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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德英:苦菜花(五)

作者:冯德英 发布时间:2016-10-30 10:37:55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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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王官庄的敌人,遭到地方武装配合着八路军的突然猛烈的袭击,狼狈逃窜了。

  经过几次血战,解放区军民的英勇奋斗,敌人的扫荡又被粉碎了。这个最使敌人头痛的山区,又回到人民手中。八路军回来了。生活、战斗,又走上了轨道。

  母亲没有死。她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她浑身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她那饱经苦难风霜的身体,又复元了。也只有受过苦中之苦,痛中之痛的身体,才能有这样的韧性,这样无穷的抵抗力。她身上各处又长出红嫩的肌肉,结下闪着红光的伤疤。然而,却也留下致命的病根!

  一天,“交通”老张来了。他笑咧着没有门牙的大嘴,从口袋拿出一封信,向母亲说:“大嫂子,你可要请我的客啦!”

  秀子抢上夺过来,拆开信封,高声朗读道:

  亲爱的妈妈:

  听说你的伤好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啦!妈,请接受你儿子的祝贺,望你好好保养身体,吃得胖胖的。妈,我已不在军队了。自从小寨战斗(就是老号长和于水牺牲那次战斗啊!),我腿上受伤,现在好了,腿还不大灵便,上级决定叫我到中学来念书。

  妈,在早先我最爱念书,现在可不愿离开军队啦。那里有老首长和战友,有心爱的马和枪,我还想多杀鬼子,为死去的人们报仇,收复咱全中国的失地。可我知道,上级为培养我才这样做的,妈,我一定服从命令,把书念好。

  妈,现在我和杏莉在一起。她本来比我高一级,因她和大家的帮助,我俩已在一个班上了。妈,她要我问候你。我们俩都很好,请妈放心。

  妈妈,我们要开饭了,不写了。问姐姐妹妹弟弟和村里的人好。

  你的儿子德强上

  八月十日

  学校里开中午饭了。

  大家集合在广场上。值日生在打饭分菜,其他人排好队,在唱歌。

  杏莉站在队前指挥。

  德强是不大爱唱歌的,思想“开了小差”。他在想:“写的信妈妈大约收到了吧?哈,她才高兴哩!一定叫妹妹念着,或许她还哭了……”想到家就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就想到她是杏莉母亲等人救出来的,想到杏莉母亲就想起他和杏莉……心里忽然热乎乎的,脸有点红了,就赶忙瞅着指挥,随着拍子唱起来。但一看到杏莉的动作,又想起小时在儿童团她指挥唱歌的样儿。

  那时她的两只细长的小胳膊,胖胖的小手,伶巧熟练地打着拍节的动作,同现在一模一样。但现在她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她的身材窈窕而丰满,那对好看的眼睛,仍旧微笑似的眯眯着,但减少了天真幼稚的神气,而饱含着默默的温情,放着令人神往的柔光。那鸭蛋形脸上的红晕,微胖的两腮,两个时隐时现的酒窝,也更加好看而诱人了。

  她象杨柳一样清秀,鲜花一样娇媚,泉水一样澄清,羊羔一样温顺。

  德强的回忆被突然的枪声打乱了。枪声愈来愈紧,人们哪还顾得吃饭?都背起背包,向村南山上冲去。

  中学设在昆仑山的东麓根据地的边沿区,是在游击环境中上学的。其实除了不打仗也和部队差不多,经常同敌人兜圈子,抽空隙上课。树林山坡是教室,膝盖背包是桌凳。他们时常遭到敌人的袭击,遇到这种情况,就突围出去,如果被冲散了,就按事先约好的地点去集合。这次敌人来得太突然一些,新来的学生经验不足,一跑就乱了。

  德强凭他的战斗经验,帮助其他同学向山上跑。有两个女同学,张大嘴巴,跑得换不过气来,德强就拉着她们向前跑。但她们很知道,这是徒劳,并要连累他,就叫他快走。德强无奈,只得扒开一堆柴草垛,叫她们爬进去,给她们盖好。

  仔细看看盖严了,这才向山上爬去。

  德强不顾子弹在耳边嗖嗖的划过,拚命地向前猛跑……他一开始就注意寻找杏莉,却一直没看到,心里很替她担心。

  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德强顺声赶过去,啊,正是她!

  杏莉的一只腿滑进泥水沟里,拔不出来了,急得她不迭声地乱叫。

  德强抢上去,抱着她的腋下,拔葱似地用力把她拖上来。她的一只鞋被粘在泥里,也来不及找,他拉着她的手就跑。

  枪声打鼓般地响着,敌人疯狂地追来。

  德强瞅见前面有一大片棉葛蔓子,它那繁盛的蔓叶掩盖住地面,有两尺多深。他忙拉着杏莉钻进去,两人爬着向前走。

  突然,呼隆一声,一只狼从他们身旁窜过去。两人吃了一惊。杏莉情不自禁地嗳哟一声,紧抱住德强的胳膊。德强马上高兴地说:“看,这有个石洞。快躲进去!”

  石洞又黑又小。德强叫杏莉先进去,杏莉不敢;德强爬进去后,她才紧贴着他的肩臂偎靠着趴下来。德强感到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跳动,她喘出的大口热气,喷到他脸上。

  两人听着敌人叽哩呱啦地从头上走过,枪声渐渐远了,才舒了口气。

  德强一转脸,嘴唇正触在杏莉的眉毛上。杏莉这才发觉,她的脸几乎是贴在德强的脸腮上,而身子是全倒伏在他怀里了。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杏莉一抬头,咚一声碰在石头上。德强忙把她的头捺住。两人都笑了。

  爬出石洞,杏莉才呻吟着叫起痛来。她那只没了鞋的脚,被乱石草楂碰擦得血糊糊的。

  德强把她安放在平一点的地方坐好,摘下肥厚硕大的棉葛叶给她擦伤,一面逗趣地说:“哈,这真是最好的包扎所,‘药棉’随手就能拿到。”

  “嗳哟!痛,痛!”杏莉叫唤着,吸着冷气。

  “别叫。愈叫愈痛。你用力咬着牙就好了。你试试,照这样……”德强紧闭着嘴,用力咬住牙关,“试试,用力咬。”

  杏莉照样学着,真的不叫痛了。德强一边擦伤,一边笑着说:“对啦。伤口这玩艺就是欺负怕痛的人。你愈叫痛,就愈觉着痛得厉害。若是不理它,它就没法子了。”

  杏莉看着德强的喜笑样子,象受到传染似的,她也微笑了。她专神地瞧着他每一个敏捷的动作……忽然收住笑容,惊叫起来:“呀,看!你胳膊上有血,血!”

  德强转头一看,真的血把衣袖浸透一块。他卷上袖子,是胳膊被子弹擦去一块肉。他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擦去点皮。”说完用嘴在伤口上使力吸了几口,呸呸吐出一口血水,轻快地说:“好啦。”他又要动手撕衣服给她包伤口。

  杏莉表面上安静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从容不迫的动作。可是她内心里,已经充满了激荡的温情。德强毫无痛苦的表情,使她深受感动。这是一个精力多末充沛而又快活的人啊!杏莉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朋友的英勇而可爱。如果她以前不认识他,仅仅通过这次的偶然的相遇,经过这暂短的相处,也会在她少女的心房中,唤起深深的感动和激情。

  杏莉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见德强要撕衣服,忙制止道:“别撕你的啦。你只这一件。我里面有白衬衫,脱下来好啦!”

  象他们在小时那样,德强背过身去,等她换好衣服再转过来。两人把伤处包好后,德强说:“咱们走吧。找学校去。”

  于是,他又搀着她,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他们刚翻过一道山岭,迎头又响起密集的枪声。敌人又折回来了。德强急忙拉着杏莉,顺着松林往另一个山洼跑。

  这山洼里满是逃难的老百姓,大人喊,孩子叫,乱成一团。德强一见忙说:“不好,咱们来了会连累群众!”

  “那快往别处跑呀!”

  “不行。”德强摇摇头,“鬼子已追上来了!”

  “那怎么办啊?”

  杏莉失神地瞪大两眼瞅着德强。这眼睛里是全部的期望啊!德强并不慌张,只是扬着黑眉毛,紧张地寻找冲出去的道路……

  枪声更密更近,噗打噗打地走路声也传来了。

  德强正要拉杏莉冒险从敌人空隙中突出去,忽听有人叫道:“同志,同志!赶快过来,快呀!”

  两人不觉一怔。这声音是多末急促亲切啊!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妈妈,边叫着边奔过来,把他们拖进人堆里。就同对自己的孩子说话那样,她带着母爱的口吻,不容反驳地说:“都快把衣服脱下来,快!”

  德强迷惘地看看自己一身褪了色的军装;杏莉慌乱地打量全身的蓝制服;都手足无措。

  老妈妈急急忙忙打开包袱,拿出两套衣服,吩咐道:“快换上,这是我儿子的,这是媳妇的。鬼子来搜,你们就说是我儿子和媳妇!”

  德强和杏莉,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霎时各自的脸都红了。老妈妈不由分说给他们把衣服换上,几个女人帮忙用假发给杏莉卷上个小发髻。老妈妈又从地上抓起一小撮细土,两手搓了搓,吩咐杏莉闭上眼睛,就往她脸上搽了几把。杏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老妈妈说:“孩子,你脸蛋太嫩啦。鬼子老找留短头发的妇救会,看你嫩少少的不象个庄稼人,那头上的假就遮不过去啦!”老妈妈又吩咐身边的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小方,谁来问你,就说这是你哥哥、嫂嫂,记住了吗?”

  “知道了,妈妈。”孩子眨眨小眼睛,机伶地答道。

  敌人把人们围住,开始搜查了。

  他们把每个人的口袋都翻过来,仔细地检查,甚至发现一张纸条,或者孩子闹着玩用的青铜钱,就认为有嫌疑,把人抓起来。敌人还借检查为由,调戏年青的女人。

  “这是什么人?”一个敌人指着德强和杏莉。

  “是俺儿子和媳妇。”老妈妈坦然地回答。

  那家伙上去就要解杏莉的衣扣,一面说:“快解开搜搜,里面藏的什么东西!”

  杏莉着了慌;老妈妈护住她,哀求道:“老总,孩子病刚好。她身上什么也没有。求老总,别叫她受着凉。”

  那家伙阴沉地冷笑一声,瞅了一下杏莉那灰脏的脸,没再动手。他又指着德强,忽然吓唬道:“哈,八路,八路!”

  “你说什么,八姑?”老妈妈装作不懂,“噢,你问孩子几个姑姑呀。唉,告诉老总,一共两个。去年死去一个,可怜死人啦,撂下一大堆孩子。唉,是得伤寒死的呀!我去送殡……”

  “妈的,谁叫你叨叨这些!”敌人不耐烦地扇老妈妈一耳刮子;骂着拖过小方,指着德强问道:“他是什么人?”

  “俺哥哥。”孩子从容地回答。

  “哎,你说他是八路,我给你糖吃。”敌人说着把手伸进口袋里,佯作掏糖的样子。

  “不,他是俺哥!”小方肯定地说。

  “你妈的屄,小兔崽子!撒谎!”敌人扯着孩子的耳朵,撕扭着拖到身前来。

  德强气恨得真要冲出去,砸死这些野兽;杏莉又吓又怕,又气又恨,全身在颤栗;老妈妈紧紧把他俩护住。一切都指望在孩子身上了!

  敌人抓住孩子的大拇指,折着问:“快说!他是不是八路军?这里面谁是?”

  “不是。他是俺哥哥呀!俺谁也不知道啊!”小方跥着脚,疼痛地叫喊着。

  格叭一声,孩子幼嫩的大拇指被折断。他哭得哑了气,倒在地上。

  敌人疯狂一阵,撤走了。

  德强满面泪下,紧紧抱起小方,激动地说:“好兄弟!你救了我们。好兄弟,我永远不忘你!”

  小方紧紧搂住德强的脖子,挂着泪珠的脸欢笑了:“八路军哥哥,咱中国人死也不当汉奸!我是儿童团员哩!”

  德强把他抱得更紧。

  杏莉哭着拉住老妈妈的手,感动地说:“大娘啊!你救出咱们的命。幸亏你啊!叫我怎么来报答你好啊!”

  老妈妈给她擦干泪水,感慨地说:“好孩子,咱们是一家人呀!我的儿子也是八路军;媳妇是在上次扫荡被害死的。你们多杀几个鬼子,早一天把日本鬼子打出去,这比什么都好!我为你们死了都甘心!”

  在这黑暗重重的雨夜,你就是走出自己的村庄,恐怕也会迷失方向。在闷雷的催促下,大雨倾盆地下着,好象是水井倒过来了一样。

  闪电下,出现一条急浪滚滚水质浑浊的河流。它汇集了莱阳城附近平原上的雨水,夹着黄黑的泥土,咆哮着冲进南海里。

  若是没有四周的狗吠声,谁也难知道哪里有村庄。远处传来断续的枪声。全被雷雨声埋没了一切响动的二三十个人,正在这雨天黑夜里往前挪动。

  他们,有被背着的,有扶在别人身上的,有相互倚偎着的,有拄着拐棍的……摇摇晃晃,颠颠踬踬,正走着,突然都怔住了!河流挡住他们的去路。人们立时惊愕不安地骚动起来。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黑影,一发现前面停止了脚步,就把身上背着的一个身体高大粗壮的人,轻轻放下来,扶他坐在草地上,她自己急忙赶上前,冲着一个正在发楞的人,问道:“于兰,怎么啦?”  “白队长,你看……”没等于兰说完,问者就明白了。

  白芸瞅着这急浪滔滔的河水,听着兽嚎般的水声,也发起楞来。后面的枪声,似乎被人们忘记了。

  白芸不自觉地摘下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军帽,擦了把脸上的水和汗。她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衣服湿得紧绷在身上,束得简直难以呼吸和迈开脚步,身上全被泥浆糊遍,象刚从稀泥潭里爬出来的。

  这几十个人里面,有一半是伤员。部队在烟(台)青(岛)公路间游击敌人,有了伤员,就要转移到海阳一带的根据地里去。几年来,白芸已做过数次这样的工作。每次,都在群众的帮助下,胜利完成了任务。这次却遇到不幸的情况。

  今天黄昏时分,他们被投降派赵保原的部队包围了。担架队的老乡被打散,只剩下卫生员和来护送的战士。他们一面抵抗一面带着伤员突出敌人的包围。

  白芸他们冲出后,敌人拚命追赶。幸而遇上大雨和漆黑的夜,给敌人增加了困难。但也使自己失去方向,以致遇上拦路的河流。  怎么办呢?

  白芸虽是个久经战火锻炼的人,但这时也失去了固有的平静,紧皱起她那很少这样皱过的眉头,两眼凝视着汹涌奔腾的水面。临走前于团长庄重信赖的话,还响在她的耳旁,他那只有力的大手,似乎还没有离开她的肩膀。

  电光闪闪,白芸回过头,发现于兰那对明媚的少女眼睛,和其他在黑暗中更显得明亮的目光,都在瞅着她。这都是信赖和期望啊!  白芸忽然紧张起来,一刹那,感到身上的责任重大了数十倍。她心中升起一种少有的感情。看啊!这些在战场勇如猛虎的战士,现在倒象是最可亲可爱的天真孩子,用期望母亲似的目光看着她!

  白芸感到异常惶惑。怎么办呢?她能背着高大粗壮的王排长走十几里路,但现在她能把所有的人都背起来跨过汹涌的河流吗?  这一切想法都在一瞬间疾过,在其他人眼中,她几乎没有犹豫一下。她把军帽用力往流着水的头发上一扣,对大家说:“同志们!路我们走得不对。这条河水急浪高,不能过去。

  咱们马上转移到别处去。现在……” 

  “白队长!过来一下。”后面传来粗壮的叫声。

  王东海身受几处伤,不是腿上有块弹皮,他怎么也不会听于团长的话,向后方转移。这硬汉子忍受痛苦的力量,真是使人吃惊。每次受了伤,他当时都似乎发觉不了,可是当战斗全部结束,别人给他包扎伤口时,他才感到是有点痛,但从不皱一下眉,吸一口冷气。仿佛那受伤的部分和他的身体是分开长的,他根本感觉不到似的……这时他坐在地上,听到前面的情况,心焦得象火烧,急想上前看看;可是爬了几次,却又倒下了。

  “你别动。王排长,你的意见呢?”白芸应声赶过来,扶起他。

  “白队长!”王东海有些激动地说,“敌人快上来了。如果天亮前过不去河,我们就要全部牺牲!把枪给我,你们……”

  “不,不!”白芸已领会他的意思。

  王东海在突围时就坚决要留下掩护大家;结果大家苦劝又带强制地才把他背出来。白芸刚入伍时就和王东海在一起待过,她深知这个青年排长的一切,于团长也经常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她对他充满敬重和热爱。进一步说,作为一个姑娘,她的心上也印上了他的影子……白芸怕他一提出这事,就会引起其他伤员的响应,这样又会发生一场不容易做的说服工作。所以没等他说完,她就抢着说:“王东海同志!你不该那样想。我们一定要把全体伤员送到根据地!”她转回头朝大家说:“同志们!提起信心来,把伤员送到,完成咱们的任务!

  大家有勇气没有啊?”

  “有!”五六个女卫生员和七八个战士,一齐响亮地应道。“同志们,”白芸更加充满信心地说,“以我看这条河不太大,一定有能过去的地方。天太黑路又不好走,敌人是不容易找到我们的。我们先转移到树林里去,隐藏起来;再到村里找个向导,带我们过河。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走!”

  以狗叫声为目标,白芸带着两个战士摸到一个村庄。

  白芸在前,两个战士在后,慢慢地顺着墙根往里走。遇到一个门口,他们停下来。白芸瞪大眼睛,想看清这房子是个什么模样。

  这是一幢三间茅草屋,它矮得白芸那不高的个子已快触到屋檐。看得出,由于太陈旧,它象个驼背的衰弱老人,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门板已烂掉几块。泥墙上的两个小窗户,堵满破席乱草。现在,它紧紧地严实地闭着。

  白芸心里寻思,这一定是家穷苦人,就是不能说服他们去当向导,也可以打听一下情况,至少不致于坏事。于是,她悄声对战士们吩咐几句,他们分别闪到墙的两端去了。白芸轻轻敲了一下门,马上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略重些敲了几下,轻声叫道:“老乡,开开门呐。”

  里面有了动静。

  “老乡,快开开门呀!”她又叫道。

  “谁?”里面传出一声问话,是个女人。

  “老大娘,开开门你就知道啦。快点呀。我被雨淋坏啦!”

  白芸非常温和恳切地要求道。

  里面又骚动一阵,并有小声说话的声音。接着,门无声地开了。

  街上的狗又狂吠起来。

  白芸左右环顾几眼,随即闪进门里,回身又把门关上。一股暖气,向她扑过来。

  “老大娘,别怕。我是个闺女呐。”白芸极力安慰看不清模样、站在她跟前不动的人影。

  “闺女?从来没听有叫谁老大娘的。你是,你是什么人?”

  对方疑惧地问道。

  白芸才发觉这“老大娘”的称呼包含着多末重大的意义。只有八路军对年老的女人才这样称呼呀!只因她在根据地叫惯了,忘记敌占区的人们是听不懂的。她更温和地说:“老大娘,我们那地方都这末叫。我真是个闺女呐。大娘,你家还有谁?”

  “噢!一个老伴,两个孩子。你是来借宿的吧?唉,黑天大雨的,可怎么往外面跑?我点上灯吧。”她象明白了,舒口气,亲切地说。

  “别点灯。有鬼子!”白芸忙阻止。

  “不要紧。咱这破窗户都堵死啦,亮透不出去。”老大娘边说边找火镰火石打火点灯。

  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白芸听到角落里有搓擦声,象是有人在动。灯亮了,她才看清楚,原来那里是一条炕。炕里边躺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中间是一个十岁左右很枯瘦的男孩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披衣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紧瞪着白芸。白芸觉得这双眼睛和她那黄瘦的脸面很不相称。

  那老大娘猛地惊呆在那里。她原以为是夜里遇雨来借宿的闺女,万万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女兵!她愕然地张着嘴唇,苍白的头发在抖嗦,一对被皱纹包围着的善良眼睛,惶恐地看着穿着湿漉漉的草绿色军装的白芸。

  白芸刚要向她解释,忽然那女孩子发出惊喜若狂的激动喊叫:“啊!八路!”

  白芸看着被小姑娘指着的她左臂上印着蓝色“八路”两字的证章——它被雨淋湿后,更显得清鲜醒目。白芸笑了,亲切温和地向这家人微笑了。

  炕上的老头和孩子都吃惊地看着她。老大娘抢上一步,两手紧抓着白芸的两只胳膊,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慢慢地她又去摘下她的军帽,和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理着她的湿淋淋的头发,抚摸她的前额、脸腮……

  白芸也非常激动,见老大娘眼里闪着泪花,嘴唇在抽搐,忙把她扶住,叫道:“大娘!”

  “八路!你是八路军?共产党?”老大娘半天才激动地说道。

  “是的,大娘!是八路军。共产党的队伍。”

  “你们都来啦?!”老大娘几乎是在喊。

  “不是,大娘。我们来有事。”白芸觉得这话对她太失望,又加上说:“大娘,我们很快就会来的!”

  老大娘嘴唇搐动几下,象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忍了回去。

  接着叹口气,说:“啊,你是来住的吧?快把衣服脱下来,烘烘干。可是,唉,到白天就……”

  “大娘,我不在这里住。是来……”接着她把来意说明,紧注视着对方的反应。

  老大娘怔了一下,为难地说:“唉,这可怎么好?家里没人呐!瞧,老头子病啦。这黑天雨夜的,没个大人,可怎么办哪?”她说完也注意瞅着白芸;

  怕她有不信任和怨恨的表示。

  但出乎她的意料,白芸急忙关切地问:“怎么,老大爷病了?什么病?”

  白芸看过病后,解开用衣服裹着的皮包,取出几包“奎宁”,递给老大娘说:“这药治疟疾最有效。每顿饭后吃两片,用开水送,两天就好了。大娘,你看村里哪家的人肯去?我好另去找。”白芸说着就准备告别出来。她的心时刻在伤员身上啊!

  “不,等等!”一直在打量这个女兵的小姑娘突然叫道,紧接着光着脚丫咚一声跳下炕。还没等白芸弄清楚,她已站在她前面了。

  “我去。俺带你们过河!”她倔强地说。

  白芸吃惊地看着她。

  那女孩子的长圆脸瘦而黄,黑黄色的头发,扎着一根细小的辫子搭拉在脊背上,身上的衣服补钉加补钉,有的地方露着肉。但她那对不大的黑眼睛,却象有火在里面燃烧,它发出的不是一般女孩子的天真烂漫的柔光,而是倔强的深沉的犀光,以致使她那恬静憔悴的脸面,带着大胆勇敢的神彩。

  白芸爱惜又感动地拉着她的小手,亲昵地说:“好妹妹,你还小。这个天,你不行……”

  “不,我行!路我熟。俺知道哪里能过河。走,快走啊!”她说着,把裤腿迅速地挽到膝盖以上,谁也不看一眼,就向外走去。

  白芸瞅着她的行为,知道这不是孩子的冲动。她心里很高兴,就把眼光转向老大娘。

  老大娘踌躇一霎,忙找出一条破麻袋,赶着披到女儿身上,叮嘱道:“孩子,千万小心些啊!送走就快回家。”

  “大娘,你放心。”白芸安慰老大娘说,“路上我们照管着她。过了河,就叫她回来……”

  老大娘望着一团黑暗,听着哗哗的雨声和突起的狗叫,心紧张而猛烈地跳起来。她一回身,忽然看到放在锅灶台上的军帽,忙抢上去,拿起来就向外跑,但她马上又停住脚:上哪去找呢?她无可奈何地走回来,坐在锅灶台上,两手把军帽捺在心口上,两眼凝视着刚才白芸站过的、现在留下的一滩水的地方。她心里一阵悸动,蓦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不打听打听,她知道不知道那闺女的信息呢?噢,没关系,她会问的……”

  雨点猛烈无情地冲破白杨树叶的阻拦,顺着树身哗哗淌下来。地上的草丛中,没有一块干地方,到处是水汪汪的一片。雨,还在直刺直压地浇下来。

  受过伤的人都知道,冷水向伤口里浸泡,是怎样一个滋味啊!

  绷带被湿透,有几个年青的新战士,疼痛地呻吟着。

  于兰她们几个女卫生员实在没有法子,光是亲昵的劝慰,怎能止住那巨大的痛苦呢!

  王东海的伤势非常重。他的嘴唇已咬破,本来黑红的面孔早变为煞白,一层层冷汗珠夹在雨水中流下来。他两只粗大的手,紧攥着一把石沙,几乎把它攥碎成粉末了。但自己的伤痛不是他唯一感到的,他最心疼的是看着这些战友受痛苦,和为此而更难过的卫生员们。这些都是他的弟弟妹妹呀!

  王东海靠到那个叫痛叫得最厉害的小战士身旁,把他紧搂在怀里,温和地说:“小马,坚持一会,过了河就好啦!”

  那小战士浑身滚热,发着高烧。一道闪电,显出他孩子气的脸上象纸一样白。他哭着说:“排长,别管我!给我加一枪吧!你、你们好革命啊!”  王东海把他抱得更紧,激动地说:“小马,快不要瞎说!能不怕死去杀敌人,这时的伤就受不住了吗?咱八路军的战士都要有种,只要有一口气,也要去和鬼子拚!小马!受不住苦不是穷人的骨头啊!”

  小马两眼紧盯着他排长那睁得圆彪彪的闪着光亮的眼睛,用力咬住嘴唇,没再叫痛!

  当白芸和两个战士领着向导回来时,大家正入迷地听王东海讲他听陈政委讲的红军长征故事——“强渡大渡河”!  听说找来了向导,大家振奋地围上来,但一见是位清瘦娇小的女孩子,都有些失望。不过大家都相信这位白卫生队长的稳重和能干,她是不会马虎的。

  那小姑娘站在人们中间,带着惊喜的神色,看着这些陌生而又觉得亲切的人们。她没说一句题外的话,只是在有的战士对她表示怀疑时,她才不以为然地挑战地瞪着眼睛瞅他一下。

  不知怎的,王东海很快就相信了这个孩子。他对小姑娘亲切地问道:“小妹妹,你知道能过河的路吗?”  “知道。”小姑娘觉不出那大汉的话里有什么不信任的意味,只感到关怀的温暖。

  “离这多远?”于兰已很焦急了。

  小姑娘没马上回答,却突然转过头,紧瞅着于兰。顺声音她才发现,这里有这末多女兵啊!

  “不太远。过去那个土坡就是。”她停下来,看到王东海被雨浇湿的衣服,就很快地拿下自己披的麻袋,温和地说:“你披上吧。”

  “不。你只穿一件衣服,还破了。我没有关系。”王东海爱惜地给她重新披好。

  这工夫,同志们都已准备好。于是,一溜黑影又移动了。

  在荒野里,小姑娘到处探路,有时撞到荆棘丛中,有时掉进水坑里……她的衣服更加破碎,手脚都出了血。可是没听到她叫一声。有一次,她滚进泥潭里,大家费好大劲才把她拉出来。她披的破麻袋陷进泥里,再也拖不出来了。她浑身被泥浆糊满,但还是一股劲朝前走,走!走到过河的地点。

  此处的水只及腰深。这是因为河流到这里水面变宽,分成两个支流了。

  大家顺利地过了河。人人长舒一口气,都争着向小姑娘握手感谢,以致使她不好意思起来。

  要分手时,小姑娘突然拉住白芸的手,要求道:“大姐姐,问你个事。能告诉俺吗?”

  “能,只要我们知道的。”白芸用力抱住她那瘦小的两臂。

  “你知道俺姐姐吗?”

  “她在哪?”

  “她是共产党员。” 

  大家都惊讶地凑上来。

  “啊,你怎么知道?她在哪里?”于兰抢着问。

  小姑娘低下头,轻声说:“她和俺姐夫一块走的。走后,衙门里到俺家抓人,说他们是共产党……她走好几年了,一点信息也没有!”她又抬起头,“听说八路军就是共产党,你认识她不?俺想,她也是女兵。”

  白芸被这事惊喜住了。她虽然不曾听说有个同志是莱阳人,但还是关心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星梅。大名赵星梅。”

  “姐夫呢?”于兰紧问一句。

  “纪铁功。也叫铁功。”

  大家很快地交换了问话。人人都为不知道这两个人使小姑娘失望而感到不快。白芸亲切地安慰她说:“小妹妹,八路军人太多啦!我们都不认识他们。你放心,回去后一定给你打听到。我把你家的情况都告诉她。”

  小姑娘很失望,但还是非常高兴。她觉得姐姐就是这些女兵中的一个,也是这样了不起的人。她自己不知怎的,心里涌上一股热劲,舍不得离开这些身穿军装的人,不想往家走了。她出生就在那里长大的家,现在对于她是无所谓的了。跟这些人去找姐姐多好啊!可是她还是转回身去了。她想起慈爱的母亲,衰老病着的父亲,和年小的弟弟……

  人们目送小姑娘往回走,借着河水闪烁出的灰亮,看着她模糊的细小背影。

  白芸忽然想起,直到现在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忙赶上几步,但小姑娘已走过去一条支流。白芸就站在岸上大叫道:“小妹妹!快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呀?”

  黑影转过身来。唰地一道耀眼的闪电蓝光,使她那消瘦的脸庞,清晰明朗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深深印在战士们的脑海里。小姑娘大声回答:“星蕙!赵星蕙……”

  克嚓一声巨雷,盖没了她的声音……

  娟子从区上动身,太阳已经好高了。

  自星梅牺牲后,她的责任更加重了,大都在靠敌人的边沿地区工作,象王官庄这样离据点较远的村子,她很少来过。母亲遭到不幸后,她曾回家来看过一次。本来区上决定要她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几天,但母亲固执地要她走。娟子见有花子等一些女人帮忙,也就只好走了。这阵子在外面工作紧张,她忘记了想家,也没工夫牵挂母亲。可是现在开始往家走,心里真是热乎乎的,恨不得马上飞到母亲身旁。

  娟子的个子没再长,可也不矮了,和她母亲一般高,看上去她更粗壮些,更饱满些。走起路来还是那末快,那末有力,就连上山下山,身子也不怎么前躬后仰,和走平路差不多。瞧,已走了七八里山路,她还一点也不气喘,只是脸庞更红润些,鬓角有点湿津津的。

  今天虽逢集,这时路上的行人却寥寥。山区里的集很少。从王官庄去赶最远的冯家集,如果推车子走大路,足有三十多里地,就是走山道,也有二十几里。人们一早就得上路,这会天已快晌午了,所以行人很少。

  娟子登上一座山岭,看到路旁的大岩石缝中流出碧清的泉水,就把小白包袱放在一边,蹲下身用手捧着喝了几口,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她站起来揩着嘴唇,向深邃万丈的山下望着。立时她被一道刺眼的光芒吸住。顺光看去:有两个人藏在路旁的岩石后面,鬼鬼祟祟地在蠕动。他们手里的刀斧在阳光下反射出强烈的白光。

  娟子立刻从腰里掏出手枪,推上子弹,抓起包袱。她向四周打量几眼,就顺着一个陡斜的山谷,借着松树和桲萝丛的掩护,轻悄悄急速地插下去,想给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以突然的袭击。但她马上怔住了!

  那两个家伙已开始动作……

  原来从山下顺路走上一个人。那人肩上背着钱搭子,低着头走得很慢,可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大岩石了。

  娟子一阵紧张:她已来不及先抢上去,如果晚了一点,行人就要遭害。

  “站住!”娟子见那两个家伙正要向路人行凶,断喝一声。

  接着就猛冲过去。

  这一喊把那三个人都惊住了。但那暗藏的两个家伙很快醒悟,冲过行人身旁,向另一座山上跑去。

  娟子没马上开枪,因怕打着那个行路的人。等她抢过来开了两枪,已经打不中逃跑的人了,不单是草木太稠,就是手枪的射程也有限啊!娟子紧追一阵,茫茫的深山一点影子也没有。她知道再追也是白费力气,就折转回来,迎面碰上那行人。

  “长锁叔,是你?!”

  “啊,娟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叫起来。娟子擦擦汗说:“真糟糕,就差一点,让他们跑了。叔叔,你是上哪去的?”

  “唉,赶集啊。娟子,这是劫道的杂种吧?咱这地方这二年可少见呀!好险呐!其实咱有几个钱?”王长锁余惊未消,茫然地说道。”

  “劫道的?倒是少见……”娟子有些怀疑地重复一句,又关切地问:“叔叔,赶集怎么这末晚才来?”

  “唉,今天本来不去的,后来校长叫去买点东西。娟子,你上哪去,回家?”

  “嗯。”娟子点点头,“是到咱村有点事……”

  “噢!”王长锁刚从惊骇中定下心来,但又象被什么突然惊醒,打断娟子的话:“娟子,回家再说,我要快点去了。”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叔叔,晚上回来可要小心些啊!”娟子大声嘱咐着。可是瞅着瞅着王长锁的背影,她心里就涌上一阵又是不满又是惋惜的情绪。她放慢脚步走着,想着不久前的事……

  敌人上次血洗王官庄,曾引起人们的一度怀疑。敌人为什么能那样有计划地来找兵工厂,那样突然地袭击呢?是不是有敌特作内线呢?

  区上派刘区长和妇救会的干事玉媛来调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被敌人抓住的干部都被杀害了,参议员王柬芝是英勇不屈的,群众亲眼见他被王竹打昏,而后又寻法从敌人手中逃出来,并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家的房子也被敌人烧毁几间。另有个怀疑点是一家富农成份的伪军家属。这家人的表现倒是很顽固,可是谁也没见那伪军回来,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几岁的孩子,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刘区长回区后,留玉媛在此继续了解情况,开展工作。村里不知是谁起的头,风言风语地传出了王柬芝的女人和长工私通的事。  村里人听说出了这种事,一个个都气愤异常,依着几个急性子的干部的主张,马上就要开会斗争他们。玉媛觉着这事传出来的突然,又没有真凭实据;再者王柬芝是个开明士绅,杏莉母亲思想又不开窍,很少出门,万一斗错了,有个三长两短就糟了。玉媛一面劝说干部们继续深入调查,一面把情况汇报到区上。

  区里研究一番,觉得这事情很蹊跷。王长锁是王柬芝家的老长工,要真是跟杏莉母亲有私情,按理应该是早就勾搭上了,决不会是王柬芝回来以后才有的事情。那末,王柬芝回来后他们一定会更谨慎小心,为什么村里人早不知道,而现在忽然发觉了?为什么又偏偏赶上在调查敌特活动的时候,传出这种最易激愤人心的事情来?为什么这两个常被人看做最落后的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抢救母亲?这究竟是他们真有私情还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想诬害他们呢?

  一连串的问题一时无法澄清。当玉媛继续了解几天依然弄不明真象时,区里就决定派区委委员、妇救会长冯秀娟回来调查处理这件事情。

  娟子到村后找着玉媛谈了一下情况,就打算到王柬芝家里看看杏莉母亲的动静。

  杏莉母亲痴呆呆地坐在锅灶前的小板凳上,手里的烧火棍无目的地划着地。灶里的火快着出来了,她忘记向里填草,跳动的火苗,映着她的脸。脸,憔悴而枯黄,面腮塌下去。眼窝带着乌青色,眉毛紧锁着。住了很久很久,她才动了一下身子,深深叹息一声,把草填进锅灶里,又发起呆来。

  他们由于同情和热爱,又被事实所激动、感动,煞费苦心地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母亲。可是事后又怕起来。王柬芝在鬼子面前做假,不光掩住了他的罪行,村上好多人还夸他骨头硬。这条缠在他们身上的毒蛇,越来越摆不开了,要是他听说他们参加营救母亲的活动,会怎样摆布他们呢?!

  出乎他们的意料,王柬芝对这件事情好象并不看重,只是对他们说:“好哇!你们好心救了一条人命,有了功,现在可以去自首啦!把你们自己的丑事,还有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一块都说给干部们听听吧!”王柬芝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咬着牙说:“哼哼!别做梦!共产党不会为你们救出个老太婆饶了你们。当汉奸是一律要活埋的!你们就没看到我哥的下场!你们跟我是一样的人,说出去了我王柬芝要掉头,可你们也别想在人世上待!再说,我王柬芝是八路军的红人,县参议员!凭你们就可以告倒我吗?哼,不那末容易吧!而你们的奸情……”

  他望一眼杏莉母亲那有些显形的身子,“人家要是知道了,谁不骂不吐你们?谁还会信你们的话?”看着两人的惊吓神色,他又转换口气,说:“不用担心,我不想害你们的命。想想看,我王柬芝哪一点对不起你们?我也没想要你们干什么事,你们想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过下去。我早说过,我是外面的人,家我是不要的,这还不都是你们的吗?为人吃喝一辈子,还上哪去找比这更好的事呢?”

  王长锁和杏莉母亲,能冒生命危险去救一个他们热爱的人,可是在自己预先知道他们要以当汉奸的罪名死去时,就颤栗起来,畏缩起来!生命线又在他们心上抽紧了,他们立时骇然失措地把它死死抓住,不敢有一点松心。同时,为维护在他们的心灵上认为是最高贵的野性的爱情关系,使它不受损害,不受沾污,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使他们的纯挚私情受到羞辱。他们为了保存私欲的爱情,王长锁可以出卖灵魂给汉奸当腿子,给王柬芝到外村送信进行联络,愈陷愈深地跌进泥沼里。他自己深负内疚,受着良心的责备,可是他没有别的法子,只是昧着良心,为他的女人活着,为他孩子的母亲活着。

  杏莉母亲就本身的痛苦来说,她比王长锁更惨重。她不单是为王长锁当了汉奸,和他一道受着良心的责备、悔恨的煎熬;更加一层,她为了他又遭受过宫少尼的奸污,把她自认为是对王长锁——她孩子的真正父亲——的圣洁爱情破坏了,把她的母性的纯良贞操彻底摧毁了,使她面对着最爱的人也感到身负重罪。可是,她这都是为着保护他、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孩子啊!就这样把两个人完全缠在一起,为了保存共同的爱情不惜牺牲了一切。这种爱情关系已经和他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刚上来希望这样偷生下去,然而良心又使他们不能安于这种在阴暗处的伤天害理的生存,那些被敌人惨害的人的血淋淋的尸体时常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心就颤悸起来,越发觉得王柬芝象只狼一样时刻张大血嘴在等着他们,就象等待一只绵羊一样。杏莉母亲躲避着王柬芝,到母亲家去串门,她含糊地向母亲探询着什么。可是由于她胆怯恐怖得厉害,话说的含糊得使母亲听不懂,也无从知道她的心事,为此,杏莉母亲也得不到什么。可是她的心里已经在一天天增加着冲出去的勇气。

  正在这时,王柬芝的新阴谋又出现了。当杏莉母亲和王长锁的私情关系在村里风言风语地传开以后,王柬芝告诉杏莉母亲说:“唉,真丢人,到底传出去了,叫我怎么有脸见人?人家干部要开你们的斗争会,你若是还有点人性,要点脸面,你总该不会叫人捆到全村人面前,叫人家指着骂着说:‘淫妇,偷汉子的臭娘们!’哼!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是你们的事,死活都由你!”王柬芝临走时把一包“信精”①丢在她面前。

  ①信精:一种烈性毒药。

  这个消息象是沉重的闷棍击在杏莉母亲脑盖上,她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她怎么能在全村男女老少面前,叫人家羞骂不休?这太可怕了!而且,怎么有脸再见把自己当成好人的母亲啊!再还有什么脸上街,有什么脸见人呢!怎么能在千人的羞辱下活着呢!她一咬牙,拿起王柬芝留下的毒药,临死之前心碎地说:“我等不得见你们了,我的莉子,长锁……”

  一想到女儿和王长锁,她马上转了一个念头:“我这样死了,那不更证实是真的了吗?死了还落个不干净的名声啊!我那孩子也跟着我受羞辱,她没妈可怎么活啊!我死了长锁还能活下去吗?不,他也会死的!不,我不能死,我死也不能认下这件事!我一口咬定孩子是王柬芝的!……”

  这个忧郁着度过半辈子的女人,拿定主意后,就等待着那可怕的斗争会的来到。过了一天又一天,到现在不唯没等到,村里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倒渐渐听不到了。这反而更加使她愁闷不解。她本来就很少走出那深宅的威严的大门,加上这一来,连母亲她也不敢去见一面,太阳下就更见不到她那柔弱的影子了。

  杏莉母亲正坐在锅灶前烧着火发怔,门开了,随着一阵脂粉味,娇滴滴的声音响了:“哟,火快烧到脚啦!大嫂子在做什么呀?哦,想心中人哪。”

  杏莉母亲吃惊地抬起头,愠怒地瞅了进来的淑花一眼,又低下头,把火向灶里拨了拨。

  那淑花在上次扫荡随伪军来到王官庄后,王柬芝本打算再叫王竹把她带回去。王柬芝是在鬼子没走时假样逃出去,以蒙混人们的眼睛,不料他回来一看,淑花还留在屋里,真是大吃一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鬼子在八路军突然而有力的打击下,慌慌忙忙逃回了据点,哪还顾得上领他的情妇呢!糟糕透了,没法给淑花搞到民主政府的通行证,无法行动;同时这女人的胆子最小,也不敢走这末远的路;王柬芝也怕她路上出了事,为此不得不把她留下来。过去这一段时间,在这深宅子里住着,谁也没有发现他家多了个女人,王柬芝心里还有些高兴,可以尽情地和美人儿待在一起了。他打算等着下次扫荡再把淑花打发回城里去……

  “哦,生谁的气呀!我也不吃人,那样瞅我做啥?”淑花见杏莉母亲不答话,就白了她一眼,一瘪嘴唇,迈着笨拙的胖腿,从杏莉母亲身边跨过去。她那肥腆的屁股把杏莉母亲的头发碰乱了。

  杏莉母亲顿时感到受了莫大侮辱,站起身,摔掉烧火棍,卷起袖子洗起菜来。

  淑花见对方气恨的动作,一点不搭理她,好没趣味。她挑衅地说:“我来告诉你,上回烙的饼不酥不脆不甜不香,这回要多放些糖和鸡蛋……”

  “要吃自己动手,我没工夫!”杏莉母亲憋不住了,气恨地抢白一句。

  “噢!”淑花可火了,“你说什么呀!哼,给脸不要,没工夫?你有工夫想那老长工,不要脸的长工姘头……”

  杏莉母亲的脸唰地变白了,气得牙根打颤,可是她到底吞回去怒骂的话,把洗菜的脏水用力泼到院子里,顺口说:“泼出去,你这污脏货!”

  “啊?你敢骂我!”淑花气急地扭动着胖身段,“我叫你骂,我叫你骂……你、你那野汉今天就完……”

  “啊!”杏莉母亲手里的盆崩一声落地粉碎了!

  淑花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失口,就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她刚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嗳呀一声,一跤摔倒地上。

  娟子一见把人撞倒了,忙上去拉她,一面抱歉地说:“啊,对不起你啦。我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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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淑花翻眼一瞅,见是个青年女子,心慌起来,爬起就走。王柬芝从里院走出来,一见娟子在看着淑花发楞,心里一阵紧张,忙迎上来,笑着说:“噢,是秀娟!妇救会长来了。你不认识她吧?啊,是我的姨表妹,昨天傍晚才到。表妹,表妹!来见见妇救会长啊!”那淑花早慌成一团,顾头不顾腚地走进去了。王柬芝又对娟子笑笑说:“她这人少个心眼,怕见生人,也不懂个礼节。秀娟,才从区上来?”

  “嗯。”娟子回答着,看着那扭歪扭歪走去的胖女人的慌乱神态,心里很是奇怪。

  娟子的疑惑王柬芝已觉察到,脸上罩上一层阴影,又笑着说:“你来找我有事吧?到我屋坐坐去。”

  “不,没有什么事。我是来看看婶子的。”

  “好,快进去吧!”王柬芝说着领娟子进了屋。

  杏莉母亲早趴在炕上呜咽起来,一点没发现有人进来。

  “家里搞成什么样子?看盆也打啦!”王柬芝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

  “婶子,你怎么啦?”娟子吃惊地赶到她身边。

  杏莉母亲满面泪水地转过身,朦胧中看出是娟子,又发现王柬芝也在场,嘴唇动了两动,才说出来:“娟子,坐、坐吧……”

  “你怎么啦?!”王柬芝倒是真的又惊又疑,“哦!又是肚子痛啦!唉,娟子,她身子重了,常害肚子痛。你痛得厉害就上炕躺着吧!”

  娟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她从来没有进过这所大院里,而这第一次进来所遇到的种种事情,每个人的说话和动作,都象是一个哑谜,使人感到不明白。

  “校长,你忙吧。我在这看看婶子。”娟子对王柬芝说。

  “噢,那好。你可别见怪啊。嘿嘿……”王柬芝说着走了出去。

  “婶子,痛得厉害吗?”娟子体贴地问道。

  杏莉母亲见王柬芝走了,心象平静些,把娟子打量好一会,猛地抓着她的手,又哭开了。她含糊地说:“娟子!你……我没脸见人哪!大婶活、活不下去……”

  “婶子,有话慢慢说呀!”娟子猜想她一定是指的她和王长锁的事了。

  可是她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不出什么来。但当一听娟子说到在路上遇见有人暗害王长锁未成时,她噢一声叫起来,象是惊喜,又象愤怒,怔怔地瞅了娟子半天,刚要开口,一听脚步声,又吞回去了。

  王柬芝笑着走进来。他关心地问:“秀娟,听说姜教导员的身体不大好,我这有些好吃的东西,看看你什么时候回区里给带去。嘿,我本来想去看看的,唉!你知道,学校离不开呀!”

  娟子正被杏莉母亲的神情吸住,想听听她的心里话,但被他这一冲,知道今天没有机会了,就向王柬芝说:“谢谢校长的好意,他没有什么。”又向杏莉母亲告辞道:“婶子,隔日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保重身子。我走了。”

  娟子一出大门,王柬芝随即把门关上。他那只因长时握着手枪柄出了汗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把枪崩一声放在杏莉母亲眼前的桌子上,一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仰向上,凶狠地喝道:“你他妈的要说出去?哼!我要你的命!”

  他又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嚓一声插进桌面,瞅着她那细弱的一呼一喘的喉咙,更凶狠地说:“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听见没有?”

【第十三章】

  中学迁移到万家沟村,离王官庄只有五里路。德强和杏莉请假回来看家。

  傍晚,天空泛起淡淡的红晕,和这两个青年人的笑脸相媲美。鸟儿呼叫着飞进窝窝,唱出这一对年青人的愉快心情。

  两个人沿着山麓下的曲折小道,肩并肩,膀挨膀,漫步地走着。

  北方秋天的晚上,是很有些凉意的,老年人都要穿上棉衣才行。可是他们穿着单衣还感到热火。这一不是走久了,二不是走得急。那是为了什么呢?原来两个人的心中,都有东西在燃烧,烘炙着全身。

  要说的话有很多很多,但却经常怔住,而一沉默下来,那就更觉窘得慌。

  “你忘记没有?小方和他妈,真是好人!救出咱俩……”杏莉为摆脱这种窘境,也真忆起搭救他们的恩人,所以忽然讲起这话来。可是又顿住了。她心里一阵烘热,涌上当时老妈妈的一对“儿子”和“媳妇”……脸立时红遍了。

  德强起始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住不说下去,但一看她的神气,再想一想,也明白过来。不觉脸直发烧,埋下头,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德强,从粗野的孩子长成一个健壮的青年。他胆大得从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仇,他勇敢地去报仇!有恨,用血来雪恨!但就有一样使他没有了勇气,那就是接触到姑娘的时候,他比谁都胆怯腼腆。他爱杏莉,酷爱她身上的一切。从孩子时幼稚单纯的好恶相投,以至发展成青年男女的爱情。他有这种想法,觉得杏莉一定是他的爱人了。他也知道,她心里爱他,但他老是不敢明着说出来。他怕碰到意外的钉子,虽说他怎么也设想不出会有什么钉子。真怪,男孩、女孩长大了,心就不自然起来,有什么话也不能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动不动就脸红,不说呢,又觉着憋得慌。唉!老象小时候那样多好呀!

  自从那次他们被救后,杏莉心中老是忘不掉那救命的恩人。她很激动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同学们。大家都称赞这英雄的母亲。出乎杏莉意料之外,同学们把她和德强的化妆也跟着传开了,成为取笑他俩的资料。更有趣的是,老师与同学把这故事编成话剧,要杏莉和德强作真实人物的重现。杏莉本来就是学校里的名演员,没费事就答应了。那德强却是从来没登过台的,他爱面子,不肯和杏莉相配。结果在教导主任和同学们的督促鼓励下,还是演了。并演得很成功。这下子把故事更传远了。

  “那老妈妈多象德强的妈啊!咳,大妈真是个好人哪!我真能做她的儿媳妇,该有多好呀!德强,也真使人爱……”杏莉想到这里,不觉血都涌到脸上,象是德强已听到她心里的话。她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还在埋头走路,又想道:“他中意我吗?……他一定喜欢我,他对我最好。可是,可是他不会嫌我家庭成份不好吗?”她心里有些凉,想起小时初接近他遭遇到的轻蔑卑视的眼光,不搭理她的阴沉脸色,姑娘脸上有一丝阴影浮上来。她又看一眼走在她身旁、比她高半个头、身躯笔直、迈着轻快步伐的德强,心里立时又豁亮了:“不对,不会的。他早知道我,知道我的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再说,我爹不也很进步吗?我妈还救了大妈呢!可是他为什么老不向我开口呀?他……”

  “哎,过河啦。”德强打断了她的思绪。

  暮色游游荡荡地降下来,河水上升起轻飘飘的茫茫白雾,风从山上吹下来,送来了夜前的冷意。

  两人走到河岸。德强躬下腰,很快脱掉鞋,把裤子挽到膝盖。杏莉也脱好了,一抬头,眼光碰到他的腿上。她赶忙抢上来把正要下水的德强一把拉住。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杏莉着急地说:“嗳呀!你看,你……”

  “什么呀?”

  “你看你的伤疤,这怎么能下凉水……”

  “哦,我当什么呢。没关系,已经好长时间了。”

  “还强嘴。当老兵了还不知道这个理?若是被水浸坏得上腿骨病,那可成瘸子啦!快,我背你过去!”

  德强心里热火火的,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行?你背不动我呀!”

  杏莉猜透他的心理,微笑着说:“你真和个大闺女似的,还爱面子呢!你忘记突围时你扶着我跑啦?兴你帮助我,就不兴我帮助你吗?快来吧,现在也没有人看见呀!”

  德强心里又慌乱又激动,结果拗不过,到底听从了她的强迫和爱抚。

  杏莉觉得出,他的心在她脊背上剧烈地跳动着……

  过河给德强增加不少的勇气。他们在树林边穿鞋的时候,他对她说:“杏莉,我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呀?”她心跳得厉害。

  德强靠在柳树干上,看着她,却不开口。

  杏莉的心简直要冲出口了,催他道:“什么事?快说呀!天黑下来啦。”

  正在这时,牛倌赶着一群牛从树林的另一端走过来,他扬鞭打出一声脆利的响声,接着便高声唱道:

  一抡鞭儿响四方
柳林是谈情的好地方
小情哥,俏姑娘
见我牛倌莫躲藏
我送牛奶给新郎当喜酒
我送野果给新娘作嫁妆
哈哈哈,一对好鸳鸯
……

  德强杏莉大吃一惊,等牛倌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两人感到空气更加紧张了。

  住了半天,德强口吃地说:“杏莉,我,”他吞一口唾沫,“我想问问你。你……”

  杏莉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象喘不上气来似的,几乎笑起来,心可跳得更加厉害。她又希望又害怕听到他的心里话。她低着头,双手抚弄着衣襟,细声地说:“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掉你。咱俩待在一块这些年了,怕什么?说呀,说呀!”

  “我,我想问问你,高兴不高兴……象救咱那老大娘叫咱、咱俩扮的那样……”

  杏莉不自觉地把手向前一伸,碰在德强手上。两人象触了电似的,忙把手躲开。

  “说下去呀。”杏莉的声音更柔细了。

  “咱俩真、真的那样,你说好不好?”德强说了又觉得自己嘴笨,可心里象块石头落下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看着她。

  杏莉抬起头,那对在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细眯眼睛,更显得妩媚动人。这里面包含着少女心房中炽烈的爱情,包含着幸福的惶惑。

  “德强哥……”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站不住脚倒向他的怀抱。

  德强用力握住她那烘热微胖的小手。杏莉把头轻轻靠在他那健壮的臂膀上。

  两颗年青火热的心,象有根线连着,激动地跳荡在一起!

  ……奇怪,根据地里好几年没发生抢案了,偏偏王长锁遇上劫道的,是敌人派进来的汉奸吗?不对,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呢?碰巧的吗?不象,倒象是事先有计划的埋伏。他说,赶集晚了是校长吩咐他来买东西的。难道说,王柬芝为他和自己的女人勾搭要害死他?就为这事他敢下这种毒手?杏莉母亲一定是和王长锁有关系,你瞧,她一听说他差点遭到不幸,脸色变得好厉害啊!看样子她象事先就知道他要遭到毒手似的,难道说她也同意丈夫把王长锁害死吗?她为什么要说什么一见王柬芝进来又收住嘴不往下说了?王柬芝为什么老不放心似的不肯走开,又正赶上这关节插进来了呢?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女人见了生人那样慌张,急急忙忙地躲开,真是王柬芝的亲戚会这样吗?她从哪里来?看样子不象乡下人,而城镇都是敌占区,她怎么来的呢……

  娟子边走边想,一抬头见已走到家门口。她忽然站住,心里说:“这事不简单。恐怕不单为私通的事,也许王柬芝有什么坏事被他们知道了,所以才……对,开干部会讨论讨论才是!”娟子拿定主意,转回身没走多远,正碰见德强。

  “德强,是你!”娟子惊喜地迎上去。

  “姐,你好!你也来家了!”德强一把拉住娟子的手。

  姐弟俩欢悦地笑过后,德强见她夹着小包袱要出门的样子,就说:“姐,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那也好。我去开个干部会,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你快进去吧!这下可把妈妈乐坏啦!”

  德强目送姐姐走后,没马上迈过门槛,倒打量了一会这低狭熟悉的草门楼。小时他觉得它是那样高不可攀,这时却觉得它太低狭了,他向里走还要当心上面是否会碰着头呢。

  德强走进屋,见母亲在做饭。他先笑了,情不自禁地叫道:“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也不用我请你呀。”母亲没回头,漫不经心地说。

  德强一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叫一声:“妈!我才走到家的。你……”

  母亲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看着儿子,赶忙迎过来:“啊!是德强,你呀!我的儿,快到炕上坐,快呀!”把儿子安顿坐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顾上下端详着他身上的每个部分。好一会,才笑着说:“唉,刚才叫我的,我还以为是德刚啦!他呀,时常学着你的声音戏弄我,好几回我真以为你来了呢!啧啧,你吃点什么好?”

  “妈,你还做原先的饭吧,别单为我预备。”

  “这哪行?好,烙张鸡蛋饼你吃,加上点葱花去。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这个。好吗?”

  “好,妈!我来烧火。”

  “快歇着吧,住会你弟妹就放学回来啦!”

  “妈,我烧着火离你近,能看着你呀!”

  “那好。好,咱娘俩就对着看看吧!”

  母子俩从心里发出幸福的欢笑……

  母亲见儿子又长高些,更壮实了,脸上焕发着少有的春色,被灶里的火光烤得更加红亮而美丽。她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幸福。

  德强却看到母亲比过去虚弱苍老多了。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头发更加苍灰,并出现根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背也更驼了些。德强心里又难过又怜悯,也更增加对母亲的热爱和敬意。

  母亲的生活还是那样劳苦。她依然是山上家里忙着,来抚养子女。晚上,灯光下,她伴着两个读书的孩子,坐在已发黑色的织布机上织布。嫚子死去后,对她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她不用再抱着孩子干活,但对她精神上的挫折和打击,却远远超出劳力上的减少。由于酷想孩子,痛惜孩子的死,她得了个百药无效的心痛病。

  敌人对她的摧残,严重到只剩下一丝生命力没有被夺去的地步。她的牙齿被打坏,硬一点的东西根本不能吃,夜里疼得不能入睡。早在五年前,她月子里受到家破人亡的惨痛打击,就得了腰痛病,加上这次被敌人更大的摧残,她浑身骨节发痛,遇到潮湿和冷天,又酸又麻,象脱了节一样。

  母亲极力忍受着全身的痛苦。不用说别人,就是整天整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也听不到她的一声呻吟。所有的巨大痛苦带给她的只是紧紧锁上眉头,额上骤然出现一层冷汗珠,习惯地闭着丰厚的嘴唇,那嘴唇两旁的明显皱纹,比任何时间更深更细了!

  如果说,糟害了她的身体,是敌人得到的胜利的话,那末敌人所激起的仇恨,比母亲肉体的不幸更要多。

  仇恨会使人变得坚强勇敢。母亲易受感动的软心肠,现在变得从不轻易掉下眼泪来。她更不会在看到王唯一倒下去时,还骇然地不希望娟子的枪响了。只要她有机会拿起枪的话,她会一点不慌张地打死所要打死的敌人!

  悲愤会激起热烈的爱。母亲比过去更爱她所爱的人。这种爱早已超出爱子女爱姜永泉的范围,现在更扩大了。她家里,成为区、县人员来往的住地。大家称这里是“干部招待所”。区上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上的部分干部,没有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德刚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亲在家做好一点的饭,那准是又来干部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那末苦,逢年过节也不肯全吃上一顿麦面饺子,可是对革命同志,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一切。

  做母亲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后,她对大儿子是不隐讳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灾难,都向他倾诉,从而得到办法、安慰和同情。德强的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她比谁都需要儿子的帮助啊!何况他是不知几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这样想。母亲不使儿子知道她有一点痛苦。她要使孩子认为她过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实在,她早不觉得自己可怜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负,甚至感到骄傲!

  晚上,街坊邻居的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来看望德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好一阵才走散。最后,杏莉也留恋不舍地告别走出门去了……

  德强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他身旁,在灯下给他补衣裳。母亲静静听着儿子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故……讲到难过处,她深深地叹口气;讲到痛快处,她微微地笑笑……德强突然不讲了。母亲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以为孩子累了,就温爱地说:“睡吧。也累啦。明早上还要走。”

  德强象没听到母亲的话,转过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动作。

  夜很静,连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细叫声,不时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刚,不知什么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发出轻细的鼾声。

  “妈,我给你引上。”德强见母亲把针凑到眼前,头靠上灯火,好一会也没把线穿进针鼻里去,就爬起来说。

  母亲把针线递给他,带笑地说:“你几年不回来一趟,这次赶上了给我引根线。你不在家谁给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饭,不是上学,就是去儿童团。你看,家里还会有谁呢?”

  德强引上线,重新躺下,笑着说:“妈,给你娶个媳妇来,她帮你干活,好不好?”

  “哪可太好啦!”母亲知道儿子在说笑,但心里也真有一种高兴冲上来。接着又说:“按年岁,你也该成亲了,妈也该用媳妇啦。唉,我知道你是不会这末做的。你妈也没这份使媳妇的命啊!”

  德强不觉红了脸,抿嘴笑笑说:“妈,你猜错了。我已经找好啦。”

  “真的?”母亲半信半疑,紧看着儿子羞红的脸,问道:“你找的谁呀?”

  “妈,你猜吧。远在天边,近在跟前。”德强孩子气地逗着母亲。

  “咱村的?”

  “是啊。”德强坐起来,紧望着母亲。“妈,你看杏莉好不好?”

  母亲一时怔住了,但马上相信这是不会错的。她又有意逗儿子,笑着说:“哈,她肯到咱家帮我做活吗?”

  “妈,你先别说这个。”德强有些着急了,拉着母亲的手,“妈,你到底看她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呀?”

  “嘿,”母亲又笑了,“看看吧。我说你说帮我干活是假的。

  这不摆出来啦?”她又收住笑容,认真地问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妈,问你的意见呀!”

  “我看是个好闺女。”

  德强兴奋地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激动地说:“妈,你愿她做儿媳妇啦?”

  “哥,我愿她当媳妇!”德刚被惊醒,骨碌爬起来,大声叫道。

  德强同母亲都吃一惊。他正要按下德刚,不料又传来话声:“哈呀!我早猜到杏莉是俺嫂子了。我举两只手,赞个大成!”秀子从西房间,笑着说着走过来。

  这下子可把德强羞坏了。他打弟弟的光腚板一下,又冲着妹妹说:“你们知道个什么!再瞎说,看我揍你。”

  “哼!”秀子把鼻子一哼,头一昂,越发挺着胸脯走上前,气壮壮地说:“呀!八路军还能打人?咱就不怕。”

  德刚搂着哥哥的脖颈,挺认真地说:“哥,你敢打我们的团长,我们开会斗争你!”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

  “好哇!”母亲笑得合不上嘴,“你们大大小小都有组织了,哪个也惹不起啦。嗨,你们多数通过了,我这个妇救会员也要服从民主啊!等会你姐姐回来,也叫她补投一票吧!”

  一阵阵欢乐的笑声,冲上了茅草屋顶,震撼着泥坯墙壁。

  淑花趴在缎子被上哭泣,肥胖的身子,抽搐地蠢动着。住一会,她抬头瞅一眼王柬芝,希望他来理她。

  王柬芝在地上来回走着,把烟卷一根接一根地狠抽着,烟灰撒满地面。过了一会,他把烟丢掉,一口气吹灭灯,跳上炕来。

  淑花高兴地忙起身迎他,不料被他一把推倒,脸蛋上啪一声挨了一巴掌。

  “他妈的!都是你这东西坏的事。谁叫你无辜乱跑来,啊?”

  王柬芝怒喝道。

  淑花倒不敢出声了。手捂着脸腮,抽搐好半天,才悄声呜咽地说:“谁、谁知道会遇上人呢……也不是我自己愿留下来……那次你走出去的第二天夜里,我正睡着,猛听枪也响,人也叫,吓得我钻到被窝里连动也动不了啦!谁知八路军来得这末快……”

  “你还强嘴!我告诉你不能乱走,你忘啦!?”

  “我、我是到那屋去呀,谁想到那毛女人会进来?”她见他颓然地坐下来,象是平静些了,就大声哭着说:“你杀了我吧!不想法对付共产党,你打死我能有屁用……”

  王柬芝真的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喘口粗气说:“唉!看样子他们有些警觉了。那两个东西真他妈的饭桶,连个王长锁都杀不死……唉!”他懊丧地拍着秃脑门,忽然又显出喜色,把淑花拖过来搂在怀里。“嘿,对不起啦,小奶奶,使你受委屈了。你别怨我,都是为咱们的事啊!你不知道,碰上别人不要紧,偏偏碰上那秀娟!这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淑花眼皮夹着泪水笑了,噘噘着小圆嘴,不以为然地说:“哼!什么秀娟不秀娟的,看那毛丫头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信,你堂堂这末大人物,倒怕起一个村姑子来啦。看你刚才的样子,象要把我吃掉呢!快躺下睡吧。”

  “啊,我哪能吃你呢?”王柬芝亲着她的脸腮,猥亵地说,“你呀,就是永远睡不足。好吧,睡一会,等下我还有事……”

  王柬芝早有他的打算。当他发觉杏莉母亲和王长锁参加了救出母亲的事情时,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两个越来越靠不住的人处死。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无法摆脱干系。他要找好时机叫党羽们在外面杀死王长锁;看来除掉这个软弱的女人更容易些,可是把她害死在家里,他王柬芝是免不了要受连累的。为此,他想出一条借刀杀人的诡计,把他们两人私通的关系传出去。他设想,虽是解放几年了,可是多少年来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最憎恨的是奸情,无不认为“万恶淫为首”。

  这件事一传开,准会激怒群众,杏莉母亲最怕人知道这件事情,只要告诉她村里人要开会斗争她,这个极少走出大门的女人准会害怕当众出丑而寻死。即使她不自杀,至少也不敢出门去接近母亲那样危险的人。可是王柬芝失算了,没料到她的悲痛达到了极点的时候会有另一番打算;更想不到共产党的干部对这件事会是那样慎重,使一般人也很少谈论了。可是毕竟杏莉母亲怕丢人,再也不敢出大门了。王柬芝正在想新的办法,真不料使他最感头痛的娟子却出现了,而且被她碰上了淑花。这是给他当头一棒,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对付呢?”淑花担心地问道。

  “只要监视紧,量那两个东西一时不敢说出去。你明天一定要离开……我已告诉老吕,明天一早到万家沟,叫人来把冯秀娟趁早除掉——哪怕冒点险也要干掉她!电报我也译好了,看看上面的意思,站不住脚我就搬走……哦,宝贝!天快亮啦。‘约会’的时间要到了,我发电报去啦。”“嗳呀,急什么的?鸡才叫过第一遍呀。”淑花撒着娇,紧搂着王柬芝的脖子不放手,“唉,什么时候不好‘约会’,偏偏在正是暖被窝的时候,使人不好受。”

  “我说过一百次,拂晓人静不会被发觉啊。今天更要加点小心,杏莉那孩子也在家里……”

  杏莉翻了一个身,带着粘液的薄嘴唇,巴唧巴唧咂了两下,象是小孩刚吃完糖,还品着滋味似的。她睁开眼睛,微微皱起嘴角,两腮上立时出现了梅花似的酒窝儿——笑了!耳根有点发烧了。她见窗上还是一片模糊,远远传来一声鸡啼,便又合上眼睛,但没有睡去。

  她昨晚上回来,在家里没待多久,就跑到德强家去了。对自己的家庭,她愈来愈感到陌生。她母亲变得那末忧郁沉默,而那父亲王柬芝,就会做勉强的皮动肉不动的笑脸,这使她感到不快和厌烦。就连从小带她长大受她敬爱的王长锁,他那种象被吓着的绵羊一样的惊恐不安的神情,也使她很不痛快。

  杏莉深深感到,这幢高大华丽的住宅,比起那座低狭的茅草屋来,是多末空虚和阴冷!那茅草屋里是多末温暖幸福,她是多末想跑去永远不再回来啊!

  杏莉想着刚才梦里的景况,又幸福又羞涩地笑了。她简直忘记是在睡觉,而真的同德强象两只英勇的鸟,在高山峻岭上,在浩瀚海洋上,在冰天雪地中……到处飞翔!之后,双双落在鲜花盛开的青枝上,享受着浓郁醉心的芬芳!…… 

  又一声鸡啼喔喔地传来。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窗户已麻麻亮了。她忙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想:“快起来吧,别象他参军那天早上一样,他来了我还没起来呢。那时小,现在……”她脸一红。又想:“早上要早些走,回校还要赶今天的课程。到妈屋里去拿几件衣服……”

  杏莉刚出屋门口,忽见一个人影闪进通后院的夹道里。她有些惊异,莫非有贼?!她轻脚快步地跟上去。只见那人很稳重地直向深宅里面走,并不象是生人进来的样子。她刚想问是谁,可是从那颗在灰暗的光线下发着亮光的秃头,和那高身材的走路姿态上,她认出是她父亲。她又要叫出来,可一想他起来这末早,到那很少有人去过的闲房子处干什么呢?她尾随在王柬芝的后面,向里走去。

  可是,赶她走进最后面一个院子里,一转眼,王柬芝没有了。她很奇怪,正想叫一声,可忽然听到轻微的门响,是从东北角发出来的。她第三次压下了要叫出口的声音,向门响的方向走去。赶到近前,她断定她父亲是进了紧靠着那个长方形的花园的屋子里。

  杏莉骤然感到一阵紧张,有些骇然地轻轻走到那屋子的窗前,细耳静听着。里面明明是在划火柴点灯,可没有亮透出来。杏莉睁大眼睛紧贴到窗户上,才迷迷糊糊看清原来窗户是从里面用黑东西遮着的。接着里面响起阵阵的“滴滴哒哒”声,又出现了“唧唧咕咕”的尖叫音。杏莉听着听着,浑身一阵抖嗦,出了一层冷汗。她的心象一只飞鸟一样在疯狂地扑腾着。她明白了:屋里面有一部无线电台!因为在中学里上物理时为讲无线电这一课,老师特地请胶东区党委的电台上的报务员来讲过无线电,并做了点示范。那“滴滴哒哒”声,就是那个报务员用拍发电报的电键拍出的声音,而“唧唧咕咕”的响声则是收讯机的讯号声……

  “特务?!汉奸?!他……”杏莉的心里狂乱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她一迈步,想冲进屋里去,看个究竟……可是立刻停住了:“不行!他要真的是坏蛋,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呢!?”她想着,蹑手蹑脚离开窗户,向外走去。一出了后院,她就放快脚步跑起来。

  杏莉刚要叫母亲开门,可是一听里面有哭声,心里又是一惊。她急叫道:“妈,妈!开门,快开门呀!”

  白天那可怖的情景,还在杏莉母亲脑子里回萦,仿佛那黑色的手枪还放在她眼前,那雪亮的匕首还按在她脖颈上……她当时被吓昏了过去,一点挣扎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在哭,眼泪象两股泉水,把枕头都浸湿了。今白天她一听那淑花讲王长锁将被杀害,心就碎了!娟子来时,她真要开口把什么都告诉她;可是王柬芝在身边,她怕说出来使娟子也要受害。而当听娟子说到王长锁遇害被救下来,她又感激娟子,差点把真情说出口,可是王柬芝又进来了……她除了绞断心肠的痛苦外,还有什么办法啊!?

  杏莉母亲恰似生长在背阴处的草。这种草是那样的柔细脆嫩,好似未出土的韭菜芽,看上去挺喜人,可是最缺乏抵抗力,最易损坏和夭折。就为此,那些毒虫最爱咀咬它,牲畜也最爱吃它、践踏它。如果把这种柔弱的草种植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得到充足的水分和养料,也会壮实地成长起来。然而,栽培它是多末不容易啊!

  杏莉母亲正恸哭着,忽听有人叫门,辨出是女儿的声音,就赶快煞住哭声,说:“莉子,你有事吗?”

  “妈,快开门!开开门再说!”

  “哦,天亮还得会,回去睡吧,亮天再来。”她这是为不使女儿看到母亲的眼泪才说的;又一想,就急忙擦擦泪水,下炕去开门。

  晨光刚刚小心地爬上窗户,屋里的一切东西都还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一片黑影。

  杏莉虽站在母亲跟前,可是看不清母亲那被浑浊的泪水浴沐过的脸面,不过凭刚才听到的哭声,她能判断出母亲的嘴唇在搐动。她进来就问:“妈,你哭什么?”

  “噢,噢!我,没什么,没什么。”母亲拚命压抑冲上来的哭声,可是她的声音还是带着明显的悲泣,愈来愈颤抖了,“啊!莉子!你要找什么……”

  “妈!”杏莉顾不及再问母亲为什么哭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你说,我爹是什么人?”

  “啊?!”杏莉母亲惊诧地紧盯着女儿的脸。她虽看不清孩子的表情,可是她感觉到了女儿是被愤恨占据着。她在吃惊之后,马上感到一阵恐怖。她用力镇定着说:“他是什么人?你、你爹、爹呀。你怎么问起这、这话来?”

  “妈!你知道不?他偷偷摸摸地安电台在家里干什么?只有汉奸特务才干这种勾当!妈,你快说,知道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事!?”杏莉越说气恨的情绪越浓,用力抓着母亲的手。

  母亲吃惊地觉得女儿的手是那样地在抖颤,是那样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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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莉母亲全身一阵猛抽,身子无力地坐到炕沿上。很明显,她虽不知什么是电台,可是孩子已抓住这是汉奸的证据了,她没法再掩盖下去。可是一想到可怕的后果,她又不得不用力掩饰。她费力地说:“莉子,快、快别瞎说。哪、哪会有这事……”

  杏莉猛地把拉着母亲的手抽回来,毅然地说:“妈!我爹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事,这我已拿准了!我来问你,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个人,你既不知道,那就算了!”

  杏莉说完,转回身就向外走。

  杏莉母亲这一刻停止了呼吸,她似乎这才弄明白了发生的是什么事。她立刻冲上去,一把拉着女儿的胳膊:“孩子!你上哪去啊!?”

  “找干部去。”

  “找干部?不,不,你不能去!”

  “怎么?”杏莉有些吃惊。

  她母亲的声音平静起来:“怎么,你这不是害了你爹啦!”

  “爹,我不要这当汉奸的爹!”杏莉痛苦地皱紧眉头,充满仇恨地说。现在的杏莉不是几年前听说她大爷王唯一要被处死还可怜他的杏莉;和她从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发育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姑娘相媲美,她经受过几年的革命教育,战斗的锻炼,她的好朋友——未婚夫德强对她的感染,杏莉的心灵也是坚强而美丽的了。故此,她一发现王柬芝的行为,先想到的不是当事人是她的父亲,而是对敌人的痛恨完全激怒了她,控制了她。

  可是话一出口,望着站在眼前的母亲那细瘦的影子,全身禁不住袭来一阵寒栗。仿佛直到这时听到她最爱的母亲提到这一层,她才想到这事情将给她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她开始同情起母亲来。她又去拉住母亲的手,安慰她说:“妈,你还不明白当汉奸的人是最坏的人吗?多少人被汉奸、鬼子害死害伤!就说德强他妈——我大妈和嫚子妹,被鬼子害得多末惨!你不是亲眼见着的吗!?妈,你放心,他究竟是什么人,罪有多大,咱人民政府都会处理得公平的!妈,你别怕,我就去报告……”

  杏莉母亲听着女儿的话,象一把刀子刺到身上,心也要碎了!纯洁的孩子她哪知道她妈的境况啊!母亲知道用这个理由已阻止不住女儿的行动,她忽然怕起女儿来,感到杏莉是个陌生的人,似乎自己生下的孩子是铁打的,一点不体谅她妈妈的心。可是她毕竟是母亲,孩子是她生的,她养大的,她做母亲的还畏惧自己的孩子吗!?

  杏莉母亲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她走上一步,扯着女儿的衣袖,用不容违抗的口气说:“杏莉!你还要不要你妈!?”

  “妈!你别怕。咱人民政府决不连累好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妈……”

  “你妈若是汉奸可怎么办!?”

  “啊!你!?”杏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

  杏莉那两撇淡淡的长眉毛,立时竖立起来,那细眯眯的眼睛瞪得和杏子一样圆。她痴呆呆怔楞楞、直直地看着随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曙光,渐渐显出全身的轮廓的母亲!接着,她的眉眼同时集聚起来,两边的眉峰在鼻梁上端碰在一起了。她的嘴唇抖动着,牙齿紧咬着,左手颤抖地挪到胸口,紧紧地撕揪着衣襟。她的心象堵塞着一包钢针;她的眼睛在开始模糊!

  “孩子!啊……”杏莉母亲料不到这个消息会使女儿痴呆在那里。巨大的悲痛又来到她的全身。她抢上去抱住女儿,痛哭失声。她猛然发觉女儿也在恸哭,孩子的眼泪和自己的眼泪流在一起了!她再没有力量控制自己,她忘记了一切!她的身子无力地往下瘫痪,结果双膝跪在地上,两臂紧紧抱住女儿的腿干,痛哭着叫道:“孩子,你妈有罪啊!妈对不起你……我该千刀万剐……”

  母亲边哭边诉地断断续续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女儿。姑娘的情绪飞速地变化着。刚上来她痛恨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她不能原谅他们为了保住他们的生命替王柬芝当腿子、不把汉奸告发出来的行为。接着她又可怜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同情他们的不幸,过着这末多年的昏天暗日的生活。

  而后来,她又把她的同情心推翻,一点怜悯他们的心也没有了。虽说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有了那种关系才有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姑娘认为那是不正当的关系,是堕落,是耻辱。但是,在杏莉把她母亲和王长锁的罪过同王柬芝的罪愆相比时,她把对母亲他们的恨完全归咎到王柬芝身上。这样一来,她甚至觉得母亲和王长锁是没有罪的。

  杏莉的心情来回地变换着,痛苦着,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她低头一看,母亲还在抱着她的腿哭,热泪把她的裤腿都浸湿了。她立刻把母亲搀起来,抽泣着说:“妈,听我说……”

  “孩子,你去告发吧!你妈和那不是人的坏东西一块死了也情愿,这样的日子我早晚也活不下去了!孩子,我是为的你,和那可怜的长锁……”

  “妈,你说得对,我要去告发!妈,咱不能昧着良心,自己有罪也该去自首。你们是被王柬芝逼着干的,我看政府是会宽大的。妈,你别怕。”杏莉说着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转身要走,可又被母亲拉住了。

  “孩子,你说……”母亲带着深切的耻辱和痛苦说,“你不记妈的仇?你认长锁是你爹?”

  杏莉的心中刺痛了一下。她望了那可怜的不幸的母亲一眼,没回答,走出去了!

  东方放亮了。

  勤劳的农人,已经起身整理工具,准备上山下地了。日夜忙碌的女人们,眨着微微发红的眼睛,打着倦困的哈欠,开始拾掇锅灶做饭了。一会,从烟囱冒出蓝色的轻烟,和灰茫茫的薄雾混在一起,象是给苏醒了的山村盖上一层薄纱。西山顶上的块块小云朵,在人们还看不到旭日的时候,它们就被朝霞烘得艳红,宛如一缕缕点缀在白玉上的彩翡。

  杏莉才出二门,迎头碰上王柬芝。王柬芝的出现并非偶然。当他发完电报后,就走到妻子的窗前,想听听里面的动静;里面的哭声吸住了他,接着他全身沁出冷汗……杏莉象见到狼,恨不得上去揪住王柬芝,咬他几口……但是一想到他有枪,她就装作无事的样子向外走。王柬芝却用胳膊把她挡住:“杏莉,什么时候回校里去?”

  “哦!今天早上就走。”她用力镇定自己。

  “多住几天再走吧。我还有事同你商量!”他微微笑着。

  “那好。等我回来再说吧。”杏莉想赶快脱身,说着又要走。

  “你上哪去?”他又拦住。

  “我去找德强,一会就回来。”

  “等一等。进屋去一下,我有几句话和你说。来,进去吧”

  杏莉踌躇一霎。心想,硬不进去他会怀疑的。就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屋。

  那淑花还没起床。她一面在朱红的花缎子被面上撩摆着大腿,一面无聊地轻声细气地瞎哼哼。一见王柬芝,就嚷道:“哈哈,你到底回来……”她发现后面跟进来的杏莉,扫兴地咽回后半句,哼一声鼻子,把屁股朝里一扭,用被蒙上头。

  杏莉又恨又厌地瞪她一眼,背着身子站在炕前。

  王柬芝溜达着,随手把门插上了。

  “爹,你闩门干么?”杏莉吃了一惊。她叫“爹”很别扭,但她还是聪明地叫了。

  “嘿嘿,你表姑还没起来呢!”他阴沉地笑笑,使杏莉更感恐怖!接着他几步抢到杏莉跟前,脸变得异常阴恶,严酷地问:“杏莉!你要上哪去?!”

  “我到德强家去!”杏莉也失去平静,心崩崩地跳起来。

  “你要叫人来抓我!”他恶毒地抽动着脸上的皮肉。

  “抓你干什么?”杏莉的脸唰地变白,胸脯在起伏。

  “哼!你们说的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汉奸,你要抓我!好,咱先来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

  淑花见势吓得缩成一团,浑身哆嗦。

  杏莉脸色煞白,她并不是害怕,她眼睛里放出利剑般的光芒,愤恨地说:“王柬芝!你要杀人!你,你这个老汉奸!你要是知罪就去向政府自首。你杀我,哼!也活不了你!”

  王柬芝冷笑一声,把匕首倒握着,软下来说:“杏莉,你我毕竟是一家人,我哪舍得害你呀!两条路:你不坏我,我就放你,等夜里派人送你到牟平城去,有荣华富贵你享;你若是告发我,可别怨我无情,那是你自己找死啊!”

  杏莉浑身发颤。在这个手持利刀的大汉奸面前,她显得多末无力啊!她想呼喊,可是这深深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住宅,谁能听到呢!她真有些后悔,不该进来了;自己死了是小事,而这些汉奸就抓不到了。但她的神经没有错乱,脑子一动,心想先答应下,抽空子再去报告……于是改变口气说:“我一时糊涂,告发了还害着我妈。我不去啦。”

  杏莉呀杏莉!聪明伶俐又单纯幼稚的姑娘,你用这些话能骗过老奸巨滑的王柬芝吗?你哪知道敌人的毒辣啊!?

  “呀,到底是知道好坏的姑娘。到城里可好呐,日本军官又阔气又大方,对咱女人可客气啦……”淑花见杏莉软下来,笑着扭过胖腰肢,谄媚撒娇地劝说着。但被王柬芝的严厉眼色逼回去了。

  “这就好。”王柬芝说,“你就在这屋里待着,有人送饭给你吃。”

  杏莉一听,急了!忙说:“我要去找德强,好捎信请个假呀,不然他要来啦!”

  “这不用你烦愁。我会去找德强!”

  杏莉知道坏了。她立时忘记一切,冲过去就开门。王柬芝一把将她揪住,喝道:“你跑哪去!”

  “你要杀人!来人啊……”杏莉惊呼,不顾一切地反抗。

  王柬芝的手指被咬破。刀掉到地上。两人拚命地撕打起来。

  淑花刚上来吓掉了魂,后来见王柬芝的刀被打掉,就光着屁股跳下炕,把刀拾给王柬芝。王柬芝把杏莉撩倒在地上。

  杏莉叫喊挣扎!

  “快!”王柬芝叫道,“快拿东西,塞住她的嘴!”

  杏莉的嘴被淑花用毛巾堵住了。王柬芝凶残地向她胸口刺去……又向她肚子插进一刀。

  血——青春的热血,在晨曦中迸溅!

  王长锁早晨起来挑担水饮了牲口之后,拿着竹笤帚到里院来打扫院子。他刚进王柬芝住屋的院门,就听到有喊叫声。他忙向发出叫声的门口奔去。可是门推不动,他从门缝向里一看:天哪,大事不好!王柬芝在杀他的女儿——杏莉!他摸起砖头就砸门……

  王柬芝一听有人,忙从枕头下抽出手枪,开门冲出来。

  王长锁见势不好,转身就跑,大喊大叫!

  王柬芝尾追不放!

  一个细条条的青年,穿着一身已褪色的军装,两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流露出喜悦的光彩。他那对黑大的眼睛,更显得有神而英俊,只不过现在里面含的善良温情的成份比过去更多些。他漫不经心地迈着敏捷轻快的步子,走近杏莉家的大门口。

  突然,一阵叫嚷声和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使他立刻停住脚步。他脸上的喜色、眼里的温情几乎同时消失,随即换上紧张、警觉和勇敢的战士表情。他迅速抽出两手。

  就在这青年的感情骤然变换的同时,一个人猛地冲出大门,枪声也随之响了,子弹打在门板上。那青年机灵地把身体闪到门旁,两眼紧盯着门口。

  王柬芝提着还冒烟的手枪窜出来。青年见势来不及多想,等王柬芝跑到跟前,他飞快地抢上去把腿叉开,噗嗵一声,王柬芝那瘦高的身体被绊倒在地上,嘴里啃满一口土。青年再上前一脚,踩住他伸向右前方握住手枪的手脖子,一把将枪夺过来。

  王长锁跑出好远,听到这摔倒的响声,回头一看,就急忙跑回来,喘吁吁地叫道:“啊!德强,德强啊!是你呀!”他见德强有些迷惑吃惊地看着他,又说:“他杀杏莉……是大汉奸……”

  “什么?!”德强禁不住浑身一震,紧盯着王长锁的脸。

  王长锁抽泣着,忽然叫道:“德强,快!快去抓吕锡铅,也是汉奸!别叫他跑了!”

  德强一听,来不及再问,这离学校很近,怕吕锡铅闻声跑掉,就把已经摔伤的王柬芝交给王长锁看管,提着枪直奔学校去了……

  王长锁照躺在地上的王柬芝狠踢一脚,怒骂道:“你这兔崽子!……”

  王柬芝摔得并不重,只是装着爬不起来。他见德强一走远,猛地跳起,照王长锁胸前狠狠一拳,立时冲进门去。他慌忙地跑进屋,回身把门闩上。他打开箱子,把译电报的密码本揣进腰里,又抓起掉在血泊里的那把匕首,眼睛四下扫了一遍,没找到淑花。他要杀死她,以防她泄密……他听着前面王长锁的砸门声,也来不及再找,把刀插进腰间,推开后窗,跳进花园里,开开后门上了大街……

  娟子听到枪声,急急向南赶来。街上有好多人,都惊恐地朝枪响的地方跑去。

  昨晚开干部会,大家讨论了王柬芝的老婆和长工的事。经过分析,都觉得里面有文章。就决定今天找杏莉母亲和王长锁谈谈,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娟子正走着,猛见王柬芝匆匆从南走来。看样子他很紧张,别人和他打话也来不及说完,只是一个劲地走。娟子心里一动,就迎着他走上去。

  王柬芝一发现她,略一怔,就先开口说:“秀娟,妇救会长!是怎么回事?哪里打枪?”

  “我也不知道,想去看看。你上哪去?”

  “噢,我,我想到万家沟去一趟。”他说着就走过去了。

  由于人多,娟子开始没看清他的身上有什么特别。可是当他一闪身,娟子那敏锐的眼光就发现王柬芝的黑衣服上有点点的血印,再见他不安的神情,那枪声又是从南头传来的,娟子立时警觉,疾忙跟上他,叫道:“校长!等一下,我有点事!”

  王柬芝已走出十几步,听见叫声转回头,可是一发觉娟子的手在从腰里向外掏什么,立时知道不对头,就放快脚步。

  “哎,你等一等呀!”

  王柬芝心一慌,顾不得其他,大跑起来。

  “站住!”娟子推上子弹,紧紧追赶。

  那王柬芝跑得更快了。

  “站住!要不我开枪啦!”

  王柬芝见跑不出去,就停下来,急忙从腰里掏出密码本,划着火就烧。

  娟子见他在烧什么,更急了。猛地冲上去,抓住王柬芝的衣领,怒喝道:“快把火熄掉!”娟子见他把烧着的东西摔到地上,急忙赶上去用脚踩。

  王柬芝突然抽出匕首,照娟子背上就刺。

  娟子飞快地闪身躲开,用枪指住他:“不准动!把刀丢掉!”

  王柬芝颤抖一会,又凶恶地向娟子扑来。

  娟子气炸了!照他腿上狠狠开了两枪!

  后面的人群赶上来,把已打伤的王柬芝扭住……

  教员吕锡铅因吃多了油腥东西,又喝了不少凉水,这几天颠晃着大驴头,老往茅厕里跑。前天上课时,他拉到裤裆里,学生说臭,他还赖学生不讲卫生,在教室里放屁呢。今天一大早,他又蹲在茅厕里拉稀,一面还想着昨晚王柬芝交给他的任务——早饭后就到万家沟去……一听枪响,他心里有病,吓得没拉完就提上裤子,越想越怕,又拉了一裤裆。

  他刚出茅厕,就听见有人问那年青的老师:“高老师!吕锡铅哪去啦?”

  那高老师见德强抡着枪,战兢兢地回答:“啊啊,他大、大概,在茅、茅厕里……”

  吕锡铅见德强奔来找他,转身就跑。他拙笨地往墙上爬,已快爬到顶了。谁知墙是泥和石头垒的,又太陈旧——泥散了,更加上他那又笨又沉的身子,吓得发抖的两手,一个石头被他踩活,两手也没抓住,就四脚朝天,连人带石头,噗哩崩噔跌进粪坑里。二三百学生用的粪坑,加上刚下过雨,象个井一样。他站起来稀粪还及到脖颈呢。

  德强赶来将他逮住了。

  村里的人们闻声已赶到。玉秋带着民兵押起犯人,进行搜查……

  德强走进杏莉的家,人们的恸哭,使他发麻!

  杏莉母亲已声哑泪尽,抱着血淋淋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杏莉慢慢苏醒过来,眼睛无神地看着她母亲那哭皱了的脸,细声说道:“妈,我不记你的仇,我认长锁叔是我爹……”说着又昏迷过去。

  杏莉母亲恸哭得更加厉害了!

  满屋的男女老少,个个流泪,人人悲泣!

  母亲坐在地上,怀里放着杏莉的头。悲怆使她发昏,身子很难支持住了。她轻轻地抚摸杏莉苍白的脸颊,泣声呼唤道:“杏莉!莉子!闺女!孩子……”

  杏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注视着母亲的脸,一霎,细小的泪珠滚出眼角。她细声叫道:“大妈呀……”

  “孩子,你痛!大妈知你身上痛……”母亲急忙去揩她的泪水。

  “我不痛,大妈……”杏莉的脸搐动一下,“我,我是想到你家去,跟着你……啊,大妈呀!你真好啊!德强哥……”

  “妹妹,我在这!”德强立刻应道。他跪着蹲在杏莉身旁,紧握着杏莉的一只手。杏莉紧看着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德强哥,你来了!你把敌人抓住了……你别哭,你真好啊!……你很年青,别为我伤心……打敌人要紧。你要英勇下去!永远……”她以生命的最后一息,坚持着说出这最后几句话。没等他回答,她那在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细眯眯的眼睛就闭上了,喘出最后一口轻微的气息!

  象焦雷轰击脑门,德强感到一阵昏晕,忘记擦在他是很少流的眼泪,只是看着她的脸,握紧着她那只渐渐冰凉僵硬的小手!

  人们再三苦劝,杏莉母亲还是止不住哭。而这个时时为女儿着想,在黑暗痛苦中爬过十几年的柔弱女人,怎么能不哭啊!她痛苦极了!她恨自己害了孩子。她撕自己的头发,不愿再活下去,她要撞死在女儿身旁!

  花子去拾掇炕,想把杏莉抬上去,但向炕跟一走,被什么东西绊个踉跄。她低头一看,惊叫起来:“嗳呀!这是谁啊?”

  大家一看,啊!一双白胖的小脚露在外面。于是就动手向外拖……

  那淑花帮着王柬芝杀了杏莉后,听到外面枪又响人又喊,知道大事不好。这女人更知道王柬芝的狠毒,他会为保密回来给她一枪的。所以吓得又是屎又是尿,恨不得钻进老鼠窟窿里去。惊恐中她发现了平常烧炕用的炕洞口,就赶忙向里爬。谁知美中不足,她长得太胖了,好容易挨着痛挤进个大屁股,但是两只脚怎么也弯不进去了……

  大家把她拖出来一看,嘿!她可把炕洞里的灰都摸到皮肤上了,黑的象个驴屎蛋蛋,身上还被砖头擦破了好几处。

  人们见她身上一丝不挂,都愕然吃惊。花子问道:“嫂子,她是……”

  “你这妖精!你赔我的孩子呀!”杏莉母亲发疯地扑上来,“你这婊子!汉奸的姘头!天哪!我的孩子……”

  那淑花象鸡吃米,双腿跪在地上直叩头,哀求道:“八路老爷,开开恩吧!宽大宽大咱妇女哪!都是他们干的呀!我什么都告诉你们……别打我呀!我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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