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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十九)

作者:柳青 发布时间:2016-09-26 11:15:08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柳青:创业史(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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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技员韩培生和欢喜两人培育的“扁蒲秧”,已经长到约莫一寸高了。韩培生对蛤蟆滩居民们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了。下河沿梁生宝互助组的几户人更把他当做自家里头的一个,再没有人生疏地叫他“韩同志”了。“老韩!老韩!”女人们和娃们都这样喊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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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农村群众把党和政府派下来的干部,不管年纪大小、职位高低,统称老张、老李或老王的时候,那里头已经带着了解、亲热和尊敬的混合意味了。韩培生感觉到:生活在这班纯朴的庄稼人里头,饮食上虽然艰苦些,精神上却是多么愉快啊。环境不能影响人吗?有遗传的祟高品质吗?笑话!环境可以鼓舞人的!生活在劳动者中间,使人更多地更高地要求自己。

  韩培生带来了几张表明稻螟虫、小麦吸浆虫和玉米钻心虫怎样由虫卵变成幼虫、由幼虫变成蛹,又由蛹变成成虫的彩色示意图。农技员把它们在泥巴墙上挂了起来,给梁生宝光棍农民的住室,增添了科学和文化的气氛。他在生宝的小炕旁边搭了床铺.又从欢喜家里搬来一个破条桌,用报纸裱糊了坑坑洼洼的桌面,当做写字台。桌上摆了几本关于农业技术的书,几本初级干部理论学习的书,还有墨水瓶、漱口缸子。你记得他来的那天,欢喜抢夺着要替他拿、而他坚决不放手的那个白布包着的玻确盒子吗?那里头陈列着农作物的几种主要害虫的标本,现在也摆在桌上。他摆下这个安居乐业的架势,准备根据中共渭原县委的指示:“住在重点互助组,负责水稻产区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

  每天,农技员一出街门,生宝她妈就小心谨慎地把那草棚屋的门关严实。不识好歹的邻居小孩们想摸进屋去吗?损坏了老韩的东西得了吗?韩培生看出来的:在老婆婆心目中,那些书籍和玻璃盒子贵重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程度。而带来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帮助她的庄稼汉儿子,从事一桩毛主席提倡的崇高事业。看来,老婆婆对待农技员的东西,比敬神用的东西还要严肃哩。

  韩培生遇上对儿子搞互助组这样一条心的母亲,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好像不是政府为了发展互助合作事业,派农技员来蛤蟆滩的,好像是这几家庄稼户为了多打粮食,请个“把式”来给技术上的指导似的。老婆婆那么关怀他,待承他,用一万倍的情谊报答韩培生做的每一件事情。这使他探深地感动;有时,他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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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他回到生宝的草棚屋,发现他的枕巾突然洗干净了;一问,原来是他和欢喜在秧子地里的时候,生宝他妈替他洗的。另一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发现他压在被窝底下的袜子不仅洗了,而且补了,仍然压在原来的地方。洗了洗了吧!补了补了吧!“谢谢你,老妈妈!”但是老妈妈隔两天单另给他做一顿面吃,却是个原则性的问题了。他不能马马虎虎!不仅因为春荒时节贫雇农的粮食困难;而且,梁三老汉根本吃不到面条,高增福的儿子才才只能在他剩下的时候吃到一碗,老妈妈自己嘴唇沾也沽不到一点点面条哩。这对韩培生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苦痛,远不如和大伙一同吃玉米糊糊、青稞饼子和小米稀饭舒服。

  在韩培生和欢喜给秧子地里施柴灰的一天晌午,他回到屋里,看见脚地上又摆好了他已经熟悉的那个矮饭桌。他取脸盆到老妈妈屋里舀水洗脸的时候,见案板上摆着切好的面条。

  韩培生拧起眉毛,认真地生气了。

  “老妈妈!你太不像话了!”

  “啥事太不成话了?”生宝他妈有皱纹的瘦长脸堆起笑来,扭过夹杂着银丝白发的头,看着农技员。

  韩培生满脸苦相,说:“你这是存心和我作对?”

  “给你另做点利口的吃,怎么是和你作对呢?”

  “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韩培生没奈何地说,“县上派我们农技员下乡的时候,要我们和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哩。这是推广农业技术工作的纪律。你是硬逼着叫我犯纪律,是不是?”

  “悄悄的!”生宝他妈很自信地说,快洗你的手去吧!锅开了,我这就给你下面呀!又不是你自己要另吃?县上给你们订下纪律了,给俺老百姓也订下纪律了?你只管为人民服你的务吧!”

  韩培生见老婆婆在这一点上十分固执,看来非更强烈地抗议,只靠一般地解释,是扭转不过来了。

  “我搬走呀!”他很不客气地说,“我今日就搬!”

  “你搬哪里去呀?”

  “我搬到小学校去,和教员搭伙做饭吃呀!”

  生宝他妈站在案板跟前听着,习惯地撩起围巾揩揩手,板平脸认真地思量起来。然后,她非常诚恳地同意:

  “也好!你两个能吃到一块哩。你一天给俺四角伙食钱,俺茅庵草舍人家,能给你吃啥呢?俺不要你的钱,你也不让;俺给你隔两天另做点吃,你也不让。真叫俺作难哎!罢罢,培生,你这顿吃了,从明日起,你和教员搭伙做饭去吧!”

  老婆婆接着诚恳地建议:“你住还住俺屋里,光是到学堂里起伙就对哩。”

  有什么办法呢?韩培生噗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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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老妈妈商量:往后不要给他单另做面条吃;一定要给吃,把要给他吃的东西,隔些日子做得大伙在一块吃一顿……生宝他妈在口头上同意了。

  当韩培生在对面屋里洗手的时候,通过两边屋子敞开的门窗,他听见老妈妈一个人心疼地自言自语:

 “唉咦!在城里吃肉哩,吃菜哩。下乡来和穷庄稼人一块吃青稞哩,吃玉米哩。还不是为了穷庄稼人光景好过吗?……”

  老婆婆感动得农技员心动弹哩。她对不顾一切要搞好互助合作的儿子全心全意地支待;她对领带人们给互助组掮扫帚的高增福寄托下的才娃,像自己的亲孙子一般疼爱;她同意女儿秀兰为了照顾婆婆的落后心理,长期住到未婚夫家去。所有这一切,她看得那么平常和理所当然……这样的心情是普通的心情吗?韩培生从老婆婆的精神品质,看得出她的儿子和女儿的精神品质了。他还不曾见生宝。秀兰那天从北杨村回娘家来,恰好农技员到黄堡东原上预测小麦吸浆虫去了。但他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这兄妹俩一样。

  韩培生在日记里不断写下他对老妈妈的看法。在给稻秧子上草木灰的这一天晚上,他非常严肃、虔诚地打开日记本,伏在他用办公费从黄堡街上买来的玻璃罩煤油灯下,热烈地歌颂当时正在对面屋里搂着才娃睡觉的生宝他妈:

  “……她穿着乡下老婆婆有补丁的衣裳。她的一双小脚是在清朝时代缠小的。她的一双手操劳了一辈子,枯瘦了。她脸上的皱纹,是旧社会苦难生活的记录。她,外表平凡,又沉默寡言;但是她的心情是多么伟大、崇高啊!她的儿子如果在朝鲜前线,客观环境需要牺性自己的话,可能就是黄继光式的英雄。她的女儿如果是在斗争激烈的地方,客观环境需要牺牲自己的话,可能就是丁佑君式的女团员。我越来越觉得老妈妈是这一类型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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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培生不仅仅被感动,而且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责任很大。住在这样的重点互助组里,如果在生产上做不出突出的成绩,真正是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哩。就是领导不批评,自己也会觉得睑上无光,何况他在这次下乡以前,自己还向领导表示了自己争取入党的意图。他希望他在互助合作运动中经受了考验,变成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他决定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他和欢喜共同培育的新式秧田上。他严格地掌握排水时间和次数,彻底干净地拔除杂草,不让秧床上生起指甲盖大的一片青苔。同时,他时时牢记着上级的指示:“要克服单纯推广农业新技术的偏向,要帮助做点巩固和提高互助组的工作。”韩培生对梁三老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注意老汉的举动、神气和言谈。他努力探索老汉的心理,判断老汉脑子里想些什么。他发现老汉装了满肚子的牢骚。

  每天早晨,农技员起床的时候,梁三老汉已经从北原的公路上拾粪回来了。老汉饲养老白马、喂猪、给牲畜圈里垫干土、扫院、弄柴禾,……整天不闲着。老汉不吃早烟,背靠墙蹲在地上,握着两手认真地休息。休息一刻以后,老汉站起来重新做活了,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胡子嘴呢呢喃喃地说:

  “唉!给人家做嘛!……”

  “给谁家做呢?老人家。”韩培生觉得有趣。

  “给人家梁代表做嘛……”

  “谁是梁代表呢?”

  老汉笑着,举起一个大拇指头摇晃着,讽刺地说:“俺伟人是人民代表呀!好大的官儿哪!……”

  韩培生哈哈大笑。两只手拍着穿灰斜纹布制服的大眼,一俯一仰地笑。他两眼都笑出眼泪来了,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楷着。原来老汉说的是生宝!

  他故意和老汉开玩笑。

  “你甭给他梁伟人做活!”

  “甭做活做啥?”

  “你吃毕饭休息,休息毕再吃饭!”韩培生装作挑拨离间的神气。

  “呵呵!”老汉眯缝起皱眼皮,从心窝的深处发出一种忠厚的笑声,说,“你甭当我是傻瓜哎!我心里明白着哩!你和生宝是一路子人哎!你甭试弄我哎!……”

  韩培生说不出的喜欢这个老汉的天真。可以说,老汉的心和孩子的心一般纯洁,只不过几十年的旧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凝固起来了,一时不易化开而已。韩培生相信欢喜的话:老汉心里在关心互助组的事情。有几次,黄昏的时候,农技员发现生宝的继父不在草棚院。他出街门去看,老汉独自一个人,秘密去看互助组的“扁蒲秧”。生宝他妈告诉农技员:土改的时候,对分得的土地,也是这神气。韩培生一下子就理解了梁三老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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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秃顶梁大老汉和王瞎子,韩培生可真有点头疼。王瞎子,他那天已经领教过了。他听好几个人说:只要生禄家留在互助组里,王瞎子是不会出组的。瞎老汉和秃顶老汉身影相随。韩培生几次试图和秃顶老汉接近,向他宣传杜会主义的美好远景,说明互助组是社会主义的萌芽,希望大伙齐心协力,把生宝互助组弄好。当然,热心的农技员不仅方式简单了点,话语也有点书生气味。梁大老汉摸着花白胡子冷笑着,说:

  “唔!你说得对着哩!不光有社会主义的门牙,还有边牙哩!光想着啃俺中农的骨头哩……”

  韩培生同这个苍白胡子老汉还说什么呢?

  韩培生改变方针先做生禄的工作。他来蛤蟆滩的那天,欢喜告诉他生禄单另下了稻秧子的时候,他冲口就说:“好嘛!他按老办法下秧子,正好对比!”后来不久,他就发现他说了感情冲动的话,他太不老练了。他从欢喜的情绪中判断:小伙子很像意气用事,有点偏激,听口气是和梁生禄一家人有了成见了。王渡区韩家寨一个富裕中农的儿子韩培生知道:无论在土地改革期间中农主动靠近贫农,还是在互助合作期间贫农主动团结中农,常常作为隔墙邻居的这两个农村阶层的矛盾,总是存在的。有时候是潜在的,有时候表面化了。韩培生肯定秃顶老汉是个“老顽固”,但他努力观察粱生禄的神气,怀疑这个中年人可能不像欢喜所说的那样阴暗和伪善吧。韩培生希望自己尽力能体现党团结中农的政策,而不受农村中任何一个阶层的偏见影响。当他听说生禄的兄弟生荣是共产党员、现役解放军军官的时候,他感到他和这户富裕中农,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他更加坚定了争取生禄的决心。

  有一天,韩培生建议生禄:在“满天星”秧床上拔开两条一尺多宽的空行,人进去有插足的地方。生禄不好意思地接受了。这种愿意接近的表现,大大地鼓舞了农技员。他亲手帮助生禄拔开两条空行,一边给生禄讲解:虽然秧床的面积减少了一点,但由于人能进行秧田管理,实际的好处更大了。生禄笑着,表示赞成这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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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培生把这个进步的表现告诉欢喜,偏分头很不赞成地摇摇。

  “嘿!那算啥进步哩?眼看见是有利益的事嘛,谁不情愿?”

  “同志!”韩培生很不以为然地教育欢喜,“你太‘左’了!一个争取入团的青年,应当丢掉农民的狭隘。不能拿贫农的觉悟程度要求中农。农民接受新技术,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啊!”

  “那要看啥新技术哩”农业新技术的学徒在政治上可不附和老师傅。

  韩培生对这个倔强的少年有点生气:

  “你说哪些新技术,农民容易接受?”

  我说:眼看见是有利益的事,人们就情愿着哩。比方‘化肥’吧。从前黄堡供销社来了化肥卖不出去,至后看见好了,庄稼人抢得买哩。郭世富也用化肥追肥了,你能说他是进步分子吗?老韩!”

  “唔!唔!”韩培生承认这是个事实。“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新式秧田!”早熟的偏分头少年进一步雄辩地说,“从前,也宣传过,可谁也没见过嘛。今年,你来实地一弄,一讲解,眼看见确实是好,郭世富也做新式秧田了。你把生禄当傻瓜吗?他为啥不接受呢?”

  韩培生很佩服这个十七岁少年,脑筋灵敏、口齿流利,但他却不懂得从大的方面,考虑团结梁生禄的重要性。韩培生不愿意看见一个令人扫兴的局面——一个全区的重点互助组,住着个农技员,有两户退出去了。

  韩培生建议欢喜和他一块,帮助生禄拔除秧床上的杂草,表示亲近。欢喜拒绝了。

  “不!”小学毕业生非常坚定地说,“你去,咱不去!”

  “为啥?”

  “铺秧子粪的时光,我担全组的粪,他光担他家的粪。他家的粪担完了,他宁肯提溜个烟锅,在下堡村转游,也不帮我担哩!把我的肩膀都压肿了,他还不互助我哩!他摆他富裕中农的架子,不肯给俺贫雇农做活,我才不低三下四互助他哩。俺互助组不稀罕他那车、马!”  “同志!”韩培生很同情欢喜,但他从理智方面劝说,“团结中农的政策,你懂吗?”

  “我知道哩。”欢喜很自信地说,“王书记在这里整顿互助组的时候说来:团结中农的意思,是互助组甭损伤中农的利益,甭打击中农就对哩。并不是叫俺互助组迁就中农,巴结中农。王书记说得对嘛!越迁就、越巴结、越不能团结……生禄就这神气!不理识他,看他能怎?”

  韩培生听了,心中顿时压上一块石头。啊呀!黄堡的这个区委书记,岂不是个冒失鬼吗?他发些什么无原则的议论呢?韩培生的笔记本里清清楚楚记着县委书记陶宽同志的报告——中国农村社会,中农的比重是很大的;土改后,许多贫农上升为新中农,比重就更大了。中农占有更多的土地、农具和更强的耕畜。没有中农参加,互助合作运动是搞不起来的;因为一切运动是否搞起来了,最终都取决于中间分子的态度。如果中农不参加互助合作,这能算什么运动呢?韩培生相信陶书记是对的。三十几岁,头发就开始歇顶了。人们从县委会的院子里经过,经常看见他伏在玻璃窗里头的办公桌上,勤勤恳恳地批阅党内文件和上级党发来的电报。他引起全县干部的尊敬。深夜十二点钟,陶书记的房内还亮着灯。他煞夜,他的脸色灰暗。他为了提精神,抽烟烧焦了两个指头尖。嘿!那种忠心耿耿为党为人民工作的精神,谁不欲佩呢?韩培生奇怪,黄堡区委书记是个何等偏激的人物?岂敢在群众里头,撒播一种和陶书记的说法有很大距离的观点?现在,他明白了,区委书记的话鼓励了这个互助组的骨干分子们,使他们放松了对中农的团结。韩培生心中隐隐糊糊觉得:一个非常轻率的危险人物,掌握着黄堡区的各项工作哩。

  他心里这样思付,他嘴里能说什么呢?他,一个普通的党外技术干部,怎么能和欢喜这娃娃议论区委书记的长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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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生禄拔除秧床上的杂草的一天,韩培生自己和生禄一块拔了。意气用事的欢喜果真没去。农民的狭隘传给这个少年人了呢,还  是年纪小没经世事的关系呢?要是生宝在家里,他会从大处着眼的吧?

  脱了赤脚,卷起裤管,蹲在排了水的秧田里拔除杂草的时候,韩培生拐弯抹角地和生禄攀谈起来了:

  “生禄.你们生荣同志是哪年参军的?”

  “四九年刚解放他就不上县中,考上军干校哩。”

  “现时在啥地方呢?”

  “在西北军区理。”

  “连级干部吗?”

  “排级。”

  “听说还是共产党员?”

  “就是的!”

  其实这些,韩培生都知道的。接受了和秃顶老汉谈话失败的经验教训,韩培生这回试着从生活谈起。他拿这些话作为引子,引到他要谈的话上去。他十分赞赏的样子说:

  “啊!有这样的兄弟,你很光荣啊!”

  “光荣啥理?”生禄笑笑,一边低头在秧床上寻觅杂草拔着,“这社会,各人说各人哩。不像旧社会,外头有人物,家里就威风……”

  “当然,”韩培生打断说.当然不像旧社会一样!我的意思正相反!你兄弟在外头是共产党员,你在村里的表现方面,应当给在外头的人争光。我听欢喜说,生荣回回来信,问互助组搞得怎样,很关心互助组哩……”

  好像身体里头什么地方有一个秘密的开关似的,生禄的脸刷地红了。

  韩培生想:“碰到他的薄弱点了。每个人都怕人揭短……”

  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空气,韩培生拔起一棵野草,问:

  “生禄,你认得这叫一种什么草?”

  生禄红着脸,扭头看看,心不在焉地说:

  “这稻地野滩里,草多。俺庄稼人也有叫不起名的。”

  韩培生说:“这不是稻地草。你看,这是旱地草吗?这是旱地草呀!这叫做羊角蔓。马把这草籽吃到肚里去消化不了。你把马粪铺到秧子地里,它和稻种一起出来了。明白吗?”

  “明白。俺庄稼人瞎活着哩”生禄呐呐说,看来,他的心根本不在这草的问题上。

  涌到生禄脸上的血,渐渐退回他身体的各部分去了。

  “我估摸,欢喜往你耳朵里头,不灌我的好话。”这回生禄开头了。

  “不!”韩培生很郑重地说,“你甭神经过敏。人家娃没说你啥。娃光是嫌你老人脾气坏……”

  生禄借着这个话头,长长地叹口气,说:

  “唉!——有啥法子呢?遭逢啥样的老人,能由自己挑吗?该是不能吧?我自家,哪个鬼子孙要不喜愿走互助合作的路,叫名字骂,咱不脸红。要不,你刚才说,给出外的共产党员争光,能由我吗?”

  于是生禄把他当互助组长时,得到的奖状被老人撕碎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韩培生笑说:“老年人就是差池喀。生宝他爹也扯腿!”

  “咳!韩同志,不能这么说。”生禄认真地辩解,“俺三叔,村里谁不知道他外号‘白铁刀’?样子凶,心软哪!俺爸,嘿,你不知道,那阵子来了,摔盆子掼碗……你叫我怎么办呢?臣不傲君,子不傲父啊!”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这新社会,主要看谁对。父子也讲理嘛。照你的说法,生宝应该不搞互助组,听他爹的话,埋头发家吗?”  韩培生说得生禄眼白眨白眨,一时肚里没词儿。停了一刻,他不自然地笑着,嘴呐呐地说:

  “生宝……生宝……”

  “生宝怎样呢?”

  “这话不该我说。……”

  韩培生听话品音,明白生禄意意思思想说:生宝不是他三叔的亲生子,却说不出口来。当然,这是伤感情的话,农技员也不去追问。他只劝生禄要和贫雇农往一块活,不要和自己的亲兄弟走两条道路,不要让梁生荣同志在解放军里头难堪……

  生禄把手里薅下的一把杂草,使劲塞到秧田的污泥里头,非常诚恳却非常笼统地保证说:

  “老韩,你放心!咱一心不二!……”

  韩培生把白衬衫袖子卷到胳搏肘以上,情绪很高,在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上长的榆树底下,吃晌午饭了。围着小矮桌的,还有梁三老汉、生宝他妈和高增福的儿子才才。

  老汉和老婆,由于儿字和女儿都第一次长期离开身边,他们和客人强颜欢笑,实际心中都并不宽敞。农技员决定:他要尽量使两位老人高兴。在吃饭的时候他说些这个拥有六亿人口的大国其他地方发生的新事。有时候,经常看报纸的农技员,也说些其他国家发生的新事。他这样做,不仅能岔开老人们心忧,还可以扩大老庄稼人夫妇内心的世界哩。

  韩培生吃着青稞饼子,喝着玉米糊糊,用筷子夹起一点生宝他妈窝得浆水酸菜,满意地送进嘴里去。他吃得很香。真香!并不是装样子!在过去的二十年革命战争中,中国的进步知识分子,踏开了一条和劳动人民在一起的道路;全国解放后,这条路就变成千百万知识分子的共同道路了。韩培生知道:只有沿着这条道路,才有自己的光明前途。并且,他一方面说服了生宝他妈不再给他另做饭吃了,另一方面又得到梁生禄诚恳的保证,他对自己在下堡乡的工作,兴头更高了。他的唯一希望就是他下乡前对农林科长说的那话——请党在互助合作运动中考察他吧,什么时候他够一个共产党员,什么时候接收他……

  今天,农技员给老两口宣传怎样用机器犁地,用机器剪羊毛和挤牛奶……他说:有的是烧汽油的动力,有的是电动。他拿到黄堡镇来过的大卡车、每天在汤河流域上空飞过的北京——西安班机做比方,老两口就明白了这不是吹。只有电这种玩艺儿,一下子解释不清楚,老两口也马马虎虎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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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三老汉从这些谈论里,感到世界有趣,忘了儿子和女儿不在家的郁闷,咧开八字胡子嘴,呵呵地笑着。

  “机器能抱娃吗?”老汉小孩子一般天真地问。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噙着饭哧哧地笑。老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忽听得街门外土场上棍子敲地的声音,又听得哼哼卿卿呻唤的声音。……

  “王瞎子!”生宝他妈不安地说,“到咱这里来了?”

  “甭理他!”梁三老汉正义地说,“啥老人?拴拴和媳妇是两棵嫩白菜,他是油汉(蚜虫)。非得把人家娃们叮干哩,他才死呀!”

  但是,不管油汉也罢,蝗虫也罢,王曙子用棍子敲着街门坎,摸进草棚院来了。

  他一进街门,就倒在地上了。他的屁股坐在水道里,上身趴在丸石砌的门台阶上。

  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了。

  “唉咳咳咳!听上……你们……宝娃的话……倒了霉呀!呀!呀!呀!……”

  韩培生和生宝他妈连忙放下饭碗,连忙去搀扶瞎子,连忙问招了什么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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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咳咳咳!我……就往……你们……院里……住呀!就得……你们……养活……我呀!”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一人捉着瞎子的一只胳膊,心中如同刀绞哩!他们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来。拴拴到底是给老虎噙走了呢?还是给豹子背走了呢?还是给愚蠢的黑瞎子舔了他呢?还是给野猪压倒啃了呢?还是滑脚滚坡滚到深谷里呢?……唉唉!可怜的人呀!活活的人呀!背或肩,都能拿二百斤的好庄稼汉呀!

  农技员和生宝他妈,只能在心里估摸可能招了什么祸,却说不出口来。生宝他妈——互助组长的亲娘,祸事的当事人的亲娘,她傻呵呵地一个劲地喊叫:

  “王二叔!王二叔!王二叔!……”

  韩培生回头看时,在榆树底下,梁三老汉昏倒在地上了。手里的玉米糊糊撒了一地,碗也扣在他穿着庄稼人粗布裤子的屁股后头。可怜的高增福的儿子才才,吓得放声嚎叫……

  森林呀!你怎么能这样开人类的玩笑呢?生宝他妈,出生在渭北富平县,逃荒到这终南山下的老妇人啊!命运到什么时候才不凌迟她呢?她现在满脸眼泪,却哭不出声音来。

  欢喜他妈和欢喜跑来了。他们吓得脸没血色,娘母子的眼皮,也噙着满眼眶的泪水啊!

  娘母子一人一条胳膊,把瞎老汉拉出街门,要把他拖回去。

  “舅!”欢喜他妈说,亲有远近,邻有里外嘛。你怎不寻俺?你糟蹋外姓旁人怎说呢?”

  “不是他生宝煽,终南山里有个金娃娃,俺娃也不寻去呀!甭拉!我就往他炕上死呀!……”

  欢喜又难受又愤恨,两只手拉着啥眼舅爷的手碗。少年人咬牙切齿说:

  “俺娘俩养活你!到俺屋里去……”

  外甥媳妇和外孙把老汉拉起走了。老汉穿烂衣眼的瘦长身子在地上磨着。

  这边,知识分子韩培生给吓昏过去的梁三老汉,进行头部按摩。生宝他妈端来脸盆以后,用农技员干净的白毛巾,给老汉用凉水沐浴头部。老汉的眼皮,渐渐活动起来了。他重新睁开眼睛看这个复杂的世界了。韩培生惊奇——王瞎子这个清朝的冤魂怎么这样不讲理呀!

  还吃什么饭呢?三天不吃饭也不饥!

  韩培生和老妈妈把梁三老汉扶到草棚屋的炕上去。欢喜来了,征求农技员的意见,愿意出发到苦菜滩去,看着到底出了什么祸事吗?韩培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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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来不及做干粮,带了几天的生粮就起身了。他们也没有跑山路的毛裹缠和麻鞋,穿着走平原路的布鞋就起身了。他们准备在黄堡街上买。梁三老汉少气无力地说:“没换麻鞋,千万不可进山。人在砂石坡路上站不住啊!”

  生宝他妈,也不洗锅碗,带着才娃上了下堡村乡政府,找卢支书去了。卢明昌过河来安慰两位老年人,要他们一方不要闹哄,另一方不要惊慌。无论出了什么不幸的祸事,都由党和人民政府承当。并且是负责到底!他要他们耐心地等待农技员和欢喜回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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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光。咦!欢喜和农技员喜眉笑眼回来了。他们只到了汤河口。他们在扫帚收购站上,看到了高增福的“队伍”里头的一个病号。

  啥了不起!拴拴只是竹搓扎了脚,化了脓,这时巳经好哩!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拴挂受伤以后,拉扫帚队的人保守着秘密。一天,西杨村一帮割竹子的人路过北磨石岔,要进去参观生宝他们的茅草棚。任老四嘴里溅着大点大点的唾沫星子阻挡,也阻挡不住。他们进去发现了已经化过脓的拴拴。真是有趣!还保守秘密啦!当然,在山外头人烟稠密的平原上,每天都有人死掉,没有人注意。但在人烟稀少的深山密林里头,有人受了伤,这可就是走路的时候,或在茅棚店里的时候,谈话的好资料了。特别是保守秘密这一点,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当拴拴已经重新上了岭的时候,西杨村拴拴的舅舅,才把话捎给王瞎子,这时已经简略到只有受伤和保守秘密两个空洞的概念了。……

  尽管这样,王瞎子第二天宣布坚决退组,拴拴回来和富农搭伙种地呀!他不准备享社会主义的福了。他骇怕!拄棍要拄长的,结伴要结强的!他认为姚士杰的指头比他梁生宝的胳膊粗!等等,等等,不堪人耳。

  接着,秃顶梁大老汉也宣布退组了。他到下堡村打听搭伙种地的对象了。他非常愉快地对所有他碰见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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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站住,我说给你听。拴拴退组哩,组里缺下劳力了嘛。俺拿畜力换劳力哩,你当俺在互助组里做啥哩?嗯?……”

  农技员去找梁生禄。生禄两手捧着脑袋,低下头去,假装难受地叹气:

  “唉!好老韩哩!俺爸的那脾气,我不敢惹!社会主义不是今日明日之事嘛,为国事,闹得家内鸡犬不宁,在外头的共产党员,怕也不赞成吧?老韩,俺三叔家的样子,怕怕!……”

  韩培生狠狠地瞪了他两眼,气愤愤地歪着嘴,离开了这个阴阳人。你看!他说互助合作是“国事”,而不是庄稼人自己的事情哩!梁生宝互助组的扁蒲秧,不管互助组在人事方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只管它按照自然界的规律往高长。秧苗出息得一片翠绿、葱茂、可爱,绿茸茸的毯子一样,一块一块铺在秧床上。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这种绿,真像宝石一样闪光哩!

  扁蒲秧不能感觉人的喜、怒、爱、憎,当微风拂过来的时候,秧床上泛起了快活的波纹。但培育这些扁蒲秧的韩培生,看见自家孩子一般可爱的秧苗,想起互助组的分裂,他心中怎能不难受呢?

  韩培生独自蹲在秧田的青草塄坎上,把戴草帽的头插在两膝盖中间。他用手拔着脚边的三棱草,心中感概地想道:

  “杨书记说得对啊!解放以来几年,经验证明:离开互助合作的基础,甭想在单于农民里头,大规模地推广农业新技术;要是能普遍推广,那一定是一个资本主义的新农村。中国不走这条路!可是农业生产,不接受新技术,用老办法务弄庄稼,怎会有高产呢?

  中国的庄稼人几千年都是一半靠苦力,一半靠天吃饭啊。他们连想象也想象不来高产,除非互助组给他们做出来榜样。可是,这互助合作,就这样难搞吗?……” 

  农技员把无目的地拔在手里的一把三梭草,扔在背后的水渠里头。三梭草在水面上迅速地漂流去了。

  韩培生转来又认真似的拔草,又想起王瞎子和秃顶梁大老汉:

  “啊呀!你们为啥那么顽固嘛?为啥一定要走老路嘛?难道多打下的粮食,不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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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技员难受得很!为他自己工作上的挫折难受,也为没见面的朋友——梁生宝难受!生宝同志在终南山里,还是骇怕消息传到蛤蟆滩出事,保守着秘密,谁知道他费了千辛万苦,回来却不得不面对互助组的分裂。韩培生想:就是铁石心肠,能好受吗?

  互助组发生分裂以后,韩培生每天一空闲下来,就把肘子支在桌边上,伏在那里盯着梁生宝的照片。墙上挂的玻璃镜框里,是这个草棚院的全家照片——梁三老汉、生宝他妈、生宝、秀兰和已故的可怜的童养媳妇。农技员努力从生宝的浓眉、笑眼和方脸上,来测度这个年径共产党员坚强的程度。他想判断他回来以后会不会灰心,或者灰心到什么样子。实在说,韩培生为这个年轻人经得起经不起考验担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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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培生到乡政府去,把分裂的情况向卢支书汇报了。他心下希望:支书能过汤河来,挽救这个分裂局面。但支书分不出身来。实在分不出身来。防治北原上麦田吸浆虫的工作,到了紧火的时候了——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搞治虫器械,分发六六六药粉……一大堆的事情。卢明昌并不像农技员一样把生宝互助组的分裂,看得那么严重。他安慰说:

  “培生同志,你甭那么难受。那两户退了就退了,旁的等生宝回来再说。组员们都不在家,你干着急也没用。秧子地能离开吗?你过来帮助咱治虫,怎样?”

  韩培生苦笑,说他离不开互助组。要离开要得到区委王佐民书记的同意。他说:他想到东原上几十个村庄的产麦地区,寻找区委书记去。不汇报互助组的问题,不想出办法来克服分裂局面,他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甭去哩!”卢支书无论到怎样的紧急关头,总是乐观地笑着,说,“甭去哩!东原上是这回防治吸浆虫的重要战场,王书记亲自挂帅督战哩,你去给他讲这个有啥用?”

  卢支书把农技员从办公室拉到院里的古老柏树底下,又低低说:

  “培生同志,石峪口左近几个山村子,听说差劲。咱们宣传动员药物防治、器械防治,他们那里弄不动。据说:一部分群众把吸浆虫当神敬。王书记把防治重点,从上堡乡挪到石峪乡去了。我看,或者你去一下也好,或者王书记要把你留在那里……”

  韩培生思量了一阵,说:

  “我不去了。现在,到了各种越冬害虫恢复活动的时节了。恐怕互助组的秧田里,也发生稻螟虫哩。……”

  韩培生怏怏不乐地回蛤蟆滩。走在汤河的沙石河道上,他想:“啊呀!这个王佐民书记!他是怎样有气魄的一个领导人呢?怪不道他在生宝互助组里讲那样坚定的话。他讲得也许有道理,中农们对互助组的态度就是成问题……”

  富裕中农的儿子韩培生,现在很反感富裕中农。他们对互助组的态度和韩培生的奋斗目标,直接矛盾。在理性上,他依然相信县委陶书记的话,绝对正确。那些话可能是从高深的理论书上引来的,是不容怀疑的。但在感性上,他现在也觉得互助组要硬拉扯住中农,是很吃力的。不过,他想:革命本身就是很吃力的!

  王佐民书记在蛤蟆滩的互助组问题上,要大家不要吃力不讨好地去硬拉扯中农;但他在东原上治虫,却自动挪到群众把吸浆虫当神敬的地方去了。这个区委书记可真有一手!韩培生哲时还不能体会这种坚强的心情,他没在王书记直接领导底下工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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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培生看见欢喜稚气的脸盘,总是一副恼怒的面容。生宝他妈现在愁容满面,老带着难受的表情。两户人退组以后,老婆婆身上好像某一部分疼痛似的,互助组的不争气,使她老人家似乎有一种对不起政府派来农业技术员的感觉。暂时还采取观望态度的梁三老汉,看来心情是复杂的:老汉对互助合作的道路是有怀疑,但对梁大老汉和王瞎子没有好感。韩培生见老汉在草棚院出来进去,总是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摇头。他的心情到底是对互肋组摇头呢,还是对那两户退组的摇头?农技员探问老汉对互助组的事情有什么看法,老汉苦笑着,用亲切的讽刺口吻回答:

  “等俺的梁伟人回来看吧!……”

  在生禄和拴拴两户宜布退组的头两天里,欢喜他妈、任老四婆娘、有万的丈母娘、有万媳妇金姐娃和冯有义婆娘,都到互助组长的草棚院来过了。妇女们对互助组的前途感到忧虑;她们不知道男人们回来以后,会有什么变卦。韩培生分析:她们普遍的心理是:

  怕互助组散伙了丢人。“扯旗放炮订生产计划哩,在村民大会上念给全村人听哩,这阵还没到插秧,就散伙呀?”这是她们对生宝他妈和韩培生说的心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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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互助组发生分裂以后的第三天下午,农技员突然接到一封下堡乡政府转来的信。他拆开一看:

  培生同志:

  按时间推算,估计梁生宝互助组的秧苗,现在长得差不多了吧?望你火速带上行李,前来石峪乡政府找我,参加这里的 治虫工作。

  石峪乡平素工作差础较差。我们绝不能让生产上的迷信思想,造成大片小麦的严重减产。我们坚决执行县委的指示,用科学来克服迷信思想。县上给我区增拨来农药三千斤,喷药器二十个,增派临时技术人员二人。但仍然缺乏技术指导,有严重浪费农药现象。因此征得县上同意,把你也暂调来。等治虫完毕后,你仍回生宝互助组去。请你急速安排一下,请务于明日一早赶到。

  此致

  敬札

  王佐民一九五三年五月十六日

  韩培生看毕信,眼睛通过窗口,望着墙外的树荫。他站在脚地沉思默想了半天,惋惜着:秧苗快到发生稻螟虫的时候了呀。过了一刻,他又看第二遍信。看毕,他又仰头望着远远近近的树荫,沉思默想起来。这时,渭原县委陶书记、杨副书记、黄堡区委王书记和下堡乡卢支书——这三级党委书记不约而同的那股为人民操心的劲头,渐渐地注入了韩培生的精神。

  中学生出身的韩培生,现在觉得身上热烘烘起来了。他必须坚决地向工作紧急的地方奔去。他带着信,去找欢喜。他把一只手搭在欢喜肩膀上说:

  “欢喜!秧苗现在二寸高了。草也拔了,灰也撤了。水也不用每天排了。现在,光剩下防虫一样事了……”

  “你要回县城去吗?”欢喜看着农技员手里拿的信。

  “不!王书记调我到石峪乡去治虫。明天一早就走……”

  “还回来吗?”

  “当然!治虫用了好多日子?走!咱俩到秧子地里,我教给你以后怎弄。”

  韩培生拉着欢喜的手来到西斜日头照着的秧子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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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技员告诉欢喜:每天到秧子地里来一回,用一根细竹竿子,轻轻地拂一拂秧苗。要是从秧苗里头有一种小蛾飞出来的话,那就要在飞出小蛾的地方仔细检查,把产在秧苗叶尖上的虫卵,用手轻轻地剥去。至于虫卵的形状、大小、它的褐色保护毛,韩培生借着玻璃盒子里的标本,早已给欢喜讲解过了。欢喜用心地听,把农技员的嘱咐复述了一遍。小家伙真机灵!韩培生从小家伙的神气上,看出了一个未来的新型农民。

  韩培生决定不等明天一早才走。他决定当下捆行李起身。他要赶黄昏前后,就赶到石峪乡政府。参加战斗,就需要一种战斗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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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说生宝他妈,连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都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和农技员惜别。妇女们大大称赞韩培生的吃苦耐劳精神,不眼高、瞧得起穷庄稼人。这时梁三老汉把一个大拇指头举得高高,说:

  “共产党!共产党!……” 

 韩培生被夸奖得很不自然。实际上他还并不是共产党员。但在梁三老汉看来,似乎他已经是了。他又不好给这个老汉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只好看起来就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吧!

  韩培生在生宝草棚屋一边卷被窝和褥子,一边不胜感概。他在这屋里住了快一个月啦,还没有见过主人的面哩。现在,主人要回来啦,他可要走哆。

  韩培生捆着行李,用线毯子包着,感慨地想着:梁生宝回来以后,这个互助组会怎样呢?这个年轻人能过了这一关吗?够他过的!韩培生希望生宝互助组能最后保持住六户,再不要有人受那两户的影响了,那就再好没有了。而组长呢?他希望生宝难受过几天以后,重新恢复起当初的锐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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