈送你去,在学校里可不许调皮打架。”玉宝又高兴,又半信半疑,吃罢饭,拉着姐姐到院子里,定要姐姐讲给他听,为什么爹妈今天要送他去读书了?玉容把周老师上午来家,怎么长怎么短都一五一十给玉宝说了,玉宝这才相信。下午,拿上镰刀、绳子上山拾草的时候,一路上,玉宝喜得乱蹦乱跳,赶得鸡往房顶上飞,赶得狗在野地里乱窜。玉宝怕他自己去念书,家里缺柴火,一个下午,弄回来好多捆柴火,还特为爬到树上砍了好多树枝子,捎带还取了十几个喜鹊蛋。

  晚上,玉宝喜得一夜睡不着觉。玉宝的衣服太破烂了,他妈怕他穿这身破衣服上学不好看,下午就动手给玉宝补衣服,还特为把一件破洞少的旧青布衫改成小学生服;没有口袋布,将就凑合了两块黑布。晚上,省下了瓶里那点舍不得吃的豆油,点了个油灯,给玉宝补裤子,灯芯太细,穿针都看不清,但屋子里已经和往常不同,亮得晃眼睛。鞋子也得补;前脚露着脚丫子,后脚跟露着两个肉蛋蛋,也不象个念书人呀!补到半夜,这些活儿都做完了,玉宝妈熄了灯躺上炕,想想好象还有啥事没干完。又爬起来点上灯,翻出几块破布,给玉宝做了一个小书包。玉宝几次催他妈:“妈妈,睡吧!”他妈就说:“孩子,你睡吧。”

  睡一会儿,玉宝又起来,趴在窗户破洞上看天,院子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只有天上的星星闪亮。睡一会儿,玉宝又爬起来,说:“妈,天亮了吧?快做饭吃,别耽误了上学呀!”恨这个死天为什么还不亮。他就这么睡下,起来,起来,睡下,欢喜到下半夜,他妈好容易才把他安顿睡着。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多久,玉宝迷迷糊糊地忽然听有人叫他,他猛一下睁开眼,原来是他妈在叫他:“玉宝,起来吃饭吧。”

  玉宝见天已大亮,忽一家伙跳下炕来,赤着脚拔腿就往门外走。他妈喊:“玉宝,上哪去?吃饭哪!”

  “不吃饭,我上学去。”

  “上学连饭都不吃了?”

  “你为啥不早叫我?为啥不早叫我?”

  “迟不了!你看太阳才出来。”果然,太阳还没爬过对过那间屋子的屋檐呢。

  玉宝妈给玉宝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又硬把玉宝的两只小手按在瓦盆里,连胳膊肘也洗得干干净净。吃罢早饭,给他换上学生服,穿上补好的鞋子,背上小书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又在书包里给他塞了两个菜团子,才说:“走吧。妈送你去。”

  临出门时,他爹在背后说:“玉宝,你可得记住!在学校你要不听先生的话,你可要当心你的肉皮子!”玉宝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妈妈牵着玉宝的手,喜气洋洋地走出屯子,人家和她一打招呼,她就说:“是呀,我这是送孩子上学去呀。宁可少吃几口,也耽误不得孩子的前程呀!”

  母子二人走过一个大院,院里的桃花杏花开得满树,真好看!河上早已安上了石磴子,过河的人也用不着脱鞋了。过了河,眼前就是一片树林子。树叶子都绿了,阳光斜射到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照得草上的露珠儿闪光耀眼。小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唱个不停。一路之上,玉宝妈边走边教孩子,要他在学校里听先生的话,教一句,玉宝答应一个“我知道”。

  走出了树林子,玉宝仰着脸问他妈:“妈妈,我念了书,将来我当什么呢?”

  “当什么?当好人!学会自己挣来吃,才算有本事。也不要象你爹,一辈子是个老实疙瘩,受人欺负。”

  “妈妈,我长大了,谁敢欺负我,我就拿大棒子打他。”

  “哼,那些人,揍死他几个也不算冤。可你一个人能打过他们吗?人家有钱有势力,还不抓你去蹲‘笆篱子’?千万记住,你可不敢去惹是生非,让爹妈在家里挂心!”

  “志成哥他们会帮我的,我不怕。”

  “说着说着你又来了。在学校里可不许打架!你爹是怎么教你来的?就忘了?”

  “你不是说他们该打?”

  “该打也不准你打。给我好好地念书,妈才喜欢……”

  小学校就在太平村外小山坡上那座破庙里。这庙总有百十来年了,和尚不知哪里去了,菩萨也倒了,只剩三间正屋;开春以后,因为庄稼活不多,有些热心的庄户帮助修理了一番,把孤老头子周先生请来,想成立个私塾,两间作书房,一间小房作了周先生的卧房。保长周长安听见风声,插手进来,说是:既要办学,就办个小学,并且规定要周先生将来教日语。所以这学校就叫做“太平村小学”。

  玉宝母子来到学校,学生们都还没有到。周先生见玉宝来了,很是喜欢。玉宝妈给周先生叮嘱了又叮嘱,说是“孩子小,调皮不懂事,爱打架,又不听话,是个傲性子,野得很,不听话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周先生说:“大嫂子,你放心!尽管把孩子交给我,响鼓不用重槌!从小看大!玉宝这孩子不会错的!”看看学生们已经一个一个来上学了,玉宝妈才走。

  周老师回房去拿来三本书,一个小本本,一支铅笔,把玉宝叫到跟前说:“孩子,把这些拿去。听着,念书可不比拾草,要用心听讲!念书有念书的规矩,吵嘴打架都是不许可的!有不懂的你就问。”玉宝说:“知道。”老师又指着第一排一张红漆小方桌子,给了他一个小板凳,说:“你就坐这里。”老师回身走了。

  玉宝在红漆小桌旁边放下小板凳,刚往下坐,忽然觉得屁股悬空,——板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屁股坐在地下,翻了个仰面朝天,立刻,就听见一些学生哈哈大笑起来。玉宝连忙爬起来一瞅,原来是周保长的儿子小名叫淘气的,把凳子掀了。淘气那小子两手叉腰,指着玉宝的鼻子,凶狠地骂道:“穷小子,滚开,别把我的桌子弄脏了。”

  玉宝气得把小拳头一举,拉开架子,说:“淘气,当心你的大脑袋瓜,看它把你捶扁!”立刻,小学生们分做了两帮,穷孩子们都站在玉宝这边,骂那淘气不该掀凳子,有钱人家的孩子就站在淘气那边,羞辱玉宝的衣服破,又打了补钉;有几个调皮鬼跳到凳子上喊:“打呀!打呀!先动手的是老子,后动手的是儿子!”于志成赶忙跳到玉宝和淘气中间,向淘气大声喊道:“不准打架!”周老师听见吵闹,赶忙走进课堂,学生们立即各归原位,坐得规规矩矩的。

  于志成拉着玉宝站在讲台跟前,对老师说:“老师,叫玉宝坐我桌子上吧。”又把淘气掀倒板凳的事报告了老师。周老师说:“淘气,你为什么要掀玉宝的凳子?”淘气说:“这个桌子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我不要这个小要饭化子。”周老师说:“唉,孩子,用用你的桌子有啥关系?”淘气说:“我不!”玉宝说:“老师,我不坐他的桌子,我跟志成哥一块儿坐。”周老师说:“好吧,你就跟于志成一块儿坐吧。”忍住气又对淘气说:“我这回饶了你。你可得想想,你欺负人对不对。”周老师又把大家教育了一阵,才开始讲课。

  玉宝统共念了一个月零几天的书,忍了不知多少气。开头,中午吃饭时,淘气吃他家送来的白面馒头煮鸡蛋,玉宝他们吃带来的苦菜团子,淘气还边吃边咂嘴舔鼻子,摇头晃脑地叫:“好吃!好吃!”玉宝就和一帮穷孩子们上树去取喜鹊蛋,煮熟了带在身边,又好吃,又好玩,气得淘气他们再不敢摆他们吃得好了。

  玉宝很听老师的话,又用功,又勤快,跟于志成一起还帮老师挑水烧火,认字又认得快,记性也好;除了淘气他们一帮,大伙儿都爱和他玩。每逢淘气欺负他时,他总是想:“我不跟你一个样。在学校里你逞强,我不理你。有本事的咱们到外面去比比看。”淘气他们那帮有钱的孩子也偷偷商量说:“在学校里打架,老师要骂,咱们到外边去,瞅他一个人时,狠狠地揍他一顿。”

  于志成是放学回家时的路长,常常和玉宝一道走,淘气他们没敢动手。有一天,玉宝一个人往家走,给淘气瞅见了,一摆手,六七个财主家孩子绕道先奔到小河边那个树林子里藏着,等玉宝一到,他们就蹦出来,手里舞着小树条子,拦着路,淘气喊叫道:“玉宝,站住!给我们把树上的喜鹊蛋摸下来,就放你走,你不摸,我们就揍你。”

  三四月的天气,正是喜鹊下蛋的时候,平常要是穷孩子们叫他爬上树去摸喜鹊蛋,他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现在淘气他们来欺负他,他可不干。他翻着白眼瞅了淘气一下,扭身就走。那帮孩子瞪眼喊道:“你敢走!”一闪身就把玉宝围起来,威胁说:“给我们一人摸上二十个喜鹊蛋,就放你回家!”玉宝说:“二十个?你们等着吧。一个我也不摸。”淘气一把拉住玉宝说:“不摸,就揍你。”

  玉宝把小黑眼珠一瞪,小拳头一举,说:“你看它硬不硬?你敢打我,它就敢打你!”淘气喊一声“打!”大家齐动手,人多势众,就把玉宝按在地上,玉宝想好了主意,猛一翻身爬起来,扭着淘气的衣领,说:“看你的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照着淘气的大脑袋瓜“吭吃吭吃”就是几拳,淘气哇的一声抱头大哭起来,树条子丢在地下,玉宝忙捡起树条子,就和那群小孩斗。人家到底人多,玉宝身上挨了不知多少下,看看正抵挡不过时,恰巧于志成和十几个穷孩子跑来了,于志成边跑边喊:“老师不叫打仗,你们为什么欺负人?”淘气见事不好,喊一声:“快跑!”他们才象兔子一样钻进树林子里逃走了。

  玉宝脸上手上给打得青一条子紫一条子,小学生服也撕破了,他也不哭。穷孩子们听玉宝说,淘气他们逼他上树摸喜鹊蛋,都气愤不平,说:“给他们摸?那可不行。玉宝,不怕!我们人多,过两天给他们算老账!”于志成说:“对,算老账!太欺负人了,老师都管他们不了,咱们自己收拾他们!”有个孩子说:“嘿!看那几棵树上喜鹊飞!窝里准有喜鹊蛋,咱们上去摸几个吧!”于志成说:“对!玉宝!咱俩上去吧!”正说着,西北天狂风大起,一片黑云象怪猫一样,飞一般地阴上来。玉宝说:“不好啦!天要下雨,快回家吧!等好了天,咱们再摸!”各人只得四散,都跑回家去了。

  玉宝才走进院子,就听妈在屋里哭:“苦命的孩子呵!妈怎么舍得下你呵!眼巴巴把孩子往火炕里推,我可不干呵!……”玉宝呆住了,站在院子里听了听,弟弟也在哭,姐姐玉容也在哭。忽然,又听他爹的声音在骂:“哭,哭,哭,我还没死,你们要把我哭死!”又听他妈说:“我可不干。自己的孩子,你一点不心疼!我可没见过你这个狠心人!”又听他爹生气地大叫:“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还有什么法子?你不把玉宝给他,你叫我还有什么路走?”

  玉宝大吃一惊,吓得浑身都没劲了,难道我爹把我卖了?忙跑进屋去,抓住妈的胳膊,瞅着妈的脸。玉宝妈搂着孩子,扳起孩子的脸,瞅见了他脸上的伤痕,又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晚上,好容易才给邻居们劝住了。原来保长周长安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名叫英子,这回要上大连去进日本学堂念书。周长安为了给英子多筹办些钱,好带到大连去花,今天上午,他亲自带了两个警备队,到各家催收今年开春时村上买枪的钱。高学田家这十块钱,据他说,是他给垫上的。他已经催收过十几回了。

  今天上午,他向高学田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条是马上还钱,带利息涨一倍;一条是要玉宝到他家去放猪,挣下的工钱除了顶这笔债,还给玉宝三斗粮;说是这样,高家还减少一个吃饭的人,算是他当保长的额外照顾。如果这两条路高学田都不走,他就要把高学田按“思想犯”送给日本人去办罪,说他私通胡子,存心违抗。高学田夫妇苦苦哀求说:“保长,没钱!孩子太小呀!”周长安说:“有钱供大学生,没钱买枪?哼!一条小蛇囡子还想变成一条龙呢?不识好歹!”立地就要把高学田捆送村上。高学田没法了,只得答应明天把玉宝送到周家去放猪。

  玉宝听说不能念书了,伤心得哭了一场又一场。屋子外面雨下起来了。玉宝饭也没吃,总是哭。晚上,雨越下越大。玉宝倒在妈怀里,怎睡得着?他爹闷头躺着不说话,他妈紧紧地搂着孩子,好象生怕别人来抢去了似的,给孩子说不完的话呀!她说:“孩子,不是妈狠心不让你念书,阎王保长不是人呀!可怜你爹没有办法!等你爹腿上的疮好了,挣来工钱,你就回来念书吧!”

  “妈妈,我不去呀!保长要打我呀!我要念书!我要我的妈妈呀!”

  “孩子,妈会来看你的!你爹你姐姐也会来看你的!你大啦,要听妈的话!孩子,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是疼你的!”

  ……这一夜,屋子外面,大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屋子里面,玉宝母子盖着个破烂被子,哭了一场又一场。玉宝生怕天亮了,就要离开妈妈了,紧紧地搂着妈的脖子,亲着妈的脸,心想:“雨呀,你大一点下吧,叫河里发大水,把阎王保长淹死吧!”又想:“我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好把阎王保长和淘气杀死!”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玉宝妈起来做好饭。才把玉宝叫起来。玉宝饭也不吃,只顾哭!同学们来叫他上学,知道这件事,都难过地走了,玉宝更哭得厉害。玉宝要穿他的小学生服,他妈把撕破的地方也给他补好了,又给他捆了一件小破棉袄。临出门时,玉宝把小书包也要背上。他妈说:“孩子,你到保长家去放猪,还敢读书?”玉宝说:“老师的书,我要拿去还给他。”他爹说:“带他去给先生辞个行吧!也算教他一场!”妈牵着玉宝的手,又朝学校走去。

  雨早停了。天还又阴又黑。路变成了稀泥和水塘。母子二人经过大院跟前,见桃树和杏树花也早谢了。走到小河跟前,小河的水又黄又浑,也看不见底了。小河水流得很急,那石磴子也不大好走了。过河以后,玉宝滑了一跤,原来草地里的青草,昨夜给大雨打倒了,一片黄泥压在它上面。进了树林子,鸟儿也不叫了,玉宝心想:“鸟儿上哪去了?啊!是雨欺负它,不敢出来玩了。”

  一路之上,他妈肚里好象有许多话说不完,她说:“孩子,保长家比不得自己家。自己家里,你有个三病两痛,有妈疼你;到人家听人使唤,你要有个好歹,人家不会疼你!你自己千万要放聪明些。”玉宝答应:“嗯!”妈说:“孩子,到了那里,你要听打头的话,人家好照顾你;白天上山放猪,要多找些伴;到人多的地方放,不要自己往大山沟里去;晚上天不黑,要早些把猪赶回来,大山上狼太多。”

  玉宝说:“我知道。”妈又说:“出得门去,可不敢和人家孩子打仗,你碰破一点皮,妈的心都要疼几天,你要给妈多省一点心!”玉宝说:“妈,你放心!”妈又说:“……孩子,冷了你自己就要加衣服,可不要冻着了,冻病了是你自己受罪。衣服破了脏了,你就脱下来,等妈来看你时,就拿回来给你补,给你洗!……”玉宝妈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不知不觉,就来到学校门口了。玉宝心想:“今天这三里路走得太快了。”

  周老师早已听孩子们说起了玉宝要去放猪的事,真是叹息不已,他把玉宝母子二人叫到自己房里坐下,他忍不住流下几滴泪来。玉宝妈只叫了一声“周先生”,喉咙就哽住了。玉宝也说不出话来,就从小书包里把三本书、一个本本、一支铅笔掏出来,双手放在老师的桌子上。周老师又亲手把这些给玉宝装在书包里,说:“孩子,你带去吧!有空时间,你也好读!”

  玉宝妈忍着泪说:“先生,承你费心教他一场,将来玉宝长大成人……”话没说完,又说不出来了。坐了一会,母子二人告辞出来,周先生一直把玉宝母子二人送到小山坡下,长叹一声,说:“玉宝,我也没有多话吩咐你,……总之,给周保长家扛活,眼睛耳朵要放灵活些。那里有个刘打头的,叫刘万忠,他是个好人,有啥事你就找他,他肯照顾人的。”

  回头他又对玉宝妈说:“大嫂子,你放心,刘打头的和我是一个村里的,见到他时,我会给他讲的。他会好好地照顾孩子的。你们去时,就先去找他。”玉宝给老师深深地敬了一个礼,眼巴巴和老师分别了。玉宝走了好远,回头望望,周老师还站在山坡下望着他们,微风吹动着周老师的旧蓝布长衫。

上工

  离孙家屯八九里路就是太平山,在西山坡下有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屯子,地名叫黄家店。屯子南西紧靠着一条小河。山上光秃秃的不长一根树木,小河边上的树不是满身疙瘩,就是空心树干;平时河里无水,每逢山洪暴发,靠河的草房就遭水淹;一下雨,家家就得赶快招呼自家的孩子,不许到河边玩耍,怕大水下来把人冲走。

  黄家店的人有一半是周长安的佃户。屯西那座粉墙大院、三出三进的大瓦房,只住着周长安一家五口。伙计们虽说也住大院里边,但他们不是住马棚,就是住牛圈。周家大院三面靠河,一面靠山,来往的人都得走东面那座小桥。当年他父亲老周扒皮盖这座大院时,就自鸣得意地说过:“三面靠水,一面靠山,不怕胡子土匪来捣乱。院子和穷人家隔开,也免得叫那股穷气冲着。”周长安当上“满洲国”的保长以后,房子又翻修过一回,气派就更大了。所以屯子里的穷人,除非是万不得已,都不愿上周长安家的门。

  玉宝妈送玉宝到周家来给保长放猪,正赶上保长要送他那英子到大连去进日本学校念书。这天,周家里外都很热闹。保长他舅子王巡捕从大连回来好几天了,这回他买了三十来亩好地,村里的财主们每家也给王巡捕送了人情,王巡捕今天要回大连,保长一来给王巡捕送行,二来要托王巡捕把英子带到大连去念书,还想仗着王巡捕在日本人面前说得起话,将来好把英子送到东洋去留学。所以周保长把送行的酒席排场搞得很大,特为邀请了本村的村长,几个保的保长和几家体面一点的士绅财主们,凑上份子,就在周家办酒席。这些财主老爷都想沾王巡捕一点光,虽说明知周保长有周保长的贪图,但也不妨借此机会把王巡捕和周保长都巴结一番。所以,上午虽说不宜多喝酒,客堂里划拳吃酒,也闹得地动山摇似的。

  玉宝妈早听说过周家大院好比阎王殿,从来也没敢来过。在院门口,保长家养的狗蹦着蹄子狂叫一顿,把玉宝母子吓了一大跳。那狗也长一双富贵眼,单咬穷人。幸好伙计出来把狗喝住,赶开,玉宝母子二人才没被咬着。玉宝妈听见正房客堂里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又见屋里屋外,伙计们穿出穿进的,忙着端菜、送饭、打水、拿烟……不知里边在干啥,不敢进院。那伙计赶开狗,看玉宝母子穿得一身破烂,走又不愿走,进又不敢进,他就走到院门口对玉宝妈说:“你们快走吧。待会儿保长出来,看见你们,你们要吃亏的。你没听说过,周保长家从来也不开发要饭的吗?”玉宝妈说:“他大叔,我们不是要饭的。求你替我叫一叫刘打头的,你就说学校周老先生叫我来找他。”

  “他正忙着呢。找他有啥事?”玉宝妈说:“送我这孩子来给周保长放猪呀。”

  “就这孩子吗?太小哪……”

  “孩子小也不敢不来呀,以后要求叔叔多照看照看这孩子……”

  “那还用说吗!你们跟我来吧。别在这门口立着,保长他们今天请客呢。”那伙计领着玉宝母子正走在院当央,客堂里保长的声音叫起来了:“老孙,老孙……”

  “来哪!”那伙计赶忙答应。回头对刚从客堂里出来的那个伙计说:“老张!你带他们找打头的去吧。”

  “我要去套车。”老张指着东屋,对玉宝妈说:“你们在牛圈那边等一会儿吧,我就来。”老孙急忙跑进客堂里去了,老张也忙去套车去了。玉宝妈拉着玉宝正往牛圈走,忽听背后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叫:“妈,妈,哪来的两个要饭化子,快出来看呀!”玉宝回头一看,见正屋石台阶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烫着卷发,脸上胭脂粉抹得绯红,身上穿着藏青呢子女西装,西装下面露一截白色绸短裙,高筒的水红色丝光洋袜子,脚上穿一双红皮鞋。她一边叫她妈出来看,一边就唤狗出来咬。她妈还没出来,两条恶狗已经窜拢来。

  玉宝妈一见,吓得不得了,忙拉着玉宝往牛圈里躲。玉宝躲也来不及了,忙把妈妈往牛圈里一推,顺手在院里就拾起一根干柴棍,一棍子正打在狗背上,那只狗“噢娘娘,噢娘娘”地跑开了,另一只狗就远远地蹲着“汪汪”叫。立刻正屋里出来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这女人大约有四十多岁了,一脸横丝肉绷得紧紧的,擦胭脂抹粉,黑缎子上衣蓝缎子裤,一到台阶上,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哪来的要饭化子?要饭要到院里来了,要造反啦,敢打我的狗?老刘,老刘,来呀!你们没有长眼睛?”她女儿也跳起脚喊:“老刘,你死啦!快来给我打呀!”

  正屋西面,从后院跑出一个大高个子,大约有三十来岁,长得挺结实,穿一身补疤衣。他跑到玉宝跟前,一把抢去了柴火棍,扔得远远的,拿大巴掌在玉宝背上打了两下,问道:“你们跑到这里来干啥?还不快走?”玉宝妈看他来头很凶,开始有点怕,后来见他打的不重,才放心一点,忙说:“我是来找刘打头的。保长要我的孩子来放猪,我这是送他来的!”大个子说:“我就是刘打头的。好,你们跟我来吧。”回头就对那个瘦长的女人说:“这是才雇的猪倌。”保长的儿子淘气从屋里跑出来,今天,他也穿得一身新。一见玉宝,歪着脑袋就叫:“玉宝,你不念书哪,当猪倌来哪,当猪倌来哪?升官啦!”边说边在他妈身边又蹦又跳。

  玉宝心里恨得不行,心想:“今天在你家里,让你摆吧,总有一天,我会狠狠地收拾你的。”就咬着嘴唇不做声。那瘦长女人两手叉在腰上说:“嗬!真了不起,进门就敢打我的狗,真少家教!刘打头的,把这兔崽子带走,叫他帮着扛行李。你们的手脚太慢了,蘑菇了半天,啥也没有收拾好!”回身拉着她女儿和淘气进屋去了。

  刘打头的把玉宝和玉宝妈领到西屋猪圈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坐下,回身出去倒来两碗开水,从怀里又掏出两个馒头,说:“你们先吃着。这两天把人都累死了,我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做饭吃呢。刚才那女人,就是保长的老婆,全村有名的‘大烟囱’;她兄弟回来买地,今天要把她姑娘带到大连去进日本洋学校。就是刚才那个烫头发的丫头,她叫英子,将来长大了,我看也是个妖精,和她妈一样。英子她舅舅才气派呢,在大连当巡捕,挣的黑钱不少!好,不说了,我得给他们去捆行李。嗨,上趟大连,象嫁姑娘一样,吃的穿的用的,我看她一辈子也花不完。你们就在这儿歇一歇吧,待会儿把他们打发走了,我就来。”他摸摸玉宝的头,又拍拍玉宝的脸,瞅着玉宝,笑了笑,问道:“刚才没有打疼吧?疼不疼?”玉宝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刘打头的瞅见玉宝背着书包,伸手就把他的书包掂了掂,说:“嗬!你还在念书呢,有出息,有出息!没事儿念点大伙儿听听吧。”一扭身就出去了。

  玉宝母子,水也不想喝,馒头也不想吃,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哭了好多场,母子俩都是浑身没有劲。玉宝坐在妈妈身边,头靠在妈妈怀里,听见院子里人在叫,车在响,马在踢蹄,伙计们忙着在搬行李;客堂里没有划拳的了,男男女女,笑一阵说一阵,说不完也笑不完。隔壁猪圈里,大肥猪闷声闷气地叫,小猪崽子也尖声尖气地叫,一群肥猪,有被咬了耳朵的,有被踩了脚的,有追着打仗的,有争嘴的,吵闹不休。这小屋又矮又黑又潮湿,土炕上几堆破烂被子,光景和玉宝家差不多,拿这小屋和这个大院的正屋、客厅的高房、漆柱子、玻璃窗比起来,简直是两个天地。玉宝妈心里发愁:“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不一会,客厅里的说笑声到院子里来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说笑,只有保长、大烟囱、英子、淘气和王红眼的声音,分辨得出来。他们多高兴啊!象一群回巢的老鸦一样,呱哒不完。保长不住地高声吩咐伙计,干这干那,伙计们边跑边答应,累得呼吃呼吃地在打东西。忽然,又听见保长在高声叫:“小猪倌呢?他不是来了吗?躲哪儿去了?怎么不来帮帮忙?把猪倌给我叫来!”只听刘打头的回答道:“他在后院正忙着呢,在捆行李。”

  “天到这时候,还没捆好?饭桶!给我马上叫来!”刘打头的只得来叫玉宝:“孩子,你出来吧。要不,保长要骂了。”玉宝妈说:“我去。”刘打头的拦住她,说:“你就别去了,叫玉宝去吧,我会照顾他的。”玉宝一咬牙,说:“妈妈,你别去,我去。”玉宝跟刘打头的走到院里,一看,台阶上下立着十来个穿得挺阔气的财主,围着一个带洋刀穿日本军服的高个子军官在说话。那家伙嘴角边上叼着半截纸烟,嘴上留一撮小胡子,活象个日本人。

  保长跟财主们和他说话,一句带一个笑。英子披一件红呢子小大衣,左手抱个洋娃娃,右手挎的提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些啥,淘气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一架小飞机,他们两人嘴里都在嚼什么。院子里停着两挂胶皮轱辘车,一个车套了四匹马,车上车下,大小皮箱十几口,好几个麻袋涨得都快要爆开口了;网篮、藤条篮、大提包、被盖卷堆了一地;还有两个柳条篮子盛着鸡、鸭,光母鸡就有十来只;一堆油纸包,包着腌肉、熏猪腿、野味,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纸匣子,外面捆着细花绳,不知装些什么。

  玉宝来到大车跟前,眼都给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弄花了,不知该做什么。四五个伙计正在往车上装皮箱,玉宝伸手去抬,沉得要命,哪里抬得动!心想:去拿那些匣子会轻一些吧。伸手拿起两个纸匣子正要往车上递,保长看见了,他大声喊道:“拿下来!拿下来!你想把花给我压坏?”上来没头没脑地照玉宝就是几耳光,打得玉宝牙齿缝直流血,眼睛直冒花。

  院子里还积着一汪汪的雨水,玉宝被打得摇晃着在烂泥里转了几个圈,好容易没摔倒在地下。等他站定,才听清保长在骂:“笨蛋!傻瓜!小兔羔子!你瞎了眼啦?你想把箱子压在花匣子上面是不是?——嗬!大学生呀,你还把书包背来啦?我是雇你来放猪的?还是雇你来念书的?拿来,把书包拿来!怎么,叫你把书包拿来!”

  玉宝一点没有哭,一听保长要他的书包,瞪着小黑眼珠,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血,两手按住小书包直往后退。“给你?这是我的书。”生怕阎王保长抢去。阎王保长见玉宝不给书,恶狠狠地上去,一把扭住玉宝的耳朵,从脖子上硬把玉宝的小书包给夺下来。翻开一看,果然是几本书,他一把掏出来,不由分说就要扯,玉宝见要扯他的书,他什么也不顾了,急得扑上去,一面骂着,一面就往回抢。保长见玉宝还敢来抢书,照他一脚踢来,把玉宝“扑通”一声踢倒在烂泥塘里。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给你书,给你书!”

  “哗,哗”几把,就把几本书和本子全扯成碎片,朝玉宝脸上扔来,碎书片扔了一地。保长还不甘心,还不断地用脚使劲踩那些碎纸片。周老师给玉宝的几本书和本子,这下子都完了;剩下那半截铅笔,保长也不饶它,“咔嚓”一声,折成两半,也扔在地上用脚踩。边踩,嘴里边骂:“我看你再念书,我看你再念书!告诉你,今后要不好好给我干活,猪要是卡坏了一条腿,当心我揍死你!我知道你很调皮,不给你个下马威看看,你不知道我的厉害!”完了,他又把玉宝的小书包也几下子扯成了碎布条。英子和淘气见玉宝被他爸爸打在烂泥塘里,高兴得跳着脚直叫:“好!”那些绅士和财主们也在狂笑。王红眼活动着三瓣子嘴笑着说:“哼!一个穷要饭化子,还想中状元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玉宝从泥里爬起来,看书和本子全完了,又气又伤心,“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他边哭边骂地奔保长扑去,保长往旁边一躲,骂道:“你敢耍赖,你敢耍赖?你要造反哪?我揍死你。”回手举起他手中的文明棍又要打。刘打头的从屋里拿东西出来,看见了,忙赶上去一把抓住玉宝,用身子挡住文明棍,假装十分生气,摇着玉宝的头,大声骂道:“哭什么?这里又没死人!你还哭吗?该揍!谁叫你不长眼睛!”又回头对保长说:“保长,叫他回去吧,弄这个小傻瓜来,光吃饭,啥活也不会干,还多操一份心。”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你说什么?你懂得个屁!叫他回去,他家欠我的钱,你来还?谁有这小兔羔子长得鬼,他想吃我的饭、念你的书呢。告诉你,你可得好好看看他!不好好干,就给我狠狠地揍!”

  玉宝妈听自己的孩子哭叫,连忙跑出小屋来,见玉宝满身是泥,嘴边流血,她心疼得厉害!忙跑过去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玉宝一头倒在妈怀里就大哭起来。玉宝边哭边叫:“我的书,我要我的书!”玉宝妈替他擦着眼泪和嘴上的血,直叫着:“孩子,孩子,别哭哪,妈在这里!”阎王保长见玉宝妈在这里,就改用和缓的口气说:“你还没走呀!”

  玉宝妈没好气地说:“保长,谁家没有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这样打吗?你自己的孩子,还要送到大连进日本学校;人家的孩子,硬弄到你家放猪,带两本书,你还给撕了。保长,一个人做事也做得太过分了!”保长用手指着玉宝说:“看看你的孩子吧,真太少家教了,我说他几句,他就当着贵客面前骂人。我看在客人的面子上,不过教训他几句,他就哭起来了,轻轻拍他两下,也算打吗?”

  保长越说越火了:“怎么你这个女人这样不懂事?我雇玉宝来,是雇他来念书的?还是雇他来放猪的?玉宝来放猪,是你心甘情愿送来的!他不来放猪也可以,你们把欠的村上买枪的钱还来就成。哼,给他们垫上了钱,还不说好的!”王红眼劝说:“保长,这种女人,就别理她!你息点气吧!”回头又骂玉宝妈:“不懂事的女人!在贵客面前,你发疯了?瞅你们那要饭化子样,你们能和保长比么?玉宝到保长家来,就要遵守保长家的规矩,好好干活。哼,还想读书!知趣一点,免得自讨苦吃!”贵客们也七嘴八舌地说:“该打!这孩子真该好好管教一下,居然敢骂起保长来了,太不象话了。”王巡捕说:“要让我的脾气,早把他揍成两半了。——好了,再见吧!诸位请留步!”

  玉宝妈没有敢再吭声,和孩子抱在一起哭着。王巡捕和英子要走了。那些村长、保长和体面的财主们,都来和王巡捕握手,握一次又一次,说不完的奉承话。这个把英子抱起来亲一亲,那个又把英子接过去,还往她口袋里放钱,说:“到大连买糖果吃吧,将来上日本学堂当了女博士,可别忘了咱们呀!”英子歪着脖子讨好卖乖地说:“我要当上女博士,我还要做一套协和服,你说好不好看?”王红眼咧了咧三瓣嘴说:“好看,好看,当然好看啦!千万要做好料子的。”

  “好看,我上大连就到洋服店去做一套。舅舅,你带我去!”王巡捕笑着说:“带你去。你喜欢穿什么花色的?”

  “我喜欢——”她用手比划着说:“大朵大朵的玫瑰花色的。好看死啦!妈妈,你喜欢吗?”大烟囱上去一把抱住英子,亲着她的脸说:“喜欢。”忙对众人说:“你们看看呀,这么一点点的孩子,就会挑花色啦。哈哈哈哈!”众人忙陪笑说:“都是你的好福气呀!你这个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吧。”

  “王清一,王清一!你就要走呀?来,我也送送你。”

  从客堂里走出一个穿着青缎印花马褂的瘦老头子来。这老家伙,能有七十来岁,把他的黑铁脸一丧丧,就象谁欠他两吊钱一样。这人正是保长的父亲老周春富,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的。他晃晃荡荡地摆出来,边走边说,要送王巡捕。英子正在高兴处,见她爷爷出来,忙上去拉着老周扒皮的手,撒娇卖乖地说:“爷爷,我当上了女博士回来,你给我买汽车吗?”老周扒皮假装生气地说:“买汽车?你不想坐飞机呀?”英子说:“我想。”

  “你想?哈哈!你有那个命,你就坐吧。”淘气说:“爷爷,我也要坐。”老周扒皮说:“好,你们都坐,就不让你妈坐。”王红眼说:“还用得着你爷爷给你买飞机,到那时候,自然会有人给你买!”英子忙问:“谁?”王红眼说:“还用问吗?你的女婿呗。”英子举起洋娃娃照王红眼脸上就打了一下子,骂道:“死王红眼,快滚!我们家不要你。”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老周扒皮生气了,照英子背上轻轻用巴掌拍了一下,骂道:“没家教!敢骂老辈吗?都是你妈把你惯坏了。”大烟囱一听这话生气了,扭头横眼瞅着老家伙说道:“爹,说话别没良心!孙子、孙女,全是你惯坏的。还诬赖别人。”保长说:“爹,不叫你出来,你非要出来。喝一点酒,就说酒话。幸亏都不是外人……”老周扒皮摇头叹气说:“好好,都是我不对。我知道,我在哪里,你们总看我不顺眼。”王巡捕上去拉住老周扒皮说:“大伯,我要走了。请回屋歇歇吧。等秋后请你和姐夫都到大连来玩。”

  “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我秋天去。”淘气上去抱住王清一说:“舅舅,舅舅,我也要去玩。你到大连给我买一架大飞机呀!”

  “好好,给你买。”众人走到院子里,保长对村长们说:“昨天晚上雨真大,路恐怕还不好走。来,请上车,一起走吧,我也到村上去。”淘气说:“爹,爹,我也要去。”回头见玉宝还在一边哭,就歪着脖子瞅玉宝笑着说:“玉宝,别哭鼻子啦。升了猪倌,给你道喜吧。”玉宝心里很气,回头把小黑眼珠一瞪,吓得淘气倒退了好几步。直喊:“妈,妈!你看小猪倌要打我。”

  大烟囱上去拉住淘气,对玉宝说:“唉呀呀,你想造反啦?你敢打他?简直没有个上下啦。”又俯下身子对淘气说:“不要怕他!他敢打你,我就要他的小狗命。走,快上车吧。”淘气摇晃着大头,对玉宝摆着架子说:“听到没有?你到我们家干活了,我可不怕你啦。你敢打我,我就敢要你的小狗命。”说着就跑到大车跟前。大家早上车了。王红眼忙把淘气抱上大车,两个车夫就把马赶动走了。

  老周扒皮立在院子里,见客人出了大门,回头看见伙计们还站在院里瞅着,忙对刘打头的喊道:“在这看什么?还不快做饭吃了,上山干活去!”刘打头的连忙答应道:“饭都做上了,咱们吃了饭就去干活。”又连忙回头对伙计们说:“大伙快吃饭去吧。”伙计们答应着走开了。老周扒皮又指着玉宝对刘打头的说:“要做的活,全告诉他!把我们周家的规矩也告诉他!今后,咱们照规矩办事。”

  刘打头的心里好不耐烦地说:“老东家,你就别操心了。有什么要告诉他的,我们都会告诉他的。”老周扒皮忽然听见猪叫唤,又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全是白吃饭,你们听听,从早上到现在,连猪都没有给我喂。快叫小猪倌给我喂猪去。”说完,才摇摇摆摆地走到大门外去送客去了。

  就着保长一家子都不在院子里,刘打头的和玉宝妈说了好长时间话。刘打头的说:“大嫂子,别怪我多嘴。你们怎么不打听打听,就把孩子往火坑里送?咱们南北屯子,谁不知道老周扒皮呀!那老家伙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又凶又狠,有一点点不合他的意,不是打就是骂!从我到周家来这两三个月,就叫他打骂跑了两个伙计。大人都受不了他家这个罪,一个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呀?”

  玉宝妈叹气说:“唉!他大叔呀,不是我们当父母的心狠,不疼孩子,孩子读书正好好的,这个阎王保长硬逼我们还村上买枪的钱。他爹,去年给保长家做了一冬的工,过年工钱不给,老周扒皮放狗把他的腿咬伤,到现在还没有好,治病都没有钱,家里吃上顿没有下顿,哪有钱给保长?不把孩子送来,保长就要把玉宝他爹送给日本小鬼子呀!”刘打头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们就是多干一点活,多操一点心,也不能让孩子吃亏。怕的就是我们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他昨天还上学吗?”

  “是啊。”玉宝妈用手指着地下撕碎的书说:“那些书和本子,都是他周老师给的,周老师总说这孩子能成材,谁知才念了一个月零几天书,就遇上这场祸事。苦命的孩子,他没有念书的命呀!”刘打头的自言自语地说:“唉!周老师真是个好人呀。”他又劝玉宝妈说:“大嫂子,事到如今,你就别难过了。把高大哥的腿赶快治好要紧。你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回去吧;玉宝这孩子,就叫他跟我睡在一起,好照顾他;以后隔上十天半个月,能来看看孩子也好;不能来,有我们在这里,你和高大哥都请放心吧……”

  玉宝妈想走,又舍不得离开孩子,她把孩子拉到怀里,亲了又亲,叮嘱孩子说:“孩子,妈路上教你的话,你可千万要记住!来到这里,你就要把刘叔叔当成你的爹妈一样,要听刘叔叔的话!记住!放猪,你可不要把猪赶得太远了,有个啥事,你刘叔叔他们也好帮助你!天不黑你就要把猪赶回来。我担心狼呀!”玉宝妈站起来又坐下去,把孩子搂了又搂,亲了又亲,眼看天要过午了,怕家里老小没有人伺候,只得立起身来,拉着玉宝的手说:“好孩子,你是妈妈身上的肉,是妈妈最好的孩子,在这里跟你刘叔叔在一起,叔叔们会疼你的。妈要回去了……”才走了两步,回头又把玉宝搂过来,亲着玉宝的脸,这才扭头走了。

  玉宝见妈妈走了,“哇”的一声哭得很厉害。刘打头的赶快把他抱在怀里,说:“别哭了,孩子!走,送送你妈妈去。”刘叔叔牵着玉宝的手走出了大门。玉宝见妈妈已经上了东面的小桥,哭得更伤心,哭着,叫着,去追妈妈。

  这时候,那帮财主们,嘻嘻哈哈地站在桥东正说笑话。临别时,老周扒皮又说:“清一呀,到大连叫英子最好早点上日本小学,她能跳班,就任着多花点钱,也叫她早点升到高中,以后好去日本留学。”王巡捕笑着说:“大伯,你放心吧。到大连少不了读日本书。”停了一下,看看老周扒皮又说:“大伯,对付佃户你是内行。我那地租子,就劳你老人家费心了。”财主们都抢着说:“你放心好啦,有我们在村里,佃户们还敢耍刁?你回到大连,在吉田太君面前,千万给我们带好啊。我们给他那些土产,务必请他笑纳!”大烟囱扭扭哒哒地追在车后面,喊:“英子,钱不够花的,向你舅舅要!”

  玉宝妈出大门不远,望见保长一家子和财主们在桥东说笑,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过桥。正想返回来,见玉宝边哭边叫地追来,急忙返身去抱着孩子。不想玉宝死拉着她的手,不放她走,哭着说:“妈呀!你别走,我要跟你回家去呀,妈……”她妈被玉宝哭得生了气,甩开他的小手说:“不懂事的孩子,你回家吧,你回家,保长就把你爹拉去送给日本鬼子!你就不要你爹吗?叫你爹去死吗?”

  刘打头的把玉宝拉到怀里,摸着他的头说:“玉宝,别哭了,跟叔叔在一起,和在家是一样!不要怕,保长要是敢打你,咱们大家想办法收拾他。叫你妈走吧。”玉宝见妈生气了,只得放开妈妈,扑在刘叔叔怀里哭着,眼瞧着妈妈,难过得也不说话了。玉宝妈回过身去,擦干眼泪,又转过身来说:“好孩子,跟你刘叔叔回去吧。妈过两天就来看你。”又亲了亲玉宝,给他擦了眼泪,见大烟囱已走远,她才急忙过小桥,绕道走了。

放猪

  玉宝在周保长家放猪,老周扒皮把他看得很紧。除了放猪,还得喂鸡、喂狗、扫院子、垫圈……。白天要把牛圈、马圈里的粪扫到猪圈里,晚上,同伙计一起,还得下二尺多深又腥又臭的猪圈里,用脚踩猪粪。院子一时没有扫干净,牛、马圈里有一个粪蛋,老周扒皮就象凶神一样,不是打,就是骂。

  大烟囱更厉害,她除了抽大烟,什么也不干。每天屋里的地,叫玉宝去扫,还要玉宝给他们一家拿尿壶。玉宝不干,大烟囱就象母夜叉一样,又打又揪,玉宝身上叫她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玉宝气得哭,死也不给她倒尿壶,在伙计吃饭的时候,大烟囱就不让玉宝吃饭,要他先去喂饱了猪,才准回来吃饭。等玉宝喂了猪回来,伙计们早就吃完饭走了。

  玉宝拿起碗才要吃,大烟囱带着淘气过来骂:“唉呀呀!饭桶!伙计们都吃完饭上山了,你还吃?吃多了上哪去拉屎呀?不给我好好干活,喝稀的吧!”回身把饼子拿走了。淘气又上来把碗抢去说:“不要吃啦,大肚子!这稀饭留着晌午喂猪。”端起饭盆就要走。玉宝见淘气欺负他,气得把小黑眼珠一瞪,就要揍他,吓得淘气连忙把饭盆撂下,没敢端走;大烟囱回来看见了,就大声骂:“干什么?反了你啦!把你喂饱了,你还敢打主人?淘气,你送给他打吧,……你敢动淘气一根汗毛,我就把你脑袋瓜给揪下来!”淘气见他妈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叫又蹬腿,说玉宝打了他。

  老周扒皮听见哭闹声音,拄着棍子进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玉宝见事不好,只得放下筷子,跑去放猪。每天差不多都象这样,干的不给吃,稀的不给喝,就是捞上喝点稀的,也填不饱肚子。玉宝天天在山上放猪,天天挨饿,饿急了,就在山上拔洋奶子草(野花名)来吃。

  淘气见玉宝不敢打他,很是洋洋得意,天天故意来找玉宝的别扭,想法欺负他。一天,淘气放学回家,在路上见玉宝和屯子里的小孩子们在一起放猪,他就走拢去,又要玉宝给他上树摸喜鹊蛋。哪知道和玉宝一起放猪的那五六个小朋友不让了,一起要揍淘气。淘气见事不好,连忙夹着尾巴跑回家去,告诉他爷爷说:“玉宝在山上不好好放猪,和屯子里的孩子在山上玩,猪跑了都不管。我去说说,他们还要打我。”老周扒皮一听,可火了,跑到山上来要揍玉宝,把别的孩子都吓跑了。从此以后,老周扒皮再也不准玉宝和屯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放猪。孩子们都怕老周扒皮,也不敢去找玉宝。每天,玉宝只得孤单单的一个人去放猪。

  人多了,在一起,猪还好放管;一个人放十二、三口猪,真不好放!老母猪,又奸又滑,打一棒子,一哼哼,真是“棒打不走”;人不在跟前,它就往庄稼地里跑,猪按倒了庄稼,放猪的就得挨揍。那八个猪囝子更不好放,和耗子一样,又淘气,又调皮,“嗯嗯”的到处乱钻,一不留神,就没有影子了,刚找到这个,又得去找那一个。阎王保长对玉宝说过:“猪囝子要是叫狼吃了一个,我就叫你顶命!”山上狼多,玉宝真怕猪叫狼吃了,成天到处跑着看猪,又饿又累,几天的工夫,把个孩子搞得就不象个孩子样了。

  这几天,伙计们正在忙着铲二遍地。天不亮,老周扒皮就把他们喊起来上山去,天黑了,才收工回来,他们都累坏了啦,吃罢晚饭就想睡觉;白天又不和玉宝在一起,就没能照顾这个孩子,没能在晚上收工以后,帮玉宝扫扫院子,喂喂猪。玉宝这孩子好强,吃的苦头,也不肯对刘打头的说。

  六月里,一天中午,天热得都喘不上气来。老周扒皮怕把猪热坏了,就逼着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水塘里去。沟沿上连棵树都没有,坐在地上,就象坐在火炉子上一样。玉宝看着小猪囝子在水里围着老母猪,跑着叫着,吃着奶,玩得挺欢,想起自己,见不着母亲,连小猪仔都不如,心里很难受。妈妈说来看我,为什么光叫人家带来几回衣服,她一回也没有来?爹的病怎样?家里怎么样?都不知道。玉宝越想越难过。想回家去看一看,老周扒皮又不准,想赶着猪回家看一下,离家有八九里路,山又高,猪又不好赶,还怕老周扒皮看见了会挨打。

  周老师也不知道怎样了?书又叫阎王保长给撕了,我的同学和小朋友也不来找我玩。真想去找周老师再要一本书,等猪吃饱了,也好认几个字。想问问淘气,周老师怎么样?淘气那个坏种,什么也不告诉,问他,他就瞪着眼说:“不知道。周老师死了。”玉宝气得真想揍他一顿。玉宝想起这些事,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头越昏,天热得就象一个火炉子,人难受得象火烤一样烧心,想坐坐不住,眼睛越看东西越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宝给太阳晒昏过去了。

  过了好大一会,玉宝忽然觉得有点风凉,“轰……”一个阵雷,把玉宝吓的一哆嗦,这才清醒了。他忙爬起来一看,唉呀!天阴的乌黑,又是雷,又是闪,怪不得这样热呀,要下大雨啦!一看,老母猪在叫,小猪囝子在乱跑,玉宝急得赶快爬起来,把猪赶到一起,数了好几遍,都是:一个老母猪,四个肥猪,八个小猪仔。猪够了数,就忙赶着往家跑。不想,跑不多远,“哗哗哗……”的大雨,就象瓢泼似的下起来。猪被雨打怕了,到处乱钻,雨点儿打得玉宝眼睛都睁不开。玉宝冒着大雨东赶西追,好歹把猪赶到一起,急忙赶回了周家,浑身上下,给雨水浇的,就象刚从小河里爬出来一样。

  玉宝把猪赶到大门口,碰见老周扒皮,正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人,说是雨把什么车浇湿了,骂伙计们事先没有收拾好。忽然,他见玉宝赶着猪回来了,看看猪给浇得浑身流水,一查数目,他发现少了一个小猪囝子。这一下子,老周扒皮可火了,一把抓住玉宝的胸脯,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问道:“怎么把我的猪浇成这个样?你要给我浇死?天下雨了,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把猪赶回来?那个猪囝子呢?是叫狼吃了吗?快说,猪到哪里去了?”这几个耳光,打得玉宝眼里直冒火星,牙根直冒血。

  玉宝听说少了一个猪囝子,吓得直打哆嗦,忙擦了擦嘴边上的血,仔细地数了数,可不,真的少了一个。玉宝结结巴巴地连忙分辩说:“没有叫狼吃呀,我回来的时候,还是八个呀。”老周扒皮瞪着眼睛说:“八个在哪里?那个叫你偷着吃了吗?吃了就给我吐出来;没吃就要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就要你这条小狗命!去!快去给我找回来!”玉宝给倾盆大雨浇得嘴唇都发黑了。身上又冷,心里又怕,哆哆嗦嗦地,浑身直发抖,连忙说:“老东家,雨下得太大了,等雨住一住,我就去找……”

  “胡说!快给我去找!等什么?等死呀!啊?你怕雨浇,我的猪就不怕雨浇吗?”他一边骂,一边打,照着玉宝一脚踢去,正踢在玉宝胸脯上。幸亏老周扒皮上了年纪,力气不大,踢得不很重,玉宝忙蒙住胸脯跑开,怕他再踢。老周扒皮见没踢着什么,回手就把玉宝往大门外一推,玉宝脚底上的稀泥一滑,没有站住,一下就给推倒在门外的泥水塘里,“啪哒”一声,半边身子都糊上了稀泥,满头,满脸都是泥水点子,弄得象个泥人一样。玉宝更不敢进门了,从泥水塘爬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揉了揉眼睛,把猪赶进圈里,只得顶着大雨去找那个猪崽子。

  雨又大,路又滑,山上下来的洪水“嗡嗡”地直响。玉宝给雨水浇着,返回去找猪,越走越打哆嗦,越打哆嗦,脚下就越走不稳,晃晃荡荡,只觉头昏脑胀,不断地卡倒在泥地里。卡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卡倒。就这样翻了两个小山,也没找到猪仔。玉宝怕再挨打,不敢回去了,站在雨地里,想往家跑,想回去找妈妈。跑到小河边上,哪知道,小河挡住了他的去路,河里的洪水,象发狂一样地卷着泥沙、树杆、草叶子拚命地翻滚着。浪花卷起来有一人多高,水也不知有多深,不敢过河。

  玉宝在河边站了一会,叫雨淋得实在受不了,想回保长家里去,又想起老周扒皮说过:“猪仔找不回来,我就拿你顶命!”也不敢往保长家跑。玉宝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敢退,四下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好象再也没有一个人爱他了!就坐在小山坡上的烂泥里,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没命地哭,喊叫自己的妈妈!他自己也不知喊了多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玉宝!玉宝!好孩子!别哭啦!小猪囝子找到了,快回去吧!”玉宝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刘打头的和长工们顶着雨走来了。又见刘打头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猪崽子,玉宝心里才好受一点。刘打头的把猪仔交给老张抱着,跑到山坡上来,见玉宝湿得好象一只小水鸭,满身都是泥,眼都哭红了,就把玉宝抱起来,说道:“别哭了,孩子!是不是找不着小猪崽子?”

  玉宝听刘叔叔一问,紧紧地搂着刘叔叔的脖子,又大声地哭起来。刘打头的说:“别哭了,你看这不是猪囝子吗?我们回来的时候,见猪囝子在沟里叫唤,知道是你把它丢在山上了,就把它抱回来啦。”玉宝说:“老周扒皮打我呀……”玉宝见了刘叔叔,就象见了自己的妈妈一样,有一肚子冤屈想告诉刘叔叔。刘打头的一听,气得说:“那个老家伙,什么时候,咱们可得想法收拾他一顿。”他看见玉宝牙缝里的血,又对伙计们说:“你们看!把一个孩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又拉着玉宝说:“快走吧!快回去换换衣服,看你淋成这样,要冻着的。”玉宝跟刘叔叔走到猪囝子跟前一看,猪囝子腿崴坏了,玉宝吓得又要哭。长工叔叔们都说:“不要怕,这猪囝子腿几天就会好的。”刘打头的说:“玉宝,不要怕。把它抱回去和那些猪放在一起,咱们不让老周扒皮看见,两天就好了。走,快回去吧。”

  雨还在不停地下。玉宝跟着长工叔叔一起回到保长家,偷偷把猪囝子放好,然后,刘打头的才去告诉老周扒皮说:“猪囝子找着了,是好好的。”老周扒皮不放心,撵到猪圈跟前看了看,见一群猪正在争嘴吃猪食,数了数数目,都不缺,这才骂唧唧地回到正屋里去了。

  伙计们回到屋子里,就忙着换衣服,伙计们住的屋子,简直成了个大水坑了。院子里的雨水,往屋子里“哗哗”直流,屋顶上还到处滴水。大伙儿的被子、衣服,浸湿了大半,有的伙计只好把湿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就又穿上了。大家边换衣服边骂:“老周扒皮真没长良心。他的牲口圈,地势高,还不漏水,伙计们住的房子,连他的牛马猪圈都不如。”刘打头的见玉宝换上一件破棉袄,他伸手摸摸,这破棉袄也是湿的,玉宝冻得蹲在炕上,哆嗦在一起。刘打头的说:“这孩子要冻病的。”忙叫玉宝把湿棉袄脱下来,把他自己身上那件干衣服给玉宝穿上。玉宝见刘叔叔没有衣服换,高低不穿。刘打头的把他抱住说:“好孩子,快穿上吧,要冻病的!”硬给玉宝换上了。

  众人正在换衣服,忽然,老周扒皮拄着棍子跑来,指着伙计们骂道:“怎么,天一下雨,你们就不下地了?下这点雨,哪里不能避一避?非得跑回来,耽误做活?快拿锹去看看地去,别叫大水给我冲了地!”伙计们说:“雨太大,都淋湿了,回来换换衣服。”刘打头的对伙计们说:“叫你们换了衣服就走。现在雨小了,大家快走吧!”老周扒皮直催着伙计们说:“换了就快去!夏天的衣服,不换也可以,湿点还风凉一些。快看地去。”刘打头的说:“快!快……快走!老东家,咱们走啦。地出不了事,你放心!”老周扒皮见伙计们走了,就指着玉宝的鼻子说:“这回我算饶了你,再要是把我的猪囝子丢了,我就活扒了你的皮,快给我把院子里的水放出去!再推些土把牛圈垫垫,牲口躺在湿地上会生病的。快去!”见玉宝拿锹去放院子里的水去了,他才走。

  雨不下了,天还阴的乌黑。玉宝放完院子里的水,把牲口圈垫完,就去喂猪。猪圈的墙高,玉宝把猪食一放到墙上,一群猪“哽哽”地直叫唤,挤过来就争食吃。那崴了腿的小猪崽子躺在一边,急得直叫唤。玉宝怕老周扒皮出来看见,忙跳进猪圈,把小猪抱到猪槽边,才往槽里倒猪食。“呀!”怎么猪食里有一块黄澄澄的大饼子!玉宝今天真饿坏了。忙爬上猪圈墙看看,外面没有人,就蹲下来,把大饼子挑出来,拿起就吃。不想,淘气穿着小水鞋子,一跳一蹦的跑出来踩水玩。一晃眼看见玉宝在猪圈里一露头,又赶忙蹲下去,就偷偷跑到猪圈跟前来,爬在猪圈墙上看,“呀!”玉宝在猪圈里拿出一块饼子来,正往嘴里放呢。猪圈里臭气很大,淘气赶忙把鼻子一捂,嘴一咧,下了猪圈墙就喊道:“爷爷!爷爷!玉宝偷吃猪食!”

  玉宝听淘气喊叫,吓得浑身一哆嗦,饼子掉在地下,几条大猪立刻就把饼子抢着吃了。玉宝怕老周扒皮来看见崴坏腿的小猪,心想,赶快爬出猪圈,他就看不见瘸腿猪了。就忙往猪圈墙上爬。淘气见玉宝爬猪圈墙,以为他要跑,连忙用手一推,“扑通”一声,把玉宝从墙上又推进猪圈里。顺势更大声喊道:“爷爷!快来呀!玉宝要跑啦!”玉宝没有防备,掉进猪食槽子里,“啪!”一家伙,把猪食溅得四下直飞,吓得那群猪赶快四散跑开。“嗯嗯”地直叫唤,在猪圈里来回乱蹿;瘸了腿的小猪囝子跑不动,吓得“追追”地直叫,拖着一条坏腿,使劲蹦一下,跑一步,蹦一下,又跑一步。淘气还在拚命地叫他爷爷,玉宝又恨又气又害怕,连忙爬起来,把瘸腿猪囝子抱起,想把它藏在墙角落里。谁知道,连藏了几处,都藏不住,正在作难之时,只见老周扒皮已经在猪圈墙上露出半截身了,奸笑道:“哈哈!好小子!胆子真不小!你把我的猪腿搞坏了,还敢和我的猪争食吃,怪不得你来了,我的猪就长不肥了。好东西都叫你偷着吃了。”见玉宝正在身边,他举起棍子就打。玉宝早有防备,把猪崽子一丢,就往墙根躲;淘气看见,捡起石头子,就象下雨点子一样打他。

  玉宝见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被打火了,心想:“反正我不能好了,猪腿坏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要打,我就出去和你们打吧。”玉宝忙往猪圈墙上爬,想跳出来。老周扒皮没等玉宝爬上墙,一棍子打来,玉宝往旁边一躲,顺手就抓住了棍子。玉宝狠命往里拉,老周扒皮就用力往外拉,玉宝见拉不动,顺势一松手,老家伙没防备玉宝这一着,一屁股就倒坐在烂泥里。玉宝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跳出猪圈墙,拔脚就跑。淘气见他爷爷倒在地下起不来,喊了声:“妈妈!”连忙追上去,想把玉宝抓住。

  玉宝早恨死他了,见淘气向他扑来,就作了准备,等淘气跑近了,他一扭头,照淘气身上就是一拳,淘气来不及躲闪,“妈”的一声,一筋斗就栽在烂泥塘里。玉宝打倒了淘气,回身就跑,还没到大门口,不料,大烟囱已把大门堵住,一把就把玉宝抓住。她咬着牙,也不管是身上还是脸上,就狠狠地揪起来。老周扒皮从烂泥里爬起来,赶上来和大烟囱一起,用力把玉宝按在地下;淘气已经把他爷爷的棍子捡来,递在他手里;淘气也捡来一根柴棍;于是,老周扒皮、大烟囱和淘气三人,轮换着把玉宝狠狠地打了一顿。

雨已经不下了。屯子里的人见大雨一住,就出来忙着放院子里的积水。大家听见周扒皮的院子里在吵吵闹闹地揍人,又听是玉宝被打得嘶声哭叫,都跑来看。只见老周扒皮一家子老少三辈在毒打小猪倌。他们揍一下,停一下,骂上几句,又揍。玉宝躺在泥水塘里,浑身是稀泥,脸上被泥和血涂得不象个人样。大家挤在周家大门口,都替玉宝打抱不平。老周扒皮见村里人越来越多,这才住了手;又给大烟囱递了个眼色,说:“教训教训这小子就行啦,这回算便宜了他。”大烟囱又揍了几棍才住手,说:“哼!简直反了。一个小毛孩子敢打老东家、小东家,胆子真不小!不教训你两下,你连规矩都会忘掉了。”回头拉着淘气就走,说:“走,先饶了那小鬼头。妈给你换衣服去。”他们进正屋里去了。老周扒皮用棍子捅了捅玉宝,叫道:“快滚起来,给我喂猪去!”

  玉宝被打得动不了啦,躺在泥水塘里,嗓子都哭喊哑了。想爬起来也起不来,细声地喘着气叫道:“妈妈!”老周扒皮见玉宝起不来,笑说道:“你这孩子呀,怎么养成这个牛脾气?棍子都把你教育不过来,我就不相信。来,起来吧,别再放刁了。”伸手就来拉玉宝。连拉几下,玉宝也起不来。老周扒皮笑着说:“好好好,那你就在这儿躺着吧。我当东家的替你去喂猪去。”又回头对挤在大门口的众人说:“你们看,这个孩子是老毛病啦,你动一动他,他就躺在地下耍赖,死不起来。你们大家也别理他,待会儿,他自己会爬起来的。这孩子理不得,越理越赖皮。”边说边摇摇晃晃地回到正屋里去了。

  老周扒皮走后,站在大门口的人,进来了几个,慢慢搀起玉宝,把他抬到西屋炕上躺着。可怜的玉宝,被周家祖孙三代打得浑身是伤,没有剩下一块好地方,有人用破瓢舀来一瓢水,给他洗了洗脸上的泥和血,这才看见满头满脸都全是紫一块青一块的伤痕,头上被打肿了,起了几个包,还破了几条口子。

  大家给玉宝换衣服的时候,看见玉宝身上也被打得青一条紫一条,伤痕简直数不清。大家气得说:“看!把孩子打成这个样子,那老东西还说是才教训他两下呢。周家的人真是心眼儿都黑透了!”玉宝没有干衣服,有人就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给他换上。玉宝浑身的伤口,疼得厉害,一声声叫着:“妈妈!”哭个不停,大家劝了又劝,安慰了又安慰,好容易把玉宝哄得睡着了,才慢慢散去。

  玉宝被太阳晒昏过,又遭了一场大雨淋,又挨了这一顿毒打,一下子就给整病了。整整发了一宿烧。玉宝躺在炕上,二二虎虎的,一会儿哭着喊:“妈妈!”一会儿又吓得怪声叫唤起来。这一宿可把长工叔叔们闹坏了。长工叔叔们守着他,愁得没有办法。天刚明,老周扒皮来催伙计们上山。刘打头的对老周扒皮说:“老东家,玉宝病得不轻,晚上闹了一宿,烧得厉害,我看,把他送回家去吧。给他一点钱,好请个医生治一治。”老周扒皮把眼一瞪,说:“什么?把他送回家去?谁去放猪?猪腿摔坏了,还得给我包赔!死不了,就得给我放猪去!”

  刘打头的说:“老东家,他病得二二虎虎的,再把猪弄丢了,他也赔不起!”老周扒皮说:“我不信。昨天他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打头的,别上他的当!他不去,你就给我揍!”又叫玉宝:“起来!别躺在炕上装死卖活的了!起来,走!”玉宝没法,勉强爬起来。刘打头的叹了口气,给玉宝披上昨晚烤干的破棉袄,帮玉宝一道去把猪赶出来。老周扒皮见他们赶猪走了,才回到正屋去。

  路上,刘打头的对伙计们说:“你们先去铲地去吧,我帮玉宝把猪赶到沟里去就来。”伙计们说:“你就照顾玉宝去吧。”刘打头的帮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里。这地方三面都是两丈来高的陡山,猪上不去,人堵住沟口,猪就跑不了。玉宝已经很累了,早晨也没吃饭,额头烧得厉害,刘打头的把玉宝抱到沙滩上坐着,心里十分难过,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放在玉宝手里,说:“孩子,你傻了吗?那猪食又酸又臭,吃了会生病呀!”

  玉宝扑在刘打头的怀里哭着说:“叔叔,是我肚子饿得不行呀!我见是个饼子,就捡起来吃;淘气小子看见了,一叫,老周扒皮来看见猪瘸了腿,就打我……”刘打头的说:“以后,你饿了,冷了,累了,就告诉我;他们打你,骂你,说你什么,你都告诉我,我会帮你的。别哭了,孩子!淘气那小子,我们得想法好好收拾他一顿。你干活可得多长点眼睛,别那么傻乎乎地给他干,累了你就歇歇;尿壶尿罐子,死也不要给他倒;他们要打你,你就跑;他们不给你吃的,你就偷偷地拿;不让他们看见就行,别怕,我们会帮你的。猪呢,你以后就赶到这个山沟里来放,能省多少累!现在庄稼长高了,猪钻到庄稼地里去,你就难找了。”

  刘打头的用手指着这条沟说:“你这样把猪往沟里一圈,你爱怎样玩就怎样玩;只是你要当心,别让周家的人看见了。”玉宝心里高兴了些,吃着饼子,忽然有些担忧地说:“这样圈猪,猪瘦了,老周扒皮还得打我。”刘打头的说:“瘦就让它瘦一点吧,死不了就行。他敢打你,你就跑来找我,我自有办法。”

  今天又是一个大太阳。加上病,玉宝吃完了饼子,就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刘打头的把玉宝搀扶到崖边树下一块大石头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铺在身下,让玉宝躺着,又把玉宝的破棉袄盖上,看看这里没有风,也晒不着太阳,不冷也不热,这才放心了。刘打头的说:“玉宝,你就在这儿好好躺着吧。我到山上去看看去,一会儿就来看你。”天不到中午,刘打头的又来帮玉宝把猪赶回去。

  晚上,刘打头的到邻居家要来一些草药,熬汤给玉宝喝,药汤又烫又辣,玉宝喝下去,肚子里就觉得好受一点。睡在炕上,长工叔叔们又给他身上压了两床破烂被子,玉宝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起来,头不发烧了,也不昏迷了,老觉得肚子饿,稀饭吃了不顶事,刘打头的和长工叔叔们就在吃饭时偷藏起两个饼子,下地时给玉宝吃。
每天,长工叔叔们都给玉宝带两个饼子,玉宝不象先前饿了,病也慢慢好了。玉宝天天把猪赶到山沟里去,照着刘打头的教给他的办法,把猪圈起来;沟里又有水,又有青草,猪也不乱跑了,玉宝就在沙滩上玩耍;太阳大了,就在树荫下乘凉;困了,就在大石头上躺下睡一会;日子过得倒还容易。

  这样放了几天猪,闲着无事,玉宝就想起自己那几本书来。心想:“在这水塘边荫凉地方,要是有本书,能认它几个字,有多好啊!可惜保长把周老师给的书全撕了……”想到这里,对周保长一家子,不觉又生起一股仇恨心来。又想:“这些日子,周老师是不是还在太平村小学校教书?能去找周老师要几本书,拿到这里来,在沙滩上读一读,学学写字,真太美啦!”又想:“何不现在就去一趟。找老师要几本书!”便从树荫下走出来,呼呼地爬上太平山。从山顶上向东面望去,远远的就看见离此二里多地村公所边上的小学校。玉宝心里多高兴啊!迈腿就往山下跑;跑不几步,忽然想起:“猪在沟里没人看着,要是叫狼吃了,怎么办?”又想:“淘气那孩子在学校里,他要见我去了,回去告诉阎王保长,告诉老周扒皮,不就坏了?”玉宝不敢去了,只得又回到沟里来。心想:“老师和同学要是能到太平山这边来旅行一趟也好,这样我就能向老师要书了。”又想:“淘气这小子,早晚得收拾他一顿,这小子实在是太可恶了……”

  有一天,玉宝正在沟里烧喜鹊蛋吃,淘气来了。淘气放学回家,远远的望见东大沟里在冒烟。他心想:“这东大沟里很少有人去,怎么会冒烟?”忙跑到沟口一看,原来是玉宝一个人架树枝在烧喜鹊蛋吃。淘气一见,馋得口水直流,心想:“玉宝是我家的小猪倌,他归我管,我再叫他上树去给我摸喜鹊蛋,他不敢不摸;现在他怕我。”淘气跑到玉宝跟前,左手往腰上一叉,右手伸出来,就要玉宝烧熟了的喜鹊蛋。淘气说:“玉宝,把喜鹊蛋都给我!再到树上给我摸几个!”

  玉宝拿起喜鹊蛋,正要吃呢,见淘气来了,还摆着一副小主人的架势。玉宝心想:“好小子,我早就想揍你了,总没有机会,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真该你倒霉的时候了。”玉宝把喜鹊蛋往地下一摔,说了声:“给你!”喜鹊蛋都打烂了。玉宝一挽袖子,就想动手打淘气。回头看看附近山上有人在铲地,怕淘气哭叫起来,别人会听见。就唰地站起来,一声不吱,拿起看猪棒子,赶着猪,就往大沟里走。淘气以为玉宝真怕他了,就捡了根树条子,跟在玉宝后面,走一步,把玉宝打一下,还问一句:“你给不给我摸喜鹊蛋?“你摸不摸?”玉宝也不理他,淘气越打越来劲,就这样一直打到东大沟里面。玉宝见到了沟头了,便把猪往沟里一圈,猪是跑不了啦!玉宝这才把棒子一丢,返身一把抓住淘气的脖领子,用腿一绊,“扑通”一声,淘气就跌倒在地下,玉宝一脚把他踏住,忙把腰带解下来,又拉起淘气往一棵小树走去,要把他绑在小树上。

  淘气被绊倒的时候,拚命想爬起来,嘴里还直骂呢,连着几下挣不起来,又看玉宝解腰带子,他才有点怕了;现在见玉宝要把他绑在小树上,他力气没有玉宝大,跑不掉,吓得他咧开大嘴就哭起来,死也不到小树跟前去。玉宝火了,用拳头照淘气的大脑袋瓜上捶了两下子,不想淘气哭得更凶了。玉宝心想:“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得把淘气的嘴给堵上才行。就仿照周德春叔叔讲的故事里“罗成在长叶林用包脚布堵住程咬金的嘴”的办法,连忙把破棉袄上的烂棉花扯下一大块,使劲塞在淘气的嘴里去,淘气还拚命地叫唤呢,可就是“呜噜呜噜”地出不了声了。玉宝这才把淘气拉到树跟前,让淘气脸朝树,把他捆上。

  玉宝见淘气动弹不得了,瞪着小黑眼球,拿起棒子就想打。又想,可不能乱打,打在脸上,大烟囱看得见,要打就打屁股。玉宝打了一棒子,说道:“淘气,今天我不多打你,今天我就叫你把我的账还清就行了。”淘气直向玉宝告饶,玉宝哪里肯饶他。打他一棒子,说一句:“这是你在学校掀我的凳子账!”打第二棒子,“这是我摸喜鹊蛋你打我的账!”打第三棒子,“这是逼我到你家放猪的账!”打第四棒子,“这是你唤狗来咬我的账!”……玉宝越打心里越火,越打越恨,想起受的这些苦,气得泪水直流。这样打了一气,真解恨!淘气挨一棒,咧一下嘴,挨到后来,连“呜噜呜噜”的劲儿也不大了。玉宝见打得差不多了,估计淘气再也没有勇气叫唤了,这才把淘气嘴里的棉花掏出来。用棒子指着淘气说:“你敢哭出声来,我就一棒子打死你!”淘气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哭……你快饶了我吧!”

  “饶了你,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你,今天晚上叫狼把你吃了就算了!”这下,把淘气真吓坏了,张着大嘴又想哭。玉宝把棒子一举,叫了声:“不准哭!”淘气才没敢哭出声。

  玉宝拿棒子指着淘气的鼻子说:“你还敢不敢欺负我?”淘气连声说:“不敢了,不敢了。”

  “我今天揍了你,你告不告诉你爸爸他们?”

  “不告诉,不告诉。”

  “猪崴了腿,或是出了什么事,你敢不敢和你爷爷讲?”

  “不敢讲,不敢讲。”

  “我要去学校看老师,我要回去看爹妈,我要去找我的小朋友玩,你敢不敢和你爷爷讲?”

  “是真不敢讲,是真的。玉宝,你快快放了我吧!”

  “放了你?我不相信。让狼吃了你吧,我要走了。”淘气见玉宝要走,急得又哭叫起来。玉宝本是装着要走,见淘气急得大叫,赶快返身回来,说道:“不准叫!叫,我就揍死你……”淘气连声告饶说:“不叫不叫。玉宝,我是真不敢讲。要是我讲了,随你怎么处罚我都行。”玉宝说:“好吧,那我就放了你。今后你可得小心啦,你要是欺负我,要是在你爷爷,你爸爸,你妈妈面前说我的坏话,整我,我就要揍死你!”说着,又用拳头在淘气的脑袋瓜上敲了几下,淘气又吓了一大跳,玉宝这才把带子解开。淘气摸摸屁股说:“你放心吧,我怎的也不说了。”玉宝指着山沟里的水,说:“快去洗洗脸,别带眼泪回去;回去见你妈时,你可得装着高兴才行。”

  “是,是,是,我高兴。”淘气连忙跑到沟里把脸洗干净。玉宝说:“走吧!帮我把猪赶回去。”淘气连忙就去捡了一根树条子,帮玉宝赶着猪一块走。一路之上,玉宝教训一句,他答应一句,乖乖的,一点也不敢调皮捣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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