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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十三)

作者:柳青 发布时间:2016-09-20 15:15:1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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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拴拴跟生宝进终南山的第二天上午,拴拴媳妇素芳,一个二十三岁的乡村少妇,脸上带着一种日子过得并不快活的忧郁,来到公公面前。素芳一边纳鞋帮子,一边对公公说:

  “爹,和你商量一件事儿……”

  “啥事啦?”坐在敞院里茅柴上的家庭独裁者,抬起留小辫的头,把眼睛看不见的脸,对着媳妇。

  媳妇说:“官渠岸西头四合院俺姑父,用一个熬汤女工,我去行不?咱家做活人进山去了。屋里光是你和俺妈两个。俺妈能做得你们吃了哩。等咱的做活人,从山里头回来了,四合院俺姑,也就下炕了,误不了咱农忙的。熬一月汤,吃在外头,节省下咱的口粮,还净挣十二块钱哩!”

  说毕,媳妇一笑。直杠公公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觉出她笑。

  这媳妇眼睛灵动,口齿又利,全不像拴拴迟钝、迂缓。刚愎自用的直杠公公断定:要不是解放前娶过来以后,由他指导着,由老婆帮助着,让拴拴用顶门棍,有计划地捣过几回,素芳是不会在这草棚屋规规矩矩过光景的。王二直杠知道有一个普遍的“真理”,再调皮的驾辕骡子,多坏几根皮鞭子,自然就老实了,何况比骡子千倍懂话的人呢。他认为这事做得天公地道!清朝的知县衙门打过他八十大板,就没白打嘛!直至老汉确定素芳的性气被屈过来以后,公公开始对驯服的媳妇,关怀起来了,在衣食方面尽量使她满意,为的是她有心情和拴拴过夫妻生活,生儿育女。他知道:再不安心的媳妇,娶过十年以后,有三个两个娃子,她就死心塌地和不称心的男人过一辈子了。尽管素芳的性气已经被屈过来了,解放后,直杠公公连一次也不让她参加群众会、妇女会和其他社会活动。不让就是不让!看他谁能拿一个七十几岁的瞎子怎办?要是这个代表或那个组长,一定要叫素芳去开会的话,他或她,就得拿棍子,先把王老二几下子打死,然后叫素芳去开会好哩!倚老卖老就倚老卖老!他还能在世上活七十几吗?

  现在,瞎眼老汉很严肃地考虑儿媳妇提出来的问题。

  “姚士杰是富农,敢用人吗?”他怀疑地问,瘦手摸着白胡子。

  素芳很庄重地说:“爹,这阵土改毕了,再不斗争哩。”

  “你妈家和姚士杰的丈母家远哩!”老汉不太同意地说。

  素芳说:“爹,俺爸和姚家俺姑一个老爷爷。两家的爷爷亲弟兄。人家发家创业了。俺爷爷吸得早,硬俺爸抽大烟抽穷哩。”

  “这个我知道喀!我是说:亲戚是亲戚,两家不来往,就是淡亲戚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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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淡亲戚也是亲戚嘛。解放以前,咱穷,人家不喜和咱来往;解放以后,人家是富农,又和咱不好来往。现时,世事又稳住哩。姚家俺姑父到黄堡给俺妈说,俺姑喜愿要我去。给人说起:是亲戚帮忙,不是请女工,不担剥削名儿。爹,这么一说,你就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直杠公公点着留小辫的头,瞎着眼睛同意地说,“这一说,我明白了。”

  直杠老汉无论怎样固执、别扭,他对生括问题和实际利益,从来不强扭的。他让拴拴入生宝互助组,他虽然勉强,终于同意拴拴和互助组一块去苦莱滩,都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

  素芳嫁到这草棚屋已经七年了,她能摸着公公思量事情的心性。你看,她的说明,和生宝对老汉说明拴拴进山割竹子的利益一样,多么容易打动老汉的心。

  瞎老汉坐在茅柴上,摸着自己身边的棍,考虑起来。

  他想:省下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又挣得十二块钱,这是好事嘛!家芳一个妇道,除非这号亲戚关系,加上姚家怕担剥削名儿,她又上哪里找这好的事呢?她在家里做鞋卖一个月能弄几块钱呢?王瞎子眼睛瞎,心里亮堂着哩,会算账哩。不要以为咱是糊涂人哎!

  “这事做过来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又思量:“解放前,姚士杰和李翠娥有哩!就这点不良,那人就这点不良!素芳到他家里……”

  但他很快又思量:“姚士杰是有钱人,要脸!李翠娥和多少男人有,姚士杰光和李翠娥有,没听说人家跟旁的妇道不清楚喀!这就只怪李翠娥烂脏喀!再说,远近总算亲戚嘛!姚士杰不是牲口嘛!素芳这几年也揉顺哩,她不敢胡来的!……”

  于是瞎眼公公咬牙切齿,对站在跟前的儿媳妇使威风,说:

  “你到人家屋里老老实实,行端立正!狗日的!甭叫人家笑咱没家教!”

  “噢!”家芳老老实实遵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瞎老汉心中相当满意:穷亲戚和富亲戚来往,这是只能沾光,不会受害的事情。可怜的王瞎子,土改只给他土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却没有能改变他老朽了的脑筋。在他心目中,士杰是高不可攀的富人,梁生宝是他眼前长大的讨饭娃子,出身贫贱。拴拴跟生宝进山,只是为了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至于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他听了笑笑,说:

  “娃子们爱怎说呢!我有我的主意:吃饱、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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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世富从郭县回到蛤蟆滩了。五十多岁的苍头发老汉,带着县政府四科的证明信,从渭河上游太白山下,买回来两石稻种。多神气!嘿!比梁生宝买得多一倍哩!叫梁生宝再吹!

  世富老大回到蛤蟆滩,一听说生宝啦,有万啦,都进山走了,他有点泄气。虽然这样,他叫吆胶轮车的世华老三,从民政委员孙水嘴那里取来官锣,沿着蛤蟆滩几条主要的草路,鸣锣吼叫:

  “晤——喜愿分百日黄稻种的,都来分啊!唔——不限互助组不互助组,谁爱分谁分哎!……”

  世富老大拿着长杆烟锅,站在官渠岸上,遥望着世华老三在稻地滩里鸣锣吼叫,心里格外舒畅!换了季穿着白布衫的富裕中农,很自满地思量:

  “我不信比不倒你梁生宝小子!你买得一石稻种,光给互助组长分,不给单干户!你好!俺不好!俺是自发势力,顽固堡垒!我不分彼此,都给分,看你小伙子又怎样说?是蛤嫂滩的庄稼人,不分贫雇和中农,我一样待承……”

  郭世富感到一种报复中的快乐。他希望他的这个行动在不贫困的庄稼人里头,引起好感、尊敬和感激,建立起威望。他想把自己变成所有“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一派庄稼人的中心。或者干脆地说:他要作他们的头领。唉唉!他原不是好大喜功、喜欢为公众事务活动的人呀!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时势逼使他做这号人。他孩怕梁生宝搞的互助合作大发展。他明白:现时终究和解放前不同了,姚士杰戴上富农帽子了,是不宜于出头露面的人。孤立富农!限制富农!我的天!斗大的字,写在所有村庄的泥巴墙上,姚士杰敢说什么话呢?敢做什么事呢?姚士杰说得对着哩!他郭世富不怕什么,有“团结中农,四个大字,护着他。他必须站在蛤蟆滩一切新老中农的前头!他当然不能像党员和团员们宜传互助合作的道理那样进行反宜传。他只要用自己的行动,给一切新老中农和争取升中农的庄稼人,做出榜样,就行了。

  世富老大自信:他能胜任这个角色。姚士杰虽然不好出头露面了,但能给他定点子。那家伙毒辣是毒辣了一点,但他郭世富是心中有数的稳当人。他不接受姚士杰过于厉害的主意,不搞明显的敌对活动。他只顺着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所提倡的路走——增加生产和不歧视单干!他决定:在任何集会和私人谈叙中,他只强调这一点。他会拖长声说:“好嘛!互助也好,单干也好,能多打粮食,都好喀。”有时候,他将不这样直说,他只含蓄地说:“红牛黑牛,能曳犁的,都是好牛。”庄稼人一听,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喀。党团员能把他怎样?看上他两眼!现在,他将公开承认,他是老脑筋、守旧派。他将对人宣布:他和代表主任郭振山是一样的,土改的时候还能跟在大伙后头跑,现时落伍哆,跟不上党团员年轻人了……

  郭世富拿着长杆烟锅,亲自到官集岸西头姚士杰的四合院,商量分稻种的事儿。他并且喝着富农的茶水,吸着早烟,和姚士杰算车票和运费的账。就只打发世华老三的小闺女英英,到代表主任的草棚院去,告诉郭振山:“稻种买回来哩,喜愿分的话,自己来取!”

  姚士杰看见郭世富的神气、言谈和行动,起了这样大的变化,高兴极了。富农心里畅快极了。他走路、做活和吃饭,连睡在炕上都带劲。他感觉到春天快乐,汤河两岸风景优美,因为他在下堡乡五村,重新变成有势力的人了。好像清明前后河边、地边、路边和渠岸的杂草一片绿了一样,自自然然,从他心里萌起了发展自己的念头。他想:“你高增福算得了什么!我稍徽动一动心思,就够你高增福受了。”他眼睛现在盯着梁生宝。他不能让这个愣小伙子,顺顺当当在蛤蟆滩得势!进山的人走后,他感到这是他新的劲敌!

  现时梁生宝对他的威胁,比郭振山还大!

  他对郭世富说:“世富叔哎!”

  郭世富亲切地答应:“嗯?”

  “梁老二的小犊子领带人马进山,安营下寨割竹子,缚扫帚哩!夸下海口,指名道姓,产量要压倒你大叔哩!你大叔心里头舒服吗?”

  “我心里头不好受。”郭世富在富农面前坦白地承认。显然,梁生宝的魄力使这个富裕中农心中有点悸动。

  姚士杰右眼皮上有一片疤的眼睛,看着他悸动的样子,笑笑。

  “甭服软!”他嘴上使劲说,“甭服软!大叔,拨弄个斗争会儿,咱不如他们党团员内行,务弄庄稼,可比他们强!咱种大庄稼的人嘛,还能输给这伙穷鬼吗?大叔?”

  “对!”郭世富同意,“我也是这么思量哩。”

  姚士杰咬住牙说:“上!狠住心往地里头上!卖了粮食买肥料,给稻地里头愣土!不是说这稻种肥料大了,也长不槛吗?”

  “唔。说是这样……”

  “那怕啥?共产党提高生产哩。私人的地里打得粮食多了,也得奖赏哩!我看见报上登过一串串丰产户。咱是富农,没这资格。天照应你,你有。你闹,咱给你鼓劲儿。”

  “我也是想闹腾一下子哩……”

  “对!庄稼落到蛤蟆滩的穷鬼后头,你大叔就没脸过河那岸子去啰!没睑从下堡村大十字过啰!”

  “是哩。就是的。你这阵到哪里去呀?”见姚士杰拿起帽子,郭世富问。

  “我到下河沿去。”姚士杰说,“俺屋里家过两天要上炕哩。说下河沿拴拴媳妇,情愿帮忙给她姑侍候月子……”

  两个人一块出了四合院,郭世富相当神气地回了家……

  ………

  姚士杰提脚过了官渠岸的小桥,在稻地中间的草路上,向汤河走来。他趾高气扬,昂头挺胸,感到自己是一个强人,又有人给自己抬轿子了。他很满意他刚才结束的谈话。以前,他心里略微有些不平,总觉着把他定成富农,而把郭世富定成富裕中农,是不公道,是郭振山耍私情,包庇门中人。现在,他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他觉得这样倒好,把郭世富推在前头,他在暗里给他拿点子,鼓劲儿,倒比自己抛头露面强得多。他知道最厉害的是那种人:别人明知道是他使坏,却没有办法对付他。他的理想就是做这种别人没法治的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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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杰哎!”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在喊叫他。

  他在稻地青裸中间的路上转头看看,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门口倚门站着。

  “士杰哎!”李翠娥又酸溜溜地喊叫,“你来,妹子给你说句话。”

  姚上杰在路上毫不犹豫地走了。他不想再和她勾搭。这个春天,他对富农这顶帽子虽然感到没过去那么沉重;但他想这时毕竟是和自己敌对的人们在村里当政,要尽量安分守己过日子,不给人家抓住什么整他的把柄才好。他一再地警告过自己,往后决不可再和翠娥明来暗去,免得因了一时的畅快,给自己惹下大祸。这样想着,他扯大步继续走了,嘴里只含含糊糊说:

  “我忙。顾不得来。往后……”

  现在,翠蛾见姚士杰无意到她草棚屋去,她急了。她手里拿着正做的鞋底子,从篱笆外头的斜径上,飞过来了。

  姚士杰心更谎了。他在两边长起春草的牛车路上,加快了脚步。他怕翠娥重新勾住他的魂灵。那样,他会陷入真正的危险中,不  能自救。只有糊涂蛋和废物,才不看情势贪图女色哩。姚士杰比鬼还鬼,他才不在人民专政的时候,落人非法情网。

  他加快脚步走着,心哏哏跳着,脑子里央告斜径飞过来的李翠娥:

  “你甭黏我哩!好干妹子哩!就是你一回也不侍候我,我也没想叫你还那二斗大米。你放心!”他这样想,连头也不回,走了。生怕看见翠娥骚情的样子,他心软,两声“妹子”三声“哥”,他就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倒霉事都是在一霎时间开始的。直至翠娥见他坚决不和她恢复旧情,失望地放弃了追他,他才放慢了脚步。

  姚士杰到王瞎子草棚屋门前的敞院里,只三言五语,就议定了拴拴媳妇素芳给她姑侍候月子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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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喜一听得拴拴叔叔的媳妇素芳婶子,要进四合院熬汤去,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待不住了。瞎眼舅爷的糊涂主意,使他顿时像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觉得发呕。十七岁少年气得连帽子也戴不住了。小学毕业生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来,鬓角里的筋哏哏跳着。怒火快要把他黑墨墨的头发烧着了。他扔掉手里的扁担,一脚把挡路的一个空担笼踢了多远,就怒气冲冲向瞎眼舅爷的草棚屋冲去。他要阻止直杠舅爷实现这个不要脸的计划!这简直是对于贫雇农立场的叛变!

  和生宝他妈亲姐妹一般相好的欢喜他妈,劝教儿子说:

  “你甭那样!欢娃!你还小哩!你舅爷的为人,你不知道。人家爱怎过,就怎过去。有伙银子伙钱的,没伙脸面伙心的。各人的体面各人光彩,各人的下贱各人羞耻……”

  “你说的啥话?”欢喜白了他妈一眼,鼻子和口里三股气,说,“你说的啥话!我奶奶和他,一娘养的!亲戚都要替他家脸红!

  这不当紧。他给一下河沿的贫雇农丢人哩!给咱互助组丢人哩!生宝哥在山里头知道,能气折腰哩!”

  年纪小,身板瘦,但欢喜志气可大。他说话总像锤子打钉子一样,干脆、利爽,从不拖泥带水、咬字不清或含意不明。下堡小学的毕业生,上不起中学了,死了父亲的少年先锋队员,勇敢地担当起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他开始自觉到人生的严肃性,说话、做事,都学着成人的语气和派头,连走路也学成人的步态了。童男的声调和成人的话语,少年的身量和大人的步态,并不使人觉得欢喜可笑,而是觉得他可爱。自从投身农业生产以后,他和少年朋友们分开了,在互助组里,经常和成年庄稼人一块混着。留偏分头的小家伙,注意听他们的言谈,盯他们的表情,在脑子里想着事情,学习做人哩!他已经位得很多事情了。甚至于他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没机会体验到的事情,他都能懂得一点了。这完全是靠他两只闪光的眼睛和一个灵敏的脑筋。欢喜懂得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无知的十六岁的素芳,被黄堡镇一个流氓引诱,惨无人性地损害了她的心灵以后,怀着外表上看得很明显的身孕,噙着眼泪,嫁到这蛤摸滩的敞院草棚屋来了。内中潜伏着那样的危机,在那个时候,她娘老子可以把她掀给任何人,只要是一个男人。欢喜知道:所有的邻居们都明白这桩亲事的基础是:鲁笨的拴娃叔叔没有条件挑剔女方的名誉。那时刚刚瞎了眼的舅爷,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给儿子成了亲。他说素芳还是个小闺女,可以打回心的。他们狠狠地打她,打掉了身孕,娘家张不开口。

  这是解放以前的事情,邻居们心里都明白,嘴里谁也不说。人们说不出旧社会的罪恶,并不等于旧社会就没有这部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罪恶呀!

  十七岁的少年欢喜,还没有接近异性的愿望,但他却开始能看出旁人的这种愿望。解放后的第二年,小家伙看出被瞎眼舅爷家庭管制很严的素芳婶子,表现出接近生宝哥的愿望来了。他看出素芳婶子用爱慕的眼光盯生宝哥,向生宝哥不正常地笑,故意找机会和生宝哥说话,讨生宝哥喜欢。能够理解素芳婶子对拴娃叔叔并不那么满意,欢喜心里思量:多亏生宝哥的品格;对素芳婶子表示冷淡,躲避;要不然,下河沿这个选从,不知会变成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欢喜还明白:不仅生宝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邻居们,都在起保证作用,监督作用,不让任何不规矩的小伙子,插进拴娃叔叔和素芳婶子中间去。大伙都在心里盼着素芳快生娃子吧!

  欢喜越思量越觉着素芳婶子进四合院去不好。生宝和他四叔又不在家,他不能够不声不响。他奔到拴娃叔叔的敞院草拥屋前面。  瞎眼舅爷靠茅柴坐着晒太阳。素芳婶子在梁生禄家里串门。痴呆的舅奶,不知在草棚屋做什么活儿。

  欢喜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绕弯儿说话的方式。他还不会在舅爷身旁月下来,采取一种友好的态度,和婉相劝。非常可惜,他还是少年本色,以冲突的方式直截了当质问:

  “舅爷!你叫俺素芳婶子给富农女人熬汤去吗?”

  “唔!”舅爷很自信地回答,抬起留小辫的头,面对着欢喜的声音发出的地方。

  “算了吧!”欢喜怒目盯着不体面的白胡子皱脸,鄙弃地说。

  “为啥哩?你婶子在屋里闲着。”

  “十二块钱够一辈子使唤吗?”

  “啊呀!”瞎眼舅爷大吃一惊,“你小子打发出这号话?你娘母子的票子,车载船装哩?”

  “俺穷,穷个有骨气!”

  “噢?给人家做活,就是没骨气?那么你四叔头一个没骨气!”

  “俺索芳婶子是女人!”

  “她给她姑熬汤,又不是外姓旁人?”

  “姚士杰是富农!”

  “富农的钱量不成米?买不成盐?富农的饭吃了药死人?是不是?”

  暗眼舅爷说着说着,生气了。歪起牙巴子,厉声地说:

  “你小子指教我来哩?我快八十的人了,啥事我不清底?光绪年、宣统年、民国年……啥事我没经过?你小子指教我,太小哩!

  你爸活着,也还靠我给他租地种哩!”

  欢喜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一拧身子就走。

  “甭走哩!”暗眼舅爷威严地叫住他。

  “怎哩?”

  “你为啥不进山?人家冯有义都进山,你为啥不进山?你在家里胡浪!”

  “我留下给互助组下稻秧子!”

  “傻瓜!人家进山挣钱,把你小子撂下哩!”

  “人家给我算工分!”

  “算工分不抵进山挣得多!我还没糊涂哩!我会算账哩!”

  欢喜一拧身走了。十七岁的人和七十八岁的人中间,距离太大了。改造!改造!什么都可以改造,他舅爷不能改造!一张口就是光绪和宣统!让更能行的人和他谈叙去吧!欢喜是没咒儿念了……

  大约是因为生气没注意听,或者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杠舅爷在欢喜走后,还在对着欢喜站过的地方教训:

  “你小子懂啥?你小子啥事都不来问舅爷一下,把外姓旁人当亲人哩?你小子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为啥?你说!……噢!他哩……”
过了清明节,稻地青稞和早地小麦,都拔节了。青棵甚至已经快抽德了。渭河平原在庄稼人不知不觉中,油一片翠绿变成深蓝的大海。……

   渠岸、路旁和坟地上的迎春花谢了。肥壮而且显得挺大方的蒲公英开了。温柔而敦厚的马兰花啊,也在路旁讨人喜欢哩。

  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椿、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庄稼人们出外做工去的,出外做工去了;搞副业生产的,搞副业生产去了;爱看戏的,成天在周围的乡镇上赶会去了。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华丽的小鸟嬉戏的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鸿已经积极地噙柴垒窝,准备孵卵了。

  改霞在上下堡小学的路上来回走着,却显得优郁、沉闷。她总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走路。

  那天在黄堡大桥附近,生宝令人别扭的分离,她精神上毫无准备。不管怎样聪明、刚强,改霞总带着女性心理所共有的弱点。她从黄堡回来一头倒在小炕上,眼泪就从眼眶里自然而然流出来了。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这对于全国的春耕、市场价格、粮食供求和当时正在板门店进行的停战谈判,都没影响。但对于改霞——一个二十一岁的农村姑娘,被选择婚姻对象和选择生活道路的矛盾弄得心慌不安,生宝僵硬的态度,就给她心灵上一个突然的袭击。

  改霞认为生宝骄傲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任何人,不管他有天大能耐,再好的性格,一骄傲,改霞就不爱了。  她想:“你骄傲啥呢?你有啥了不起呢?你的互助组保险着吗?你的丰产计划已经办到了吗?同志呀!你的互助组不过刚刚整顿好,你的丰产计划不过刚刚订出来,你就骄傲吗?况且这也是王书记的力量啊,不是你生宝的能耐有那么大嘛。你骄傲啥呢?光光因为你和县委副书记谈过话,你就骄傲起来了吗?光光因为你搞起个常年互助组,你和王书记的关系亲近了,你就骄傲起来了吗?你骄傲去吧!要是你就这样骄傲下去的话,难看的时候在后头哩!”

  生宝在她心目中的威信一下子降低了。她发现生宝在这件事上也是自私的。改霞这样设想:要是在大桥附近看莱地的稻草庵子跟前,她给生宝骚情,说一些非嫁给他不活人的话,他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吧?只是因为征求了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就不合他的心思了,他就用那样叫人难堪的态度对待她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难道这是一个男共产党员对一个女青年团员应有的态度吗?改霞甚至于认为生宝想和她好,也是想叫她给他做饭、缝衣服和生孩子,一定不是两个人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这样想着,改霞就觉着还是代表主任老练。在改霞的心日中,郭振山只是年纪大,旧社会对他的影响深;但他对改霞的关心看起来是无私的、纯洁的,一心盼着祖国早日工业化。

  她一想开,她的心就坚强了起来。她揩了眼泪的痕迹,坚定了考工厂的决心,去和妈一块种梅豆了。……

  改霞既然决定了考工厂,就觉得再上下堡小学没意思了。这些天她已经征得了学校团支书的同意,认为像她这样的年龄,继续上学,意义不大,可以去考工厂。她巴不得国棉三厂招考人员,明天就到县里来吧!她希望早点离开蛤蟆滩。最好在生宝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前,她能在县里考毕,进了工厂。那样子,她将像前两回进工厂的人一样,只在国庆节和春节,回家看看妈。她想索性休学。代表主任劝她不要盲动,防备考不进工厂。郭振山对!

  秀兰讨厌!不知道是她哥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她对改霞的态度冷淡了,不亲切,找不到话说,用没一点热情的眼光看改霞。这使改霞更希望早日离开下堡乡这个烦人的环境。改霞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不了人们的冷淡!

  改霞想:“秀兰啥思想!人家和你哥好,你就亲热。人家不和你哥好,你就是这,把心里想的啥,都堆到脸上来了。谁喜愿看你那模样子!”

  既然秀兰不喜欢她,她上学也不找她结伴了。她开始独来独往了。

  一天后半晌,下了最末一节课,在课外活动的时间,改霞在下堡小学的阅览室里,翻看《人民画报》上关于纱厂女工生活的照片。突然间,她听见校院里一群女同学喊喊喳喳起哄了。她丢开画报跑出阅览室一看,原来是秀兰被一群大女同学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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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兰!给俺们看看吧!”

  “不给看甭放她走!”

  “甭抢!甭抢!当心撕啦!叫人家自己拿出来咱看……”

  秀兰的紫赯色脸黑红,两只男性般强壮的手,使劲压着她腰里的学生蓝布衫上的口袋。改霞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走到眼前去。  啊啊!秀兰的未婚夫杨明山,从朝鲜前线来信了。信里头装着相片哩。女同学们景慕地要看志愿军英雄的相片,秀兰不给。她两手压住装相片的衣袋,竭力想从什么薄弱的地方,突破女同学的包围。但是她的努力,只能移动包圈圈,却跑不掉。

  终于到五年级教室东山墙后边的角落里,秀兰屈服了。一群拖长辫子的大女同学,把黑亮的头插上去,伸长脖子盯着立了战功的  英雄面目。秀兰,十九岁的闺女呀,本来是紫糖色的脸,现在变成酱红色了。女孩子的羞耻心,烧烤着她的脸!

  改霞,不管不久前的好朋友对她怎样冷淡,她还是不由得要凑上去,看看杨明山的雄姿英态。她一看,却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相片,远远赶不上黄堡镇照相馆门口摆的那些。杨明山站在朝鲜石山的一个洞口旁边,渤海彼岸国外的阳光,射得他眯缝起眼晴。不知道是照相的人技术不精,还是英雄的脸上原有疤痕,总是两边脸颊都不干净,赖赖巴巴,看上去带点老相,不下三十岁哩。改霞和所有其他的大女同学一样,抱着多大兴趣争着看,看过以后,却大失所望。杨明山和她们在画报上看到的,脚前挂满胸章的英雄不大相同。下堡村的大闺女们,不好意思评论,都走开了。还相片的女同学,只对秀兰说:“好身体……”

  改霞侧着眼睛,瞟见秀兰带着难受的表情,接住相片。改霞也替自己的好朋友难受了……

  改霞有意识地注视秀兰的举动。她试图重新接近秀兰,安慰秀兰;但秀兰和她爹一样倔性子,生气地把改霞推开了。后来,改霞发现秀兰独自一个人,在四年级教室里看信,用手帕揩眼泪。改霞站在教室外头难受,不知道怎么办。

  放学站队的时候,改霞看见秀兰的眼睛,带着哭过的泪痕。白眼珠略红,眼皮微胀。改霞心中更加沉重。

  改霞多么同情秀兰啊。她知道秀兰是七岁时被她爹定亲出去的。一九五0年杨明山参加志愿军赴朝杭美的时候,秀兰才十六岁。

  她秀兰娃家,后来想相一相女婿的面,人家在国外的战场上哩。婚姻法里有一条——正在前线的军人的妻子或未婚妻,不得要求离婚或解除婚约;如有不相合的情由,等男方从前线下来再说。改霞记得清楚,大意思是这样。改霞心中思量: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要求进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还要自已从心里喜欢,待在一块心顺、快乐和满意。……

  秀兰的心,和她紫赯色皮肤里头的肌肉,一般结实。她不像改霞,从来不会弄一点点虚假或作态。生活里,有时候必须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不过不叫虚假,而被人们叫做涵养,就是给人一种不在乎的印象。外表看起来,秀兰几乎完全没什么心眼,可是她那双很像梁三老汉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明白,心理上的反应也很迅速。

  自从懂得男人和女人中间,有这层给人生带来无限乐趣和无穷苦恼的关系以来,闺女秀兰就开始怀念未见过面的小伙子杨明山了。她记挂他,关心他,梦见他,并且按照她的想象力,塑造了未婚夫的脸相和姿态。尽管秀兰和这个小伙子中间,隔着很大一片地面——平原、高山、江河、城池、乡村,隔着县界、省界和国界,但她的心通向小伙子杨明山的那条肉眼看不到的线,不受任何暴风雨和炮火的阻隔。

  杨明山是秀兰最贴心的人。比成天在一块的她妈、她爹、她哥生宝还要亲近些。在并不太遥远的将来,她将和英雄杨明山共同组织家庭,一块劳动、商量家务事、生孩子,并且希望把孩子们,教育成对祖国忠诚有用的人。当她听到杨明山在朝鲜前线立下战功,北杨村的庄稼人以她的未婚夫感到骄傲,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身在蛤蟆滩的闺女秀兰,心到了北朝鲜的万山丛中去了。她精神上参加了类似她在下堡村大场上看的电影里的那个杭美援朝战争。

  可爱的秀兰,这样思量她最亲爱的男人:

  “明山!明山!你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嘛,哪里来的这样刚强的品格?……”

  小学生梁秀兰还不能透彻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情。在单纯的秀兰看来,战争只是可恶的敌人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反击敌人,并且把敌人消灭掉了。但这仅仅是事情的表现形式。她还不明自,战争的意义远比这个更探广。她不明白: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和美国帝国主义者,把残酷无情的战争,强加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在组织力量对付他们的时候,战争使普通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变成不平凡的英雄。有些父母疼爱的儿子和女人想念的男人,在战争中贡献了人类最宝贵的生命,留下来的人经过战火的锻炼,比战前更刚强、更勇武和更高贵得多。同时,战争也使我们的敌人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着的中国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了解。秀兰虽然不能想得这样深,但她看出所有的庄稼人,不管赞成不赞成互助合作,赞成不赞成男女平等的新婚姻法,都拥护抗美援朝战争。她看出那些暂时对她哥生宝的行动缺乏认识的庄稼人,对她未婚夫杨明山的行动充满了尊敬。

  “秀兰女婿来信啦!”

  “秀兰女婿给秀兰寄来相片啦!”

  “杨明山当了炮长啦!……”

  整个上下河沿稻地里的庄稼人,在上地去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在街道上吃饭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女人们都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要看秀兰女婿的相片。和下堡小学年龄大的女学生们一样,庄稼院的女人们,怀着对英雄的祟拜和对英雄媳妇的羡慕,来看相片。但她们却被相片脸颊上赖赖巴巴的一片,弄得不好说话。

  “身体好着哩……”

  “个子不小……”

  “五官端正,好……”

  她们避而不提杨明山脸颊上赖赖巴巴。但你从她们表情上看出,她们都有点败兴。这是多么令人不清意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英雄,五官端正,身板强大,脸颊上却有那么惹眼的缺陷。唉唉!呀呀!这多么不合乎平庸的人们的理想呀!庄稼人们思想上庸俗的那一部分,常常是自己不能感觉到的。庄稼院的女人们想:可怜的秀兰,女婿那个样子,她该是多么不遂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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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兰独自一个人,钻在进了山的生宝哥草棚屋里。她在那屋里搬《学生国语小字典》看信。有许多生字,她认不得。有两句话甚至因为生字太多,她即使上下连贯起来,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她很想叫小学毕业的欢喜,帮助她认字,但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秀兰妹”,她怎好意思叫别人看呢?她一定要把每一个生字全查出来,把信里的意思全弄清楚。她把生宝哥屋子的板门,闩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她搬着小字典,鼻梁上布满了汗珠。……

  后来,她竟独自一个人在生宝的草棚屋啜泣,呜呜咽咽。听得她妈、她爹和欢喜他妈,都在院里伤心了。

  “好赖就是那人!你想学改霞的样儿,老子打死你!……”被这件不遂心的事弄得情绪很坏的梁三老汉,在草棚院咒咒骂骂威胁。但他并不凶狠,背靠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方长起来的那棵榆树,难受地蹲着。

  两个老婆婆制止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刺疼孩子的心。

  她们死劲掀开板门,进了生宝屋。欢喜她妈善劝秀兰:

  “听婶子的话,甭哭哩!哭得连俺们都伤心。好在生米还没做成熟饭。他杨明山日后从朝鲜回来,你再看。不合适,咱另瞅对象!……”

  “啥?”秀兰突然间使起性子,两只泪眼怒愤愤地盯住欢喜他妈,“你说的啥?三婶,你怎能胡说白道哩?”,

  两个老婆婆惊呆了。怎么回事呢?像马兰花一样温柔、敦厚的秀兰,有点近乎癫狂了,不顾一切了,竟对欢喜他妈使性子!妈惊愕地劝她,什么事情,可以和和气气说嘛。

  秀兰一边啜泣,一边告诉两个老婆婆:

  “人家的脸,是给凝固汽油弹烧的……”

  “啊?……”两个老婆婆瞪大了眼睛,显出吃惊的脸相。

  秀兰流着眼泪,很激动地又说:

  “慢说人家并不太难着,就是真难看,我也不嫌……”她觉得杨明山反而更美,和他在一块觉得更荣耀。她心里这样想,说不成这样的词句。她是一个想事很多而说话很少的闺女啊!

  “好!好!……”她妈欣慰喃喃地说。

  “好哇!好哇!”欢喜他妈夸奖,并不在乎秀兰对她使性子。

  两个老婆婆赞叹毕,又拿起脸颊上带伤痕的相片看。梁三老汉听得说,也进屋看一看。老汉听了女婿英雄的惊险事迹,心惊肉跳,老皱脸失了血色,无限感慨地说:“唉!唉!老一代的人不行啊!老一代的人不行啊!……”

  秀兰趴在生宝哥的炕边,重新啜泣起来了。现在,不是杨明山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而是她自己被烧伤了。杨明山的伤痛,就是她的伤痛。她原来只知道当英雄光荣,并不懂得英雄到底是怎样当的。现在,她懂得了。她恨不得她能到朝鲜去,分担明山哥哥的艰苦的危险。朝鲜的石山被美军的炮弹掘翻遍了,遍地是弹坑和一层弹片,但是英雄的阵地屹立不动,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那阵地里头……她的少女的纯洁的心,被激荡得不能平静,她简直不能想象,她的女婿是怎样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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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妈问秀兰:

  “明山这阵子在哪里?”

  “上甘岭……”哭过的秀兰沙声地回答。

  “他在啥队伍上头?”

  “养好伤回了炮队了。”

  梁三老汉敬仰地问闺女:“炮长到底有排长大?还是有班长大?信上说着不?”

  “没说。”秀兰没兴趣谈这个。

  秀兰妈不客气地制止老伴说:

  “你总是这!不是发财,就是升官!旧脑筋没个改!”

  ……生活中急遽的变化,常常在很短促的时间里头,向毫无精神准备的人们冲了过来。人们的品格和品质或者像大家所说的“心术”,在这种时候,很容易一下子全摊了开来;因为时间的急逼和事情的严重,使任何人来不及考虑如何隐瞄自己的真实心理!

  秀兰接到未婚夫国外来信的第二天前晌,当年的媒人刘大诚老汉,驼背拄棍,来到蛤蟆滩梁三老汉的草棚院里。事情绝不是偶然的——英雄杨明山的妈妈,思念在朝鲜负伤的儿子成疾,已经好多日子了。饮食不进,希望儿媳妇秀兰去看看她老人家。媒人认为:儿媳妇到婆婆身边对病人的心情是极大的安慰。

  秀兰的爹妈欣然应承打发闺女去慰问婆婆。二十几年前的讨饭女人,非常满意自己的后婚男人。梁三老汉在媒人面前的表现,令人满意极了——贤明,不迟疑,识大体,完全不像一个自私、固执、小气和嫉妒邻人的老庄稼人。爱祖国的感情和女婿在外国的光荣,显然使老汉感到自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很高贵的一个中国人!

  放了晌午学,秀兰过汤河回到家去。女娃家感情上激动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过了夜,心情上平静下来以后,国外的来信给她的只是人间的甜蜜、温暖和荣耀了。她思想上所起的变化只是:过去对她是抽象的“英雄”概念,现在具体了。没有什么可难受的!

  啊!人活着是多么有趣呢……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垮那美国兵呀!

  ………

  秀兰在心里头,默唱着这支名歌,提着书兜走进街门。她爹站在草棚院那棵榆树底下,样子很厉害。

  “秀兰!”

  “晤。”

  “我说!你……”

  秀兰她妈冲出草棚屋门,很不满意地紧急止住老伴:

  “不要你多嘴!谁要你管?”

  老汉明白了。他转身慌乱地俭起扫帚,进了马棚,虽然扫帚在马棚里完全无用——既不能掘粪,又不能扫槽。  秀兰觉得不对劲儿,心中不安。她进了草棚屋,问妈:

  “啥事?俺爹那么厉害?”

  “啥事也没。”

  “我不信!”

  “不信做啥?你还不知道你老子吗?一点点事儿,或者根本没事,他闹了多大?”

  “不信没事!”

  “你哥哥到郭县那回,有啥事?他多厉害?……”

  秀兰相信了,把书兜挂在条桌上边毛主席像旁边的泥墙上。没有比秀兰再实心眼的闺女。

  志愿军的未婚妻开始吃饭,无优无虑。她吃得很香,看来食欲不坏。

  妈用亲爱的眼光盯她吃饭,心事重重,依恋而且缠绵。母亲眼睛放出来的是柔和慈爱的光芒,当你吃饭的时候爱吃,当你睡觉的时候舒服。……”

  秀兰放下饭碗,从矮凳上跳起来。妈间:

  “吃饱啦?”

  “饱啦!”

  “吃饱饱的!”

  “为啥?”

  “后晌,你要到北杨村去!你婆婆病重思念你女婿,想看看你,心宽敞些……”

  秀兰紫赯色的脸通红了。她全身的血,都涌到她闺女的脸上来了。在一霎时间,闺女的羞耻心,完全控制了她。直接感觉是人类共同的,随后才因不同的思想感情,而改变感觉。在一转眼间,秀兰脑中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陌生的村子,陌生的巷子,无数双陌生的眼睛,盯着自己。人们在交头接耳,谈论她的人样,笑着,点着头,品评着没过门的媳妇!……

  她突然把两手盖在紫赯色脸上,奔出草棚屋。她见她爹在院里关注地听着,又奔出街门,站在土场上,站在敞亮的蓝天底下。她觉得这样好受一点……

  “不听话,老子打你!”她爹顺出街门来威胁。

  妈跑来把捏着拳头的爹,拉进街门。

  “你甭管!不许闺女心里拐个弯吗?”

  秀兰站在开阔的土场上。巍峨的秦岭啊,广阔的平原啊,弯曲的汤河啊,伟大祖国的山河,唤起秀兰崇高的思想。终南山的老爷岭,就是上甘岭!杨明山就在那里反击美国侵略者,保卫山脚下平原上的一片和平景象!婆婆思念儿子成疾,想看看她这个宝贝儿媳妇,她却在过门没过门的旧乡俗上思量!简直糊涂!怕生人看做啥?秀兰想:她是光荣的志愿军的未婚妻,谁爱看谁看!看!看!看!她就是她!她将在北杨村表现出磊落、大方;她绝不允许女性的弱点,在她的行动上显露,惹人笑话,给亲爱的明山哥哥丢脸!妈把爹推到马棚里去,重新走出街门。秀兰惭愧地说:

  “妈!我去哩!你给我收拾衣裳……”

  “衣裳收拾好了,放在拒子里。你进屋来,妈给你梳头吧!”

  妈给秀兰梳头的时候,眼泪从她皱纹包围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秀兰不是一天长成这么大闺女的啊。民国二十四年阴历八月十一,生下来的那块软嫩嫩的肉疙瘩,变成现在这样可爱的大闺女,可不容易着哪!秀兰三岁上出麻疹,出不来,妈抱在怀里摇着,爹跪在草棚院祷告“天地王界十方万灵之神”保佑。爹半夜时提着灯笼,到汤河边去挖芦苇根,回来给兰兰煮苇根汤喝,促使麻疹快点出来。老两口不能没有兰兰。没有兰兰,他们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该是多么空洞啊!没有子女的家庭,屋里不管有什么摆设,都是不如意的;有了子女,即使屋里摆设得再简陋,家庭里就有了生气。没有姥姥,也没有舅舅和妗子,秀兰从来也不曾离开过妈,现在要离开一下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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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兰突然到北杨村去,改霞惊呆了。改霞不知道秀兰未婚夫来信的一点点内情嘛,她当然不能理解秀兰的心境了。不深知内情,无论谁,根据表面现象,按常理推测,都能做出可笑的判断。

  好心眼的改霞,甚至于很惋惜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予好朋友感情上的支援哩。改霞不是那号闺女:当朋友得志的时候,羡慕讨好;当朋友失意的时候,讽刺嗤笑。

  改霞是个正直的闺女,雪亮聪明。至少到这时她还不觉得她的弱点是她的幼稚和她对郭振山迷信。因此自从她和生宝不愉快地分  别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就变成蛤蟆滩唯一影响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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