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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德英:苦菜花(四)

作者:冯德英 发布时间:2016-10-29 10:07:0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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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村子里热闹极了!人们都在欢迎八路军。啊!于得海!人们天天盼望着的神话般的英雄到底来了,他带着队伍来了!真的,他们比神话中的英雄还要强几分!于得海——啊!真是“鱼”得了海,天老爷也没有法子治他。提起他的名字,敌人都胆颤心惊!

  母亲和星梅慌慌忙忙赶到家里,一个全副武装、比她高出一点的英俊军人迎上来。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直到他口吃地叫着妈!

  这个团是才从前线出击回来休整的。军队打了胜仗,老百姓比亲临战场的战士还高兴,更能体会到胜利的意义。人们把肥猪、肥羊、鸡、鸭、鸡蛋、蔬菜……直往部队上送。把个事务长忙得喘不过气来。部队开始不接受群众的慰劳品,老百姓可生气了,“告状”到区政府里。政府说服了军队的上级,才收下了。

  小母鸡把脸憋得通红,瞪着两只滴溜圆的金黄色小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从窝里跑出来,接着就“咕咕蛋,咕咕蛋”地叫起来。

  秀子背着书包一跳一蹦地从门外跑进院子来,从鸡窝里拾起温热的鸡蛋,随口编着唱道:

  母鸡下鸡蛋哪
哎咕蛋咕蛋地叫啊
秀子俺拾鸡蛋送给那侯大嫂
叫她吃了身体好
叫她养个胖胖的小宝宝……

  “真不害臊,疯丫头,瞎唱什么!”母亲从屋里出来,打断秀子的歌声,又忍不住笑了笑,接过鸡蛋,吩咐道:“快去找你兄弟妹妹回来吃饭吧!”

  秀子的脸有点红,瞥了母亲一眼,把书包递给她,就一跳一跳地跑出去了。

  这时从母亲的西房间传出一个青年女子的爽朗笑声,母亲走进来笑着说:“侯同志,你可别笑话那傻丫头。”

  “哪里,大娘,秀子可真好呢!”侯敏笑着理理头发说,“大娘,你千万别把鸡蛋都留给我,你给小弟妹们吃吧。”

  “咳,这是哪里话?我没好东西,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没啥稀罕。攒着留给你月子里……”母亲收住话头,看那侯同志挺着很沉的身子,靠墙坐在炕上,正缝一件红色的小孩衣服,就过去拿来看看,说:“你的手真巧,看这针线活哪象是念书人缝的。你还是多歇会吧,别累坏身子,留着我抽空给你做做。”

  侯敏那微黄憔悴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感激地看着母亲说:“大娘,不用啦。嗨,你真比亲生妈还疼我。本来我想自己是生第一个,岁数也大些了,有些怕;有你啊,我什么都放心啦!”

  “咳,你快别夸奖俺老婆子啦。看看你们这些在外面工作受累的人,谁还有个不动心的!就说陈政委吧,快抱孩子当爹啦,又出远门了。”

  “大娘,等他开会回来,正能看到孩子!”侯敏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幸福里,那还未出世的小生命,模样儿似乎已经呈现在她的面前了。

  母亲刚要说什么,忽听秀子在院里叫道:“妈!团长,于团长来啦!”

  母亲兴奋地迎出来。

  于团长满脸笑容,没等母亲开口,就先笑着说:“嫂子,你过的好啊?”

  “好,好!快进屋里坐吧!”母亲忙应着,向屋里让他。

  于团长走进来,陈政委的妻子侯敏刚要下炕,被他阻住了:“快别下来,我坐凳子上就挺好。怎么样,小侯,身体好吗?”

  “好,团长你放心吧!有大娘照顾着,比在家里还强!”侯敏望着母亲笑着说。

  “咳,哪里的话……”母亲正要说下去,于团长打断她的话说:“大嫂子,你就是不爱受表扬,你这脾气,没来以前我就知道,有什么样的妈妈出什么样的孩子,德强就是和你一样。”

  “那孩子在家啥也不懂,出去这两年还不是你团长教导的!”母亲的脸有些红,恬然地笑笑,接着说:“于团长,我有个事想问问你呐!”

  “什么事,嫂子?”
“唉,就是……”母亲犹豫起来。

  “什么呀?嫂子,尽管说,侯敏也不是外人。”“不是这,”母亲摇摇头,接着小声说:“我知道自己不是,也不好多问。可是这孩子要不是,我总不放心。我是问问,德强是不是个党员啊!”

  “噢,这个事呀!”于团长和侯敏对着笑笑,“嫂子,你怎么没问他本人呢?”

  “问啦,他不说呀!”

  “啊!这小伙子,倒真知道保密。”于团长笑得更开朗,“大嫂,你放心吧!我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是啦!”

  “哦,这我就放心啦!”母亲兴奋得眼里涌出泪花,她撩起衣襟擦擦眼睛,接着说:“谢谢你团长信得过我老婆子,放心吧,不该外人知道的事,我谁也不会告诉!”

  “对,大娘!就该这样。”侯敏信任地看着母亲说。“哎,好啦,快吃点饭吧!”母亲站起来,准备去拾掇饭。

  于团长也站起来:“嫂子,我来看看就行啦!饭我是不吃的。”

  “你呀,咳!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我看你当团长的得把这条什么纪律去掉,不然俺老百姓可有意见呐!”

  于团长又笑了:“不,嫂子,这可是顶重要的一条……”

  警卫员德强和于水都跟陈政委出发去了,老号长格外忙碌起来。这天早上,他从大门口把马牵出来,一面和马有趣地说着话,问它吃饱了没有,愿不愿跟他老孙去蹓蹓腿,一面又从怀里掏出他那永不离身的酒瓶子,一挨嘴,喝了两口。

  抬头看见兰子走过来,他的玩笑又来了:“青妇队长,你早。请喝口酒……”他突然止住话,因为他发觉平时最爱嬉闹的兰子姑娘,现在却垂着眼皮,满脸的不高兴。

  “老号长,团长在家吗?”兰子问道。

  “嗯,在家里。你有什么事?请进吧!”

  兰子低头走进去;一会又出来了。

  老号长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团长叫他,即忙把酒瓶揣好跑进去。他一见于团长满脸怒气,站在桌旁,拳头握得紧紧的,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于团长把拳头狠狠地击在桌面上,严厉地命令:“通知警卫排长,马上把三营的马排长抓起来!枪毙!”

  老号长大吃一惊,怔楞楞地没有动。

  “还等着干什么,快去!”于团长怒不可遏地喝道。但他踱了几步,见老号长走出去了,又喊道:“回来!”

  老号长转回来肃立着。于团长的两眼直直地瞪了好一会,才压下火气,说:“把他先押起来!”老号长走后,于团长坐到椅子上,闷不出声地抽起烟来。

  事情是这样的:

  三营就是柳八爷的部队,经常不守纪律,战士们不断偷老百姓的鸡呀菜呀等东西。营长柳八爷惯着不管,派去的教导员又忙不过来,而一管严了,一些人就闹着要脱离八路军。更主要的是这些兵散漫惯了,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也正因为如此,团部总和这个营住在一起,从各方面来教育改造他们。

  马排长就是和王东海比过武的那个神枪手,是柳八爷的得力手臂。他非常骄横跋扈,谁也看不起,有着严重的流氓习气,经常打骂人。他一开始就不满意跟着八路军,嫌太不“自由”了。

  昨天晚上,他溜到一个寡妇家里。这家人只母女俩,住在村东头上。那老大娘见是一位八路军,就很亲热地招待他,又是酒又是菜的。他吃完了,醉熏熏地乱吹一通。不一会老大娘的女儿从青妇队开会回来,他一见着了迷,推三道四地说他有病,要热炕睡。

  老大娘就同女儿睡在一个炕上,腾出另一个炕烧热给他睡。半夜里,他摸来要强奸那女儿。老大娘苦苦哀求他,女儿却要嚷出去和他说理。可是他一概不听,硬把那女儿奸污了。临走时他用手枪指着她们威吓道:“若是嚷出去,我先结果你们!谁不知老子是柳八爷的红人、堂堂的马排长!哼,小心点!”

  那老大娘哭着把事情告诉给兰子。不是她看得严,这纯洁的少女是活不下去了。

  于团长一连抽完两根烟,过分激怒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按照他刚上来的火气,恨不得马上把那该死的恶棍打成肉泥!可是他冷静些之后,就觉得事情并不那末简单,不是枪毙一个人就完了。他深深知道,这事情关系着八路军铁的纪律,关系着群众对八路军的看法,同时也牵扯到一营人的去留。而柳八爷这一营人的去留,会影响成百上千的所谓“红胡子”究竟是跟共产党抗日,还是走别的路。不严格执行军纪,会失去民心,是无法弥补的罪过;枪毙马排长不能作到柳八爷心服口服,团结不住柳八爷这伙人,也是原则性的错误。他深知那个马排长在柳八爷身上占的重要地位。可是无论如何,这种败类必须铲除,必须毁掉。而这决不是在这一件事上,柳八爷部下的纪律败坏情况,必须马上扭转,彻底纠正!然而,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于团长沉思着,想着以上的事情。见参谋长走进来,就把情况向他谈了谈,考虑一下怎么处理……就在这时,柳八爷抡着手枪,大小机头险恶地张开,满脸杀气腾腾,突然闯进来,冲着于团长怒吼道:“你他妈的,你怎么敢把他押起来!你这家伙,你知道他是谁?他是救过我命的人!他打枪百发百中,是个最了不起的人!你为一个女人就值得这样,你快放了他!”

  老号长和警卫员小张见势早把手枪提在手里,哗啦一声顶上子弹。

  屋里的空气象一触即炸的火药,异常紧张!

  于团长站起来。他镇定而又坦然,根本不注意柳八爷那膛弹待发的枪。他吩咐老号长和小张说:“把枪拿出来做什么!这屋里有敌人吗?快收起来!小张,告诉王排长把罪犯押来!”见小张走后,于团长踱步停在柳八爷面前。似乎他一张口,柳八爷马上就要开枪。

  “三营长!”于团长严肃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就要派人去找你。事情发生在你的营里,你当营长的首先要负责任!你说要放他,就先谈谈你的理由吧!”

  “他妈的,不管怎么样,你要放掉他!若是不放,老子先跟你拚这条命!”柳八爷的手枪还在空中挥舞,可是他已被于团长的质问弄得难以对答,有些心虚了。

  于团长冷笑一声,说:“拚命也好,放他也好,我们先来讲讲道理。我问你,你柳八爷当初起来反对官府的时候,打着什么旗号来?”“你问这些干么!反正你要放掉他,他是我的大恩人!”柳八爷的手枪已抬不起来了。

  “你不说,我替你说。”于团长又开始来回走动,“你是打着杀富济贫、为民除害的旗号来造反的,所以才有人拥护你。若是你一开始就去杀受苦人、糟蹋老百姓,你柳八爷能站得住脚吗?‘奸污一个女人是小事’?你怎么能说得出口来!这象是一个穷家出身的人说的话吗?亏你还是远近闻名的柳八爷,真是莫大的耻辱!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现在身上穿的是八路军的衣服,是人民军队的一位营长,你怎么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你为报自己的恩,就放掉害人的罪犯!我真是没想到!”

  于团长的话越说越急,越有份量。柳八爷渐渐把头垂下去,手枪在慢慢向套里装,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好吧,算你的话有理。你先说吧,你要把他怎么样?”

  于团长和参谋长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坚定地说:“这很明白,按八路军的纪律,对这种罪犯没有再留他的余地!”

  “怎么,要杀掉他?!”

  “是的,杀掉!”于团长镇静地答道。

  柳八爷装枪的手停住了!眼睛凶狠地瞅着于团长,厉声叫道:“不行!这办不到……”

  “于团长在家吗?”

  人们回头一看,见是德强的母亲来了。嫚子本来在地上母亲领她走的,一见柳八爷的凶狠样子,吓得急抱住母亲的腿。母亲忘记回答于团长和参谋长的招呼,只顾把女儿抱起来。她有些胆怯迷惑地瞅着柳八爷。

  “嫂子,你坐吧!”于团长招呼道,又指着柳八爷说:“你还不认识,这是咱们三营的柳营长。老柳,这是冯德强的妈妈。”

  这末一来,柳八爷有些慌乱,他把手枪插进腰里,点点头,靠到门一旁。

  老号长拿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

  “大嫂,你来有什么事?”参谋长问道。

  母亲深深叹口气,象有无限的悲痛在心,满脸布着愁苦的痕迹,带有质问的口气说:“我来找找你们。于团长,你听说过那事?”

  “听说了,嫂子!你有话尽管说吧!”于团长恳切地说,看得出他是在忍受着内心的痛苦。

  “于团长,”母亲有些气愤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于团长!不是我个老婆子不知情理,实在话,八路军的好处谁也不会忘,真比天高,比地厚。可是,”她沉痛地咬一下牙,“在你于团长的手下,出了这种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叫谁的心里不难过呀!”她叹口气,“黑面里再掺上多少黑面也是黑的;白面里头有一星点黑的也显眼。我知道,咱八路军干这种事的是一两个坏东西。就为这我更难过。于团长,人的眼睛不都是亮的呀,你说他们都会怎么说呢!?唉!”母亲恳切地望着每个人的脸,最后又把眼光停在于团长脸上:“于团长,我说些气话,你可别生气。我一个老婆子不懂事,只是觉着心里不好受,象是自己的事一样把想说的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也在难过。”

  于团长听着这些话,心里充满了感动和疼痛。他不知道用什么话表达自己对这位母亲的感激,只是从心里感到这些谴责里面包含着多末巨大的意义,多末深沉的热爱。

  “嫂子,你说的都是实话。这是我没把队伍教好,是我的过错。嫂子,我们正在商议处理这个事。”

  已经是警卫排长的王东海那魁梧的身体出现在门口:“报告!罪犯已押到。”

  “好,叫他进来。”于团长吩咐着;可是一听说门外有很多老百姓围着,就说等一会。他走了出去。其他的人跟在他身后。

  柳八爷见人都走了,他长喘一声,一腚坐在椅子上。椅子克嚓一声,差点折断腿。他手抚弄着大刀穗缨,脑子里翻腾起来。

  他真想不到,这末一点平常的事,会惹起这末大的反应。于团长是那末重视,气得简直不可按捺。他想起刚才于团长提到的在当初领导穷人造反的情景;他参加八路军后所见到的事情……是啊,八路军和别的队伍不同,待老百姓和父母兄弟姐妹一样亲。他柳八爷是愿为穷人出力卖命的,可是为这点小事就不能放过吗?别的队伍拿这是平常事,唯独八路军这样严,为什么呢?对,如果八路军也是祸害老百姓,那老百姓怎么会自己把孩子送来当兵,对八路军这末好呢?可是马排长,是自己的得力手臂,是救过自己命的恩人!能不管吗?不,还要管。一定要放过他这一回,以后不犯就行了。于团长要不答应,他柳八爷就领着人马出走……柳八爷想到这里,就向外走去。

  大门阶台前围着一大堆人,人人的脸上罩着一层阴云,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焰。

  于团长走出时,纷纷的议论声向他扑来:“唉,真想不到八路军里还有这种坏蛋!简直和反动派差不多了。”

  “你可不能那末说,你见过几个这样的坏人?还不是外来的坏根!”

  “怎么着,一个驴屎蛋子坏一锅汤,兴有坏的还能不让人家说?”

  “是啊!想不到于得海部下还有这种人,唉!想不到,想不到……”

  “瞧啊!于团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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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团长再也忍不下去,他痛苦地皱紧眉毛,沉痛地说道:“乡亲们!你们大家恨我骂我都是对的,我都接受!”人群一阵骚动,“对的,八路军是你们的子弟兵,是从老百姓里来的,是你们养活的,没有你们它一天也活不下去。我于得海就是几次被老百姓从死里救出来的。日本鬼子杀你们,二鬼子反动派害你们,我们八路军再糟踏你们,你们还有点依靠吗?没有了!对,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不能有一个这样的坏蛋!我们决不能留他!”

  人们静悄悄地听着于团长的话,接着又议论道:“对啊!到底是咱的军队,你听于团长说得多好!”

  “你看他多难过,比咱们还生气哩!”

  “听说那家伙是柳八爷手下的,都是他惯坏他的!”

  “你别瞎说,人家柳八爷想当年也是‘红胡子’,为穷人出过力,哪会容得下这样的坏蛋!”

  “哦!看,他出来了!”

  柳八爷正向外走着,可是听到于团长的话和人们的议论,他感到两腿沉重,脸上象有火烧,后来就无力地靠在走廊的墙上。他忽然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慢慢走上阶台,银白的头发在颤动,于团长忙扶住她。只见她泪水横流,悲哀地说:“团长,你是于团长?”

  “是的,老大娘。”于团长的嗓子象有把火在烧。

  “啊!我那苦命的孩子……呜……”接着她痛哭起来。

  柳八爷不觉眼窝一热,心崩崩地跳。他想走上去,可是一见马排长,迈出两步又站住了。

  于团长愤怒地瞪大眼睛,厉声命令:“王排长!枪决!给我立刻杀掉!”

  这一声命令,人们象听到雷声一般,都张大嘴巴,互相呆呆地看着。接着就吵嚷起来:“杀?!啊!到底是八路军,纪律真严明啊!”

  “天哪,这还了得!留着叫他多杀些鬼子赎罪不好吗?”

  “共产党的队伍象眼睛一样,一粒沙子也容不得!”

  ……

  那被害的老大娘,被惊呆了!哭声早没了。她一清醒,立时扑向于团长,两手抓住他的衣袖,眼泪早把她的视线模糊了。

  “不!不能杀掉他呀,天哪!”她叫着,哀求着,“团长,真要杀他?不,不能!你打他骂他就行了,千万不能杀他呀!他到底是个八路军,留着他吧!叫他多杀鬼子!不,不能杀他!我孩子她爹是被鬼子扫荡杀的,留着他去杀鬼子吧!团长,我求你!我给你下跪,给你磕头……”她双膝跪下,抱住于团长的腿。

  于团长感到有种从来没有的巨大感情在压迫他。他扶起老人,激动地说:“老大娘,不,这不能!他是罪犯,是坏人!不是咱们八路军的人。我们不能要这样的坏蛋!留着他就是留着敌人!老大娘……”

  柳八爷早站不住了。他全身象落在油锅里,撞撞倒倒地赶过来。迎面碰到老号长,他一把从他怀里掏出酒瓶子,照大刀鞘上将瓶颈砸开,象喝凉水似的咕咚咕咚喝个净光,接着把瓶子狠狠地摔得粉碎!他上去扶着老大娘,喘息着说:“老人家,是我,是柳八爷害了你……”

  老大娘一听,忙又跪下哀求他:“啊,你就是柳八爷!他说他是你的排长,你放了他……”

  柳八爷头上象挨了一棒子,忙说:“老大娘!你别求我,也别给他求情!我有罪啊,我也该死!是我惯坏的他,也该枪毙我!你这兔崽子……”柳八爷全身被酒劲攻着,眼睛血红,手握大刀柄,骂着转回身……

  那马排长被绑着押在门旁,洋头乱七八糟,象个丧家狗一样。起初他并不害怕,以为柳八爷一定会替他求情,如果求情不下,他也会领队伍脱离八路军,那就更逍遥自在了。这时他知道不好了!

  柳八爷好似饿虎一样扑过来,唰的一声——从起来造反那天起,他用它斩过地主的头、剜下县官的心、祖上传授下来的大片砍刀出了鞘,一道红光,那丑恶灵魂的头掉下来了。

  柳八爷多年没流过、他想这一辈子也不会流了的眼泪,这时站在昏过去的老大娘面前,流下来了!

  暗杀娟子那场事件过后,王柬芝又不断接到电报,说是随着共区的发展巩固,其他地方的几个地下组织相继被破获,要他格外小心从事。因此,他的行动更加谨慎和隐蔽了。

  王官庄驻下部队以来,王柬芝每晚跟在学生放学回家的队伍后面,送学生回家。有时就信步走到团部去。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顺便听新闻消息,向军队首长学习请教。这在外人眼里,更显得他进步。

  团部的人,象德强、老号长他们,对这个县参议员总是客气地招待。德强回来没看到杏莉,因她上中学去了。

  有一天,王柬芝走进团部,屋里冷清清的,正想出去,忽然老号长从北屋出来,笑着招呼道:“啊,校长来啦!请里面坐吧!”

  “哦,号长啊!首长不在家?”

  “团长和参谋长出外溜达去了;政委开会还没回来。里面坐吧!”

  王柬芝微微把薄眼皮向上一扬,嗅到对方嘴里有股酒气喷出来,就笑着说:“嘿,号长还爱喝两盅啊?”

  “不怎的,嘿嘿,”老号长脸红了,支吾着,“有这点改不丢的缺点。是小冯在家拿来点‘地瓜烧’①,嘿嘿。”

  ①地瓜烧:是农民用地瓜做的一种酒。在这一带一般人家都烧这种酒。

  出去了。

  “哦……走吧!上我家坐坐。你一个人在家怪闷的。走,你还没去过呢!”

  “不去啦,校长。隔日再去吧。”

  “咳,你这人,还要和我讲客气吗?快走吧!”老号长本不想去,可架不住王柬芝再三劝说,最后到底被他拉拉扯扯拖走了。

  到了家,王柬芝先同他随便聊了一阵,推说上茅厕,就老号长瞅着这宽大的客厅,朱红的桌凳,雕印着花纹枝叶的茶几和器皿,雪白的石灰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心想:“这家伙到底是财主,真他妈的阔气!”他坐着坐着就有些不舒服,觉得没有在德强家里痛快,亲切。他想等王柬芝一回来就告辞走掉。

  王柬芝回来时,一只手端着盘子,上面摆着好几碟子凉菜;另只手提着能盛两斤多酒的鼓肚锡酒壶。他一面把酒菜往桌上放,一面笑着说:“号长,你真有嘴福,我刚出去正碰上我家长工赶集回来,打了点酒。嘿嘿,你来一趟也真稀罕,咱们就尝尝吧!”

  老号长一见,忙说:“这可使不得。咱可不喝!”

  王柬芝两手一摊,不高兴地说:“唉,看你这个人是怎么啦?这样不给人留脸面?我一不是求你做事,二不是请你客,尝尝我王参议员的酒,未必就沾辱了你们八路军的英名啦!?”

  老号长被他这一说,真是进退两难。不吃吧,人家已经拿上来了,看来又是诚心诚意;吃吧,按军队的纪律是不准随便吃群众的东西的。  王柬芝早在那里把酒壶抬得高高的斟酒,搅动得那陈高粱酒的香味儿直往老号长的鼻子里钻,涎水也快流下来了。可是他一想到纪律,马上咽回去,站起来说:“王校长,真对不住,你知道,这是我们的纪律!”

  王柬芝有些怔楞——这人多末不好对付呀——接着把酒壶崩一声放到桌子上,脸色也变了,很生气地说:“好,你走,你走吧!我真想不到你这末不给我面子。嘿嘿,纪律,我懂得群众纪律,这末说你是把我这个参议员也当成普通群众了?那好,我不留你!”

  老号长没想到会惹他这末上火,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咳,校长,你怎么真、真火啦!”他心里又想:“他真要动火,闹得不好看也不好。可也是,他是个参议员,不是普通群众……好,就少喝点吧!”

  “好,校长!咱就少来点吧!”老号长说着坐下了。

  “咳,这就对啦!号长,我喜欢痛快人,你可是不够……哈哈……”王柬芝兴奋地说着,殷勤地斟酒把盏,尽管劝老号长多喝点。  住了一会,杏莉母亲又送上两盘炒菜来。这是王柬芝吩咐她炒的,她也知道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有好事。但为是八路军吃,还是很用心地加上各种作料,菜炒得真是好口味。她轻声对已喝红脖子的老号长说:“多吃点菜吧,同志!在队伍上难吃到呐。”她瞥了王柬芝一眼,“那酒可是上好的呀,劲挺大,喝多了要醉……”“你快回去收拾去吧!”王柬芝抢白她一句,见她走了,又劝老号长只管开怀畅饮。

  老号长一喝开头,就收拾不住,眼看两斤多原封陈酒快下去了,他有些醉了。王柬芝很少喝,一面不迭声地劝着;一面称赞团里的首长好。提到陈政委,他感叹地说:“他真是个文武全才!好几天不见面,我真有点想念他。哎,号长,陈政委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让我算算,”老号长搬弄着手指头,“一天,两天……到明天,对,后天晚上差不离啦!”

  “嘿,到哪去开会,这末长时间?”

  “到专署,路上不大好走,要通过敌人桃庄的据点呢!”

  “来,再喝一盅。这酒还不坏吧?”王柬芝见对方端起盅子向下饮,又说:“啊,那要很多人护送才行,不然通不过敌人的封锁线呐!”

  老号长放下酒杯,吞了口菜,说:“哎,你这个人,教书是能手,打仗可比不上咱了!”

  “那当然,那当然!”

  “嘿,”老号长醉熏熏地说,“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人越多越不行。人多目标大,最容易被发觉。咱们就去三个人。小于、小冯、还有一个能干的通讯员。悄悄从山上小路走,人不知,鬼不觉,去来一点事也没有。”他大醉了,信口开河,滔滔不绝……

  赶老号长回队,同志们都睡着了。小张见他喝得熏熏大醉,打他一拳,说:“你这酒鬼又喝醉啦!幸亏没有老婆跟你睡,要有的话,非把你推到地下睡一宿不可。”

  老号长歪歪斜斜倒在铺上,呼呼噜噜地打起鼾声。

  这时,王柬芝正在那僻静的小屋里,向郑威平“专员”发“火急”电报……

  夜空闪烁着星光,草木披盖着寒霜,一层淡淡的轻雾,弥漫笼罩在山野上。多末静谧的夜啊,多末荒僻的山岗!

  陈政委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于水和德强,那个通讯员走在百步远的前面。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山腰间的小路上走着,马蹄子偶尔碰击着石头,发出轻脆的响声。

  “啊,好热呀!过去这个山洼就望到敌人的据点了。”陈政委拭着额上的汗,轻声说。

  德强轻松的接口道:“过了桃庄据点,咱们就可放开马跑了。嘿,赶到家还可以睡一觉,才能吹起床号!”  “政委,回家咱们就可看到小孩子!”于水兴致勃勃地说。

  “哦,什么小孩……你这小鬼,谁对你讲的?”陈政委微笑着。

  “哼,这还不知道?侯大姐不说,俺亲妈①早告诉我了。大姐一来到,亲妈就给她攒鸡蛋啦!”于水得意地说。他指的“亲妈”,就是德强的母亲,他一来就认她为亲妈了。

  ①亲妈——即干妈,干娘。

  “侯大姐一定在等咱们回去哩!”德强接着说,忽又问:“哎,政委,你准备给小孩起个什么名字呀?”“哎,这要等看生下的是男是女才能起呀!”于水抢着说。

  陈政委轻声笑笑,说:“小于心眼还挺多,男女名字还不一样吗?你们看叫什么好?”

  “我就不喜欢叫花呀英呀的,哎!政委,”德强满怀喜悦地说,“叫他‘抗战’吧!正是抗战时期生的。”

  “不好,我说叫他‘胜利’,”于水说,“这名字好,胜利是属于咱们的。”

  陈政委很有意思地听着他两人的争执,心里充满愉快和激情。

  敌人的据点渐渐近了。大家下了马,把马蹄子用厚布包好,牵着马无声无息地向前走。

  距离他们不到半里路,就是靠公路敌人的桃庄据点。从那兀立在民房上面的炮楼子上的枪眼里,透出橙黄色的惨淡灯光。

  猛然,砰砰!前面响起枪声。

  陈政委一顿,马上命令:“准备战斗!”

  三人随即翻身上马。

  于水立刻鞭马从旁边冲过去。紧接着两旁都响起枪声,并有人冲上来了。

  三个人一齐开枪还击,向前猛冲!

  敌人看不太清楚,于水一马当先,撞倒迎面扑来的敌人,冲了过去。

  德强紧紧护着政委,向前猛突。忽然,陈政委身子一震,趴倒在马上。德强急了,忙抢上去,两马并辔,德强一手扶住政委,一手开枪还击敌人。

  于水冲出后,不见他们出来,又折返打回来。

  敌人忙掉回身打于水。德强趁这个空子,架着政委,冲了出去。

  敌人的枪弹下雨般地压过来。他俩护住政委,边打边退。

  走了一会,碰到死去的通讯员。

  眼看就要突出包围了,可是陈政委的马忽然被打倒,人也摔下来。于水转身去迎击敌人,德强急跳下来,抱起政委上自己的马。  陈政委已是奄奄一息了!从他的胸口上,开朗的前额上,蓄着美丽的分头的长发上,流下热血,染红了德强的衣襟。

  陈政委有气无力,可很镇静地说:“赶快走……快走!我不行了。快,把口袋里的工作记录本拿走!快……别哭,快呀!”

  德强的眼泪泉水般地涌出来,哭着说:“政委,我死也要把你救回去……”他用力抱起政委。

  后面的枪声越来越急,子弹在头顶呼啸,打得石头迸飞四裂,树枝一片片被削下来。

  “不行啦,别管我。不要哭。回去告诉于团长,要加强对柳八爷部下的政治工作……哦,给孩子起个名,对,抗战胜利……天快亮了,就叫他‘黎明’吧。对侯敏说,要她别伤心。她是个老党员,不会……”

  “政委!”

  “哦,你还没拿走?快……记录……快拿出来!我……我命令你……黎……明……”

  陈政委的声音颤抖着弱下去,喘出最后一口气!

  德强来不及擦眼泪,听着激烈的枪声,他忙从政委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一顶天蓝色的小绒帽。啊!白纸和绒帽染成红的了,那鲜血还涔涔地向下淌。德强把笔记本和陈政委给孩子买来的帽子揣进怀里,抱起政委的遗体往马上放。可是因为是在山坡上,脚底下乱石滚动,人马都站立不定,加上德强胳膊上也挂了彩,他几次都没能把政委放到马上去。德强听着敌人的冲锋叫声,心里更急了!

  那枣红的高大战马似乎也为主人的心情着急,狂抖着身子嘶嘶叫起来。德强心里一动,急忙放下政委,翻身上了马。他勒转马头贴紧陈政委,两脚用力勾住马镫,腿向下一倒,弯下身来,奋力把政委的遗体抱到马脖子上。德强扶住政委,刚要向于水的方向冲去——可是他一想起工作记录在身,只好停住,破嗓大叫:“于水!于水!快撤,快撤!”

  于水为掩护德强把政委救出去,他下了马,掩在岩石后面阻击敌人。他身上受了几处伤,全身浸在血泊里。他没感到自己身上有什么痛楚,只顾用两支驳壳枪轮番地向敌人扫射。他右手的枪子弹打完后,左手的又响了;而就在这同时,他的右手将枪顶在腋下,把子弹又压上了……

  于水听到德强的喊声,就艰难地爬到马跟前。他挣扎着用手抓住马镫,身子站起来,向马背上猛力一扑,还没来得及把腿跨过去,他就昏过去了。

  德强见于水的马向这里跑来,就开枪掩护,到跟前看清于水横趴在马背上,他叫了几声没有反应,眼泪又涌出来了。德强让过于水,一面向后还击,一面猛勒马缰,那赤红的骏马扬起头,撒开蹄子,象一阵怒风,飞奔向前!

  于团长走进屋来时,各营来开会的干部已经到齐了。大家都把悲痛的目光投向他,可是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这是刚从老战友尸体旁边回来的,只是他的眉毛皱得更紧,眼色更深沉了一些。

  于团长示意要大家坐好,从容地说道:“同志们!开会吧。根据上级的指示,明天就要出发,到敌人的心上去割肉!来,现在就研究一下作战行动计划……”

  每个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悲痛在咬着人们的心,但大家见到于团长的镇静神情,慢慢也安静下来,带着悲愤的情绪更紧张地工作起来。

  样样工作都完了,于团长才提起陈政委的事来,他对大家说:“回去把政委牺牲的消息告诉战士,下午全团开追悼大会!让战士们出战前在政委尸体面前宣誓,为政委报仇!”他问参谋长道:“桃庄据点属哪个混蛋管来?”

  “是庞文的队伍。”

  “好,记下这笔债!我一定要见到这条老狗的死!”

  人们都走后,于团长感到身体在一阵阵软下去,他两手用力攥握着桌子角,但也抑制不住手的颤抖。刚才的毅力急转直下地消失了,他无力地坐到椅子上,脸面显得颓然而憔悴,象一下苍老了许多。他又缓慢地翻开陈政委的工作记录本,刚才在开会时他的心全集中在这上面记录的上级的指示里,而现在,他已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了,眼帘中全是一片片鲜红的血!随着,陈政委的鲜明影子也在他脑海里活动起来。

  他忆起这个坚强的党的工作者,是怎样帮助他工作,怎样使他克服了单凭自己不能克服的困难,保证了战斗的胜利。他为了祖国,怎样不顾生命危险,深入到土匪队伍里去,把柳八爷的部队争取过来,变成革命的力量。而临牺牲时,又念念不忘革命的事业……

  于团长越想下去越感到政委的高尚可贵,越感到失去他的悲痛!他觉得眼睛有些潮湿,渐渐朦胧得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把本子合上,擦擦眼睛,奋力站起来,踱了几步站在窗跟前,望着窗外的明朗阳光,又出现陈政委的妻子侯敏的影子。

  是的,她是个好共产党员!虽说对刚生过孩子三天的母亲,这噩耗的打击是那末巨大,那末沉重,而且又来得那末突然,可是她没悲伤到不能自拔的程度,她坚强地站起来了。

  对着丈夫的战友,她坚定地说:“放心吧,团长!为革命流血是预料到的事情。我决不辜负陈明同志的期望,我会勇敢地斗争下去。我身体一养好,就回到学校去教好我的学生。孩子他爸爸说得对,就叫他‘黎明’!他爸爸死在抗战胜利的黎明前夕,我要把这孩子送给将来的胜利!”

  于团长听着这些话,在这位老战友遗留下的妻子面前还需要说什么呢!他把准备安慰她的话吞了回去,只是把她的小手紧紧握了一回……

  过了很久,于团长才转回身来,看到德强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他看着德强满身的血迹,哭得发红的眼睛,有些吃惊地说:“怎么,你还没去把伤口包好?!我曾对你说的什么,你忘了吗?”

  “不,团长!是我没保住政委,请你先处分我。不然我心里痛得比伤口还难受!”

  于团长见德强的倔强劲,不自觉地涌上来一股又象生气又象酷爱孩子的情绪,严厉地说:“听话,快去!你真是气死人!”见德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后,他又来回踱了几步,看看手表,是快开追悼大会的时候了,他走了出去。

  于团长一出门,见德强还站在院子里没走,他真有些火了,可是马上又软下来。他没说话,过去拉着德强的手,一直走到卫生队里。

  德强在包扎伤口的时候,于团长走过去看一下他的儿子。自从他的妻子——一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在农民暴动时的一场激战中,为掩护众人和丈夫而战死后,儿子就跟他东跑西颠,出入深山和战火之中。可以说,他这个做父亲的对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关怀是很不够的。平常他很少去留意儿子,只是看到他在战士群里就行了。记得有一次,部队在夜间转移,由于匆忙大家把于水忘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他没有了。因为部队急着行动,于团长说来不及管他,算了吧。大家也以为于水没希望了,因为我军一走,村里就去了敌人。可是那老号长不甘心,一定要去找回来。结果老号长请示了陈政委就摸进村,到房东家一看,于水还睡在炕上没有醒。回来后于团长不但没安慰孩子一句,倒把他教训哭了。儿子稍大一点,于得海就把他送到连队里当战士,后来还是陈政委把于水调到团部来,跟他父亲当通讯员。

  其实,于得海何尝不爱这独生子呢!他的爱,不是一般父母的爱,而象他对所有的战士那样,是严峻的爱,是使儿子时刻感到自己是杀敌的战士,不是父亲跟前的娃娃。

  于水也习惯了这些,甚至说,他似乎忘记了团长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纯粹的严厉的首长,他格外得到的,只有比别人更严格的要求,更危险艰巨的任务。

  于团长注视着全身缠满绷带的儿子。于水闭着眼睛,迷昏昏的。他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头,略微睁开一下眼睛,大概是孩子为父亲这少有的爱抚感动了,于水眼睛有些潮湿,轻微地叫道:“爹……”

  一听到集合号声,于团长马上离开了儿子的身边。

  星梅和娟子下乡收集给八路军做好的冬季被服。回来时,两个碰在一块,就肩并肩地向区上走去。

  早饭后,霜化了,水气很大。路两旁枯黄的野草,好象才从水里捞出来,湿漉漉地往下直滴水珠儿。打柴的男女,随着嚓嚓有节奏的砍柴声,都扯开嗓子唱起歌儿。山谷中发出就象几部轮唱似的回音——

  阴湿的地方哪需要太阳
苦难的中国啊需要共产党
共产党的恩情哪比山高
八路军的好处啊比海水广
共产党好比哪红太阳
毛主席好比啊亲爹娘
太阳照耀着哪万物生长
共产党壮大啊人类得解放
……

  敌人进行严密的封锁,不向根据地输入任何商品;人民在党和政府的组织领导下,展开了自给自足的大生产运动。

  人们自己种棉花、纺成线、织成布,用槐树花、青紫泥、锅底灰……做颜料,把布染成各种颜色,缝成衣服;人们把猪皮剥下来,鞣成硬皮子,做成鞋;没有洋油,人们用棉花籽、花生、大豆榨出油,来点灯;用火石①钢板片代替了火柴。

  ①火石——一种透明的石头,同钢片相击即能迸出火星。

  人们就在土地、山野上,用两只手的劳动,支援了八路军,养活了自己。

  星梅见娟子神采焕发,满脸喜气洋洋的劲儿,就想提提她的婚事。她怕娟子爱面子,不说心里话,就拐一个弯,笑着说:“秀娟,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的意见。”  娟子看她笑着的神秘样子,忙问:“什么事呀,问我的意见?”

  “你可要说心里话。”星梅紧瞅着她。

  娟子轻轻拍她一下肩膀,说:“看你,怎么慢吞吞的,嘴里象含个鸡蛋。有什么快说呀,我当然说心里话啦!”

  星梅见她着急,故意激她:“没什么,我不说了!”

  “你这家伙,耍滑头!”娟子抓住星梅的手,“说,快说!要不,我动武啦!”

  星梅挣脱就跑,娟子就赶。两个一边笑一边跑,象小孩打架似的。

  没一会,娟子就把星梅抓住了。她用手格吱星梅的腋肢窝,星梅笑弯了腰,求饶道:“好秀娟,好妹妹!我说我说……”

  娟子松开手,催促她:“快说。这是轻的,再不说还有重的呢!”

  两人都跑得脸儿泛上一层红晕,头发散乱下来。星梅理理头发,才认真起来,说:“秀娟,你说姜教导员这人怎么样?”

  “哈,你问这个呀。那你还鬼鬼祟祟干什么?他当然好啦!”

  娟子笑着,不在意地答道。

  “你听我说呀。你对他有意见没有?是哪一方面的都行。”

  娟子的笑容顿时飞逝了,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下来。那对大黑眼眼上的长睫毛,上下忽闪起来。心里想:“她征求我的意见了,他们一定是要最后决定……”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象被一窝乱草包住,刺燎燎的,真不是滋味啊!“你是怎么啦,秀娟!不是早下过决心的吗……你原来是假的呀!真该死,你为什么这样不坚强呢……”她很恨自己。可姑娘哪知道,千丝万缕缠绵的情网,哪能那末容易斩断呢!娟子把心一横,对星梅很认真地说:“星梅啊!咱们一块工作也不短了,都也互相了解。我是从心坎里佩服你,你对我的帮助太大啦!你和我的亲姐姐一样。姜同志呢,那更不用说,我入党是他介绍的,也是他领我走上革命这条路的。他是个好党员,好干部!你问我,我一点意见没有。我很同意……”

  “啊,你同意了?那太好啦!”星梅很诧异娟子的大方和爽直,她高兴地叫起来。

  “是的,我同意。你们真是一对好同志。我早就看出你们的事啦!我从心里高兴你们早一天……”

  “啊,秀娟!你怎么啦?说哪去了?”星梅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嗳呀,秀娟!你怎么这样想呢?我是说你……”

  “不,星梅!我真是说的心里话,决不骗你!”娟子以为她爱面子了,指着心恳切地解释。

  星梅又想笑又想哭,连话也说不上来了。她一把抱住娟子的臂膀,脸腮紧靠在她耳朵上。两张粉嫩的处女脸蛋,好象经过初霜的成熟的梨,既鲜艳美丽,又丰满诱人。

  “你呀,秀娟!全错会了我的意思。”星梅的热气直扑娟子的脸,“你还不知道我的事。秀娟,过去你都这末以为的呀?

  ……我的天哪,我还蒙在鼓里呢!好妹妹,你听我说呀……”

  星梅把事情说开了。  娟子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又不好意思。她的脸胀得绯红,好象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她把心事也吐给了星梅……

【第十章】

  “妈,燕儿,燕儿!”嫚子兴奋地叫道。她的小手指着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条,那上面真的并排站着一对美丽的燕儿,唧唧啾啾唱一气,又用红嘴擦一气肚皮底下的雪白柔毛,然后弹几下墨黑的羽翅。

  母亲理了一把灰蓬蓬的鬓发,看着笑一笑,说:“春天来了。燕儿又回老家来啦!”母亲刚要去喂猪,门吱一声开了。

  “你找谁呀,同志?”母亲微笑着向走进来的一个人问道。

  留心端详着他。

  那人穿一套旧军装,满身油垢,身体消瘦,个子挺高,一对和蔼的眼睛很有光泽,前额上有几条深细的皱纹。

  “你是冯大娘吗?有个叫赵星梅的住在这儿吗?他温和地问道,站着不动。

  星梅正在屋里炕上拿什么东西,一听有人叫她的名字,扒着窗户一看,忽地跳下炕,拖拉着鞋跑出来。还没等母亲回答,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飞快地跑到那军人面前,两只手紧握着对方的手,急促地说:“啊,是你!是你来了!多想不到呀!啥时来的?怎么来的……”她象刚爬过高山峻岭似的,很快地气喘着。

  那军人也很激动,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微笑着说:“刚来不久。我们的工厂移防到这里来了。一安下,我就打听着找到这里啦!”

  星梅转回身,面对着对这情景发楞的母亲,幸福地笑着说:“大娘,这就是纪铁功呐!”又对他:“这是冯大娘!” 

  纪铁功亲切地来拉母亲的手。母亲兴奋热情地招呼道:“看,还站在院子里,快进屋坐吧!”

  他踌躇了一下,对星梅看了几眼,说:“大娘,你先忙着吧。我找她谈谈,就要回去。等有空再来坐吧!”

  星梅会意他的意思,笑嘻嘻地说:“好吧,大娘!我们出去一会,就回来!”

  “大姐,你上哪去?我也去。”嫚子瞪着双小黑眼睛,不看她的燕儿了,跑过来扯住星梅的衣襟。

  星梅笑着把她抱起来,在小红脸蛋上亲吻一下,说:“好小妹,今儿出去我可不领你啦。等大姐回来捎枝花给你,好吗?”  “好,我要枝透红透红的。”嫚子比划着,挺认真地说,“你早点回来,晚了俺就睡了。”

  星梅和纪铁功都笑了。

  母亲把孩子接过来,目送他们走出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大声地嘱咐道:“梅子!别忘了一块回来吃饭哪!”

  傍晚。他们俩肩并肩,顺着堤坝,慢步走着。

  堤上长着一行行杨柳,堤下潺潺地流着澄清湛蓝的河水。杨柳披散地垂下纤细柔软的枝条,宛如刚洗过头没梳辫子的姑娘的长发。枝茎上凸出黄绿色毛油油的嫩芽,柳枝的影子映在水面上,随着那泛着涟漪的水面轻轻荡漾。远处有一片果树园,都还没长叶,那红白相间的盛开着的杏花和桃花,被夕阳的余辉一照,活象一块偌大的颜色绮丽缤纷的花布。

  几个剜野菜的孩子,用那清脆银铃般的嗓子,唱着歌儿:

  柳树叶儿嫩又青
桃树花儿鲜又红
一个俊姑娘得了病
样样医生都请过
各种药儿也吃净
就是治不好她的病
嗳哟哟
她得的是相思病
……

  “你听,那些孩子的嘴多巧!”星梅嘴里咬着根青草芽,笑着说。

  “是啊,真会唱!哈哈,害这种病的人可真不少,就是在艰苦的战斗里也不是没有啊!”纪铁功瞅着她说。

  星梅被他说红了脸,心里崩崩直跳,怕他再说下去,就打断他的话,催促道:“快接下说正经的吧。工厂现在怎样了呢?”  “比过去可好多啦!这和那些牺牲的同志是分不开的!”他显然是忆起往事,激动而又感慨地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咱们没有专门工具,就用老乡碾米的石碾子碾火药。有一次一个同志去碾,因为天气太干燥,一下子着起火来。他为抢救屋内的药,冲进去三次。他的衣服烧着,头发眉毛都着了火。可是他忍着痛又冲进去!最后昏倒在里面……赶大家把他救出来,已不行了。他牺牲啦!可几篓药却保住了。类似这样的同志,不知有多少哩!”

  他喘口气,看看被感动了的星梅,接下去说:“现在咱们是进步了,可是还很不够,离战争的需要还差得很远。咱们把国民党军队丢下的破手榴弹扒开,掏出里面的药,重新作成好的。把打过的子弹壳拣回来,换上火帽重新用。咱们的战士每次作战一般每人只能用三发子弹,再就是手榴弹、刺刀、枪把子!战士们往往为夺敌人一挺机枪,就要化好大的代价,就是因为咱们自己不能造啊!赫!咱们也发明了一些新武器。比如说‘石雷’吧,就是土造出来的。瞧,把容易爆炸成碎块的石头,中间打上一个洞,装上药,一点火,嗨!劲可大啦……”他越说越有劲,仿佛走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盼望已久的爱人,倒象是听他讲课的工人。不是星梅眼见天已昏黑,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他还要向下讲多少时候呢。

  星梅看着他满身油污的外貌,那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深情又涌上来:“他总是这样,他多么需要人照顾啊!”她那长圆形的脸上泛起一层桃花似的赧晕,轻声说:“铁功,我有个事,你能同意我吗?”

  “什么事?”

  星梅转过身,脸朝着他,仰脸看了他一刹,忽地两只臂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靠在他耳朵旁,生怕她的话被他打断,柔情而急促地说:“铁功,听我说呀。看看,咱俩都不小啦,你二十六,我二十三了。咱们一分手就是几年,往后不知哪年才能见面!铁功,我们现在就——你说好吧?好,一定好!冯大娘会帮咱安排,上级也会批准的。铁功,你说呀,好!你说好呀!”

  纪铁功紧紧地搂抱着她那窕窈而健壮的腰肢。他感到她的脸腮热得烤人。她那丰满的富有弹性的胸脯,紧挤在他的坚实的胸脯上。他觉得出她的心在猛烈的跳荡。他领会到她体贴爱护他的一脉深情。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深深感到他们正在用血汗争取的幸福,他自己得到的比别人要多得多。

  沉默……

  “你说呀!怎么不说呢?”星梅象孩子似的,偎伏在他怀里。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柔情地、祈求地紧看着他的和蔼可亲的脸孔。  沉默使纪铁功冷静起来,他找到克抑炽烈的情感的力量。他慢慢松开手,又抚摸着她那柔软黑黄的头发,温存地说:“星梅,我懂得你的心。结婚当然好,可是你怎么办呢?结婚就要有孩子,你看,这样艰难的战争环境,敌人随时会进攻,我们时刻要战斗,这怎么能行呀?不错,冯大娘这样的好妈妈可以把结婚的事给咱们安排好,可是生了孩子人家也能给养活吗?不,不能啊!你要工作。”

  星梅的双臂渐渐在松开。她那饱含爱情幸福的眼里,涌出满包泪水。

  纪铁功却又紧紧地抱住她,更温爱地说:“星梅,咱们是应该结婚了,可是不能那样做。咱们都是共产党员,这就是特殊的原因!我不能把你推到一个普通妇女的地位,我们都要在斗争的最前线战斗啊……”

  “不,你别再说啦!”星梅浑身抽动着,又把脸贴在他的脸腮上,泪水顺着鼻子两边的纹沟淌下来,流进他的嘴里。他觉得有股涩咸味。

  “星梅,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全明白了。是我一时糊涂。过去我还同大娘说,现在不能结婚。可是我一见你,心,心就忍不住了。我,我多爱你啊!铁功,是我不对,我对革命工作想得太少。”

  “不,哪个人会没有感情呢!是你的心太好了!星梅,现在咱们加倍工作,熬过艰苦的时期,胜利是属于咱们的!星梅,到那时咱们该是多末幸福啊!”

  星梅看着他那在暮色中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睛,激动地说:“铁功!你放心,你的话我全记下了,我一辈子爱着你!”

  纪铁功注视着她那挂着泪珠的笑脸——象一朵迎着露水刚放的牡丹花,他用力在上面亲了一下。

  “嗳呀,可回来了!真把我等急啦!”母亲笑着带责备地对星梅说,“他怎么没来?”

  “他回厂了。大娘,他事忙。”星梅笑着答道,又指着母亲正向锅里放的饺子:“大娘,你包饺子干什么?”

  母亲惋惜地说:“可他没回来。”

  “大姐,你这末快就回来了,俺还没睡呢。”嫚子兴致勃勃地跑起来。

  “我又不是去开会,怎么会回来晚了?”星梅笑着搂着她,坐下来就烧火。

  “花呢?”嫚子叫道。

  “哦,在这里。”星梅拿出一小枝桃花,送给嫚子。

  嫚子接过来,不满意地说:“大姐,这花不红呀!”

  “咳,还不红?这是桃花,多好看!”星梅笑着。

  “哪里好看?还没有大姐的脸红呢。”

  “你这小家伙,倒会捉弄人了。”星梅笑得更厉害,加上锅灶里的火光一曦,脸更红了。

  母亲笑着说:“看嫚子的嘴倒巧,长大了可是个厉害闺女,从小就花呀叶呀的爱俊呢。”

  “大娘,我看哪,她可有出息啦!”星梅又对嫚子说:“嫚妹,长大你要干什么呀?”

  “俺先跟二哥当儿童团,再跟二姐当团长,再跟大姐当会长,再跟大哥当、当八路军,再跟大大姐你,跟你当……”嫚子小嘴越说越快,气越来越不够用的,小脸憋得通红。

  这可把全家笑坏了。星梅擦着泪水道:“再长下去可没有什么当了。嫚妹,赶你长我这末大呀,鬼子早被打跑啦!”

  “那怎么办呢?”孩子认真地看着她。

  “小家伙,鬼子给你打跑了还不高兴?到那时呀,你就上大学,念很多很多书。你不爱俊爱唱歌吗?就当演员去吧!我和你妈都在台底下看你演戏,好吗?”

  “那好,那好!”嫚子拍着小手,真哼哼起歌来了。“好啦,快吃饭吧。”母亲捞着饺子说,“吃完饭再唱。你大姐还要有事去……”

  半夜里星梅开会回来,见母亲在做针线,就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一点睡意没有。母亲瞅着她那满面春光的脸蛋,关切地问:“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没有?什么时候成亲呢?”

  “大娘,我们还年青。再等几年也不晚。”

  “照我说,凑碰到一块办办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还没有呢。我们就等着一块吧!”

  母亲静静地凝视着她,微微点点头。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后一句话,深深地铭印在肺腑里了。

  妇救会正在开会,讨论为适应夏季生产的男女变工组的事。

  根据地早就实行互助合作来进行生产。三五家、六七家组成一组,大家按等价交换的原则来互相帮助,解决劳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难。鳏寡孤独户,可以互相换工。女的帮男的家干家务活,缝缝洗洗;男的则帮女的家干山里地里的重活。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自然各自欢喜。也有些寡妇和鳏夫,通过这生产的互助,发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后干脆不分你我,变成夫妇了。

  妇救会把女人们都组织起来,按邻居编成小组。有的看孩子,有的轧棉花,有的纺线,有的织布,倒象个小纺织厂似的。说声给军队做被服,大家按组一分,说几天完成任务,到时很整齐地就交来了。女人们都很乐意这样做。冬天在谁家的大热炕上,春天在朝阳的街头巷尾,夏天在大树荫下,秋天在谁家大院子里的阶台上,她们凑在一起,拉着家常说着笑话,一边哄孩子玩,一边做针线,不知不觉,快快乐乐,手里的营生就做完了。这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好多了!

  母亲和许多妇女坐在地上正听星梅解说夏天到了要怎么变动男女变工才合适。

  轰!骤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把屋子都震动了,墙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着,街上传来嘈杂的叫嚷声。

  妇女们都被惊住,没心思再开会,拥挤着向外跑。

  街上的人们乱嚷嚷的,惊慌地朝村北头的兵工厂跑去。开会的妇女们也没有工夫去打听是怎么回事,跟着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来。

  赶母亲抱着孩子走到,已经看不见一大群人围的是什么了,只听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挤到前面去,可是怎么挤得动呢?她见一个姑娘的臂膀在搐动,认出定兰子,就拉了她一把。兰子对着母亲,那挂满泪珠的脸腮抽搐得更快了。母亲一惊:“怎么啦?!”  兰子没回答,只是把母亲让到前面去。母亲一看,啊呀,天哪!她明白了,她的心碎了!她看到星梅扑在盖着白被单的门板上,门板边和被单上,洒满血迹。她已哭成泪人了,泪珠还在簌簌地往被单上掉。

  一个年青的军人在低沉而清晰地叙述道:“……这些手雷是缴获敌人的,咱们要把它的药倒出来,加工后另有用途。试验几回,一拉弦它即刻就响,没法把它拆开,怎么把药拿出来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为难,纪主任——我们的老工人技师,自己要亲自动手。他,不错,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难问题他都解决了,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枪药制造法……可是这次我们大家都不放心,因为太危险了!可他说,前方战士等着要弹药,我们不能让困难吓倒!

  “我们几个人要帮他动手拆,他不让。他是怕出了危险伤着我们啊!他一个人拿着手雷到屋子后面拆卸。正搞着,突然手雷冒起烟!我们大叫起来!他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飞到墙那头,可是他又慌忙扑过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顾死活,倒下身,紧紧压住了手雷,接着就是爆炸声……”

  “他扑上去干什么呀?”

  “你们不知道,那是仓库啊!要是不压上去,手雷炸了,房子里的弹药就全完了。”青年军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着潮湿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击把她压住,还是那悲痛郁结在心里涌不出来?星梅竟一直没哭出声。她坐在那里,听着听着,渐渐止住了眼泪。她两眼痴呆呆地凝视着那盖着被单的尸首和殷在被单上的斑斑血印。

  老厂长走过来搀起星梅,象对待亲女儿那样把她扶进屋里。他又吩咐人把纪铁功的遗体也抬进了屋里。

  开过追悼大会,同志们抬着战友的尸体,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岗上,让他和青山一起作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着厂长交给她的死难者遗下的包袱,缓缓地走回家来。

  母亲把饭拾掇到炕上,叫孩子们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着从窗纸透进来的黄昏的淡光,用衣襟擦着她那永远流不尽的苦涩眼泪。

  往常虽贫苦却很和恰熙暖的家庭,现在全陷在悲伤的暗泣里。

  秀子,这个爱快乐嬉闹的小姑娘,这时哭得吃不下饭,泪珠叭嗒叭嗒掉进端在胸前的碗里。德刚咬了口饭,差一点吐出来,他是吃糠咽菜长成八九岁的,但现在他感到这上好的饭却和泥一样,用力也吞不下去。就连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着妈妈,问她大姐为什么哭?怎么不回来吃饭呢?

  母亲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忙擦擦眼睛迎出来。

  星梅一见母亲,如同孩子见到失散几年、受尽苦难而又侥幸重逢的妈妈,她再没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扑倒母亲怀里,悲嚎起来!

  母亲的心,简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泪,象一滴滴的铁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搂抱着星梅那由于激烈的恸哭而疯狂抽搐着的身子,眼泪滴在她的散发上。

  没一会,星梅就哭得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在神经质地颤动。母亲怕她哭坏了,用力压制住自己的悲伤,给她擦泪水理头发,流着不断头的眼泪劝她:“梅子,好孩子!别、别哭了。听大娘的话别哭坏身子……”

  “大娘——妈妈!我、我……”星梅恸哭着,更紧些地靠住母亲,“我怎能不哭啊,妈妈!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大娘——好妈妈!我怎么能不难过哇!……”

  “孩子,听大娘说,”母亲见她的衣服已经被泪和汁浸透,替她解开脖颈底下的钮扣,“好孩子,大娘知道你的心里难受。我也是活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几年我明白好多事。人死的太多啦!好人,一个个死了。我为他们眼快哭瞎、泪都流干了。铁功的死,别说你,就是连懂事的孩子都痛心啊!我也知道这些人,他们知道要去死,可高兴这样去做。为什么?为受苦人得救,为他们是共产党!是共产党教养出来的好孩子!梅子,你比大娘知道得多。好孩子,别哭啦。哭坏身子,他在地下也疼你!”

  星梅止住哭声,睁开那睫毛已湿漉漉的眼睛,紧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找块手巾用水湿了湿,给她仔细地揩着泪迹。星梅紧握住母亲的手,颤着声音说:“大娘,好妈妈!你说的对。我不哭,我不哭啦!” 

  晚上,星梅坐在孤灯下,想着她不久前同爱人的接触,说的一切话……过了一会,她叹口气,打开他留下的一个白色小包袱,翻弄着他的笔记本,忽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就仔细地看下去:

  星梅同志:

  你好吗?咱俩分别可不短啦,我很想看到你。你也想见我吧?等着吧,咱们一定会见面的。

  我们的工作生活都很好,大家都在百倍努力,想一切办法,要多造一粒子弹,多打一把刺刀,早一天把鬼子打出中国去。我的身体还强壮,就是小时把肚子饿坏了,常吐酸水害肚子痛。但精神很饱满,请你不要挂念。

  再告诉你一件很感动人的事情。有一次,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我和一位工人抬着机器跟队伍向外突围,他被敌人打倒了。我要背着他走,他怎么也不肯,一定要我把机器扛走。敌人追近了,他拉住我的手说:“纪主任,如果你能到我村子去,就告诉我老婆,叫她不要哭,要拿起枪,跟鬼子拚!”后来我正巧碰到她。她真没哭,从此参加了八路军。

  你听了一定很感动吧。咱们都要向这些好同志学习。

  我要去工作了,再谈吧!

  革命敬礼

  铁功上

  下面还有一小行:

  信写好了,等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地址,再寄给你吧。

  星梅的眼睛,很久地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

  五月里。麦子黄了,被风一吹,荡起滚滚的麦浪,送来阵阵清香,使人禁不住要张大嘴巴深深吸气。

  各据点的敌人都增了兵,要对抗日根据地实行残酷的大扫荡。

  敌人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咱们的主力军,采取了“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的战术,都撤到外线打击敌人去了。

  区上的干部分散到各村,领导群众坚持反扫荡。姜永泉领着一部分区中队员来到王官庄,帮助兵工厂坚壁机器。

  母亲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这时,见他更消瘦,颧骨更高出来,脸色也很黄,带血丝的眼睛又凹了些,很是心疼。

  “永泉,多日没见着,看瘦的!”

  姜永泉爽朗地笑了:“嗳哟,大娘!我可挺好,你可老多啦。”

  “娟子她……”

  “她到万家沟去了。她很好。”

  “哎,不是说这;我管她上哪去呢。”母亲已从别人口知道女儿的情况了,他指着他脚上的已经破了的鞋子,“我是说,她把鞋给你做好了没有?”

  “噢,这个呀。”姜永泉的脸有点红,“她早给我啦。我看别人的鞋坏了,送给人了。大娘,你看,我的还能穿呢!”“你们都好,唉!”母亲愁忧忧地说,“就是星梅那孩子,可急坏啦。这几天她常把秀子叫过去,问这问那的……人都说害伤寒病是‘十伤九亡’,亏她身子硬实,前些日子真看没救了,现在才慢慢好起来。要不是赶上鬼子扫荡,安静地再养些日子,就全好了。”

  “是的,大娘!”姜永泉同感地说,“这多亏你黑天白日伺候她,我一见了她,她就向我说这些……大娘,她的身子很虚弱,病还没全好,有些事不要告诉她,免得她心急。她是没法跟着我们一块……”

  “这个倒不用你们操心。”母亲打断他的话,“我早寻思好了,我守着梅子走。”

  秀子忽然跑进来,对姜永泉说:“姜……”秀子下面的同志还没出口,就知道叫错了,因母亲早告诉她改称大哥了。她脸一红,忙改口道:“大哥,厂长叫你啦!”

  “哈哈,老吕!”王柬芝看完电报,眉飞色舞地在地上急溜达,“我那淑花可要来了。老吕,你瞧吧,看看她是怎么一个人材!我敢说,这破山村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

  “嘿嘿!那当然,那当然。听这名字就够美的啦!”吕锡铅点晃着大驴头,不迭声地附和着。他这人在这种场合就是这个脾气,对方说屁不臭,他会连忙补充,他嗅着就一股香味。

  王柬芝笑了一会,又看一遍电报,接着沉下脸来:“老吕,电报的口气可很硬,这工厂是一定要搞到的。它对共军可太重要了,恐怕整个东海区也只这末一个。搞毁它也等于掐掉八路军的口粮。这比几十个政委都值钱!”“谁说不是?”吕锡铅摇晃着脑袋,“可就是那些小子精得厉害。上回去,不是我溜的快,差点被抓住了。你看看,深更半夜的,还都是党员干部在埋。山上山下都是岗,出出进进严极啦。他们有什么事都在冯德强这小子家里开会。哼,那老婆子也准是个共产党。唉,真没法子!”

  “真没有办法了吗?”王柬芝不满意地反问一句,他皱紧眉头。

  “柬芝,”吕锡铅又说道,“是不是想法子抓一个人……”

  “嗯,”王柬芝阴沉地哼了一声,“对,抓人!”

  “抓谁呢?”

  “抓谁?”王柬芝恶毒地冷笑一声,“就抓你说的那老婆子。哼!她不单是共产党,她家还是个干部窝,什么事她都知道。”

  他狠狠地握紧拳头向桌子一击:“拍电报!”

  拂晓。

  山上放哨的民兵,发现了隐隐绰绰模糊的人影,对方根本不回答他们的口令,就开了枪……

  村里听到枪声就乱了。

  姜永泉领着区中队和民兵,带着一部分群众冲了出去,可是回不来了……

  很显然,敌人是突然袭击,有计划地包围。

  天亮了,没有太阳,它被层层的乌云遮住。那乌云放肆地游来游去,压住山顶,罩住村庄。天越来越低,越来越暗了。

  来不及跑出去的人们,都被赶到南沙河滩里。大家紧紧挤在一起,垂下沉重的头。

  母亲夹在人群中间,同兰子搀着星梅。嫚子紧倚偎在母亲腿上。母亲没有闲手来抱女儿啊!

  星梅头上用假发鬈着发髻,穿着母亲那宽大带补钉的灰蓝色褂子,加上她那憔悴病态的脸,活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乡下女人。

  人群四周,围着端枪的敌兵。一个个瞪着凶恶的眼睛,枪上的刺刀闪出冷森森的寒光,虽然这是五六月的天气,可谁都感到阴冷得可怕。

  母亲谨慎地窥视着一切动静,心里忐忑不安,她怕有人出卖星梅。

  母亲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身材高大的日军大队长庞文,腰间的指挥刀碰擦着马裤,高视阔步地走过来,两只大狼狗伸着舌头,在他前后撒欢。他身后跟着一个姓杨的翻译官。这个胖得浑身滚圆,显得拙笨而呆滞。再后面就是伪军中队长王竹,副队长王流子。

  这伙人威风凛凛地来到放在人群前面的八仙桌子旁边。

  人群一阵骚动,象互相取暖似的更加靠在一起。

  母亲瞅着歪戴帽子瞪着两只三角眼的王竹,不由得心神更加紧张,手里捏着两把汗。

  庞文眯起眼睛扫视人们一阵,摸着上嘴唇上一撮小胡髭,声音象哑嗓子公鸡一样破沙,冲着人群叫了一通。杨胖子翻译官接着朝人们喊道:“注意啦!谁是共产党快站出来!”

  不见动静。他又叫道:“皇军最爱良民,谁知道的说出来有赏!”

  人们仍然一动未动。

  庞文一示意,王竹和王流子凶恶地走上来,打量着人们的脸。当他的眼光和王柬芝的相遇时,王柬芝的嘴向前一撅,眼一睒巴,王竹就奔过来,拖着他向前走,一面大骂道:“好哇,你这个共产党,八路的干部,藏在这里呀!你他妈的不认亲,和穷小子穿一条裤子。我也不认你!你说,你们的兵工厂埋在什么地方?快说!”

  王柬芝站在人们面前,看样子很愤怒,冲着鬼子和伪军们怒骂道:“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这些汉奸!我说?!我死也不说!死也不投降……”

  王竹靠上前来,刚举手要打,王柬芝趁势垂下头低声说了一句:“老婆子在人里头;面生的是区妇救会长”又大喊:“你们打死我也不投降!”

  王竹照王柬芝鼻子打去。鼻子淌了血,王柬芝用手去摸,满脸被血糊住了。他一下仰倒在沙滩上。

  “抓起来!送到家里押住。别叫他跑了!”王竹吩咐王流子。

  王流子和另两个伪军架着昏去的王柬芝走了。

  人群有些动乱。谁不佩服王柬芝这种英雄行为呢!也更使人痛恨残暴的敌人。

  王竹推开人们挤进人群,狠狠地上下打量母亲几眼,拖着她和星梅就走。兰子等人死拉住不放。王竹冷笑一声,指着兰子:“你他妈的还要强!你这女八路也跑不了。来人!一块拖出去!”

  人们齐上去阻挡。哗啦一声,敌人的枪顶上火,刺刀尖都触到人们的衣服上。手无寸铁的人们,被逼住了。

  嫚子见母亲被抓,扯着她的衣服哇哇哭叫起来。一个鬼子端起刺刀就要挑……王老太太等人慌忙把孩子拉过来,紧紧护住。

  接着被抓出来的还有村长老德顺。

  星梅的脸色惨白,身体软绵绵的,母亲紧扶着她。母亲知道,她落到仇人手里,是别想活了。可是她要把星梅救出来。她愤怒地对王竹说:“你抓我杀我没关系。她是我的外甥女,病很重,你抓她做什么!?”

  王竹冷笑一声,恶毒地说:“嘿嘿!外甥女,区妇救会长!”他猛地把星梅从母亲手里拖出去,一把将她头上的假发髻撕下来。

  母亲吓一大跳,接着发疯似地扑上去,但被鬼子一脚踢倒了。

  庞文来审问星梅;杨胖子翻译官说:“皇军问你,兵工厂埋在什么地方?”

  星梅倒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一点力气也没有的身子,低着头,一动不动。

  庞文又审问;杨翻译官又说:“皇军说,你若是说出来,不但不害你,还大大的有赏!”

  星梅抬起头,狠狠瞪了敌人一眼,没有回答。

  “说呀!”杨翻译官急了。

  “不知道!”她坚决的声音,同那虚弱的病体很不相称。

  “哼,不知道?!说不说?说了没事,不说今天就叫你回老家!”王竹威吓地指着放在八仙桌子上的铡刀。

  “呸!出卖国家民族的汉奸!你看错了人!怕死?怕死我不当共产党!落在敌人手里,我就没想活!”星梅愤恨地骂着。

  激怒使她的脸也红晕起来。

  庞文没等翻译说完,气得脸色象猪肝,嗤动着小胡子,怒喝一声,那两只呲着利牙的大狼狗应声扑上来,几口撕开星梅的衣服,照她腿上咬下几块肉来。星梅不由自主地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这声音象钢刀刺进母亲的心里。她想扑过去,可是全身被紧绑着,她一动也不能动。天哪!眼见那孩子刚被她苦心伺候好的身子要复元,现在又要被鬼子折磨坏了!

  母亲还没换过气,又见兰子姑娘被拖过去。母亲的心一阵收紧,不知她是担心那女孩子的生命,还是怕她受不住苦刑而动摇,她异常紧张骇然地注视着兰子。

  王竹那副干涩的脸上似乎露出笑意,对兰子软和地说:“你快说了吧。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一个村的人,说了我保你没事。我知道你是受了八路的骗才走上邪门。不满二十岁的人,死了多可惜!”

  兰子轻蔑地瞅王竹一眼,嘲笑地说:“说了,说了,你倒是叫我说什么呀?”

  王竹一听有门,忙凑上去,更软和地说:“说兵工厂藏在哪里呀!只要你说出地方就行。”

  “真的么?”兰子几乎是在笑。  “真的。说了还有……”

  兰子瞅着王竹凑过来的脸,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唾沫,大骂道:“你这狗汉奸,早晚要同你那狗爹一样挨枪崩!死?我死了是为中国,有人报仇!你死了狗都不稀罕吃!”

  王竹倒退两步,恼羞成怒,对庞文咕噜几句……,几个鬼子冲上来,扭住兰子的胳膊,推到铡刀跟前。铡刀唰地一声张开,闪出阴冷的青光,不由人心惊胆怕!

  人们停止了呼吸,两眼紧盯自己的脚尖,看也不敢看一眼。

  “怎么样?现在说还来得及!”王竹冷笑着。

  兰子,这个从没离开家门几十里路在山区长大的姑娘,她还是孩子时,就跟哥哥德松参加了共产党,开始了她的革命生涯。谁会相信,这样平凡的女孩子,会有这种惊人的胆量!

  兰子一声不响,她那稚气活泼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痛苦和畏惧。她瞅着铡刀,轻蔑地笑笑,然后看看人群,看看周围的环山,又注视一下她亲爱的大婶——母亲。她见母亲满含泪水的眼睛在紧看着她,她回了一个孩子气的微笑。她仿佛是在向抚养了她的河山,看着她长大成人的乡亲们,做最后的诀别。之后,她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日军大队长以为她动摇了。他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中国的女孩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庞文叫士兵松开手,走到兰子面前:“说了的好,皇军大大的优……”

  “啪!”人们吃惊地抬起头。

  庞文挨了兰子狠狠一巴掌,羞怒地一手捂住脸腮,一手抽出指挥刀……随着一道雪亮的寒光,兰子的身子断了!她的鲜红热血,喷了鬼子们一身。

  母亲禁不住啊了一声,头无力地靠到沙滩上。

  人群中每个人都在呜咽地抽泣。哆嗦着的身体,相互碰擦着。

  年老的老德顺,刚上来是恐怖控制着他的全身。他经历很广,从满清的官吏到现在的八路军。他应酬过不少土匪司令和军阀。他过去当村长并没有使自己得到一点好处,他是为着邻亲们少受些罪孽才甘愿供王唯一指使的。八路军来了,他才做了名符其实的村长,他从自己的切身经历对是非黑白最为分明,他努力尽自己那一份抗日的力量。但他胆小,他怕事,怕得罪一切人。然而他也有仇恨,他也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一个,他也是被仇恨赶进战场的。但他缺乏共产党教导出来的青年人那种视死如归的刚强性格,还留恋他那虽不富裕却习惯了的小家庭生活……

  这短促的时间,对他的影响超过了几十年的生活。他象父亲般地目睹孩子的死,看着鲜血染红了的沙河。这是那些外国人和汉奸在随意杀害自己的亲人。他瞅着敌人那股疯狂残暴劲,心里涌上来的愤恨,驱逐了恐怖,他全身被复仇的火焰烧炙着。

  王竹本来有意让老德顺在那看着这一切,好使他害怕而屈服。他不知道,这却给正直的人增加了牺牲的决心。

  一个鬼子端着枪,脸朝躺着的星梅那血淋淋的身躯呆望着。老德顺猛扑过去夺下他的枪,照他的脊背刺去……他拔出刺刀,又朝庞文冲去……但王竹的手枪响了。老德顺抱着胸脯,颤抖着胡须,不甘心地栽倒下去。

  人们再也忍不住悲泣了,放声大哭。哭声震荡着血红的河水,青山发出凄怆的共鸣!

  敌人更加疯狂了。

  庞文亲自去把已苏醒过来的星梅拉起来,拖到铡刀跟前,怒喝道:“八格牙路①!你说不说的有?”

  ①八格牙路:日本语,骂“混蛋”的意思。

  星梅的病体,加上狗的撕咬,全身软绵无力。她的黑黄柔发散乱地披到脸上,嘴里紧咬着一绺带血的长发。她奋力摆脱鬼子的手,冲到母亲跟前,蹲下身抱着母亲的肩膀,用力地说:“大娘——我的好妈妈,落在敌人手里就别想活。妈妈,别难过,你没白疼我一场。胜利一定会属于咱们的!”

  母亲,她多么想抱着亲一亲她,就是摸一下也好啊!可是她被绑得一动也不能动。她说不出话,绞断肠子的悲痛哽住了她的喉咙。她用默默的点头、滴滴的眼泪回答了她。

  星梅几乎是满意地笑了。她又转向人群,过分地用力使她的头发一飘一扬,她大声说道:“乡亲们!不要难过,不要再哭!你们抬起头来,看着我,看着我们死去的人!我们一定会胜利!日本强盗一定要被赶出中国去!同胞们!给死难的亲人报仇啊!……”

  鬼子们疯狂地向星梅扑来,剥去她的上衣,她身上已被血糊遍。铡刀嚓地抬起来。星梅看也不看它一眼,毅然地登上桌子。趁架她的拙笨的鬼子还没爬上来,她昂起头,挺着胸,看着人群,看着母亲!她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朝霞般的红晕,骄矜无畏的神彩。突然,用她那处女的柔润又带些由于愤怒疾病而沙哑的嗓音,唱出沉重豪迈而又悲壮激昂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旧世界被打得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惊慌失措的敌人,慌忙地爬上桌子,去掐她的咽喉。

  星梅狠狠地将敌人踢下去,继续地唱着……

  王竹的枪响了。

  星梅身子一震,歌声哽住。他又奋力挺起胸,对着敌人的枪口,又把歌声送出喉咙……她胸膛的鲜红的热血,和歌声一起向外迸发!

  终于,她被撩倒在铡刀口上了!

  撑铡刀的刽子手打着哆嗦,铡不下去。

  王竹恶狠狠地跳上来,推开他,身子用力跳起来。

  铡刀克嚓一声落下来……

  母亲觉着是自己的头掉下来,她噗嗵一声昏倒在地上,只感到地动山摇,空中滚动着巨雷般的国际歌声……

  “好,干掉它!”于团长听完侦察员的报告,握紧拳头,看着对面的柳营长,下了战斗的决心。

  柳八爷没有说话,一点头,疾转身出去集合部队去了。

  为便于在敌人腹心地带活动,一团人分开了。代替陈政委的林政委和参谋长带着一、二营,于团长领着第三营。于水伤好后胳膊不灵活,跟于团长当通讯员,警卫员还是德强。

  已经侦察清楚,敌人有一支一百五十多人的快速大队,备有五辆摩托车,车上各有一挺轻机枪其余的每人一辆自行车一支长枪一支短枪,号称“轻骑队”在平原的大路上来回流动专管护送运输,支援各地扫荡的敌人,对敌人的扫荡起很大保证作用。

  于团长完全掌握了它的活动规律。

  怕马的嘶叫暴露目标,于团长下令把马一律掩藏在山村。

  他领着部队,当夜急行六十多里路。将近拂晓,插进烟(台)威(海卫)公路中间一个小村子里。到后,马上进行严密封锁,不管任何人,准进不准出。部队埋伏在各个角落,叫老百姓都躲藏了。

  东方渐渐发白,一阵凉风,天亮了。一轮火红的太阳升起来,普照着一望无垠的原野。

  战士们的心真急得直跳!

  王东海领着一些战士,埋伏在街头的破庙里。他时常用袖子擦去脸上流下的汗珠,侧耳听听,伸头望望,还是不见敌人的影子。四外寂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一个战士凑到他身旁,焦急地说:“排长,怕敌人不从这走了吧?”

  “不要急。咱们团长算得比诸葛亮还准哩,保证叫你有仗打。”

  “一点不错。”一个皮色黝黑的班长悠闲地衔着烟袋,接口道,“小伙子,你还是第一回呢。刚才你还说日头是从西面出来的……”

  “哈哈哈哈!”战士们全笑了。

  “那是俺在俺村看惯了,日头老是从东山那棵大松树后面爬上来,谁知它又跑到那边去了?”那战士不好意思地喃喃着。

  “是啊,就因为你是第一回到平原上来才转向呀。”那班长又抽口烟,接下去说,“提起咱团长的神机妙算哪,吓,那真是诸葛亮也比不了!就说上次吧,咱们被几百鬼子追着,简直快到腚上了,我们都要求打,那柳营长更是摩拳擦掌的,可是于团长就是不下命令。你猜怎么着?赶把鬼子拖得精疲力尽,于团长把部队向侧边沟里一插,就叫准备战斗。嘿,咱们从树缝里眼瞅着大队的鬼子走过去,等剩下一部分,咱们就很快地把它干掉了。等前面的鬼子弯回来,咱们又走了……”大家满怀高兴地笑了,班长也笑了,他拍着那新战士的肩膀:“你猜怎么着?这叫‘不打无把握之仗’啊!”

  这末一来,大家的心都松快了好些。一提起他们的团长,个个都放心了。

  三营营部设在街中心最高的一幢房子里。于团长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停下来瞅瞅手表,看看伏在南屋顶上的德强、于水和老号长。这时他三个不知为什么在嗤嗤地笑。看了一下,他又来回踱着,恢复了冷静的沉思。

  德强和于水在瞅着老号长笑……

  那老号长脱光膀子,正在抓虱子,他那黑黝黝的脊梁被太阳晒得流油。他很用心地抓着,用手指甲掐得虱子格叭格叭响。听到他俩笑他,老号长抬头问道:“笑什么,笑?笑掉门牙我可不给你们拾!”

  “哎,号长,我说个故事你听吧?”于水调皮地看着他。

  “你这小东西肚子里的故事就是多,可没好货。”老号长不理他,又在专心抓虱子。

  “你好好听着,我可要说啦!”于水就说起来:“有这末一个老头儿,整天抓虱子,身上的虱子抓呀抓呀也抓不完。这天他真生起气来,一定要把虱子抓光。心想:你吃我,我也吃你。他就抓一个放到口里格叭一声咬死,抓一个格叭一声咬死……一边抓一边还骂道:‘咬驴虫咬驴虫,你再咬我可不行’……”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倒了。

  德强也忍不住笑起来。老号长被他骂得哭笑不得,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好货,专折逗我老头子!”他又满不在乎地说:“生虱子有什么丢人?嘿,‘穷生虱子富生疥’,你知道什么!”

  “号长,这话怎么讲呢?”德强笑着问。

  “嘿,这里面可大有道理啦!”老号长把衣服穿上,兴头又来了,“穷人一年到头没有衣服换,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会不生虱子呢!财主大爷衣服多,这件刚穿上又换那件,净穿新衣服,皮肤又嫩,一擦破了可不生疥还干什么?”老号长觉得后面的理由不够充足,又加上一句:“噢,对了!还因为这些家伙一肚子坏水,所以才长疥。”

  他俩齐说老号长讲得有理,老号长更乐了。他拿起总是揣在怀里的酒瓶子亮了一下,笑呵呵地说:“嘿!这是冯大嫂子慰劳我的一个:原先那一个被柳八爷摔碎了,我可惜了好几天。”说着他把酒瓶又塞进怀里。

  于水知道打仗时不准喝酒,却故意逗他说:“号长,喝口酒才过瘾哩!”

  老号长可有话搪塞:“嘿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喝酒,风一吹出去,敌人闻到味,那不就跑了!”

  “酒的味道还不是一样?鬼子怎么知道是咱们呢?”于水打着趣。

  “咳,那可不一样。八路军的酒和别人的两样。哈,德强家的酒就和王柬芝家的不一样。”

  “那是咱们的地瓜酒不好;人家财主是用高粱、麦子烧的酒呀!”德强半正经半玩笑地说。

  “嘿,对啦!分别就在这里。我以后再也不喝财主……”

  于水搡老号长一把,说:“听,嗡嗡声!”

  敌人来了。

  五辆三个轱轳的摩托车,上面架着歪把子轻机枪,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着长长一大群骑着崭新自行车、身穿便服、头戴礼帽、长枪短器皆备的敌人。

  王排长一声命令,战士们迅速揭开手榴弹的盖。

  前面的敌人快要出村头了,但碰到几块大石头挡住路。于是,他们都叫骂着下车来搬石头。后面的就一辆咬一辆地挤在一起。

  那鬼子队长见这突然的石头,忽然有所警觉,马上命令准备战斗。

  他的话音未落,王东海的第一枪就打响了。紧接着手榴弹下冰雹子似地在敌群里爆炸,战士们从各个角落里冲出来,拚开了白刃战。喊杀声大震。

  鬼子被这突然的短兵相接打乱了。都被压缩在光平的街道上,拚命地反抗。

  王东海领着战士,没等敌人的机枪开火,就抢将上去。他打倒鬼子,端起机枪,勇猛地向敌人扫射。枪身急狂地在他怀里跳动,愤怒地吐出青烟。

  鬼子一排排倒下去……

  一股敌人想抢占地势,冲到营部大门口。德强、于水、老号长一齐开枪,打退了敌人。忽地一颗手雷飞来落在他们身旁,刺刺冒着白烟。那老号长疾忙抓起来,摔出墙外。轰地一声,手雷在敌人头上开了花。

  只十几分钟,战斗就胜利结束了。全歼了敌人。不过这股敌人也十分顽强,宁战死也不投降,有的家伙被打倒还躺在地上开枪还击……所以抓的俘虏很少。

  于团长命令把车辆集中一起烧毁;撤回为防备敌人增援的柳营长带领的那一连队伍;部队马上转移了。

  按事先计划,部队转移到离战斗地点十二里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寨村。那小寨村靠着一个不大的土岗,土岗东脚有一片坟墓和树林。因为白天在平原上敌人的心脏里不好行动,所以于团长决定把部队撤到这里,暂时驻扎,晚上再移防。

  大家都很疲倦,一进村子,躺到地上,抱着枪就呼呼睡去了。

  于团长和柳营长几个人又察看一下地形,为防备万一,便派王东海那一排人到土岗下面的树林里去驻扎。并派两个班在村四周巡逻。但过了一会,柳营长觉得不会有事,见战士们都很累,就叫回来了,只留下村头上的岗哨。

  于团长在屋里审讯俘虏。

  “团长,你睡会吧!”德强端着一碗开水走进来。

  于团长接过水,对他说:“你快睡去吧!过一会我们还要到村外去。”说完又去做他的工作。

  德强站了一会,见首长顾不得理他,又插不上嘴,就退到院子里来。他是知道团长的脾气的,如果他再去要求一遍,团长就会发火了。于团长就是这样的人,眼熬红,脸熬黄,但他总是精力充沛,在工作时从不打个哈欠。看起来他那不胖不瘦的身体,象是钢打的,铁铸的。这种精力的来源,如果说是他的肉体,毋宁说是他的毅力。

  一夜的急行军,一上午的激战,德强也真有些瞌睡了。加上暖洋洋的阳光的抚摸,他靠在墙上,两手掩住枪套,眼睛越来越迷糊,渐渐地上下睫毛碰在一起……突然他站起来:村外传来急骤的枪声!

  原来刚才作过战的那个村里有汉奸,他们向敌人告了密。附近据点的敌人,从四面八方,以几百兵力包上来,同王东海那个排发生了接触。

  战士们提起枪,投入激战。

  敌人将村子和村外的树林截开,分批进行包围,向村里冲了几次,都被打回去了。村里村外,血流遍地,敌我伤亡都很重。

  于团长看着这孤独的小村子,没有地形可以利用,战士们净挨打,群众也受到损失,心里很悲痛。一开始他就指挥部队突围,可是敌人围得甚紧,村外又是一马平川,敌人展开重火力,我们几次冲锋都被敌人压回来了。

  他正考虑如何想办法能突出重围,柳营长匆匆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战士。那战士满身血渍,脸上沾满泥土。“团长,”柳营长指着那战士说,“这是王东海派来的人,那里已经很难坚持。我看马上把他们撤回来吧!”

  “你们那里情况怎么样?”于团长问那战士。

  “团长,那里伤亡很重,树都叫敌人炮弹打断了。敌人死的也不少,已经被我们打下去五次冲锋。”

  于团长听完,考虑一会,对柳营长说:“命令部队,马上冲到土岗那里去!”

  “那里还赶不上村里有些障碍。”柳八爷为难地说。

  那战士也叫道:“那里很难守啊,团长!”

  “难守也要守!”于团长下决心了。“老柳,我们是拿什么当障碍?拿群众和房子吗?不行,不能再让群众受损失!全营到土岗上去坚守,找机会突围!”他对那战士说:“你马上回去告诉你们排长,听到这边枪响,集中火力把部队接过去!” 

  “是!”

  部队全冲到土岗这边来了,大家赶挖掩体,投入战斗。敌人的火力疯狂地打来。那青旺的杨树和柏松一棵棵被截断,淡绿的浓汁冒出来,嫩枝绿叶铺满遍地。一颗颗炮弹打到坟上,多少年的古墓被炸开,石碑粉碎。

  于团长又领着部队突围几次,都被迫折回来了。而敌人的兵力还在不断增加,层层包围。于团长又派人去送信给政委和参谋长来解围,但送信的战士还没冲出去就牺牲了。他正要再次派人给政委和参谋长送信,枪声又密集起来了。

  这次敌人在长官的督战刀口下,冲进了树林。每棵树边,每个坟堆和土丘旁,都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老号长同德强、于水迎上一股敌人。他们一齐猛打,前面的敌人倒下,后面的又涌上来了。

  老号长怒气大发。他从腰里拔出酒瓶子,掀开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将它揣进怀里,一摸胡须,端着刺刀,杀进敌人群里。

  三个鬼子举枪向他刺来。老号长往后闪一步,忽地朝一个鬼子猛力冲去,刺刀向右上方一拨,把鬼子的刺刀挑到一边,调手狠狠地将刺刀插进敌人的肚子里。

  另一个鬼子刚要向他脊后刺来,老号长敏捷地向旁边一闪,那鬼子用力过猛,刺刀插进树身,人也趴倒在上面。老号长又结果了第二个敌人。

  第三个鬼子惊呆了,转回身就跑。老号长赶将上去,照他后面就是一刺刀。鬼子被戳倒了,刺刀却没插进去。老号长知道刺刀已被热血烫弯,即忙调过枪把子,狠狠地打去,打得鬼子的脑浆四方迸溅。

  老号长已经杀红了眼。他又把酒一气喝光,摔掉酒瓶子,抓起敌人的枪,又冲向前去。正遇上敌人的骑兵,他举起刺刀猛刺,刺中敌人的马头。就在同时,鬼子的马刀砍断他的喉管。他的身子,沉重地倒在血泊里!

  德强和于水已被另一群鬼子围住,眼看支持不住了,忽然敌人纷纷倒下,如同摔谷个子一般。

  原来于团长右手受伤,他隐蔽在树身后,用左手射击,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地毙杀敌人,救出德强和于水。德强、于水又冲上去了。

  于团长一转身,迎面扑来四五个气势汹汹的敌人。于团长又沉着地一枪一个打了个准。正打得起劲,咚一声,一个掷弹筒打来,他摔倒了。两个鬼子正要来到,身后忽地闪出柳八爷。只见他满身上下全是血,瞪着鸡蛋大的火红眼睛,手里抡起发红光的大片砍刀,唰唰两下,削地瓜般地把两个鬼子的头斩下来,抱起于团长,冲到土岗上的掩体里。他交给一个战士守着,就又冲进混战堆里。

  王东海本来在同几个战士用枪扫射敌人,这时已分不出战线,机枪失去作用,他们也冲进敌人群里。

  敌人见他个头大,就两个来对付他。王东海照一个鬼子猛地刺去,那小鬼子很机伶,身子一闪,王排长扑了空,刺刀插进土里,克嚓一声——断了!王东海急转回身,鬼子的刺刀已经来到他的胸前;他飞快地一手抓住刺刀,往旁边一推,小鬼子煞不住脚步,身子向前踉跄,王东海又抓住他的枪带,飞起右脚,照鬼子的小肚子狠狠踢去。噗嗵一声,小鬼子仰面朝天摔下去,再一刺,死了。

  另一个鬼子枪里还有子弹,忙向扑来的王东海开了枪。王排长觉得胸口一热,身子一晃,却没有倒下去。还没等敌人推上第二颗子弹,王东海的刺刀已捅透他的肝脏。

  战士们用枪,用手榴弹,用刺刀,用枪把子,用双手,用牙齿,用为祖国牺牲的决心,用青年的热血,用青春的生命,用母亲给他们的一切,又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生命的火花,只有迸发在为正义而战的战场上,才是最灿烂最高贵的!

  这个小寨村和它周围的坟墓与树林,成了血海,成了尸山。在革命的道路上,它受过血的洗礼,作为祖国解放的见证人,永远写在历史上。

  于团长被炮弹皮打昏,已苏醒过来,遍地指挥大家抓紧时间抢作掩体。战士们躺在血泊里,准备继续战斗!

  听说又要给政委和参谋长送信,大家都抢着要去。于团长锐利的眼光落在德强和于水脸上。他两人立刻紧张激动起来。这信赖的眼光,包含着多末重大的意义啊!两人忙把驳壳枪往皮带上插紧,揣好手榴弹,又紧紧裹腿和鞋带。“你们俩去!”于团长沉重地说,“记住,一定要把信送到!你们都是共产党员,这是党最需要你们的时候!要知道,全营同志的生命都在你们身上了!路上要沉着勇敢,完成任务我再见你们!”于团长打量他们几眼;他们脸上的表示使他满意。

  “现在是十二点半,”于团长看看手表和正南的太阳,“德强,你把教导员的表戴上……你们突出去后,到村里找个牲口,六十几里路三个钟头要赶到。就这样吧,一切行动都写在这上面了。”他递给德强一个折起来的白纸条。

  德强把教导员递给他的手表戴好,和于水向团长敬过礼,转身向外跑去。

  于团长命令四挺机枪和大枪一齐开火,掩护他们。

  一切出路都被敌人封锁了。

  德强、于水出了树林,顺着一条小河堤向外猛冲。敌人的机枪迎面压来,子弹掀起股股尘土,迷糊了他们的眼睛。他俩不管子弹打得多末稠,只是不顾一切地跑着。

  他们冲到了开阔地,敌人的枪弹如同夏天的暴雨一般地密密盖来,而我们的掩护火力又射不到了。硬冲是不行的。

  德强愤怒地盯着吐着青烟的敌人机枪口,他忽然把帽子摘下,放在高土块上;于水也照样做了。敌人的火力果然集中在这两顶帽子上。他俩闪到一旁,趁这个机会,穿过开阔地。

  等敌人的火力掉过来,他们已冲到可以隐蔽的土丘边上了。

  敌人派骑兵迎头截过来。看看来得且近,没让鬼子举起马刀,德强、于水双枪齐发,鬼子摔下马来。德强窜上去,一个翻身上了马。那马跃起前腿,激怒地嘶叫,疯狂地旋转,似乎要把新骑手摔下来。德强一手用力勒住马缰绳,一手把正在向上跳的于水的手抓住。于水一脚蹬着马镫,纵身也上了马,坐在德强的身后。

  于是,这马就随着新主人驱策的方向,飞也似地驰骋起来。

  敌人的骑兵跟踪紧追。于水扭转身向后射击,敌人一个个连人带马摔倒下去。

  跑着跑着德强觉着于水抓他皮带的那只手渐渐在松开,枪也不打了。他回头一看,呀!于水的身子向后仰着,血已浸透他胸口上的衣服。德强忙抓住他。于水还活着,急促地叫道:“放开我!快,敌人追上啦!马驮两个人跑得慢。快,叫我下去!”

  “不,于水!活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我决不撩下你!”

  德强死拉住不放。

  “不行。你完成任务。我掩护你。快放开!”于水用力挣脱下来,倒在草地上。

  德强一面向敌人还击,一面勒着疯狂的马围着于水急转圈。

  “这决不行!于水,我死也不丢下你……”

  德强要朝下跳,于水怒喝道:“你是怎么啦?!快!送信要紧!全营的命啊!快,快走!”

  德强的头垂下来,他看一眼亲哥哥般的战友,流下眼泪,哭着打马飞奔而去。

  于水冲他的背后大声喊道:“德强!告诉我爹,说我是他的儿子!……”

  于水一边打枪,一边咬着牙用力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点点鲜血滴在他爬过的青草上。

  于水打一阵枪,回头望望,见德强越跑越远了,一种快乐的微笑,浮现在他那黑瘦的带孩子气的脸上。看到敌人蜂拥着渐渐逼近,他紧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拿起枪柄被他磨得发亮的驳壳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爱惜地瞅了一遍,用干燥的嘴唇吻了吻温热的、发着火药味的枪眼,然后向石头上狠狠地摔去!

  他又见胸脯滔滔涌出的鲜血,就撕下衣袖来揩它,但马上又住了手,微微笑一下:“什么时候,还来管伤口!”他胳膊上那块伤疤在闪着红光,也象在流血。他忽然想道:“冯大娘,好亲妈!我的伤是你伺候着治好的啊!我对得起你。好妈妈,听到我的死你可别哭呀!好妈妈,你在哪里呢?我多想见见你再闭上眼啊!”他两眼含满了泪水。

  巨大的疼痛越来越加剧地袭来,于水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他真有些昏迷了。他鼓起所有力量抬起身向德强去的方向再看一眼,看见那远处只有马带起的尘土在慢慢消散。他松了口气,顿时感到全身在迅速地瘫软下去,他只来得及向涌上来的敌人摔出手榴弹,没等到听见爆炸声,身子就急速地倒下去,头靠在翠绿的青草上了!

  林政委和参谋长吃惊地看着从马上滚下来的德强。他满身是血,鞋子也被血灌满了,脸色煞白。他睁开眼睛,忙从口袋里掏出被血浸红的纸条,气喘着说:“政委,快!信……”他用力瞅了一眼手表,脸上显出微笑,失去了知觉。他心里留下一句话:“啊!好,两点半,两点半,两点半……”

  立时,紧急集合号声,激昂地响起来了!  ……

【第十一章】

  闪电没能撕碎浓重的乌云,巨雷在低低的云层中滚过之后,滂沱大雨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雨,夏天的骤雨,哗哗地下着,象老天也在为人类的不幸而哭泣。夜,漆黑阴沉的夜,好象只有它才是世界的统治者。

  母亲昏昏沉沉,被雨点冲击洋铁屋顶的铿锵声惊醒。啊!她的头不是被铡下来了吗?!怎么还活着呢?!这在什么地方?家里炕上?不是,身下面冰凉冰凉的;家里地下?不是,这地是洋灰的,自家的是土的;她用力睁开眼睛,怎么没有灯光?孩子们都睡了?不是……啊!这是王唯一家的房子,她怎么来的呢?想了想,她明白了:不是自己的头掉下来,而是星梅的!从此,活着的人中再没有这个好姑娘了!

  母亲哭了,疼痛悲怆地哭了。

  “老家伙,哭什么!妈的,再哭老子揍死你!”门外传来恶毒的骂声。

  啊!她是被人家押起来了。她这才感到浑身一阵剧痛,一点动弹不得。身上还被绑着呀!

  不一会,门开了。两个伪军把母亲架出去。雨点打在脸上,她才感到口干得如火烧,就用力张开嘴,想接点雨水喝。

  她被带进大厅后,嘴唇还舐着脸上流下的雨水。“哩,渴啦?来杯茶。”王竹假惺惺地招呼,“快把绳子解开。请坐吧!”

  母亲身上的绳子虽被解脱,可是由于捆得太久和勒得骨肉已麻木,并没感到轻松。她被拉到椅子上坐下。刚进屋被强烈的灯光刺得眼睛睁不开,头有些昏眩。过了一会,她才看清屋里的情景。

  这原是王唯一的正客厅,现在做了伪军的中队部。屋内全是雪白的洋灰墙壁,陈设着朱漆的桌椅板凳,在煜明惨白的汽灯光下,显得格外空旷而阴森。

  母亲环视完屋里的一切,才看到王竹端着一杯茶捧到她跟前。她渴得嗓子要冒烟,多末想痛饮下去啊!但她一见王竹那个神气,想到沙河那一幕,愤恨立刻压下生理的需要。她两眼怒视着王竹的脸。王竹不由得后退半步,强作镇静地说:“喝呀。”  母亲忽地站起来,抡起胳臂照王竹脸上狠狠一巴掌。

  王竹被打得闪个踉跄,茶杯砰一声落地粉碎了。他狰狞地扭歪嘴脸,用力吞下一口气,压制着火气喝道:“妈的,不识好歹。一句话,机器埋在什么地方?快说出来!”

  母亲大口啐他一脸唾沫,狠骂道:“机器?你别作梦!杀人灭种的狗崽子,你等着吧,我骨头烂了也难告诉你一个字!”

  王竹羞恼交加,再也按不住心火,大喊道:“来呀!他妈的,给她点厉害尝尝!”

  立时冲进五六个伪军,手拿老虎凳、绳子、杠子、砖头、皮鞭、钢针、熊熊的炭火盆、烙铁等刑具。转眼间,这堂堂的大客厅,就变成一个齐备的刑事房。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母亲立刻被按在老虎凳上,全身被绳子缚住,王竹在她腿下垫上一块砖,就喝问一句,得到的是怒骂;他又加一块,得到的仍是怒骂;他再加一块砖……

  母亲的腿下一连垫进七块砖头。她的骨节喀吱喀吱地响,粗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她的怒骂声渐渐小下去,最后死过去了。  “说不说?”王竹见她醒过来,喝问道。

  “不知道!”坚硬的声音。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他妈的家里是共产党的老窝!”

  王竹发狂地嘶叫。

  “知道,我知道!就不告诉你!”母亲非常骄傲。

  “来!再换一换!”王竹气恼极了。

  母亲的上衣被剥掉,被反绑着吊在梁头上。

  王竹抡起皮鞭,狠狠地抽打母亲。他手脖子累软了,又换另一个人来打……血,顺着母亲的脚跟往下流,地上一会就堆了两大滩!

  母亲刚上来还骂着,后来又昏过去了。

  敌人用香火的烟把她熏醒过来。

  “怎么样,你还硬吗?”王竹冷笑着。

  母亲垂着头,发髻已松开,蓬乱的苍灰色的长发,搭拉在胸前。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我说……”

  “早说早没事了。放下来……”

  “我说,我说你们这些狗强盗的末日快到啦!你们鬼子爹快完蛋啦!你们这些杀人精,我有一口气也饶不了你们……”

  “他妈的!再给她换换!”

  伪军从炽烈的火盆里,抽出红红的还爆着火星的烙铁。母亲紧紧闭上眼睛,只觉得五官内脏全在破裂,一股肉焦的油烟冲上来,一会浑身麻木,世界上没有她的存在了。她心里是多末希望这样永远地死去啊!

  但她又被冷水浇活了。母亲已经没有力量来骂敌人,只是咬着已经咬破的嘴唇,抽动着唇边的深细皱纹,一声不响。

  王竹的审问,又得到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脸上。他象失性的疯狗,施用了最毒辣的手段——把两根四寸长的大钢针,狠毒地从母亲的奶头插进乳房里。

  母亲不由地惨叫一声……

  看她又活转来,敌人又把钢针从她指甲底下刺进去,十个指头都插满了。

  啊!真不是人能忍受的刑罚啊!

  俗话说,乳房是女人的生命根,十个指头根根连着心。谁不会为手指上插进个小刺而痛苦呢?!  巨大的惨痛啊!

  刽子手们不择任何手段,一直折腾母亲到半夜,使她死去五六次。但他们所得到的却是怒骂、唾沫和“不知道”!

  最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身强力壮的王竹也疲倦了,他丧气地说:“真不知这老婆子得了共产党的什么宝贝,这样顽固!把她押回去!”

  就在母亲受刑的同时,隔着几道墙,王柬芝同他的刚从城里来的情妇淑花,正躺在炕上抽大烟。

  王柬芝白天从沙河里回来洗去脸上的鼻血,立刻会见了这位美人儿。两个人真是见血的苍蝇,粘在一块,嬉闹了一天。

  那淑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本来她那小方脸上的鼻子眼睛长得还端庄,可是恐怕是吃得太好了些的原故,她的身体过早地和年龄不相称地发胖起来,使狭窄的脸面和丰满的身体显得很不相称,变得丑陋难看了。

  淑花躺在红花鹅绒炕毯上,高高的胸脯戴着一个水红色的乳罩,一件紫色小裤衩,紧紧绷在她那肥腴的纸一样白的屁股上。她象一只白色的大鹅一样,躬着腿躺着,起劲地抽着鸦片。

  王柬芝紧靠在她身旁,身上仅穿着短裤,一只毛茸茸的长腿搭在她的大腿上。

  淑花用在烟台跟着妓女日本军官太太所学来的技能,吸足一口烟,噘噘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向空中一吹,就出现一个团团转的烟圈圈。王柬芝对准烟圈吹一口气,一条烟丝从圈里钻出去。淑花吃吃地笑着丢掉烟,爬到王柬芝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嘴上咂地亲了一下,娇滴滴地叫道:“嘻嘻嘻!我的小天,你真行!”

  王柬芝乐得呵呵大笑。

  突然,隔院传来一声令人寒心的惨叫。淑花吓得从王柬芝身上滚下来,打着哆嗦,惊怖地说:“我的天哪!吓死人啦!”

  王柬芝却笑嘿嘿地把她搂在怀里,说:“什么,听着这声音,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哎哟!你们抓个老太婆折腾什么呀?有本事去找八路军哪。”

  “八路军,哼!”王柬芝凶狠地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她比十个八路军还值钱!老太婆,哼!共产党!”

  “你看你,一提起共产党、八路军就变得象要吃人似的,你好凶啊!”

  王柬芝冷冷一笑,阴狠地说:“我恨共产党!我恨这些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的穷棒子,没有他们捣乱,日军一来,我们早跟着汪总裁在外面享天福了。”

  隔院又传来审问和用刑声……他们听了一会,王柬芝推开淑花,边穿衣服边气恨地说:“这老家伙!白天没吓坏她,这会还这末硬!看样子打死她也不会说;明天逼她带人去找!”他跳下炕,钻进黑暗里。

  雨小些,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经过长时间的昏迷,母亲渐渐苏醒过来。她勉强睁开发肿的眼睛,一看,还是这间阴暗的屋子。

  象是那些伤痛也同时醒来,一齐向她夹攻,她浑身痛得打着哆嗦!

  母亲的每个手指甲底下还在往外淌血;乳房肿得紧梆梆的;胸脯被烙焦的皮肉,如同剥去一层皮;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

  母亲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只好侧着身子靠在墙根上。她在敌人面前没掉过眼泪,没叫过痛,那时她心里只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烧;可是现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感到莫大的伤心。母亲哭泣起来,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水啊!母亲在想:秀子、德刚两个孩子,跟着德松的父亲跑出去,现在在哪里呢?当时她坚决不走,抱着嫚子留下守着星梅。想不到冤家路窄,碰上王竹、王流子。在沙河时,她见嫚子是被玉子的奶奶王老太太带着的,孩子一定哭着找妈啦!她又想到娟子和德强,想到姜永泉;他们还不知她怎么样的呀!落在仇人手里,死不死活不活的,罪真难受啊!死了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啊,妈死了孩子怎么办呢?!……她愈想愈伤心,全身痛得如同刀割,她抖瑟成一团!渴,她渴得用舌头接掉下的泪水喝。这滋味又咸又苦又涩又酸啊!

  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战革命!对她这个多子女的母亲有什么好处呢?她得到了什么呢?她得到的是儿女离开她,使她做母亲的替他们担惊受怕,使她山上爬地里滚,吃不尽的苦,受不尽的痛,以至落到这个地步。这,这都怨谁呢?

  母亲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我是怎么啦?我在埋怨谁?在埋怨共产党八路军吗?!”她恐惧得忘记疼痛,身子急速地抖动着,“共产党八路军有什么不好?他们作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哥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不是共产党给报的吗?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我拿什么把孩子拉扯大?没有共产党八路军,穷人怎能翻身,不再受财主的欺压?这不是作梦也想不到的好处吗?……”

  雨还在滴嗒滴嗒地下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点亮光。唉!夏天的夜不长,为什么老不见天亮啊!

  母亲又想到丈夫:“他出去这末多年,是死是活,恐怕永远见不着他了!”母亲又想到孩子:“他们现在都在哪儿?永泉、于团长,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革命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苦日子过到多会是个头?唉!你们好好奔吧,别想着我这老婆子了!”

  母亲挣扎着爬起来,站在铁一般硬的墙边,带血迹的头沉重的搭拉着。

  南山上传来大雨后的洪水下山的巨声。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母亲蓦地抬起头,星梅、兰子,老德顺一个个在她昏黑的眼前滑过。她闭紧嘴,嘴唇两旁的皱纹,更加深的显现出来。她立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胆怯,她心里生气地怨恨自己。

  “革命就是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她的理智在说,“若是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中国早亡了。他们不都是从老百姓里来的吗!若是谁都怕死,都不出来干,哪还有什么共产党八路军呢?就是你不革命也有人来杀你;能等死吗?不,不能。永泉说,苏联革命成功了,穷人过上好日子;人家也是拚死拚活得来的呀!我一个老婆子死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后代有好日子过,孩子们能不吃苦,我反正活不长,拚上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儿子、闺女,他们跟着共产党,跟着永泉。共产党会教养他们,永泉会照顾几个小的。好,痛就痛,死就死,杀就杀吧!铁功为了护工厂搭上一条命,我再为它豁上一颗头!兵工厂,这是我们杀鬼子的本钱啊!”

  母亲觉得疼痛减轻了好些,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大口吸着从窗棂中挤进来的湿润的晨风。她想道:“天快亮了!永泉、娟子、于团长、德强……就要回来了!”  “谁?站住!”站岗的伪军,发现有人,大声喊道。

  一个瘦弱的女人,手里提着篮子,慌忙走上来,乞求道:“好老总,你可怜可怜那个老人吧!她一天没沾口米水了。

  放我进去,送给她点吃的……”

  那伪军嘴里的酒气大蒜味直往她脸上扑。起初他不肯,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就答应了。

  母亲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推她,睁开红肿的眼睛一看,认出是杏莉母亲。她早满面泪下,小心地给母亲擦着伤,抽泣着说:“嗳呀,大嫂啊!他们好狠心哪!看打成这样……大嫂,你,你怎么受得住……”

  母亲见她伤心得厉害,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反安慰她说:“没什么,好妹子!我还受得住。”又关心地问:“杏莉她爹怎么样了?”  她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支岔开说:“他,他没关系。大嫂,你快吃点东西啊!”

  母亲吃不下那油饼和炒鸡蛋,只喝了几口稀米汤。杏莉母亲忙着喂母亲吃,心里稍宽慰些,眼泪还在噗簌簌地往下掉。

  第二天。天放晴了。

  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山上山下绿油油的。草叶和树枝上,挂满颗颗的水珠儿,被阳光一照,宛如串串的银珠,闪闪发光。一朵朵野花被沐浴得更加艳丽,娇嫩得象刚发育成熟的少女的脸蛋。麦子好收割了,青苗也正是需要锄耘的时候,可是田里一个庄稼人也没有,到处放满了日本人的马匹。那些畜牲的性情同它们的主人相仿佛,跑一阵吃一阵,这里咬几口,那里啃几块,尽兴地撒着欢。麦子、青苗被它们踩成了泥浆。

  母亲被王竹、王流子领的一群敌人,押解着向北山上走去。她走不动,被两个敌人搀架着。母亲看到人们的一年血汗被糟蹋光了,真比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感痛苦。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到山脊上,母亲停下来。她那微驼的腰躯直起来,头稍稍昂着,微风轻轻飘起她的几缕灰苍的乱发。她了视着一望无垠、美丽富饶的河山,这时候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亲切。花儿象女孩子似地朝她微笑;万物都在向她招手、点头。啊!人活着,活着多末好哇!多好的故土啊!母亲心里充满了热爱生命渴求生存的激情!可身后——死亡在跟着她!

  母亲看着看着,视线被泪水挡住,她赶忙低下头用力把泪水忍回去,咬着牙,紧闭着嘴,向前紧走。她知道山上埋有地雷,想赶快碰上它,同敌人一块被炸死……

  王竹叫停下来,喝问道:“你他妈的老是走不行!快说,埋在哪里?”

  母亲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满怀激动地望着山上的景致。王流子抢上就是一耳刮子,骂道:“老东西,叫你看风景来啦!快说埋在哪?”

  母亲眯缝着青肿的眼睛,呆痴而轻蔑地瞅着王流子。这目光是那样逼人,致使王流子恐怖地向后退去。不料,后面是个坑,王流子噗嗵一声,摔了个仰脸朝天。鬼子们哄笑起来。

  母亲抱着踏地雷的决心,大步向前走去。走到山沟旁,她心里猛一动……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大的轰响,震撼了山谷。

  母亲回头一看,几个在沟边乱刨的敌人,被地雷炸倒了。

  一个炸断腿的鬼子,叽哩咕噜地往山下滚去。

  一丝骄傲的微笑,出现在母亲的嘴角上。她大喊道:“好!炸得好!炸得好!你们挖吧,满山都是地雷!炸死你们这些强盗!”她挣脱敌人的手,奋力向山沟里跳去!

  天地急转,眼睛一黑,她、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柬芝怒冲冲地走回家来。淑花从炕上爬起,笑哈哈地迎着他。

  “我的天,到底回来啦!你要小心点,村里人多眼杂呀!

  ……啊,怎么啦?生谁的气?”

  王柬芝摆脱她的胳膊,没好气地说:“别闹啦!正经事都烦死人,你还来打扰!”

  “怎么,庞文给你气受了?”

  “唉!”王柬芝长吁一声,“他发了一会火;都是为那老家伙!她死也不说。到山上不但没找到机器,相反挨上地雷,又被炸死好几个人,她也差点跳沟死了……他妈的,真想不到她会这末死心塌地!”

  “呀,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淑花白着小眼睛,翻了翻几乎看不到睫毛的薄眼皮。

  “我准备叫王竹把她活埋掉算啦!”

  “费那末大的事,就落个这呀!”那女人用耗子似的细牙齿咬着下嘴唇思忖一阵,讨好地说:“哎!我倒有个办法,保险叫她说。”

  “别闹着玩啦;你有个屁办法!”

  “哼!”胖女人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咧得和个瓢似的,“你们这点就比不上共产党,你别瞧不起我们女人呀!我真有办法,你怎么说?”

  “小奶奶,有办法你就拿出来,开什么玩笑!”

  “要主意有的是,可这笔奖金得归我。”

  “给你,全给你。你倒是说呀!”

  “她有孩子没有?”淑花沉下脸来问。

  “好几个,问这有什么用?”

  “孩子都跑了吗?”她紧追一句。

  “大的都跑了,小的……可能有。”

  “哈!这就好了……”她把嘴靠在他耳朵上,嘴唇翻动得飞快,说完,拍着他的秃脑门,得意地问:“怎么样?上策吧?”

  “嗳呀!小宝贝,你可真行……”王柬芝喜笑颜开,把她搂在怀里,到处亲摸着。

  母亲被敌人架回门口。嫚子一见母亲进来,立时把杨胖子翻译官给她的两个糖果摔掉,一面叫着妈妈,一面伸展两臂,猛扑过来!

  母亲那褪了色的带补钉的蓝褂黑裤子,已破碎不堪,沾满一片片的血迹。发髻早脱散,长发象堆乱草似的蓬散着。脸,那慈祥的母亲的脸,盖着一条条的血渍;一见女儿,她大吃一惊!但她来不及去考虑其他,只有母女的爱情在她心里燃烧。她忘记身上的剧痛,上去很费力地抱起女儿,习惯地扯起孩子胸襟上系的那块布,给她擦鼻涕,甚至连嫚子的头发上插着的一朵因时间久快枯萎了的金色苦菜花快掉下来,母亲也注意到了,给孩子重往用红头绳扎着的小角上插结实。她摸摸孩子的小嫩脸腮,用力地亲着。

  嫚子见母亲这个模样,惊恐地瞪大那对幼小聪颖的眼睛,哇哇哭叫几声,就立刻倚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母女俩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心在一起跳荡,是相依为命的啊!

  那庞文大队长、杨胖子翻译官和其他随从,非常惊异地看着这一幕,互相交换着迷惘的眼神。但这绝不是那普通的贫困的中国农妇会见她的孩子时那种沉湛朴质的感情打动了他们,更没唤起他们丝毫的怜悯心,而是象那些最残暴冷酷的野兽一样,他们的迷惘是由于他们只知互相吞噬,而对人性的一切,都完全愚昧无知。

  在迷惘之余,他们心里又特别狂喜。请看,这不是那个知道女人心的高明女人,献出的最好妙计吗?

  时机已到。杨翻译官得到示意,笨拙地躬下腰,拾起被五岁的小女孩抛在地上的糖果,向母亲走来。

  “小朋友,吃糖啊!”

  母亲还没来得及向孩子说几句爱抚的话,她的心就立刻冷起来!敌人把孩子抓来做什么?……她越想越不对头,越用力抱紧孩子。似乎用她那做母亲的受过千苦万痛的躯体,就能护住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嫚子象也懂得了母亲的心事,更紧地抱着妈的脖颈,头趴在母亲的肩膀上。

  瞅那杨翻译官走过来,母亲觉得就是条恶毒的大虫扑上来,要把她母女吞噬下去,她不由地后退一步,紧张恐怖地盯着他!

  “哈,别害怕。”杨翻译官把嫚子拉起来,硬把糖塞进孩子手里。“快吃呀,小朋友。大皇军从来都是爱护孩子的;特别喜欢我们中国的孩子。”

  “对的有。大和民族的世界上最亲善的,最亲善的!”庞文摸着小撮黑胡,半通不通地说着中国话。

  母亲的愤怒又炽烧起来,大声地说:“孩子,别要!咱不吃狗的东西。摔到他脸上去!”

  “妈妈,我不要。汉奸,给你!”嫚子听着母亲的话,小脸一绷,叫着把糖摔向敌人堆里。正好打在庞文的眼上。

  庞文见软的不行,心里非常气恼。他一面搓眼睛,一面嘟嘟啦啦叫喊一通。

  杨翻译官板起面孔,对母亲说:“你这老太婆应该识相些。皇军大队长听说王竹中队长对你太狠了点,从死里把你救出来,并让你和孩子会会面。好哇,现在明告诉你:如果你疼自己亲生的孩子——”他把最后这句话说得特别重,故意顿了一下,瞥视母亲一眼。他见她浑身一震,就又说下去:“好,不要太伤心。如果你把兵工厂的机器埋藏的地方说出来,那末你的孩子我们一动也不动;你的伤也负责治好;还有赏金。如果不说,哼!你也知道,皇军火了可什么都能做出来!”

  母亲虽早已料到这一层,但当听到后,还是抑制不住那巨大的内心恐怖,她开始哆嗦起来,身子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她知道,她虽有一颗做母亲的为孩子可以掏出来的心,可是她已经被折磨得稀烂的衰弱不堪的身体,怎么能保卫住孩子呢?啊!不能丢弃孩子啊!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哪个做母亲的能眼睁睁见孩子被杀死而不救呢?!不,决不能!

  母亲更紧地抱着孩子,目不转睛地瞅着孩子的脸。嫚子似乎也明白——不,是孩子感觉到了,她两眼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妈妈,更加用力抱着妈妈的脖颈,喃喃地叫道:“妈,妈妈……”

  “孩子,妈,妈抱着你!”母亲本能地回答。

  老天哪,不行啊!母亲开始流下眼泪,她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孩子见妈哭了,也跟着哭起来!母亲忙又收住哭声:“孩子,别、别哭……”母亲猜得出敌人将要怎样对付孩子,她不能眼看着孩子遭毒手,她要尽一切法子把她的孩子保卫住。她偶然有这个想法:或许她用做母亲对孩子的疼爱心说出最挚诚的言语,能打动这些也是人的东西发发慈悲吧?

  “你们把一个五岁的孩子弄来干什么?”她很镇静地说,“工厂的机器我知道埋在哪儿,孩子不知道。共产党八路军是我招来的,我接干部到家里的,孩子她不懂。孩子小,她还什么也不知道。要杀你们杀我,你们不能害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你们决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们快杀死我吧……”

  “妈!你要死?”嫚子惊骇地高声叫着。

  “不!妈活着。”母亲不自主地安慰她。

  “好个厉害的嘴!”杨翻译官冷笑着,“少废话,现在你干脆回答:你要孩子还是要工厂?嗯?!”

  “孩子工厂我都要!要死我有一条命!”母亲断然地回答。

  “好个英雄!”杨翻译官发火了。

  庞文已等得不耐烦,暴躁地叫起来。

  门外立时冲进王竹、王流子等人,上去从母亲怀里夺走嫚子。

  嫚子翻滚着身子,尖利地哭叫着——她有哭的权利啊!

  母亲发疯般地向孩子扑去,那长长的灰发在她身后飘撒!

  可是被两个敌人扭住了。

  皮鞭在孩子赤裸的幼嫩身子上抽打,一鞭带起一道血花!

  孩子已哭哑声了。

  母亲哪,救救孩子啊!

  孩子的小手指一个个被折断了!

  “说不说?”

  母亲昏厥过去……

  孩子被倒挂在梁上,一碗辣椒水向她嘴里灌进去,又从鼻孔里流出来——是心肺里的血啊!

  母亲醒过来,呼喊着,扑过去!被敌人架着拖过来。

  孩子死过去,活过来,又死过去……

  毒辣无比的凶手,在绞杀一棵幼嫩的花芽!

  哭声象最锋利的钢针,扎在母亲心上!她已经没有力量去冲扑,她一次次昏厥。

  她要救孩子,她要保工厂。

  她要屈服——赶快饶了孩子吧!不,不能!

  她要发疯!她紧咬着牙关发颤;她攥得手指发痛!

  听不见孩子的哭叫声了,母亲似乎平静了些,坐在地上痴呆呆地发怔,从眼里射出凶狠的光芒!她脸色是那样惨白,阵阵的痉挛使全身抽搐着。赶她再看清她已认不出的那滩血团是她两手捧大的孩子时,她噢地一声又昏厥过去……

  “怎么样?现在还来得及!”杨翻译官见她又睁开眼睛。

  “你、你们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就死了那条心吧!”母亲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说毕,她又昏厥了。

  庞文拍着指挥刀,狂怒地吼道:“八格!中国人的,大大地死了的有!”

  入夜了。

  在那高大围墙的背荫处,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紧贴在那里。她那双机伶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她紧瞅着在大门口汽灯下站岗的伪军,苦费心机地想着怎么能通过去。

  门响了。她赶忙向后一缩,但马上又伸出头来。她看见走出来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小篮子。趁那女人转脸被灯光一映的瞬息,她认出是杏莉的母亲。

  女孩子心里亮了一下,忙转身朝沙河跑去。她那苗条灵活的身躯,宛如一条梭鱼游进沧海里。女孩子跑到河旁的树林边,就放慢脚步,悄悄地走进去。里面影影地有一个人迎出来。

  “玉子,怎么样?”那人焦急地问。

  “秋哥,刚见杏莉她妈从里面出来,象是给大妈送饭的样子,咱到那里去问问她吧!”玉子很快地回答。

  “好,走吧!”

  民兵队长玉秋是今天傍晚溜进村的。他穿着伪军服装,背着大枪。他是奉姜永泉的指示回村来侦察敌人情况的。回来后就掩在王老太太家里。当他听到沙河惨案经过时,真是悲痛万分。一听说母亲娘俩还被关押着,马上就要去救。于是,他和王老太太的孙女玉子摸出来,先了解一下情况……

  “怎么样?那孩子……”杏莉母亲一进门,王长锁就焦灼万分地抢上来问,但他一见她哭红的两只眼睛,心里就明白几分,后半句话吞回去了。

  杏莉母亲丢掉篮子,扑在炕上,大声哭起来。

  “天哪,不行啦!”她绝望地悲叫着,“大嫂身上没块好肉,可怜那孩子也被打坏了!孩子怕、怕不行了!听站岗的说,明天就要杀死,还要人都去看。这些狠心的狼啊!”

  王长锁两手捶胸,瞪大眼睛,忿忿地说:“不能看着她们遭毒手,我们要去救!”

  “你、你疯啦!咱们有什么法子?”她惊恐而又绝望。

  听到打门声,两人吓了一跳。她走出去,问:“谁呀?”

  “大婶,是我呀!玉子。”外面焦急地回答。

  一开门,杏莉母亲惊住了:她见还有一个伪军!玉秋上前悄声说:“婶子,是我呀。”

  “噢,可把人吓一跳。快进来!”

  他们进来后,王长锁已经不在屋了。杏莉母亲明白他为怕人知道他和她的关系而躲藏了。

  玉秋和玉子忙问母亲娘俩的情况。

  杏莉母亲长叹一声,眼泪又簌簌掉下来。顿时,玉子也哭开了。玉秋忍着泪,要杏莉母亲把母亲的情况说说。“……玉子,嫚子怎么叫他们找到的?”杏莉母亲说完,又问道。

  “大婶,谁知道王竹这坏种怎么知道的?”玉子哭着说,“今早晨,王竹领着三个人到我们家去抓。我奶我妈死拉住不放,又哀求他,可被打了一顿。奶奶当时吐了血,现在还躺在炕上哩!”

  “这可怎么好啊!明天鬼子就下毒手……”杏莉母亲又啜泣起来。

  “明天?!”玉子惊呼。

  “一定想法救出来!”玉秋把大枪向地上一顿。

  杏莉母亲似乎这时才记起玉秋是民兵队长,脸立时变得惨白,但她没让人们注意她,就立刻跑出去,向王柬芝住的那院瞅瞅,接着把二道门轻轻插紧。她身子靠着门板喘息一会,才擦擦额前的冷汗,舒口气走回来。

  她象回答玉子的惊呼,又象回答他们对她刚才突然的行动的惊诧眼色,默默地点点头。

  “不,不能!”玉子痛苦地说,“秋哥,想法赶快救出大妈!”

  玉秋苦心想着营救的办法,自言自语地说:“硬来是不行,要想个法子……”

  玉子苦恼地说:“得先把门岗挡住。”

  这话启发了杏莉母亲的智慧。她想起用白大洋买通门岗让她进去送饭,伪军嘴里喷出来的浓烈酒气和大蒜味的情景。她打量一下穿着伪军服的玉秋,看看俊秀的玉子……一霎工夫,她有了主意。她对玉子试探地说:“玉子,我有个法子,可就是要你多出些力。还有些不好……你敢不敢?”

  “大婶,我什么也不怕!为救大妈和嫚妹,我死了都行!你快说吧。”

  杏莉母亲小声说出她的主意,玉子兴奋得简直快笑了。玉秋点点头:“行倒行,可是人手不够;我去找个来。”

  杏莉母亲眉头微微一耸,说:“出去找怕走漏风声,我家伙计长锁为人老实,叫上他就行啦!”

  残云遮不住繁星,天河象银色的洪流,割裂开无边的夜空。徐徐的山风吹着,无数的小虫唧唧叫着,在这幽静的夏夜里,人们都到打麦场上乘凉。男人们躺在麦秸编起的草帘上,悠闲地聊天;闺女们远避他们去找一个僻静处,或者偷偷跑到老远老远的河水上流,跳进碧清凉爽的河水里洗个痛快澡。

  做母亲的把饭后的锅碗瓢盆洗涤好后,提着稻草辫起的蒲团,怀里抱着孩子走到门口,盘腿坐好,让孩子安静地躺在怀里,指着天河两岸的银星,给他(她)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孩子被那优美的故事迷住了,眨着小眼睛,看着母亲指给他们看的牛郎织女星,问什么时候“天河配”?问牛郎的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的妈妈?孩子怎么能不恨用头簪划成天河、隔开母子夫妻团圆的“天神母”呢!

  可是“天神母”究竟还有点慈悲心,允许牛郎织女一家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团圆一次;然而人世中,却有着比这更残忍暴虐的孽障!

  月牙儿,象把梳子似地挂在半空。人们都说月亮是位最善良、最好伤心和最易受感动的姑娘。谁有什么不幸和哀愁,她总是怜悯地注视着你,有时还会流下泪来!想必她这时是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们吧?所以才掩住半个脸儿;但她那朦胧的淡光,还是同情地从窗户棂间射进来。黑暗的屋子,也变得灰白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她盘着腿,腿上躺着她的女儿——嫚子。多末安静呀!这母子,好象以往讲“天河配”的故事讲累了,女儿在母亲怀里渐渐睡去。

  一缕月光浴沐着嫚子的全身。这孩子紧闭着两只眼睛,黑黑的睫毛聚拢在一起。小嘴角上,有一道绛红的血条,顺着下颚流到脖颈上。她遍体鳞伤,妈妈用灵巧的手给孩子织缝的红蓝小格布褂儿,紫色的裤儿,已和血肉粘在一起。她的小右手,紧靠在母亲胸口上,这是她从小就习惯这样放着的。孩子的中指、食指已经断了,只能看出是个黑红的小拳头。那朵快枯萎了的苦菜花,还牢牢插在嫚子头发上那右面一只小角的红头绳上,不过金黄色的花和黑头发,那和红头绳一样颜色——被她的血染成红的了!

  母亲陷在痴呆呆的境地里,眼前的一切一片模糊。她不知杏莉母亲来送饭时,她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杏莉母亲什么时候走的,她真的以为是在抱着孩子睡去。你看,孩子抽搐着小脸腮,颤动几下小嘴唇,象是在梦呓。对,嫚子就爱唱歌,大概在梦里唱吧!这小脸多恬静啊!她忘记孩子的血正和她的血交流在一起。她没感觉到孩子身上象火炭一样地发高热,在炙烫着她做母亲的心!

  敌人白天就把这昏死过去的母女关进牢房。母亲早苏醒过来,只是神志不清。孩子可是一直在昏迷中,甚至没睁开一下她的小眼睛,或发出一声细微的泣声。

  随着月光,随着时间,母亲全清醒了。她开始抚弄着女儿。难忍的悲怆又压住了她!

  “嫚,孩子!听,妈叫你,你听到吗?”

  住了一会,嫚子象真地听到她所熟悉的声音,睁开小眼睛,紧盯着母亲下颚右方的黑痣,就象她从生下来就看着这颗痣找妈妈那样。  “孩子,你叫声妈。叫妈!”母亲忙抱她起来。

  “妈……”声音太细弱了,几乎是嗓子沙响了一下。但母亲听得很真切、清楚。

  “好孩子,我的好闺女!”母亲不停地亲着孩子,流着泪水喃喃地说道。

  “嫚子没有哭叫。不是这幼小的生命知道忍受,而是她没有力量作任何喊声。她只是紧盯着妈妈的脸!

  母亲忽然觉得她怀里抱的不是个五岁的孩子,而是个大人——娟子、德强和秀子,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她说,要把什么都告诉她。

  “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对,别哭。你已经哭得不少了,你知道妈心疼你。好孩子,你生下来就没安稳过一天。妈在月子里,抱着你埋了你大爷和哥嫂,送你爹逃命去。孩子,你知道吗?就是王唯一那些坏东西害得咱家破人亡啊!你跟妈上山下地,你在野草上爬,在泥土里滚,你妈没工夫照料你。孩子,你是吃糠咽菜长这末大的,吃的妈的奶也是苦的。好孩子,苦菜根苦开花是香的,你先吃了这末多苦,往后就该享福了!”

  母亲几乎是快活起来,带着满怀幸福的激情说下去:“嫚,你知道吗?你姐,你哥,常抱你的姜大哥,星梅大姐,还有教你唱歌逗你玩的八路军哥哥,他们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俺嫚知道,是打鬼子的。对,孩子,他们要打鬼子,要革命,要把咱中国受苦人的穷根子挖掉。好孩子,你妈老了,怕赶不上那好时候了;你到那时可长大了,长成大闺女了!孩子,你不是爱花爱俊吗?对,俺嫚还爱唱歌,到那时啊,就象你星梅大姐说的,你要当演员啦,妈要看俺闺女演戏呢!孩子,前辈的老人,都是为你们后辈着想的呀!孩子,好孩子!你还没见到你爹,他回来一定不认识你了!我的好闺女,你听到妈的话吗?”

  嫚子象真听懂了妈妈的话,眼睛瞪得更大,一睒不睒地看着母亲。然而,她脸上的嫩肉不抽动了!嘴角的血道僵住了!断了指头的小手掉落下来了!身上不热了!细弱的呼吸停止了!她一动不动,她、她死了!

  母亲骤然间变得冷酷起来!真的,跟了她十几年的孩子,也从没见过母亲变得这样可怕。她眼睛瞪得彪彪圆,仇恨的光利剑般地射出来!牙咬得格吱格吱响!

  她要爬起来,冲出去!把王竹、庞文、杨翻译官……一切敌人撕成碎块,生吃掉!她愤怒!她喊叫!用头撞墙,用脚蹬地!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把她亲生孩子杀死的人更可恨,更凶恶!她不知道还有比母亲瞅着孩子被人绞杀时的心情更疼痛,更不能忍受!

  母亲渐渐平静下来,紧紧抱住小尸体,用手轻轻地抚摸孩子还在睁着的那对小眼睛,恍恍惚惚地说:“孩子,嫚,闭上眼睛。听妈的话,闭上眼睛,去吧!孩子,别怨你妈狠心,眼见着让人把你杀死。孩子,你妈愿死一百次,也比看着你被人害死好受些。记住,是鬼子、汉奸把你杀死的。他们一会又要把你妈害死。孩子,你还没成人,他们就把你害了!你妈没护住你。孩子,闭上眼去吧,妈就陪你一块走。有你姐,你哥,有共产党,八路军,替咱娘俩报仇!”

  这对倔强的小眼睛,在母亲的抚爱下,慢慢合拢到一起。从眼眸中挤出两滴晶莹的泪珠,紧紧粘在那聚集在一起的毛茸茸的睫毛下,在惨淡的月光辉映下,闪烁着水晶石般的宝光!嫚子头上那朵枯萎了的苦菜花,由于她的血液的浸泡,似乎又复活了生命力,花瓣儿又都伸展开了!

  深夜,发了一天兽性的敌人,昏昏睡去。

  站岗的伪军,横挂着大枪,搭拉着眼皮,干哑着酒醉的嗓子,打着睡意浓沉的哈欠,象失去脚后跟似的,又乎难以站住脚,摇摇荡荡地在门口徘徊。

  从深宅子里面时而传来的嘻闹声,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尖哨子似的卖乖弄娇的女人声,象是有意在对站岗的伪军嘲讽。他狠狠地向里面瞅一眼;一回头,发现两个人影向门口走来。

  伪军还未来得及问话,人影已走到跟前。一阵浓重的香粉气息,扑进他的鼻孔。他不由地重重吸了一口气。“老总,”杏莉母亲上前柔声说,“王竹侄叫我送些酒菜来。放俺们进去吧!”

  伪军的眼睛象铁碰到吸铁石似的,立刻痴呆呆地紧盯着跟在她身后的那位少女,禁不住又贪婪地吸口浓香。

  玉子穿着杏莉母亲出嫁时的盛装,她的头发梳得流油,脸上搽着浓粉,身上洒满香水。这样打扮,在她还是第一次。

  玉子心里有些慌,表面上却装作害臊的样子,低着头,不言语。这使那伪军更为着迷,竟忘记答话。杏莉母亲暗恨这家伙坏,嘴上却露出微笑,话里带蜜地说:“老总,这是我外甥女,今年才十七岁。这些日子病啦,刚好。老总,让俺俩进去吧。”

  伪军扬扬眉毛,两眼瞪得象铜铃,词句含糊地说:“不行。上面有指示,不准生人进去。你去倒行,她……我可不敢担保。”他一面说着,一面紧瞅玉子那闪动水波的眼睛。

  杏莉母亲给玉子使个眼色,玉子忙说:“姨姨,你进去吧。我在这等你好啦。”

  “唉,就这样吧。好孩子,别走远了。天黑你一个人不好走,等我回来一块回家。”她又和善地对伪军说:“老总,这里有酒有菜,给你些吃吧。桂花,拿些给老总……”说着递了一些吃的东西给玉子,就进去了。

  那伪军万分喜欢,真是老鼠睡猫窝,送来一口肉,心里早已飘飘然。他瞅着玉子,嬉皮笑脸地说:“哈,你这姨真是好人,给酒又赏菜。嘿,你病才好……看,脸蛋还是黄的。哦,也还红哩。别害怕,有我。”说着拿起酒就喝。

  玉子胆大起来,心里恨着,嘴却笑着说:“老总,到旁边屋去喝吧;你看,在这菜都叫风刮脏啦。”

  伪军心里麻酥酥的,瞥一眼走廊旁边的侧屋,紧盯着玉子说:“你陪我吃盅!”

  玉子假意睨视他一眼,说:“坏人来了怎么办?我给你看着人吧。”

  伪军心里更不是滋味,上来就拉玉子的手;玉子忙把手甩开,挑逗地说:“别乱动,叫人看见了。到屋去吧。”

  瞅见伪军和玉子走进屋,黑影里闪出两个人。一个穿伪军服的把帽檐往下一拉,灯光的阴影罩住他的脸面,他象伪军一样来回走着站起岗来。

  王长锁见玉秋已站好,就向院里摸去……

  一会,王长锁背着母亲走出来。身后是杏莉母亲抱着死去的嫚子。

  他们去救母亲时,还见她紧紧抱着孩子的尸体!

  屋子里,玉子用花言巧语诱劝伪军喝酒,来回躲闪他的袭击。伪军被她撩拨引诱得喝个没完,一会就吃得酩酊大醉,口里直往外吐白沫子。他解开怀,袒露着紫胸脯,瞪着红眼珠子,向玉子扑来,口里嘟囔着:“小美人,光叫我喝酒怎么行!你把我的心都馋碎了……你倒是来呀……”

  玉子象鸟一样和他兜圈子。听到脚步声,她忙转到门跟前,拉开门闩。随着门开,玉秋闯进来,那锋利的斧头一闪,崩嗤一声,伪军的脑壳裂为两瓣,血浆流出来……

  玉秋吩咐玉子一声;玉子一溜烟跑了。

  玉秋见他们已走出好一会,打量几眼里外的动静,进屋把一张纸条放在伪军尸体上,关好门,这才溜进暗处,急步回到杏莉母亲家里。

  杏莉母亲要把母亲藏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起初玉秋、玉子不同意,说这里离敌人太近,后来一则怕再转移被敌人发觉,又考虑杏莉家的地下室实在隐蔽,也就同意了。

  而杏莉母亲则有另一种打算,她知道敌人决不会来搜查王柬芝的家……

  玉秋当夜突出村,上山去找队伍。出乎他的意料,走在半路碰上了头破血流的王柬芝……

  鸡叫头遍,查岗的伪军班长一面悠闲地唱着“昨夜晚,吃酒醉,好不……”一面哼着胡琴调子,来到岗位上,他一看没有人,就叫骂着到处找。一推开侧屋的门,可把魂吓掉了。

  他拿起尸首上的白纸条一看,上面写着:

  鬼子汉奸周知:为救我抗日军人家属,特将守卫伪军一名,处以死刑!杀害我干部等事,来日再报血海深仇!

  第六区抗日民主政府宣

  看后他打着哆嗦,跑到牢房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

  刻,象刀子扎进他肉里,狂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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