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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二十七)

作者:柳青 发布时间:2016-10-04 09:27:21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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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老,为外文出版社1964年、1977年英语版插图

  走到街门外土场上那半个麦草垛附近,有万档住了生宝。

  “怎样?你这阵给我说心里的话!”

  生宝站住笑着,想量着:怎样给有万说明女方给他的印象呢?几句话说不明白。女方给他的印象既不是简单的“满意”,又不能说“不满意”。

  “快说吧!”有万办好事心切,催促着。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他开始开诚布公地对有万说:

  “女人是好女人。嗯,庄重、精明、说话蛮有分寸……”

  “是这话就好!你两个赶过年就结婚嘛!”有万畅快极了,喜得闭不上嘴。

  “为啥这么着急呢?”生宝不同意地说,“你等我把话说完……”

  “怎?”有万惊奇起来,“既然看对眼了,不结婚等啥呢?”

  生宝很恳切地说:“甭着急,万。只见了一面就结婚,太急促了。等我俩来往上几回再……”

  “唉唉!,有万大失所望地转开脸去,朝着黄堡镇方向非常惋惜地叹息着,“唉唉!你这个人呀……”

  “我这个人怎样?”生宝笑间。

  “你这个人,样样事都实在,就是这样事不实在!”

  “我怎样不实在?”

  “一个庄稼汉嘛,黑脊背、泥腿子寻对象嘛,还有来往的啥?自己一不是下堡小学的教员,二不是黄堡区上的干部,自己倒有啥机会恋爱?以前自己忙互助组,这时又试办上农业社。上集都没工夫办一点私事嘛,倒想和外村的什么女人恋爱?出洋相!”

  有万不客气地说毕,扭头望着终南山白皑皑的雪峰,表现出他对生宝这一点特别不满意,嗤之以鼻!

  生宝既不因同志的批评脸红,也不因好朋友不满意生气。包头巾的生宝脸上,显出一种有信心的神情。他心里头有主意地笑着。他怎么对有万说呢?他看出刘淑良庄稼活是内行。互助合作的历史很短的蛤蟆滩,还没来得及培养出一个妇女带头人。竹园村和范村的土坡里生长起来的这个刘淑良,只要她一到灯塔社,肯定是大伙拥护的妇女带头人。肯定!这样好倒是好,只是农业社刚刚成立,主任找了个对象结婚,可不能马上就是社里的女领导。将来大伙都熟了,男主任和女主任在一家里,也不好办。社员们难得全都理解,就是社员们充分理解,官渠岸的群众怎么看呢?下堡村的群众怎么看呢?这个事他现在给有万说不清楚。他和女方见了面,才能想到这个。他初步思量,他恐怕要先同乡和区的领导谈好,才能办这事吧?现在,他只含含糊糊对有万说:

  “你回去招呼人家吃饭吧!”

  “吃饭有人招呼哩!”有万不乐意地瓮声瓮气顶他。

  生宝又说:“我要去开会。这事咱缓后再谈叙。”

  “人家明早要回去!俺给人家倒是说你喜愿还是说不喜愿?”

  “就说等过了年,从从容容……”

  “年前不能结婚?”

  “不能。过年以后不忙,叫我们来往来往。有些话我两个当面直接谈好些……”

  “不相信俺的话?”

  “你这是说的啥?我这么着急结婚,不叫人家笑话吗?……”

  有万不高兴地离开了生宝,返回他草棚院去了。生宝跳过土场外边的水渠,从一条捷径路上向下堡村走去。

  晚照给大地涂抹的那一点褐黄色,这时早已熄灭了。汤河两岸呈现出黄昏前的灰暗和寒冷。汤河北岸的下堡村,从瓦房和草棚屋升起的做晚饭的烟柱,现在在村庄上空汇集到一块,用肉眼看来,同平原南边终南山上雪盖的森林一般高了。

  生宝向汤河上的独木桥走着,惋惜着热心帮助自己解决婚姻问题的有万想得太简单了。生宝相信他将来当面直接告诉刘淑良有这个问题,她会十分明白的。可惜他和她今天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希望她不要因为他没留下来吃饭而有不好的想法。

  生宝心里很自然地想起:改霞倒是蛤蟆滩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要是生宝和改霞结婚,同时都当一个农业社的领导,也不需要顾虑远近的人有什么非议。但是改霞后来终于还是进了工厂,生宝至今对她摸不着深浅。当他从终南山里回来,改霞恨不得当时就要同他结婚。那好像是同谁赌气,绝不是正常、冷静的样子。改霞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呢?生宝连一点也不摸底。

  生宝在路上回想起五月间那天黑夜的情景。当时改霞对他那么亲热,以至于他感到太突然了。他没有一点那么亲热的精神准备。

  噢!要不是当时互助组的人们全在冯有义草棚院等着他开会,改霞那晚上也许会把什么根根由由全告诉他。但他当时的全部住意力都在互助组的事上。他想:改霞既然这样,她往后会寻他谈的。没料到这个自负的闺女竟然再没有寻他,就到城市去进工厂了。

  生宝现在向汤河走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问他自己:

  “我是不是该寻改霞谈呢?她思想有了疙瘩,全靠郭振山同志给她解。我是不是不该净等着她寻我呢?”

  生宝走到一块三角形烂浆稻地边小路上的时候,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在心里头暗自检查他同改霞的关系。

  “不能!”生宝毫不后悔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寻她改霞谈。她和我接近过,可她和郭振山同志更接近嘛。土改的时候,有人说我和改霞的闲话,郭振山同志批评过我嘛。改霞解除婚约以后,郭振山同志对她抓得更紧了。我梁生宝不能为了男女问题,叫郭振山同志说长道短。她改霞没主意,就拉倒算。我做得对着哩。”

  “主任!主任!”生宝走到河岸的草路上听见有万在后边吼叫他。

  “出了什么事呢?”生宝心里头一怔,返身站着等有万。

  有万走到生宝跟前审问:“你这阵给我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拿推辞话应付我们?”

  “我说的真心实话呀!”生宝诚恳地说,十分奇怪。

  “你没说真话!你不喜愿就说不喜愿。淑良和俺是亲戚,咱俩相好,甭来这一套!”

  “你怎么想起跑来问这话呢?”生宝还是其名其妙。

  有万说:“俺金姐娃对我说,改霞写回来家信,说过年要回来看她妈。又说是她妈见你当了社主任,写信叫闺女回来和你……”

  “胡拉乱扯!”生宝不高兴地说,“我连改霞过年要回来的一点味儿也没嗅见!”

  “谁知道呢?谁知道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

  “胡说白道!”生宝挺严肃地骂有万,“等我从乡上回来,今黑间就告诉你这事我想怎么办。你老是这么毛躁,咱办啥农业社呢?”

  “那么,改霞过几天回来,你们会不会……”

  “不会!”生宝断然肯定地说,“你也不想一想:人家已经到工厂了,正学着手艺哩,怎能返回来跟我种地呢?”

  “哼哼!”有万见生宝的态度挺明确,现在他又在鼻孔冷笑改霞,“她拿啥和刘淑良比呢?只不过人长得秀气一点就是了。思想可不见其怎样!她这回穿上了灯心绒裤子红皮鞋回来,我连招呼也不招呼她。蛤蟆滩搁不下她!”

  生宝朝着总是激烈的有万笑了笑,没说什么话,从河岸下了沙土和石子的河滩,去下堡乡党支部办公室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蛤蟆滩全是准备过年的气象。这家碾大米,那家磨白面;这家做米酒那家蒸年模;这家扫房子,那家贴窗花;这家杀猪,那家买肉……社里社外,家家户户都忙活了。

  腊月二十四,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庄稼人吃过早饭不久,官渠岸就爆发出刺耳的猪叫声。两个强壮的庄稼人金旺盛和李铁蛋到互助联组的猪圈里把猪抓住,猪就开始拼命地嘶声尖叫。他们一人抓着一只猪后腿,把猪倒拖出猪圈,拖过土场,然后推到宰猪桌子上去,直至全部带泡沫的鲜血从猪脖子上淌进瓦盆里,震动全村的尖叫声才渐渐地停息下来。

  这时候,已经不只是官渠岸的庄稼人,更远的上河沿的庄稼人,特别是那赶热闹的儿童们,都到土神庙对面这土场上聚集起来了。小学校这操场是全村的公共广场。郭振山、杨加喜和孙志明选择这里杀他们互助联组豆腐坊喂的肥猪。

  郭振山现在像个老当家人,手里拿着早烟锅,指着联组的猪圈,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再把那个白蹄儿拉出来宰了!”

  旺盛和铁蛋向猪圈走去。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猪叫声。直至这个白蹄猪也淌完了带泡沫的鲜血。

  这时候联组长郭振山看见:围着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显出惊讶的神情。啊呀!这两个猪,钱不少啊!郭振山从他们的神情上看出,人们对联组的冬季副业生产相当满意。他就是这个意思。要拿这回杀猪吸引庄稼人们对互助联组注意,不要只看见灯塔社牲口合糟。郭振山,决心要人们看见联组的经营管理水平比灯塔社高!他现在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用他手里的早烟锅又指着猪圈,又权威地吩咐金旺盛和李铁蛋:

  “把那个白脑心儿也拉来宰了!”

  孙水嘴提醒说:“昨儿黑间组长联席会上,你说留一个肥猪,黄堡二月八过骡马大会再杀。”

  “不等了!”郭振山临时改变了主意,“猪肉已经长就了。一回杀得卖了,省麻烦!”

  联组会计孙水嘴看着另一个领导人——联组的副组长杨加喜这时抿着嘴笑。显然,杨加喜很容易摸着郭振山想扩大影响的心理,就大声痛快地同意说:

  “杀!多喂个把月,也长不了多少肉!正月里喂不好的话,还要掉膘……”

  不一刻工失,猪圈里的最后一个肥猪,也将四条腿伸直,倒在土场上了。

  好!一回杀倒三头肥猪!郭振山就是要轰动一下小小的官渠岸。以往过阴历年时,只有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喂起肥猪的粮户,一家杀一个猪。一部分猪肉他们过年吃了,一部分零卖给本村喂不起肥猪的农户。一般庄稼人哪有粮食喂肥猪?都是将小猪喂成壮猪,就赶到黄堡镇粮站的猪场卖了,到过阴历年时再买几斤肉,全家大小油一油嘴罢了。现在,郭振山要拿这个壮举,使许多在场上看杀猪的庄稼人明白:互助联组这一大家人,杀三个肥猪,过年自己吃!叫姚士杰和郭世富看看!

  一大群顽童围上来抢着拔猪鬃。一个男娃子因为使劲太猛了,被猪鬃勒破了手指,疼得流眼泪了。

  轰炸机仰头向着蓝天大声吼叫:“看!看!看你们抢的啥?拔那几根猪鬃有啥用呢嘛?快给我滚!到一边耍去!快滚!”

  娃子们听话的离远了点,胆大的依然留在旁边,等着看开膛。

  下堡村的杀猪把式现在开始在每个死猪的两个后蹄上割开了两个口子。他把他带来的那条铁棍伸进去,很内行地向猪身上的各个方向捅着。旺盛和铁蛋嘴对准开的口子,用力给死猪吹气,脸涨得通红。两个用庄稼人碗大的拳头,捶着死猪的两肋和腹部。死猪渐渐地鼓胀起来了。

  郭振山全神贯注地指导着这一切活动。他对旺盛和铁蛋说:

  “甭逞二百五了!还是取打气管子去吧。费牛劲,又吹不好。甭拿嘴吹啦!旺盛!能机械化,为啥用土办法?哎,傻瓜……”

  孙水嘴自己去郭世富家取打气管子来,自己打过气,又用麻绳子结扎打过气的死猪腿。郭振山说:

  “志明!扎紧一点,省的过一刻儿慢跑气……”

  高增荣从豆腐坊草棚屋门口大声说,开水已经烧好了。郭振山对两个站在他身边的娃子说:

  “腊腊和胜利!你两个到西四合院去,把磅砰给咱推来。”

  “俺小娃儿,人家能给吗?”腊腊有点犹豫。

  郭振山说:“你说互组联组要称猪,他富农敢不给用?”

  “走!咱就说郭主任叫咱去的!”胜利年岁大点,更懂事。

  两个娃子向西四合院跑去了。留下来看杀猪的庄稼人们,都拿佩服的眼光看看下堡乡五村的行政主任兼官渠岸互助联组的大组长。郭振山很得意。他藐视富农,故意打发两个娃子去西四合院推磅秤。他想:互助联组使一下郭世富和姚士杰的气管子和磅秤算什么?他们的车马,不久将折价归郭振山领导的农业社呢!

  庄稼人们见郭振山很神气,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特别是郭振山临时互助组的老成员金兴盛和金旺盛弟兄。

  “姚士杰、郭世富两家,年年是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杀猪。今年咱互助联组一过二十三就杀……”

  “村里人都买了联组的猪肉,看他们的猪肉卖给谁去!”

  “郭主任会计划。在他们头前两天杀猪,把他们的生意给抢光!”

  郭振山听着这些奉承话,心里头可高兴啦。哼!群众的眼睛雪亮。有眼的都能看见蛤蟆滩谁的能耐大。但群众看事情终究是有局限的。郭振山杀猪更深一层的意思,可借在场的庄稼人说不出来……

  和杨加喜一同给死猪打气的孙水嘴,蹲在地上用麻绳子使劲扎住一个打过气的猪后蹄以后,现在站起来了。

  孙水嘴肚里有气地对周围的庄稼人们说:“咱们官渠岸的风水不好,两家富户拖后腿,互助合作走不到人家头前。咱不和这两家自发户斗,叫人家谁和他们斗呢?……”

  所有在场的庄稼人都明白这里的“人家”是谁。灯塔农业社的肥猪,都按照产销合同,卖给黄堡供梢社去了。那些肥猪早已和供销社零散收购的单干户的生猪一块,被县联社用卡车拉到渭原火车站,运到省城里去了。

  “灯塔社虽说办起来了,其实是个穷社!”虽然势利可依然淳朴的庄稼汉金兴盛,感叹创业的艰难,“就好像穷汉过光景一样嘛,总是往前探钱使用哩。要修饲养室,没钱。刚开头办社,就寻到供销社门上去订生猪合同。猪还在槽上喂着,就拿到款子,买修饲养室的材料……”

  “他们倒买啥材料来呢?”杨加喜好笑地说,“拆了高增富的草棚,使得的使不得的,全用上去了。不够,又朝旁的社员动员投资。槽板是冯有万给他丈母娘预备下做棺材的板。你知道吗?缺一条檩,走遍社里的渠岸,找到一棵够材料的树。不拿现钱买,好说歹说,动员社员投资。尽拿嘴办社!”

  郭振山板着脸听着,不阻止对灯塔社的议论。他同意杨加喜这几句话。实话!金兴盛看见自己说的不合领导人的心思,赶紧加添奉承的话说:

  “就是的!加喜说得对。咱们官渠岸联了组,买了三个大牛。他们扯旗放炮办社,连一个牲口也没买……”

  “咱经济条件好,可政治条件差呀!”杨加喜学着区干部说服他们不要办社的语调,讽讽刺刺地说。

  孙水嘴猛然站了起来。他冲过去和杨加喜吵架,愤怒地质问:

  “咱组政治条件差?咱和富农斗!咱杀了联组的肥猪在本村卖了,不让农户买富农的猪肉!加喜!你当联组的副帅,你怎么怀里揣个牛角,朝自己顶呢?你?……”

  孙水嘴吵虚架,惹得一群围看杀猪的庄稼人大笑。

  郭振山看见他的两个助手攻击灯塔社,太露骨了。他不得不说几句话,表明他的共产党员的态度,说:

  “你两个怎么肚量这么小呢?能装三碗大米饭,装不下一口气!咱互助合作走不在前头,怪人家做啥呢?上马路拾粪,也得看谁起得早。再说,咱这阵已经是联了组,准备办社的条件。合作社和互助联组,上不差一,下不差二。咱又不是落得很远、黄牛黑角,黑牛黄角,哪个能犁地,到晌午头儿再看!甭看刚到地头有股猛劲!”

  郭振山说着说着,越说越心不对口了。开头,他的话还和他对卢支书说过的一致,有自我批评的意思。随后,他不由自己,克制不住他不服气梁生宝的心思。他心里头明明白白:他不应该在庄稼人面前吐露出他的这种真实的心情儿;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并不是一个头脑糊糊涂涂的人。他只说出这样的一句,立刻就生硬地把话头转到杀猪的事上去。

  “嘿嘿,灯塔社把生猪卖给供销社,联组杀了肥猪在村里卖肉,都一样嘛。全卖给人民吃了!灯塔社有困难,订合同卖生猪,做得对。咱渠岸不困难,杀了肥猪和自发户斗争一下,也应该!……”

  郭振山很满意孙志明这样解释“斗争”。但他的嘴说出这几句话,总觉得不对味道。他连忙看看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果然,人群里头有两个灯塔社社员,不以为然地互相笑了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咱社不是不和富农斗争呀!咱把猪卖给供销社,把猪吆走的那天,有人提说留两个杀的在村里卖,主任不让。主任说:叫供销社杀的卖肉,他们专门做生意,农业社不做生意……”

  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腾地红了起来。但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满肚的气显在脸上。

  “志明,你甭在这里帮忙了。”郭振山使劲装得心平气和的样子,说,“你到学校里去取锣。告诉村内各户:谁家过年要肉,割来!和供梢社的价钱一样,比私人卖的便宜!你说这几句。嗯,不来割的,不给门上送!”

  “上下河沿去不去呢?”孙水嘴问。
“没给你说村内各户吗?”郭振山对孙水嘴生气,“下河沿的那几家,都给通知到……”
郭振山互助联组的三头肥猪,统共杀了二百三十多斤肉。到晌午光景,官梁岸,上河沿和下河沿,约莫有五十多户人家,来到土神庙前边这土场割了肉。有割三斤的,有割五斤的,最多的割了十来斤。杨加喜捉的秤,孙志明收的钱、记的帐。晌午以后不久,他们就连头、蹄、肚、肠、心、肺,都处理完毕了。郭振山办完这事,有股胜利者的傲气。他在心里头对梁生宝说:“你农业社不做生意?我互助组做一回给你看看!”

  联组的三个领导人最后离开杀猪的土场。这时候,忙乱了半天的郭振山,才想起改霞她妈好像没有来割肉。没有!他问,杨加喜和孙水嘴都说没见。

  “为啥呢?”郭振山独自个儿在脑子里捉摸,“改霞过几天要回来呀。她妈连点猪肉也不割吗?不能不割肉吧?准定有旁的啥缘故!”

  “是没现钱不好意思伸手呢?还是肚里头对我郭振山没好气呢?唉!唯有这号女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一个麻钱的事搁在心上头,一辈子也过不去!”

  都说改霞她妈后侮不该让改霞出远门去工厂。都说改霞这回探家,她妈就会不让她再走了。村内的种种传说,使郭振山不安。尽管老婆儿对他不像从前那样尊敬,他还是有必要亲自到柿树院去摸摸底,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改霞几天之内就回来了。这不是和他没关系的事呀……

  郭振山提着一个猪头,从土神庙对过的土场上回家去。不!他不回家去了。他直接到柿树院去!这个猪头九斤重,他按公道的惯例折四斤半肉钱买下来的。要是改霞她妈愿意要,干脆!他就原价让给老婆儿吧!他想,这样比空手去好说话些。

  郭振山提脚踏进柿树院的街门里。啊啊!尽管是斜对门邻居,尽管他动员改霞支援工业化的那阵子,常来串门儿,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他没来过,郭振山现在感到院里的柿树、草垛简直生硫得很。他心情上涌起一股进了不相好的邻居院里的那种不愉快感觉。但他不得不来。

  “徐大婶!”郭振山朝草棚屋窗户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不像从前一样哆!屋里没有立刻答声。看这老婆儿多别扭!

  “徐大婶在家吗?”郭振山又咧嘴问,颧骨上的肌肉颤抖着。

  屋里不大痛快的声音:“嗯——啊……”

  郭振山很不乐意地踏上门阶,推开门板,勉强进了屋里。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老婆儿没下炕来,只拿嘴让座。那双眼睛连看也不看郭振山手里提着什么。好像郭振山亏了她的心,骗了她的钱似的。

  郭振山把猪头放在脚地上,努力强笑着说:

  “咱联组今日杀猪,你老怎没来割肉呢?”

  “俺屋里没人吃肉……”老婆儿愁容满面,感叹说。

  “不是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吗?”郭振山讨好地问,“我听说你老高兴得很嘛,又做米酒,又蒸花馍,又扫房子,又贴年画。一渠岸都说你准备欢欢喜喜和闺女团圆。怎?你怎优愁成这样?啊?……”

  老婆儿拿起衣襟,揩了揩眼眶里的泪水。郭振山更加纳闷:这又是为什么呢?不开通的老婆儿!

  “你老甭着急嘛,大婶!”郭振山安慰她,“她昨日没回来,今日就回来呀!她今日不回来,明日就回来呀。她打信说回来,还能不回来吗?你老着那么大急做啥?我听说改霞妹子过年要回来,给你家留下一个猪头,旁人谁要都没卖。我知道你们女人家吃不下去肥猪肉。这猪头肉不腻人,你娘俩儿过年煮得吃去!嗯!”

  郭振山亲切关怀地说,说着已经在脚地蹲下来了。现在,他已经克服了他刚进屋来时那种窘迫的感觉了。

  他知道几句讨好的谎话,好比一片膏药,给谁贴上都会觉得舒服。坐在炕上的改霞她妈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放在土脚地上的猪头。但老婆儿什么话也没说。她既不拒绝,也不道谢。她只是长长地嘘了口气。这显示她简直伤心透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郭振山听他婆娘告诉他:改霞他妈对同巷子的女人们说过,她后悔没让改霞和生宝结婚,后悔把自己守寡守大的闺女放出笼飞走,成年累月地连影子也见不上。郭振山相信改霞她妈的这种心情是实在的。的的确确守寡守大的闺女,这地方一般都是招亲,或者嫁给本村人或邻村人,母女好常见面,互相关照。郭振山没想到改霞她妈尝了半年独自个儿住着一座草棚院的苦楚,竟然伤心到这步田地。他不免吃了一惊。啊呀呀!徐寡妇瘦了呀!好不叫人心软啊……

  庄稼人朴素的本性这时在郭振山的精神上觉醒了。他开始有点可怜改霞她妈。眼见过孤单的老婆儿这半年里头,常常地把她大闺女和二闺女的娃子,轮流接到柿树院给她做伴。从老婆儿的心情来说,当然,改霞最好是不去工厂。郭振山用非常温和的话语,一片真心地开导改霞她妈,不能按老婆儿的心情办事啊!

  “大婶子。你老是个明白人嘛!自解放到而今,改霞妹子解除婚约,改霞妹子入团,改霞妹子进下堡小学……样样事实,我这笨嘴一说,你老就明理了。事情要想开哩哎,不能白日黑夜往一点上想嘛。怎能说,改霞妹子是飞走的鸟儿呢?她到北京长辛店铁路工厂当学徒,二年期满。等咱省的铁路工厂筹办起来,她就回到西省了。到那时间,她还能不常回家看望你老吗?二年,只有二年,你就等不了吗?”

  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做活了,现在两手放在怀里,专门别扭,抬起眼睛,看了看郭振山的大脸盘,她又嘘了一口气。郭振山想:是!老婆儿是有话说不出口。不是没话!

  “我说大婶子,”郭振山开始惋惜地安慰,“退一步说,改霞妹子住工厂,对你老也不是没好处,人家二年学徒出来,又有了手艺、又有了文化。人家当了正式工人,每月起码的工资三四十元。人家吃过穿过,还能接济家里。你看河那岸下堡村的职工家属,哪一家不是掀了房上的稻草换瓦顶?哪一家不是雨伞、胶鞋、暖水瓶、花布被子,……样样全!眼看就要享福,你不想,可想着改霞妹子在柿树院守着你。在咱农村烧锅做饭好?啊?大婶子?”

  改霞她妈终于给问得出了声儿,冷笑了一笑。

  郭振山想听听她到底怎样,不打岔,等着她开腔。老婆儿突然间满肚皮怨气,冒出了一句:“尽是你拿这套话,把俺娃哄编走的!”  郭振山碎不及防,受到明目张胆的攻击。他的大脸盘腾地通红了。“哼!这老婆子死顽固老封建!心这么歹毒?怪不得土改那年,她听到有人说粱生宝和改霞几句闲话,就到我郭振山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梁生宝!这时,老婆子又看梁生宝比我强,该反过来咬我郭振山了!”郭振山满肚起火,嗓子眼胃烟,眼皮里头发痒,鬓角里的筋嘣嘣跳着。鞋底下的土脚地往下沉,屋墙在动荡。

  他不由自己的要暴躁起来了。竟然有这样昏头昏脑的老婆子!

  但是郭振山忍住了。他一转念:眼时村里的形势对他不算有利。梁生宝已经成长起来了。甚至于有些庄稼人眼里,农业社主任是比互助联组长站得高些。党里头对他虽说还没看绝,可没前两年看重他了。他的威望去年整党时从下堡乡缩小到蛤姚滩,今年互助合作又从全村缩小到官渠岸一条巷子里,改霞她妈才敢对他这么冷淡,甚至子竟敢用言语冲撞他。他为了几句话,在这时候和这死老婆子闹翻,吵得满村风雨,太不合算。忍吧!忍吧!等他郭振山的互助联组办成丰产的农业社了,那时候,他将和人见高低。好汉不吃眼前亏!

  涌到郭振山脸上的热血,现在回到他身体的各部分去了。

  郭振山使了很大的劲儿,才在他惨白的脸上装出了笑容,讽刺说:

  “大婶子!你老的记性不行了哟!改霞妹子住铁路工厂是卢支书说的,可不是我郭某人说的哎!我郭某人劝说她住国棉三厂来,没成了事实。那回以后,国家嫌招考工人扰乱农村青年人的心思,改成由地方上介绍了。我郭某人还没介绍入住工厂的权柄嘛!”

  “不是你一春天来来回回神说,俺娃儿连想也想不起住工厂的事儿!”老婆儿有根有据地反驳。

  郭振山笑问:“那么改霞妹子一春天尽想啥事来呢?”

  不出郭振山所料,老婆子只看了郭振山一眼,说不出想和生宝结婚的话。

  “你为娘的知道闺女想啥事,我一个男共产党员和一个女青年团员,公事公办,长幼又差了二十多岁,哪里知道改霞妹子想啥事呢?她不是把啥心思都对我说呀!”郭振山很有把握地辩论。

  老婆子还是说不出话,又不满意地盯了郭振山一眼。

  郭振山这回得意地笑了,心里头想:“看!你老婆子说不出口吧?改霞没对我提说过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你也没给我提说过这层事。我没给改霞说过不要她和生宝结婚的话。我给谁也没说过这话!给俺屋里娃他妈也没说过!我没说过破坏旁人婚姻的话。我只是劝说她住工厂,我怕啥?你老婆子心里头这样思量,或者改霞本人心里头这样思量,那是你们自家猜想。要怪我,你们拿得出一句话的证据吗?嗯嗯……我郭振山也不是俊瓜,说话没一点把握!”

  郭振山眼看着改霞她妈坐在炕上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头这样想着。他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底子——说不出口!他一下子放心了。他非常爽朗地笑着,开始了他所习惯的高谈阔论。

  “哈哈!我是春天来来回回劝说过改霞妹子支援工业化。我一片为党为国的好心肠。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人嘛,眼直心实,脑子又不多拐弯儿。我相信国家工业化是第一当紧的事。我走路听人家说:要三十年,才能把咱中国建设成一个工业国家。说到那时候,才能闹农业合作化。谁知道这是些脑筋期涂的书呆子说的瞎话。直到宣传党的总路线了,我才知道我上了书呆子的当。城市和农村一齐建设,不是先城市后农村。咦!我这死脑筋听瞎话吃了亏。我今年没抓紧咱渠岸的互助组,办社落在后面了,脸上无光。我已经在支部会上坦白反省了。我承认错误。我从今向后心眼放活些,好好办互助合作呀!就是这话!你老看我劝说改霞妹子住工厂,有啥心眼不正的地方吗?你老提说出来,我看合乎我的心情儿不!哈哈!是呀!谁也有想不到、看不到的时候,你老就帮助我洗一回脸嘛!”

  几句话说得改霞她妈软了,脸也不那么沉了,难受地回话说:“大侄儿!不怪你。怪我老糊涂了,不该让改霞走就是了。”

  想不到这场争论这样容易地烟消云散。郭振山想:“好!她改霞今日或明日回来,无论再去不去长辛店工厂,我郭振山都好说话了。嗯!要是改霞不回工厂去了,和生宝结了婚,一块办他们的灯塔社,我郭振山也不心慌。我郭振山没对她改霞说过一句生宝本人的坏话。她改霞不能在我的好肉上生蛆!就是这话!”

  郭振山现在不再劝说婆儿让改霞过了年回工广去。双方的心事已经不和,邻居间的感情己经不睦,郭振山努力想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说一说,然后好走。但是他想不起来,因为这母女俩现在引起他的反感,没有话说。

  这回是改霞她妈先开口,难受地说:“郭主任,你把猪头拿走……”

  “怎?”郭振山开玩笑说,“舍不得钱?这猪头九斤重,才四斤半肉钱。”

  “不要……”老婆儿连看也不看东西,坚持地说。

  郭振山提议:“要不咱两家一劈两半。怎样?”

  “我连一个猪耳朵也不要……”

  “为啥?给我伤脸?要我难看?”

  “不是。我没心思做……”

  “赶明日改霞回来,叫她自己做嘛!”

  “改霞不能回来了……”老婆儿又拿起襟子揩眼泪。

  “啊?”郭振山张大了嘴。

  “今日乡邮送来改霞的信,说她不回来了……”

  “为啥?嫌花路费??”

  “不是……”

  “那是为啥?请不脱假?”

  “也不是……”

  “咱两家真有啥冤仇,你老怎么不信服我?你老就痛痛快快告诉我吧!我帮助你老分解,看到底是怎回事情:为啥说了回来,到时候又来信说不能回来了。”

  改霞她妈流着眼泪说:“咱陕西去的学徒全不回家,她想回来,没人结伴嘛……”

  “不信!”郭振山大声地说,“那么她原来和谁结伴呢?”

  “就是原来结伴的人不回来嘛……”

  “啥人?她这回信上要是没说清楚是谁,就是假话!”

  “带领她们的组长……”

  “男组长?女组长?”

  “男——人……”

  郭振山张大了有胡楂的嘴巴,仰起头笑。他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他怕惹得改霞她妈痛哭流涕,不好看。但是他从心眼里舒服,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没见过世面的傻寡妇老婆儿啊!你的闺女在工厂里十有八成已经有对象了。人家这阵儿在河北省有了相好的,你还在陕西省等着闺女回来和梁生宝相好呢!真是个榆木脑筋!但是郭振山嘴里笑着劝改霞妈说:

  “大婶子!你甭难受。改霞妹子今年春节不回来,她明年准回来呀!她明年春节不回来,她学徒期满准回来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没人结伴,一个女娃子家,路上就是不好行动嘛。你老把心放宽,喜喜欢欢过年。这而今,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无论在哪里,青年人都能学好。改霞妹子又心灵,又是青年团员,拿我这双笨眼,一解放就看出:蛤蟆滩搁不下这人!你老这阵见不上闺女难受,将来有你老畅快的一天。我眼不瞎,能算见这卦。就是这话!你老坐着,我还忙……”
郭振山说着,提起脚地上的猪头,高高兴兴走了。
自灯塔杜牲口合槽以来,梁三老汉每天一吃过下午饭,准到一队饲养室去了。他到了那里,就帮助饲养员把土场上晒了一天太阳的牲口,牵到槽后边拴好。任老四给所有的槽里都喂上草以后,梁三老仅就以社主任他爹的心情,认真地察看着每头牲口吃草的情形,一边同任老四说些喂养牲口应注惫的事情。直到饲养室的马灯点着,挂在槽对面的墙上了,梁三老汉觉得到了该回家去的时候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里。他暗自羡慕任老四这个工作!

  有一天,梁三老汉从饲养室回家,正碰见梁生宝从草棚院出来要走。老汉叫住儿子,郑重其事地说:

  “主任,你等一忽儿再走。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哩。”

  已经出了街门的生宝,跟在继父后头返回草棚院里。

  “任老四经管不好咱队的牲口!”梁三老汉心事重重地说,“我不是说他存心不好好经管。我是说他不在行。为啥哩?他汉大心粗,一点也不细心嘛!他家多少年没牲口。他也没给地主家喂养过牲口。经管牲口有多少老经验哩,他都不晓得嘛!”

  梁生宝很同意地笑着,然后心平气静地解释说:

  “爹,你说的这话是实。社委会也知道哩。俺老四叔虽说缺少经验,可他贫雇农,人忠厚。有万和我经常帮助上,他出不了大错……”

  梁三老汉还不放生宝走,他进一步地试问儿子:

  “难道全队寻不出一个比任老四合适的人吗?”

  “找不出来了。爹,你不知道,实在寻不出来了。”梁生宝感叹地对继父叙述选择饲养员的经过,“起初提冯有义来。大伙说:饲养室在他院里,叫他当饲养员不合适。后来又提郭锁,倒是有喂牲口的经脸,成份也对着哩;可他当了饲养员,他媳妇黑夜独自个儿不敢在草拥屋睡觉。叫彩霞常年寻邻居的闺女做伴,也不是办法。这才……”

  “为啥不寻我呢?”梁三老汉非常惋惜地说,“你的眼睛总是看远不看近。我比他们谁都合适嘛。早知道你们社委会有这困难,我自报也要当这饲养员!”

  生宝仰起包头巾的头张大了嘴。他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

  “你笑啥?”梁三老汉并不觉得可笑,很自信地说,“你甭看我年纪大!喂牲口比他任老四强!”

  说到这里,老汉突然变成了很难受的神情和语气了,说自从老白马合槽去了以后,他自己在草棚院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两只手闲起来,他心里头怪不是味儿。他在自家院里寂寞得蹲不住了,就往饲养室跑。到了那里,看见社里的一帮牲口争着抢着吃草料,他心里头就舒畅、快活,就不想回家来了。……说他就是这样看上任老四的工作的。

  “我不是图饲养员工分大,我是图心里头杨快。”梁三老汉实事求是地说,“你这时当社主任,常不在家里。你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成天间没事干,在家里不闷得谎吗?……”

  他说得生宝收敛了笑容。他看见生宝严肃认真地思量起来。

  “爹,”生宝向他解释说,“你不明白。当饲养员不光是喂牲口,还要给做活人分配牲口,责任大哩。我当社主任,你当饲养员不合适。咱这是社会主义,不是合伙做买卖。社员里头没一个人说不对,咱领导人自己也不能照这样办。是不是?”

  “噢,噢,是这徉啊?”梁三老汉连连点着戴毡帽的头,他脑子里对农业社是合伙过光景的理解,始终扭不过弯儿来。生宝继续对继父说:“你对喂牲口有经验、细心。好嘛!你常去帮助饲养员嘛。人家谁也得说好。爹,你注意啊,给牲口喂料的时候,你甭动手。人家饲养员知道哪个牲口喂多少。”

  “对,对,”梁三老汉非常赞成,“叫人家饲养员喂料!”

  这次谈话以后,梁三老汉到一队饲养室去得更勤了。他不仅帮助任老四把牲口从土场牵进性口棚里,还帮助扫糟,筛草。他告诉任老四:不要喂了草就不管了,要注意每个牲口吃草的情形:因为牲口不会说话,有病没病,全从吃草怎样看哩……

  但是梁生宝和刘淑良见面的这一天,梁三老汉吃过下午饭连一点到饲养室去看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嘿,梁三老汉眼看就要娶儿媳妇了嘛!

  嘿,这草棚院眼看就要重新有生气嘛!

  梁三老汉兴奋起来了。他比去同对象见面的他儿子还要兴奋。当生宝吃过饭走后老伴向他透露了这事的时候,他喜得胡子嘴张大了,多大工夫合不上。有一股眼看不见,手捉不住的舒服感觉,就在这当儿,从他头脑里扩散到他穿着新棉衣的衰老身体的每个部位去了。啊呀呀!终于盼望到这一天了!

  老汉从屋子里匆忙地走到院子里去。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好像应该马上就做。他站在院子里不知道他这时到底要做什么。他又从院子里匆忙地返回屋子里。他觉得有许多很要紧的话,要同生宝他妈说。他站在屋子里,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那老皱脸上只是从心里头往外高兴的笑容。这笑容是那样的确定,梁三老仅现在丝毫也不怀疑儿子和对象见面的结果——喜事临门!

  大喜啊!大喜啊!庄稼人娶媳妇——还有比这大的喜事吗?

  梁三老汉简直想跑到冯有万草棚院去,亲眼看看他未来的儿媳妇长得啥样——贤良不贤良,温和不温和……但是,公公跑去看还没成亲的儿媳妇,这成什么体统呢?这是在范村当过互助组长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青年团员,不是十几年前他从终南山里给宝娃领回来的那个十一岁的童养媳妇。

  想到了这点差别,梁三老汉就从刚才那种突如其来的、难以约制的极度兴奋中,渐渐地冷静下来了。吃毕饭正在收拾碗筷的生宝他妈笑说,主任等开过社务委员会才去同对象见面,而不是从家里出去直接就到冯有万草棚院去了。梁三老汉听说是这样,六十几岁的老人就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出去站在草棚院外边的土场上向南望着,要看生宝什么时候进冯家秘密的草棚院里去。

  “去了!”当他看见生宝去了的时候,他匆忙跑回到草棚屋里,欣喜万状地对刷毕了锅的生宝他妈说,“去了!和有万一块去了!……”

  这样说着,梁三老汉头脑里立刻出现了这个草棚院的一片新景象——一个聪明、能千、孝敬的媳妇,代替了头发霜白的生宝他妈,烧锅、做饭、喂猪、扫地。他当公公的在脚地的小矮凳上坐下来了,媳妇立刻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双手端来恭敬地放在他这公公面前的饭桌上。而且,梁三老汉一双快活的小眼睛,仿佛已经看见至少一年以后才能出现的又胖又精的小孙孙。小东西会给这草棚院的生活增添多少欢乐的气象啊!……

  他把他脑子里己经发生的这草棚院的变化,如实地告诉了老伴。

  “你看我说得对不?”他最后相当自得地问生宝他妈。

  生宝他妈在脚地重新烧锅,准备蒸过春节待客用的做酒米。梁三老汉说到这里,突然叫她暂时不要蒸了,等主任同对象见过面以后,要是亲事能成.就把结婚时用的做酒米,一齐蒸上。

  “我不爱听你的,”一直忍不住想笑的生宝他妈,现在笑了,“你这人怎是这样!土改的那年,你说你梦见咱的草棚院变成瓦房院了,咱家成了富裕中农了。可是,刚过了三年,怎样呢?不是连地带牲口,都入了社吗?这阵儿,生宝刚去同人家见面,你就说结婚以后的事情,亲事保险能成吗?……”

  “怎?”梁三老汉听了老伴这话,大吃一惊,“难道没心思和人家结婚,就同人家见面吗?”生宝他妈笑了笑,不说什么。梁三老汉生气了。这娘俩又在这件事上捣什么鬼,瞒着他,不同他商量。一定是这样!  “亲事为啥不成?”他变得激动起来,大声嚷着,“工作人一走,我就催主任到竹园村去。还没等他去哩,人家二次到咱这里来同他见面。还有这好的事吗?不花一个钱!不要衣裳,不要鞋!人家寻到门上要跟咱……”

  于是,生宝他妈在草棚屋脚地上拉风箱烧锅,梁三老汉就站在她旁边,向她叙述解放前的旧社会里穷庄稼人订个媳妇多少不容易。

  “你知道刚刚死了的直杠王瞎子娶拴拴他妈花了多少吗?”梁三老汉弯下腰去,伸出两个粗糙弯曲的指头,愉偷说,“三百块银洋!任老四娶桂花她妈,我的天,三百!为了挣这三百块钱,把任老四的腰都累成弯弓了。远处的样子,咱就甭说了。”

  梁三老汉站直起来感叹地在草棚屋脚地连连地摇头。他回忆起过去的时代,仍然不寒而粟!

  “生宝他妈,”老汉非常庆幸地说,“这而今新社会,咱的生宝站到人前头了。娶媳妇不要花钱,还挑三拣四吗?”

  生宝他妈往灶火里填了一把柴,拉着风箱。她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地笑了笑。她笑得那么轻淡,好像为娘的人对儿子的亲事倒不热心。

  梁三老汉奇怪起来,怀疑起来了。

  “怎?”他急切地问,“你嫌这是人家离婚下的吗?”

  “不是……”

  “你嫌她针线活上不行吗?”

  “不是……”

  “你倒要个啥样的儿婚妇才如意?”梁三老汉又生了气,“你看上徐寡妇那个飘风浪荡的三女子,我还看不上呢!侧贴上二百,看我要那号儿媳妇不?”

  梁三老汉火气很大,使劲儿开了草棚屋的板门,准备上饲养室去。和这号糊涂妇道说不成话!一家人为了一个媳妇,意见竟然这样不一致,使得老汉很不痛快。家里一不痛快,老汉就想往外头去,甚至于不想回家吃饭、睡觉。娘母子都一样,没一点庄稼人的本分!

  “生宝他爹,你甭走啦。”老婆停住了拉风箱,不得已地叫住了他。

  梁三老汉返回草棚屋里,但他身后的板门仍然开着,话不对头,他还要走。

  “你把门闭上……”

  梁三老汉看见老伴和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把门闭上了。

  “你的嘴甭乱嚷嚷!”生宝他妈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低低地说,“我怕这女人不生养哩。金姐娃她妈说她小产过一个,以后就再没和男人在一块。我怕这女人常在田里做活,常下稻地的水里去,身子是不是受了病……”

  梁三老汉听着听着,他的黄胡子嘴巴张大了。他的小眼睛瞪起来了。

  “介绍人没说怎样……”

  “金姐娃她妈说没受病。可是我疑心。因此上,我就对这亲事不热心。咱等生宝见过面再说。”

  梁三老汉仰起了头,朝着被烟熏黑的房顶,思量起来。对!对!事情确实应当朝这样谋算。只有生宝他妈能谋算到这方面,他自己十年也想不到这层事。

  “那么你为啥不叫主任甭去见面?”老汉又问。

  生宝他妈说:“有这个疑心,也不能说人家身上一定有病。只要生宝对心思,哪怕等过了门,咱给她治病哩。再说,人家有万一家人一片热心介绍,生宝不去见面,叫人家说生宝眼高。……”

  “对!对!对!就是这话!”梁三老汉连连点头同意,并且用那双诚实的小眼睛,很佩服地看着他这老伴。

  梁三老汉现在对这亲事也不热心了。尽管天已经快黑了,他还是要到一队饲养室去看看。不看一回,他黑夜连觉也睡不着。

  现在,草棚院里只剩下生宝他妈独自个儿了。草棚院这样的寂静,只有老婆婆自己拉风箱的声音,呱嗒呱嗒地响着。鸡已经聚集在鸡窝口上,准备进窝。母猪在老白马合槽以前,早已经叫主任吆到社里的豆腐坊去,作价归社了。她想买个小猪,还没买下哩。所以,这个草棚院与其说是庄稼院,还不如说暂时成了干部招待所了。工作组在的时候,白日黑间人来人往,简直就是办公处。工作组走了,连主任和主任他爹都常不在家。爱跑你们跑去,老婆婆独自个儿给你们看家,做饭给你们吃!……

  生宝他妈觉得草棚院的这一切变化,都是理所当然的。这固然不是她早就希望的,但发生了的变化却完全合她的心思。她儿子日夜为之奔忙的事情,想不到她还赶上了办社。她在六十岁以后,越活越有劲儿了。她总觉得她身上好像有许多力气没有出哩,并不觉得家务操劳是一种负担。

  自生宝他妈带着宝娃从渭北逃生到这里,十几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当年她曾白日黑间为儿子操着心。她怕儿子没个严厉的生父管教,学不正经。儿子的堕落是为娘老年最大的不幸。这样的例子她看见的无数,她什么时候想起来这点,什么时候胆颤心惊。她在宝娃小的时候,就不让他赌钱;拾到的东西还给东西的主人,找不见主人就交给大人;和女娃们一块玩耍的时候,不许有下流的话语和举动,要不妈就不喜爱了。宝娃羽毛丰满了,展翅飞到世面上去了,她还习惯地重复对宝娃的母教,常常引起小庄稼人的反感,被认为是娘不信任儿子。现在想起这些往事,灯塔社主任他妈独自一个人笑。当她看见儿子同杨书记、王书记和卢支书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们彼此间是那样诚恳、信任和互相尊重,她还要为儿子操心什么事情呢?只有娶媳妇这一件事了。

  “当了主任事情多,更分不出心思来多思量这事了:旁的我倒不怕,只怕他碰不上好对象,结了婚在一块过日子不合心,生宝他妈在老汉走后,独自个儿拉着风箱自言自语。

  她相信金姐娃她妈的话,相信刘淑良是个好女人。她只有一点觉着不称心,就是怕刘淑良有妇女病。但是,世上有多少十全十美的事情呢?她想:只要生宝见面以后心里满意,家里已经不像解放以前那么困难了,结了婚再给刘淑良治病。介绍人说前几年小产过,那就是小产过。金姐娃她妈怎么会哄骗人呢?她不会的!

  这样想着,生宝他妈心里十分平静地拉着风箱烧锅。锅烧开了,老婆婆站起来了。她揭开锅盏,将早已准备好的蒸箔放在锅里的开水上头。她往箔上铺上笼布,然后将淘洗好的软大米,倒在笼布上摊开,重新盖上了锅。

  草棚屋里开始有点昏暗起来,一定是日头已经落了。老婆婆有经验,这时候鸡全进窝了。她出去到草棚院里关了鸡窝,然后才回到草棚屋里坐下来重新烧锅。生活无论怎样琐碎,对于生宝他妈来说都是特别重视的。她从来没有一次忘了关鸡窝,或者忘了喂猪。  她坐下来重新拉风箱。她想起跟女婿远在吉林省的女儿秀兰来了。

  “快过年了,怎么还不来信呢?人家过年回来探家哩,你连一道信也不写吗?死心眼的闺女!和你爹一样的心性!上个月来的那一道信只提了一句:东北天气冷得厉害。到底怎样冷呢?你也不说个明白。叫人挂心!在暖和地方长大的人头一年到了冷冻地方过冬,手脚都冻坏了吧?嘿嘿!就是冻坏了,我知道信上也不会写。我不管你了,好坏和杨明山在一块哩,不是你独独一个人……”

  生宝他妈总是这样,无论想起什么使她不安的事,她能想出去,也能想回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得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几十年艰难生活给了她这个本领。

  “三老婆!天黑了还烧锅做啥呢?”草棚院里的声音,是相好邻居欢喜他妈进了街门。

  “来嘛,串来嘛。”生宝他妈欢迎串门的人,说,“我烧锅蒸二斤做酒米……”

  欢喜他妈掀开屋门进来了。生宝他妈伸手从炉灶里取了一根着火的柴枝,递给欢喜他妈,让她把搁在泥巴墙壁上的石油灯壶点着了。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许多,主人看见客人脸上带着快活的表情。

  欢喜他妈搭坐炕边,那双田间劳动过的半大脚站在脚地,面对着生宝他妈从心里往外地乐哩。

  “你笑啥呢?”生宝他妈继续拉着风箱,有点怀疑地问。

  欢喜他妈高兴得合不上嘴说:“你家过年从来也不做酒嘛,怎么今年蒸起酒米来了呢?”

  “今年办了社。生宝说正月里区上、县上的工作人一定要来,叫我做上二斤米的酒。”

  “是这么回事吗?”

  “那么你说是为啥呢?”

  “不是准备给主任办喜事吗?”

  “和谁结婚呢?”

  “甭瞒我们邻居了!三嫂子!连上河沿和官渠岸的人,都在私下谈叙哩,你瞒着邻居做啥呢?”

  生宝他妈听说名声已经在全村传开了,只好照实说:

  “不是,欢喜他妈,亲事还没一定哩。今儿才见头一面嘛,怎能准备结婚呢?”

  欢喜他妈那双同欢喜一模一样的杏核眼,惊奇地瞪了起来,说:

  “噢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任今儿穿得整整齐齐,是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

  “那么你当成是和哪里的对象见面呢?”

  欢喜他妈两手一拍两只膝盖,失笑了,说:

  “你看人的嘴巴有准儿吗?三嫂子!全说这两三天里头,改霞要回来了。说改霞她妈等改霞回来,就不让她再到工厂里去了。”  “为啥呢?”生宝他妈拉着风箱笑问。

  “叫改霞和主任结婚哩嘛!”欢喜他妈说真事一样,有根有据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咱村里办起灯塔社以后,改霞她妈对主任的看法大变了。写信说她想念闺女想念得不行,叫改霞过年无论怎样回来。改霞回信说,她过了腊月二十三就回来呀。”

  生宝他妈听了这些,丝毫也不感兴趣,只淡淡地说:

  “一点也不知道……人家屋里的事情,我们怎能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相信哩。主任也不知道吗?”

  “我看他也不知道。他今日准备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挺认真嘛。要是他对这亲事没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

  “真个碰得巧!”欢喜他妈感慨地说,“今日社委会开会,大伙见主任穿得整整齐齐,还以为是因为改霞快回来了。谁想到他还是和竹园村的对象见面!”

  “村里人对生宝和改霞的事为啥这样挂心呢?”生宝他妈有点奇怪地问。

  欢喜他妈满是深刻的皱纹组成的一脸诚实相,诚恳地说:

  “大伙都心思主任和改霞的好亲事没成,怪可惜的。竹园村这个对象是范村离婚下的,大伙都心思……”

  “都心思怎样呢?”

  “都心思……怎么说呢?反正是不称心呗!”

  生宝他妈拉着风箱,忍不住笑。她还不知道邻居们和村里人,对她儿子的婚姻问题有这样的看法。

  “不对,欢喜他妈。”生宝他妈认真地解释说,“不能光听说离婚下的,就心思女方不好,不兴是男方不好。才离婚吗?金姐娃她妈给我备细谈叙来,这个对象比改霞合婚。改霞和生宝才不合婚哩……”

  “三嫂子,你还迷信吗?”

  “不是迷信。改霞这阵就是回来,和生宝结婚的门儿没了。外人不摸底儿,我清楚着哩!”于是生宝他妈拉着风箱,把她的心情如实告诉相好邻居,说,“春天,还是改霞刚刚解除婚约的时光,秀兰低低对我说过:改霞对生宝有意思。我当时觉着:生宝和改霞一个村里长大,一块参加土改,一个党员,一个团员,要是果真这样,也是好亲事嘛。从那时起,我就注意上他们两方面的言谈、举动和行事了。有时间,我看着好像是那么回事。有时间,我看着不像是那么回事。改霞进城考了一回工厂以后,我就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了。从那时以后,我看着俺生宝反正是没一点意思了。他一心要办好互助合作,这是大伙都能看出来的。……”

  “哎,三嫂子。”欢喜他妈听到这里,插进来笑说,“这个你可没外人摸底儿呀!改霞头一回考罢工厂,主任从山里头回来,有一黑间,互助组在有义草棚院开会。欢喜跟主任一块去的时候,碰见改霞在路上等着主任。俺欢娃眼活,看见是这码事,头前走了,留下主任和改霞说了一阵话。你摸这个底吗?”

  “我不知道……”

  “就是呀!”欢喜他妈有信心、有希望地说,“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主任和改霞的关系深远着哩,只是人们平时嘴里不说就是了!”

  生宝他妈含糊地笑了笑,开始有点动摇了。但她想了想,又坚定了。她反问道:

  “既是这样,改霞为啥后来又进了工厂呢?”

  “可不呢?”欢喜他妈也奇怪,“大伙就最摸不清这个底儿,因此上觉得怪可惜的。难道这婚姻里头还有人搅吗?……”

  “不会的!”生宝他妈坚决地说,“不会的!谁为啥要搅这婚姻呢?没来由的事嘛!”

  现在,老婆婆看见锅益周围的汽儿,巳经冒圆了,她停住了烧锅,站起来掀开锅盖。酒米已经蒸到八成熟了。欢喜他妈帮助她把笼布提出来,把酒米倒在案板上凉起来。……

  第二天早晨,还在蛤蟆滩的庄稼人吃早饭以前,人们就看见有万家的女客经过官渠岸的街巷,向竹园村方向走了。女人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看出来和梁生宝的见面,没有给她快乐。不过,从那红光满面的脸上,也看不出败兴的样子。有万丈母娘是给她怎么说的呢——是只告诉她生宝要等过年以后再说呢?还是把改霞过年要回来的话告诉她了呢?
人有两种痛苦:身上生疮害病,是比较容易忍受的,也是比较容易医治的;唯有心病,难以忍受,也难以医治。如果这种心病是可以对邻人诉说的,能够从邻人那里得到安慰和解劝,倒也罢了。最糟槛的是不好对邻人诉说,得不到邻人的安慰和解劝,那么,这种心病就更难于忍受了,更难于医治了。

  梁大老汉自灯塔社建社工作开始以来,就没出过街门了。他大儿子梁生禄和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对邻人们说:老人肚里头有了病。其实老汉只是本心不喜欢农业社,而又不能不入社,心里头难受。

  梁大老汉无论是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或是蹲在草棚屋檐下晒太阳,他努力使自己想别的事情,他的心思却总是离不开他自己创业的历史。

  他总是想起他和三兄弟分家以后,自己卖豆腐的困苦光景。那时候,从后半晌起,他就在自己住的草棚屋脚地,曳着豆腐磨子转圈圈,直转到点上灯以后,那时候,要是他能够买得起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多好呢?何至于自己当毛驴曳磨子,累得腰腿疼。他脚掌上还走起一个又一个水泡。吃过晚饭以后,他脱下了上衣。他不是上炕睡觉呀!他是用赤裸裸的胳膊,去揉那装豆渣的布口袋呀!直揉到半夜以后,生禄他妈烧开了锅,他自己将一锅豆腐做好了,两口子这才能上炕。他只能睡时间很短很短的一觉。天麻麻亮了,他就起来了。他挑着豆腐担子过了汤河,赶紧到下堡村里去。夜长夜短,天热天冷,刮风下雨,没一天早晨,下堡村的人看不见他豆腐客梁大。他那熟练的叫卖声,从东到西叫过去。卖完豆腐了,他赶紧回到家,匆匆忙忙吃早饭,匆匆忙忙带着农具下地。他头也不抬地做活,做到晌午时光,汗流侠背地回到家里。从后半晌起,他又磨豆腐了。这中年时的劳苦生活在他老年入了农业社以后回想起来,竟是这样清晰!

  梁大当时曾梦想:要是有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哪怕是一头瞎眼毛驴也好,他儿子生禄长大就不像他一样曳磨子了。  一个秋天早晨,他给经常的顾主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在院子里刚打毕了拳,端个细瓷杯品茶,叫住了他。

  “豆腐客!梁大!”  梁大匆匆出街门的时候,转过身来,恭敬地笑着,等财东说话。

  “我爱个四川小走马,咱关中买不到,要到汉中府去买。梁大,你愿意给我跑这趟吗?嗯,这而今收了秋,田地里没啥牵挂。你跑这趟,我亏负不了你,总要比你卖豆腐强十倍哩!我看见你心灵眼活,人也诚实,不像你老三那号跑山的笨蛋,只配割得卖柴。我想扶你一把。”杨大剥皮说着,红胖脸上显出了恩德主人的神情。

  梁大听了这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杨大剥皮,迷迷糊糊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甭拿我开心。你有多少亲朋贵友,怎看上我这个穷豆腐客给你办事?……”

  杨大剥皮很严肃地说:“梁大!你不知情。这而今终南山里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你一身穷打扮,模样又是地道的老实头下苦人,你在路上不显眼。”

  梁大一听说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他心里头就抖索了一下。我的天!这是有性命危险的事呀!但是他怎么好意思当面一句话回绝呢?他抓着头皮作难。

  杨大剥皮劝说:“梁大!你是个明白人,甭把好差事耽搁哩。指望你卖豆腐,你儿孙手上也甭想创业!你仔细思量去!”

  “好。让我思量思量再……”

  “思量好了你说话!啊!早去早回,甭等天冻了,走路、歇店都受罪。就是这话!记准了吗?”

  梁大当日卖完豆腐回到家里,他给生禄他妈说了这话。婆娘连理也没理他,好像她根本没听见一样。

  当夜,做好第二天卖的豆腐,两口子睡在炕上了。梁大腰腿疼起来,又想起杨大剥皮的话。他对生禄他妈重新提起财东叫他去汉中府买马的事。这回婆娘生气了,一翻身把脊背给他,恨得咬住牙说:

  “你活够了吗?你活得不耐烦了?你不会在墙上几头碰死吗?死在咱家里好些,逢年过节,生禄还能在你的骨头跟前烧纸硫头。

  你把骨头送到汉中府去,谁能寻上你的尸首在哪里呢?”

  再不能比这话难听了。梁大只好收了心,一心一意做豆腐。

  过了三五日,粱大给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又在院里叫他,问:

  “豆腐客!梁大!你思量好了没?”

  “唉!”梁大深深地叹口气,抱愧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另寻人去!我怕给你办不好事情。我挣不了你的大钱。我又认不得马好马坏。我买回来不合你的心,怎办?”

  “不是叫你买马哎!蠢汉!有个亲戚在汉中府做官,给我买马哩。叫你去把马给我寻回来……”财东嘲笑地说。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又想起磨豆腐的劳累,但是他嘴里还是说:

  “不!我不去!随身带着大笔款子,太凶险了。土匪把你的款子抢去,你还是财东。土匪把我结果了,我的两个小子没爹,怎么能长大呢?”

  杨大剥皮仰起头,朝着秋天早展蔚蓝的高空大笑起来。

  “哈哈!蠢汉!“财东连声耻笑,“这而今不是清朝,动不动背着碎银子上路。俺亲戚在汉中府垫了马钱,你带回来信,我把马钱如数交给他家里了。你随身带大笔款子做啥嘛?啊?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比他卖豆腐强十倍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说:

  “不!我不去!我把马给你寻回来倒也罢了。要是路上遇了土匪,把好马给你劫走呢?我回来白挣你的脚钱,我过意不去。我还是给你送豆腐吧!买主卖主,两不伤情……”

  杨大剥皮生了气,一只白胖手连连摆着,鄙视地说:

  “去去去!快卖你的豆腐去!我另寻人!我不就是为了你一身穷汉打扮,模样又是老实头下苦人,土匪顶多把马劫走,不会伤你。你不领我的情,拉倒!”

  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财东帮助他创业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没敢答应。他怪不好意思地从财东院里出来.灰溜溜地去卖豆腐了。

  现在,梁大怎样也抵抗不住杨大财东的引诱了。他虽然不好意思问明财东给他挣多少钱;但他相信:总比他卖豆腐强得多。唉唉!财东还耻笑他胆小,不敢到汉中府去。他再到财东院里去送豆腐,他感到脸上发烧,怪难为情。……

  这回他先不给生禄他妈说。他卖完豆腐,到下堡村大十字街的小铺,买了一份敬神的香表。他挑着空豆腐担子,先到汤河边去洗了手,然后来到下堡村大庙里头。他放下空豆腐担子,先去撞钟,然后走进正殿。他插了香,烧了表,磕了头,然后跪在那里眼巴巴望着泥塑的神像。

  玉皇大帝,十分万灵神位!凡人姓梁,弟兄三个。老二少亡了。凡人和老三跟着俺爹,从西梁村逃荒,落脚到这下堡村蛤蟆滩为民。老人去世以后,弟兄分居。三兄弟跑山割柴,凡人做豆腐卖哩。光景都过得十分苦情。而今下堡村杨大财东叫凡人去汉中府给他拉马。皆因路紧,有劫路的土匪,凡人担不起凶险。玉皇大帝神灵.给凡人做主!……”

  梁大脆着,合手祷告完毕。他拿起卦,双手放到卦盘上去。一卦下去,低头一看,是熟悉的“上上大吉”四个字。

  梁大喜笑颜开地挑着空豆腐担子,眼明脚轻,过了汤河回到家里了。

  他当日就没有再磨豆腐。他把扬大剥皮所说的情由,把他在下堡村大庙讨卦的情由,都对生禄他妈说了。他叫她给他收拾鞋袜,他要上路上。生禄他妈见他这回主意铁硬,又相信玉皇大帝,只得流着眼泪给他收拾行李。过了三天,他就起身到汉中府去了。

  直至梁大从下堡村杨大剥皮家里站起要走的那一刻儿,财东才把他叫住,用手遮着酒气冲冲的嘴巴,对准他的耳朵说:

  “你这回到汉中府去不是买马……”

  “那么是做啥呢?”

  “是给我往回背三百二十两大烟土!”

  “啊?”梁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巴,瞪起眼睛,退了一步。

  杨大剥皮笑说:“看你!甭慌!啥事也没!你路上走慢一点,吃差一点。你穷衣裳,穷身子,穷吃用,没人理你。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把货运回来。旁的什么法子,我都把货损失了!你回来以后,黑间进村。你把货交给我,你第二天在村里露面。你对人说土匪把马劫走了!一句话就完了……”

  梁大迟疑起来。他想不去了。他把已经背起的破棉被,放在脚地上。

  杨大剥皮笑问:“你这是做啥?”

  梁大脸煞煞白,说:“我没那份胆量,你另寻人吧!”

  杨大剥皮说:“这样好不好?你去。要是去的路上有人注意你,你到汉中府以后,就甭背货了。空回来!脚钱照样给你!你看这好不好!总要你放心回程平安,才背货!”

  梁大想想,觉得也是理。他骇怕,人家也不给他背货。

  “要是背回来货,你给我多少脚钱呢?”梁大这回可要争一争,“这可不是寻马,你利大,我凶险大……”

  杨大剥皮早已考虑好了的样子,伸出一只白胖手来,痛痛快快用手指做出两个码子———和六。

  “才十六块钱,我不去!”梁大坚决地说。

  “一百六十块钱!蠢汉!”杨大剥皮嘲笑说,“你回来原封不动把三百二十两黑货交给我。我每两给你五角钱!你能买十亩地,你还用受穷吗?”

  梁大听了这话,狠着心起身了。

  ………

  约莫费了个把月时光,梁大日行夜宿,提心吊胆地从汉中府回到了下堡村。他在破棉被包着的枕头儿里头,带回来杨大剥皮的三百二十两黑货。他自己果然得了一百六十块钱。他果然在当年冬天买下十亩地。第二年,他就只在农闲时卖豆腐了。第二年冬天,杨大剥皮又叫他到汉中府去“买马”。他回来又给自己买下八亩地和一头牛。第三年,梁大就再也不当豆腐客了,他变成了下河沿的首户庄稼人。第三年冬天,杨大剥皮还叫他去汉中府,他再也不愿意去冒险了。

  “我的衣裳和模样变了,”他向扬大剥皮解释说,“装穷人怕装不像……”

  梁大在接头的十几年时光里,因了生禄学成一个好庄稼汉,他保住了他置的田地,买下马,套起车,光景过得有耕有读。二儿子生荣解放那年高中毕业没考大学,住了解放军的军政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在兰州军区的部队里头当军官。梁大老汉经常想:他生荣是蛤蟆滩地位最高、最有学识的共产党员。“郭振山和梁生宝算得了老几呢?哼!”秃顶老汉根本不把他的穷邻居任老四和欢喜母子看在眼里。他经常当面揶揄他们,说他们沾了他生荣的光,才翻身了。老汉在庄稼人面前摆出了红老太爷神气,谁敢提他给杨大剥皮“买马”的那个关系?

  梁生禄很贪心地经营着这份富裕的家业。梁大老汉早在心里把全部土地,分成均等的两份。老汉在渠岸和地边上栽树的时候,也很注意不破坏这种均等。他当老人,对两个儿子要心公。他不愿意因他偏心,在他死后,两个儿子为争家业吵嘴,给他丢脸。他常常教训梁生禄说:

  “生禄!你兄弟在外头干事,不贪家业。我而今活着,是个公道老儿。我死后啥也带不走的。这全是你弟兄两个的家业,你不能占你兄弟的一分地、一棵树!你甭看你兄弟从小念书,出了学校于事,没和你一块做活。他没沾你的光!你两个都沾我老汉的光!嗯!”

  直至梁生宝、冯有万和欢喜去县里学习办社的那天,梁大老汉还对生禄说过这话。他要把家业传给子孙,他兄弟的养子梁生宝却热心互助合作,谋着把他的这份家业“充公”。他曾经料定梁生宝是白费劲,不得成功。没想到小伙子竟然能从县里搬来一个工作组。

  听说要来个工作组办社,梁大老汉腿都软了。他叫生禄赶紧到章村去。傍晚的时候,生禄就把章村他姐夫——一个识字的富裕中农寻来了。当晚,他们就给共产党员梁生荣寄了信,告诉村里要试办农业社,问他是不是可以先不人社。

  头一年修通了西安到兰州的铁路,回信不几天就到下堡村大十字的邮政代办所了。生禄把信拿回来,就跑到章村去寻他姐夫。不识字的梁大老汉独自在家拿着信,两手发抖,就像十几年前在下堡村大庙里讨卦两手发抖一样。

  天呀!生荣是他心目中的大人物,现在决定着他一家人入社不入社的命运。梁生宝算什么?梁生宝听卢支书的话办事,而生荣前年回家时,卢支书专意登门来看望。

  生荣是梁大老汉最信服的人。还是中学生的时侯,生荣曾经偷偷地对他说:“爸,国民党要垮台……”说过不到一年,国民党果然垮台了。现在,无论谁个把农业社说得天花乱坠,梁大老汉都不相信,只等他的亲生骨肉一句话!他相信他生荣的信里,一定说明农业杜能不能办成功。梁大老汉从心里佩服他儿子。他的穷邻居们知道什么呢?他的邻居们是些没学识、没眼光的穷庄稼人。拿梁大老汉的眼光看起来:共产党是真搞社会主义,而穷庄稼人喊叫办社,只不过是谋着富裕中农的田地和车马罢了。

  章村的女婿来了。全家的男人和女人都聚集在老人的草棚里来,静悄悄地听着念信。

  梁生禄听着听着,脸通红了。连鬓角里头发中间的那片秃也红了。梁大老汉听着听着,老皱脸却渐渐白了,到后来煞煞白了。秃了顶的脑袋垂着斑白胡子,木愣愣地站在全家人面前。他从心里到外头,全身都凉了。

  梁生荣完全站在梁生宝一边!这两个叔伯兄弟走一条路!

  父亲大人:

  来信收到了。知道生宝哥领导咱村上下河沿试办农业社,男是十二万分高兴!互助合作是新社会的潮流,无论谁也阻档不住。不管个人进步不进步,将来每家农户都要走这条路。当然,早走的光荣。迟走的,剩下少数人单干,没前途,没办法了,将来还是非入杜不行的。望大人和胞兄切勿犹豫,坚决入社,并协助生宝哥把社办好,为妥。千万!千万!

  男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身体很好,饮食较前增加,望大人和胞兄勿念。我们部队也正在学习总路线,男不愿请假,耽搁学习,所以春节不能回家。男以后争取时间回家看望大人……

  那些关于生荣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的话,关于生荣饮食增加的话,曾经多么能够激起梁大老汉的欣喜啊!但是现在,老汉根本没有把这几句话听进耳朵里去。只有关于农业社的那几句话,好像一个生硬的物件一样,猛力地嵌进他的老脑筋里。他的脑筋感觉到鼓鼓胀胀的,其他的什么事也顾不得想了。

  “重念一迫!”梁大老汉对章村的女姗说。章村的女婿从头至尾又念着信。梁大老汉歪着脖子,注意听着。虽然生荣的信写得那么明白、恳切,但他还是对章村的女婿说:

  “你再念一遍……”

  当第三边念信的时候,梁生禄在草棚屋的脚地蹲下去了。三十多岁的庄稼人两肘支着膝盖,两手捧着他包头巾的脑袋,抬不起头来。梁大老汉一下子冒了火,气呼呼地说:

  “入社!生禄!听你兄弟的,入社!咱生荣知道国家大事,你知道啥?我是创业人。我还活着,我说的算!嗯!……”

  一向在邻居面前摆出“红老太爷”神气的梁大老汉坚决地宣布,没一点含糊。蹲在地上的生禄站起来了,红着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表示无可奈何的服从。

  从此,梁大老汉再也不想将来的事情了。曾经在心目中把所有的田地分成均等的两份,在渠岸和地边栽树时也注意着不破坏这种均等,现在全都是他白操心了。农业社要接管一切折价人社的产亚。让生禄和农业社打交道去!他自己老了,没有多少年头活了。他只有从回忆过去卖豆腐的穷光景中,得到安慰。……

  “现时总比那时候强!”梁大老汉这样想,“就凭我从小卖豆腐的可怜,他邻居们也不能苛待我。他们总要让我吃饱穿暖!嗯!……”

  至于他曾给地主杨大剥皮“买马”的事,现在对他完全变成滑稽可笑的事了。他连想也不愿意想这层事。

  “在“四评”的那几天,生禄每天回家,总是红着脸告诉老人:哪块地评了几等几级;哪棵树折了多少价;哪件农具析了多少价;马评了多少钱;……梁大老汉总是这样回答:

  “算了,生禄!甭给我说这些了。我听不进去。多了少了,就那么回事!一份家业都入了社了,争那点价算啥嘛?”

  梁大老汉说这些话时,已经完全变了性气。仅仅在半年以前,他为稻秧子和欢喜母子闹事,他是多固执、逞强。现在他是多么随和、好说话,表现出一个快死的老人的普良。

  梁大老汉软囊囊的眼皮包着失掉光彩的眼睛,带着泪水,觉察出生禄不喜欢听他这些话。他想:生禄是不情愿入社,老是脸红着,说不出口。他开始对生禄反感了。他想起梁生宝互助组办社以前,是生禄叫他出面,借口稻秧子的事和欢喜母子闹的;是生禄叫他出面,借口拴拴退组,他家也跟着退组的。生禄对邻居们说:老人上了年纪,糊涂了,不愿意互助;他是儿子,没有办法。现在,梁大老汉多么懊悔啊!他简直不好意思看见欢喜母子和生宝!他干脆不出街门算了!

  老邻居拴拴他爸的死,在梁大老汉心头里引起十分凄凉、十分悲怆的感想!他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在世上能活多长时间。他要章村的女婿在给生荣的信上,结尾添上一句:“为父上了年纪,日夜想念儿,望儿春节回家见面……”但是生荣回信说部队学习党的总路线,他不愿请假,推说以后回来。梁大老汉说什么也等不得“以后”。这是一句遥遥无期的口愿。

  他想“罢罢罢!过了旧年,天暖和了,我和你媳妇坐火车到甘肃去!……”

  灯塔杜成立了,梁大老汉没什么操心的事了。田地、树木、牲畜、农具……世上的一切财富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既然所有的这些都归了农业社管,他何必劳神呢?王二直杠死了,梁大老汉却还贪恋这个世界,他有个好儿子,比挣下家业强——生荣在他心里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爱。

  梁大老汉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过年吧!他要一过春节就走。生禄要他过了正月,至少过了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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