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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五)

作者:丁玲 发布时间:2016-09-04 09:45:48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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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魅黑的果园里

  这时街上已经慢慢的黑了下来,但任国忠仍然轻轻的走着,他走西边的小弄拐了出去,还听得见有几家门口有人说话。因为村子里的狗全拴住了,就更显得静静的,只有四野的虫鸣和远远的蛙叫,以及围绕在身周围的蚊子哼哼。任国忠走进了一个果园,林子里边一点星光也没有,全是一片黑幢幢。他歪着头去看地面,伸手出去四面摸索,怕撞到果树上去。走了一会儿,眼睛刚刚比较习惯了黑暗,却看见前面有一堆篝火。这火引导着他走到那儿去,他已经听到洋井里的汩汩的水声,他知道没有走错,便踏响地面,小声的哼起皮簧来。

  他越走近了火,便越觉得高兴似的,他好奇的想:“这个脓包怎么这样胆小,连家也不敢回了,我倒要吓唬吓唬他。”

  落叶和野艾堆成了一个小堆,火在里面慢慢的燃烧。浓厚的烟向上冲去,却又碰到密密层层的树叶,烟就向四周伸开来,像一幅薄薄的透明的帐顶。但这时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刺人的烟味。火的周围有一圈微弱的亮光,照见近处一两株树干,和能够辨别出旁边还有一间小屋。任国忠走拢到火边,没看见一个人影,他摸到小屋去,又叫了一声,也不见人答应。他再回头走过来,仍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远处的林子里有斧子劈柴的声音,连篝火也被果树遮断了,看不见什么。

  他不觉浮起一层恐慌,正想找出回家的方向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个红光一闪一闪,是谁在那里抽烟呢,他忻喜的问道:“是谁?”但没有人答应,红光却熄了。他又烦恼起来,再冲向前去,脚底下有什么把他绊住,他倒在一个东西的上面了。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这里正罗列着十来个篾篓子,走不过去。这时那黑处才响起来了一个人声:“碰着鬼了,你跑到这里乱闯些什么,看把果子都压坏了。”任国忠听得出这就是李子俊的看园人李宝堂老汉。他也正因为绊倒了有些生气,却只得忍住了,他叫:“宝堂叔,好你老人家呢,你藏在树底下看人摔跤,还说把果子压坏了!咱来找李大哥的,他又回家去了么?”

  老人并没有答应他,只走出来察看那被压过了的果子,整理那几个篾篓子。任国忠只好再问:“李大哥呢?”

  老人还是没有答应,却抬起头来,直直的望着任国忠的身后。火光映在那两颗呆板而顽固的眼睛上,那种木然,无表情,很使任国忠惊疑。他还想问下去,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的说:“是老任么?”

  任国忠不觉一下跳回身,抓住了那瘦长个子,大声说:

  “呵!可把我好找。你藏到哪儿去了!”

  “别嚷嚷!有事么?”李子俊掏出了纸烟递过来。

  “唉,也没有什么事,几天不见你,来看看你的,知道你心里也是不宁——”他被李子俊在腰上撞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吃过饭啦吗?咱还没吃饭咧。咱今晚不回了,宝堂叔,你老人家回村上一趟,拿点吃的来,再把被子也捎来,园子里比家里凉快多了,舒服!”李子俊靠在一棵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果子,随手扔给了任国忠,“给你,看这葫芦冰多大!”“就是蚊子多,”任国忠用力在额头上打了一掌,“别人都说你今年的果子结美了,这片园子真不小。”

  “结得多也不顶,如今一天卖个七八担,拿回五六万块钱,划出雇工的花销,就只剩三四万,还春上的工钱还不够呢。”

  老人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的离开了他们。

  “你这果子还得赶紧卖呢,再便宜总比白送人好些,多少捞几个。”

  两个人都蹲了下来,李子俊向四周的黑暗望了一巡,便悄声问:“有什么消息么?我住到这里,就像个死人一样,啥也不知道。”

  “大哥,你不走开躲躲么?村子上数你地多,你又当过甲长,凡事小心为是。”

  “嗯!”李子俊把手举起来扶着他那只想垂下去的头,即使在微弱的火光中也看得出他的苍白。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叹了一口气:“唉!咱这个甲长,天晓得,还不是许有武,钱文贵这起人冤的!”

  任国忠也听到说过,他当甲长时得向村上几个大头发薪水,一家一家的送粮食去,大乡里要五万款子了,这起人便加二成。老百姓出不起就骂他,说他不顶事,他要不送给他们,人家又拿住他说要往大乡里告。一伙伙的人拉着他要钱,大家串通了赢他。这些人都和日本人,或者就和汉奸们有来往,他又不敢不去。但任国忠却并不同情这些,他仍说:“如今怪谁也不顶事,钱二叔是抗属,江世荣靠当甲长发了财,还是村长,谁也不会动他们。只有你,你有钱无势,咱就替你担心。你尽想不得罪人,结果还是落得仇人多。你还不想个法?如今冤家对头倒是张裕民那伙子人,他曾替你当长工,你就会没有得罪过他?”

  李子俊想不出话可以回答,便又点燃了一支烟,用力的抽着。心里十分无主,张眼望了望四周,就像有许多人埋伏在黑暗深处,只等时间一到就要来抓他似的。他不觉又叹了一口气。
任国忠也朝黑暗里去搜寻,从那里送来一阵凉幽幽的微风,他把身子靠得更近些,低声的说:“如今是个没王法的世界!这就叫做拔萝卜,去年拔了个许有武,人家到底是能干人,见机得早,连家也搬走了,嗯,说不定哪天还要回来报仇呢。今年春上拔了个侯老头,侯老头的菩萨也没有保佑住他。赔了一百石粮食。眼前呀,你看呵!可比去年还要凶。一来又打省里下来了三个,孟家沟的陈武也教毙了,去年咱们村上总算没死人,就不知今年怎么样呢?唉!”

  夜风抖动着树叶,李子俊的心也怦怦的跳着。他本来是个胆小的人,听任国忠一说,便更沉不住气了,不由的从心里叫了一声:“天呀!这要咱怎么办呀!咱有几亩地么,又不是偷来的,又不是抢来的,还不是祖先留下的?如今叫咱好受罪!老任呀!你说叫咱怎办嘛!”

  “看你这人,小声点吧。”任国忠站了起来,绕着火走了一转,仍没有看到什么,夜很静,他便又走了回来,悄悄的安慰这个慌做一团的年轻的地主:“怕什么,村子上又不只你一个财主,大伙儿一齐心,想想办法。像你的佃户,同姓的又多,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他们就不看情面,也得想想后路。八路军就能在一世?总有一天‘中央’军要来的。你总得找他们去活动活动,老躲在园子里就顶事了?”

  “唉!”李子俊已经坐到了地上,摊开两只手,表现出一副完全绝望了的样子,停了一会他又说:“唉!老任呀!什么一家人,什么情面,都靠不住了呵!如今是四面磕头,叫人家爷还怕不应呢,唉!”

  “那就老实的告诉他们,问他们将来还要命不要呵!大哥!平绥路又不通了,八路军围了大同,你说‘中央’军还不会来么?嗯……”

  突然在他们左边响起了脚步,两人骇了一跳,都停止了声音。任国忠更退后了一步,站到更黑的暗中去。他们屏住气,慢慢的听到那人走近了,李宝堂老汉挟了一床铺盖,提了一个篮子,从黑处走了出来。他一声不响的把篮子朝李子俊面前一放,便朝小屋走去了。李子俊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问道:“路上不好走吧,今晚黑得很。宝堂叔,来吃一块烙饼。”

  他已经打开了篮盖。

  “路倒没有什么,还有民兵查哨呢。他们在这个园子周围查查,又到那个园子外边看看,说是怕谁家没有把狗拴好,让它们出来糟践果子呢。”

  这两人在暗中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任国忠又站了一会,听到老汉走进了屋子,好像上了炕,他便悄悄的推了一下李子俊,转身向黑暗中消失了。

29.密谋(二)

  一路上就没有遇见什么民兵,任国忠从来的路上溜进了村,回到了小学校。刘教员正坐在灯底下修改学生的作文卷子。他看一看自己桌上也堆了厚厚的一堆,却懒得去看,便去找烧饭的吴老汉,老汉也到南头开贫农会去了。他觉得屋子里很闷热,跑到厨房舀一瓢凉水喝了。他又走回他和刘教员同住的那间房来,刘教员还是正襟危坐在那里,一心一意的看卷子,他便更不屑去看卷子了,只好一人躺在床上出神。蚊子也好像同他做对一样,就在他身体周围哼哼的叫,并且时时出其不意的来袭击。他本来是很轻快的,甚至得意的,因为他自以为刚刚去做了一件好事,他给了一个人以同情,安慰了他和帮助了他。李子俊过去和他很亲密,现在正处在一个可怜的情境里,村子上都想拿他来开刀。他有一百多亩地,这使许多穷人眼红。他害怕得要死,家也不敢回。有钱人平日也欺侮他,这个时候更躲着他。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正需要友情,而这时,任国忠,一个小学教员,却向他伸出了手,他能不感动吗!任国忠以为自己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他很想有人知道,会说他好话,可是回到了学校,找不到一个可谈的人,只有刘教员一人。

  刘教员没有在乡村师范毕过业,有时改卷子自己先写上别字,就离不开一本字典。然而他会巴结李昌,李昌总说他好话,看得起他,有事总来找他,他又是本村人,当然更沾光。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那么热心去学打霸王鞭,扭起来简直是丑得可笑,却又拉胡胡,又吹笛子。任国忠硬是看不顺眼,常常都想走,并且想:假如我走开了看他们怎么办?不过他也总没有真的走,他一时到哪里去找事做呢?只好勉强呆在这里。两人平日很少讲话,只有当任国忠实在觉得太寂寞,忘记了这老家伙的执拗时,才同他说几句,结果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又没得说了。现在任国忠又到了想找个人谈谈才好的时候,可是这些话却不能向他说,甚至怕被这老家伙知道了去告村干部呢。因此他就更恨他,尤其当任国忠感觉到这老家伙像一点苦闷也不会有的时候。

  任国忠在这个村子上是如此的孤独,好像没有根的浮萍,无依无靠。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里,原因是他觉得暖水屯虽然什么都不如他的意,却又有比什么都可以吸引住他的东西。他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他读过一些香艳的言情小说,到现在还没有老婆。他很希望能在暖水屯下种开花,安家落户,他还相信有某一种力量是在帮助着他的,这就鼓励了他的幻想。

  他躺在炕上翻过去又翻过来,抽了一支烟,又抽一支烟。刘教员老是写东西,有时还念念有声。他实在忍不住了,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院子里来回散步,最后便悄悄的溜出了门,街上水也似的凉快,风吹着槐树沙沙的响,他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在那边晃了一下,他心里一迟疑,却问:“谁呀?”那人影便转到他面前,很客气的问询着:“任先生还没睡么?”原来是一个民兵,他横肩着一支土枪,接着笑道:“嗬!这两天会可开得晚了。”任国忠认识他,便也说:“这就辛苦你们了。”他连忙说:“自己的事,还有得说,应该的嘛,任先生,你歇着吧。”说着他就往南去了。任国忠又稍微站了一下,便急步的向东朝北拐弯走过去了。

  没有走多远,他便站在一家门口,门已经上闩,但他只轻轻的撞了两下,便听到有人走出来开门,门廊里很黑,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问:“是任先生么?”他知道这是钱文贵的老婆,也低声问:“钱二叔在家么?”却不等她回答,一直朝里走进去了。
上屋里的亮光从窗子里射出来,院子里布着朦朦一片灰白。从夹竹桃树影下,钱文贵穿了一件纺绸短衫,走出来迎接他,又把他让进那黑影里,边说:“就在这儿坐,这儿凉快。”这里已经放有两个矮凳和一张炕桌,炕桌上的茶也凉了。任国忠看见只有靠右首的那间上房里有灯光,其余都是黑幢幢的,他便注意的朝有灯的那间房望着,听到那房里有唏嘘的声音,他不觉浮起一层疑问,和感到某种不安。

  老太婆走过来沏了壶茶,又拿了一个矮凳,坐在下边,悄悄的问:“任先生没听到什么风声么?这回村上安排个怎么闹法呀?”  “别人怎么个闹法,还能告诉咱们?你们守着个女婿是治安员,还能不清楚么?农会主任也是你们亲戚——”他没有说下去,便又注意的去听,看那间有灯的房子里还有什么响动。

  “咱女婿说——”老太婆的话还没说完,却被钱文贵抢在前面答应了:“老任兄弟,咱们总算意气相投,有什么话还能不向你说,咱们哥儿俩都没走红运,咱们一切事都得放谨慎些。”

  “二叔!”任国忠便想起有很多人对于钱文贵是有着无言的仇恨,他便又说:“我也替你担心呢,村子上有人在说你。”他更发觉钱文贵很不自在,这是他从没有看见过的神情。“怕,我当然不怕,”钱文贵又把眼眯成了一条细缝,眼光便在细缝里飞到左边又飞到右边。每当他要装成泰然,应付有方的时候,就总有这么一副表情的。他接着哼了一声说下去:“哼!凭张裕民那小子就能把咱治下去!”他便又用两根指头捻着他那几根不密的须尖,呵呵的笑着。

  任国忠这时便也学着钱文贵平日的声口:“你当然不怕,你又是抗属,管他们呢,由他们闹去吧。”

  “对,”钱文贵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态度,他在黑影下更打量了一下这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人——这个老早已成为他的俘虏的小学教员——反更为关切的说道:“咱早就想劝你了,别人的事少管。听说你今天又到白银儿那里去了,那里是个是非窝,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别人躲还躲不及呢;再说江世荣那小子,是个滑头,弄得不好,他就会把你卖了的。你看,他发了多少财,白手起家,靠的是谁?如今也忘了水源头了,墙上的草,两边倒着呢。白银儿到底是个妇道,她能跟你说什么呢?”

  “白银儿说江世荣还欠她几万块钱,要是他不赶忙归还,到那天,她就什么也说了出来,同他一刀两断,再不替他胡说八道了。”

  钱文贵心里悄悄跳了一下,却沉住气答道:“咱说呢,这种女人还能共事?江世荣究竟在打算些什么?”  任国忠明白钱文贵唆使他去同一些地主联络,却又假劝他不要去,他心里想:“你还不相信咱么?看你小心得那样子,咱任国忠就不是那号子不讲义气的人。”

  任国忠也明白钱文贵的仇人太多,但他却以为不要紧,他的女婿,他的亲戚都会帮他。他也明白钱文贵是恐慌的,虽然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他却很高兴,他希望钱文贵有些急难,方好表示他的义侠,而从中得到某种意外的收获。他有时也明白这不是个好惹的人,跟着他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他又找不到另外的朋友,何况还加上他有别的企图。

  他把李子俊的情形也告诉了钱文贵。钱文贵又吓他,说假如李子俊真的去找佃户活动,而又泄露了,那是会连累他的,他应该设法脱掉关系;他又暗示他可以写点短文给黑板报,告发李子俊;他又向他说了李子俊很多坏话,他说李子俊仗着自己是师范毕业生,瞧不起人,李子俊还说任国忠不够师范程度;又说李子俊这人最不讲交情,过去许多大乡上下来的警察,特务队里的一些流氓,伙着他要钱,赢他的,又拖他去涿鹿县逛俱乐部,什么都来。他奉承别人像爹娘老子,把钱赔光了,又卖房子又卖地,对本村上却不懂得面子。他当甲长的时候,有次连钱文贵也派起公差来了。

  钱文贵说没有空,不想去,他还说“只要你们家的长工”,钱文贵才告诉他,干脆不去,问他要多少钱。后来李子俊才知道自己一时糊涂了,跑来赔不是。他又说李子俊如今可变得吝啬,留人吃饭总只吃小米,装穷,白面大米就藏着和老婆两人吃。任国忠就也想起几次在他家里吃饭,都只烧点素菜下酒,连个鸡蛋也没炒,他们还现养得有鸡呢。

  这时房子里又传出来争吵的声音,任国忠很想走过去看看。钱文贵知道他意思,便向他解释道:“没有什么,就是咱那个侄女,年岁大了,又没有婆家,本村上总是找不到一个如意的,老留在家里就不能安静了。我老早说,只要人有人才,没有家当也成。如今说不上耽搁,可也不小了。你是自己人,我才告诉你,有人来提农会主任,这怎么成呢?咱自己大闺女嫁了个治安员,咱已经不如意,这是终身大事么!别看着人家眼前是村干部,也得想想过去,从前这都是批什么东西;也得谋虑谋虑日后,有天‘中央’军一来,这伙人还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呢。到那时又该哭着回来了;叫做上辈的这颗心,也是过不去。你要是看着有什么年龄相当,有些程度,人老实,就告诉咱,也好把这件心事了啦。”钱文贵说了还故意的叹息,却又眯着眼睛,在黑影里有意无意的望着那个局促不安的小学教员。

  任国忠不知道要怎样答应才好,一时也想不起别的话说,喝了一口茶,又觉得烦热,树底下的蚊子也显得厉害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任国忠只好站起来告辞。钱文贵并没有留他,老妇人又送了他出来,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到了街上后,门便在他的后边砉的关上了。

30.美人计

  自从那晚在董桂花家里碰了钉子回来,黑妮心里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不痛快。她常常待人都很好,她大伯父常常叮咛她,钱文富说:“黑妮呀,你二伯在村子上做的罪孽太多了,咱们就总得想办法避着点。让人家忘记咱们和他是一家吧,免得日后受害啦!”她又极力去和董桂花靠拢,别人来找她去教识字班,还有人反对过呢。可是她的努力,认真教字,博得了董桂花和李昌的相信,李昌曾经说过她好,负责任,可是她总免不掉偶然之间要遭受到一些白眼,一些嫉视和忿怒。甚至她的美丽和年轻,也会变成罪恶,使人憎恨,这些不公平的看法有时也会得到同情,而她却好像真成了狐狸精,成了怪物,成了可厌的东西。每当她怄了气的时候,她又无法发泄,便跑到菜园子里去,在那些瓜棚底下,在那个劳苦的老人面前,哭诉这些不平的待遇。

  钱文富便停止了工作,坐到她面前来,叹着气。或者就说:“唉,作孽呀!这都只怪你二伯嘛!咱看,还是跟咱来过日子吧。”钱文富有时很想劝她早点嫁人,可是这又不是对闺女们能讲的话。何况她也由不了自己。钱文贵并不喜欢她,却偏要管着她,他明白这个姑娘还不难看,可以做他钓鱼的香饵,他就不愿意把她轻易的嫁了出去。钱文富也明白黑妮的一些心事,觉得这孩子太痴心,可是只要他刚一触到这问题,黑妮就会忍不住的伤心的哭了起来。这个老伯父也就感得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黑妮没有开成会,回到了家里,又只见伯父和伯母总是嘁嘁喳喳,姐姐也是一趟两趟的跑回来,一回来就躲到她父亲房里,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黑妮一走进去,他们就不说了,伯母就支使她去烧水啦,或者就叫她到西院大嫂子那里去拿剪刀,拿针线。她有时也为好奇心所驱使,想打听打听,究竟他们商量些什么呢?可是有时就赌气不去管他们,让他们鬼鬼祟祟的去闹呢。但慢慢她也有些明白,大约就为的村子上要土地改革,她二伯父为这件事情有着某些惊惶。同时也使黑妮意识到她伯父有着某种计谋,这种猜测给了她很大的不安。她是无法能预料到结果的,她就只有把她的简单的揣想去告诉大伯父。老实的大伯父也不能解决或解释黑妮的担心,他们只有为他们那种茫然的,不幸的预感而惶悚焦心。

  黑妮的二嫂顾二姑娘从娘家回来后,大哭着要分家。她不敢向钱文贵说,却跑到黑妮的大嫂子那里,说得大嫂子也活动了。她们各自都早已分得二十五亩地,又报了户口,可是红契仍放在公公手里,她们只背上一个名,什么家产也没有。要是这回闹清算,都清算走了,她们才跟着倒霉呢。她们就在厨房里摔碗摔锅,冷言冷语,这个说了一句,那个又接上一句,她们连黑妮也不给好颜色看,谁教她是他的侄女呢。钱礼是个老实人,一句话也不响,看见老婆,兄弟媳妇闹得厉害,一起身就躲到地里去了,他自己还种着三亩葡萄园子,后来索性就搬了过去住。他怕他父亲,却又不能压制住老婆。黑妮的大嫂又跑去找工会主任钱文虎,声明他们在春上就分了家。

  钱文虎平日同他们并不好,便说咱不管你们这号子事。她又去找程仁,程仁躲开了,没见着,她就更着急了,只是不敢向公公要红契。后来钱文贵知道了她们的意思,并没有骂她们,只说:“你们好没有良心,田地又不是祖先传下的,一点一滴都是我钱文贵一人挣的,我爱给谁就给谁。春上说分给你们,也全是为的你们成家立业。如今钱礼是个傻子,又不会掌财,钱义上队伍当兵去了,你们妇道人家,能干个什么?家当放在咱手里,还不是替你们操一份心。如今村子上闹共产,你们就先嚷起来,先从家里杀起,谁知道当先锋,打头阵,倒是你们!好,你们就以为翅膀硬了,不要靠老子了?嗯,红契放在这里,要,你们就拿去,只是将来有了事可不要来找我!”

  两个媳妇一听,反不敢拿了,她们又怕有一天要受公公的害,她们都怕他怕得厉害。后来还是钱文贵去安定她们的心,说不会有什么事,连累不到她们,他们老早就报了户口,地也分了,不碍事。红契么,暂时放几天,哪天要哪天就给她们。为着让人知道他们是真的另开了,也行,他叫她们都各自去烧饭吃。现存的粮食油盐柴草,都各自搬些去用也成。这倒又把两个媳妇说高兴了,顾二姑娘又趁时机搬到西院里去住,这样她就离公公远一些,她们就小锅小灶的自己闹起来了,都自以为得计,并不曾明白这正是公公所安排好的退步之计。

  两个媳妇分出去之后,院子里显得冷静多了,在钱文贵看来却是比较妥当,而黑妮就觉得寂寞。过去这个院子还常常可以听到姑嫂间的融洽的笑谈,和侄儿们的天真的哭闹,如今就只有老人的空洞的咳嗽,和鬼鬼祟祟的嘁嘁喳喳。

  一向同黑妮作对的姐姐,却忽然变得和善了起来,很关心到妇女识字班。她称赞她妹子,勉励她好好做下去,说只有她能干,她和村上干部们有来往,比她姐夫还顶事。她又说了程仁许多好话,说程仁是个可靠的人,有出息,并且说当程仁在家里当长工的时候,就觉得他不错,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揶揄过黑妮对程仁的亲近一样。她还描述了许多过去她们两人的生活,这都可能引起黑妮的有趣的回忆。

  但黑妮并不喜欢这些谈话,她家庭对于他们的婚姻,在过去采取的反对态度,她是记得的,有时还会有怨恨。而且这么久来了,程仁对她的冷淡的态度,也使她的热情由希望而变成惶惑,又由惶惑而变成了冷峻了。失望愈多,便愈痛苦,心情也愈深沉,她是不愿和任何人提到关于婚姻的事。她姐姐却不明白,看见她只是沉默着,或者就只说:“你别说了吧,我真不愿听。”她以为这不过由于女孩子们单纯的害臊,谁家大姑娘不喜欢听别人谈她婚姻的事,却又要装成不爱听的样子呢?于是她便更进一步,直截了当的向黑妮提出了问题。这就是当任国忠在院子里,听到上房里小声的哭泣和争吵的原由。

  黑妮姐姐要黑妮去找程仁,她说:“你当日对他那么好,他总答应你什么过,你打十七岁就跟他要好起,到如今这么个大姑娘,耽误了整整四年,他就能没良心把你闪了?你们说过了些什么,你总该记得,你就一条一条的去问他,看他怎么说,他总得答应你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么,你总得自己做主呀!”

  黑妮咬紧了牙关,只答应:“咱就从来没那么个心思,咱不去。”

  姐姐便又讽示道:“那你不给人白占了便宜?”又用话来诈她,想了解他们之中有没有难于告人的关系,她说:“一个女人家,只一条身子,跟过谁就总要跟到底,你还读过书,书上不是说过,一女不事二夫么!”

  黑妮听到这些无礼的话,觉得太冤枉,便哭了,只想骂她姐姐,可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怎么能把这些事吵出去呢?她又羞又气,只好跳脚,心里想:唉,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还不如死了好,于是就更伤心的哭了起来。

  一直到最后姐姐看见黑妮很坚决,才又劝说:“黑妮呀!你不为你自己打算,就也不为老人家着想么?自从打你娘嫁人以后,你就跟着咱爹过日子,咱爹把你当亲生女一样,拉扯成这样大,他老人家平素爱管点闲事,免不了要得罪人。如今村子上闹清算,你说那些王八崽子们还有个不趁火打劫,公报私仇的么?幸好守着程仁是个农会主任,他要找咱们麻烦,别人就不能不找,他要为着咱们点,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你不说报恩报德,咱们总算一家人,你就忍心看着大伙儿来作践你伯么?弄得不好,把咱们全家也拉出去闹个斗争,咱们怎么受得了呀!”

  这时黑妮的伯母也走了进来,坐在她旁边,抚摸着她因哭泣过度而软瘫了的身体和麻木了的四肢。那个老女人什么也不说,做出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凝视那黯淡下去了的油灯,一声一声的叹气。黑妮这时只感觉到虚弱和头的胀痛,只想什么也不思索,只想能离开一切事物,但这新问题却又把她吓住了。她不喜欢她二伯父,有时还恨他,甚至有过让他吃点亏也好的念头。但现在当她姐姐提出这问题之后,二伯母又来守着她,并且向她哀求说:“黑妮呀!你救救咱们老两口嘛!”她就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答复才好,她真的去找程仁,去求他把自己收容了吧,可怜她是个闺女呀,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呀!何况,唉,知道人家到底是怎么样呢?

  钱文贵看见程仁在村子上出头以后,就想靠侄女把他拉了过来,所以他就常常给黑妮以暗示,鼓励她大胆的去进攻,却又不正正当当的解决这一拖了几年的纠纷。谁知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程仁是个谨慎的人,而黑妮又只是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办法。到如今他就不得不拿利害来逼迫黑妮,拿家属的关系感动黑妮,如果这次能够把程仁俘了过来,那么,这个赛诸葛虽然赔了侄女却赚了兵。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争吵,啼哭,黑妮最后才采用了一个缓兵之计,拖到第二天再决定。她好去找大伯父出点主意。

31.“炸弹”

  清早起来,刘教员在凉爽的院子里踱着。在另一个角上,老吴在那里扫地,地上狼藉着一些纸屑,毽子上的鸡毛,果核,尘土。这个敲锣的快乐的老头儿,用着他那调皮的小眼对这边眨了几眨,像自言自语的说道:“唉,跳秧歌总要把人跳年轻的……”他的红鼻子便直朝刘教员冲了过来,摇曳着他的嗓音,小声的唱了起来:“五更里,门儿开,多情的哥哥转回来,咿呀嗨……”

  刘教员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却只好笑问道:“老吴,昨晚开会谈了些什么,你看你又在发什么疯?”老汉并不答应他,只一本正经的警告似的答道:“以后你要回家去,得关照咱,咱是学校看门的。你成天摇摇摆摆,哼哼唧唧,和老婆子也偷偷摸摸,当我不知道,书本本把你们这些人都念坏了。”

  “胡说,你简直在胡说!”

  老头儿又眨了一眨眼,说道:“咱还能冤你?一早起,咱就看见门开了,心想好早;等咱拉了屎回来,嘿,门又闩上了,一会儿你就在这里癫头癫脑的,看你这样子,就猜得到你干了什么事回来,嗯,还想瞒过咱呢。”

  “哪有这回事,就不会是任教员出去过吗?”

  “别人睡得好好的,咱刚才还去看了来,你听,就像圈了一条肥猪。”

  “真有这件奇怪事?要么你昨晚回来忘了关门。”刘教员搔着他那一头板刷也似的头发,“以后倒要留心些,老吴,如今是闹土地改革的时候呀!”

  “着呀!咱正这么想呢!咱昨晚回来,把门闩得牢牢的,你又没有回家去,这倒会有鬼?那么你在这里走来走去,做诗云子曰么?”

  “我想,”刘教员忽然显出高兴的样子,说:“老吴,你是啥也明白的人,你说,炸弹,炸弹两个字怎么讲?昨天胡同志告诉我,说黑板报要像个炸弹,这是啥意思?”

  “炸弹,”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烟袋,“胡同志为啥这样说呢?唉,你们念书人说话,总不直截了当,好像不喜欢别人听懂似的。他说黑板报要像颗炸弹,嗯,让咱想想吧,炸弹,炸弹是要炸死人的,不对,黑板报不能炸死人?不是这意思。炸弹一点就着,呵,刘先生,擦根洋火点上灯,想起爹娘死得好伤心,嗯,黑板报要像一把火,把人的心都烧起来,你说咱这瞎胡猜怎么样?”

  “嗯,有点意思,只是怎么能像把火呢?”

  “人家说那黑板报是九娘娘的天书,谁也看不懂,这还能像炸弹么?同咱们就没关系。”

  “那上面全是解释什么叫个土地改革的文章,就那么几篇,已经不容易啦,你看,村子上又没有人写,光靠我一个人,我都送给李昌和胡同志去看过,怕胡同志说写得不好。”老吴摇了一摇头,说道:“你要写文章,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假如要黑板报像个炸弹,像一把火,那么,你那些之乎者也的不是倒成了一瓢凉水。咱有这么一个意思,你琢磨琢磨看,对也不对。黑板报要使人爱看,得写上那么几段唱的,把人家心事写出来,比如咱打锣一样,一开会就打锣,一打锣咱就喊:‘开会啦,开会啦,’这有啥意思?咱就编上几段,一面敲,一面唱,大家听你唱得怪有味,就都知道了。”

  “是的,哪一次你都编了些新的,你打着锣在街上走过去,常常后边跟了一堆人,笑呵呵的。说实在话,拣些老乡们平日说的编几句,比写文章还容易,就怕干部们不同意。”老吴显得有些着急了,他说:“唉,李昌叫你写,就是说你行,叫你拿主张,你怕三怕四干什么?你要不满意,他自己来写。咱说你这个人呀,可是个好人,就是六月里的梨疙疸,有点酸。要是你肯听咱的话,咱不怕你笑话,咱还能编上几段,咱念,你写,村上的事,咱全知道,把张三压迫李四的事编上一段,又把王五饿饭的事也加上一段,他们听说他们自己上了报,谁也愿意看。只要是讲到他们心里了,他们就会伤心,一难受,看见仇人就眼红了,你说这不好?再说,日本鬼子在村上,咱们庄稼人受的压迫,咱们统统算算帐,叫那些汉奸狗腿子给吐出来,这岂不好?好,咱就念上一段,你听听,看行也不行。”

  于是他停了一停,咽了下口水,便念起来了:“共产党,人人夸,土地改革遍天下!穷乡亲,闹翻身,血海冤仇要算清。想当兵,受压迫,汉奸地主好欺诈。苛捐杂税不得完,田赋交了交附加。附加送到甲长家,公费杂费门户费,肥了咱村八大家。西头逼死李老汉,张真送儿铁红山,侯忠全到一贯道里受欺骗,疯疯癫癫傻刘乾……你说怎么样?”老头儿得意的蹲下去,用火石打燃了火,抽他的烟去了,又歪着个头,对教员眨了几眨眼,呵呵的笑开了。

  刘教员也眯着他那双近视眼,笑了起来,陪着他蹲了下去,指指画画着说:“老吴呀!你真成!咱可想开了,咱编黑板报是写给老百姓看呀!不是给那几个干部看呀!要那么一停一顿的写个啥文章,把我这脑筋都想痛了。咱们不管写个什么,能唱不能,总要像咱们自己说话,要按照大伙的心思,咱们得诉诉咱们的苦情,想想咱们的冤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鹅卵石子也有翻身日,咱们得团结起来推倒五通庙,打碎五通神,拔了胡槎享太平!哈,老吴呀!你今天可当了我的老师,来,咱们就照刚才说的闹吧。这些鬼文章,去他妈的。”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稿子,把它扯得粉碎,又哈哈的笑了起来,那种愉快的笑,简直和他那长年被生活所围困得极抑郁的面容不相调和。

  这时李昌却从外面匆忙的走了进来,刘教员抬起他的愉快的头,兴致勃勃的叫道:“小昌兄弟!”  李昌不等他说下去,一手去揩头上的汗,一边说:“你怎么闹的,你看你在黑板报上写了些什么?”

  “那些狗屁文章,那些九娘娘的天书,真没有道理,咱这就要去把它们全擦掉,嗯,你也说不好了,你昨天还点头说好来咧。”  李昌又抢着叫道:“咱不是指的那个。”  刚刚起床的任国忠,也站到房门口来。

  “不是那个是这个?”他指着那些扯碎了的纸片,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要不是咱明白你这人,换了谁也得怀疑你!你说村干部耍私情,你有什么证据?”

  “什么?”刘教员像掉在云雾里了,用力睁着他那近视眼。“你说李子俊在收买佃户,要明里土地改革,暗地不改革,这倒没有什么;你又说干部要私情,说干部们都被地主们收买了,你写这些是什么意思,鬼把你迷住了?”李昌又从肩头上取下一条毛巾,向袒着的胸扇着,并且摇着头,接着说:“胡同志说,干部不好,老乡们应该批评,可是得有证据,黑板报不能胡说。他又说这同那些坏分子造谣,说八路军在不长是有配合的,是一样的坏作用。”

  “呀!老天爷!这从哪里说起!咱刘志强对天盟誓,一字一句都给你们看过,你们批准了才往黑板报上写的。我靠教几个孩子糊口,二十年了,说起来是斯文人,一辈子见着有钱的打恭作揖,特务汉奸到学校来了,我像个衙役似的站班受训,好容易到如今,共产党瞧得起知识分子,春天调我去张家口参观,见了多少大官,首长,哪一个不是礼贤下士,咱才感觉得咱也算个人,算个有用之才,咱下决心要听他们的好话,改造自己,要为老百姓服务,我怎能靠会写几个字来反对干部,破坏土地改革呢?唉,小昌兄弟,这个冤枉我可受不了呀!你也不调查调查。”

  红鼻子老吴站在旁边听了半天,这时才插嘴道:“咱看,说不定一清早,有谁去悄悄的写了来,村子上会写字的,又不止一个教员。”

  “是呀!教员也不止我一个。”

  “老刘,你别狗急跳墙,乱咬一下子,说话得清楚些。”任国忠装出气势汹汹的样子。

  “咱看事情总得闹个水落石出,被窝里不见了针,不是婆婆就是孙,咱村上会写字的人,扳着脚趾头数得清的,把笔迹拿来对对,不一下就明白了吗?任教员,你说对不对?”老吴便又眨开了眼。

  “对,”任国忠不由自主的说,却又立刻否认了:“也不一定就对,粉笔字就分不清。”

  “咱老吴不识字,不敢说,可是你和刘教员的字,咱常常擦黑板,咱看就不一样。他的字像个豆腐干,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你的字是歪手歪脚,就像你人一样不规矩。你说分不清?不信,找几个学生子说说。”

  “还是老吴有主意,咱村上就这么几个会写字的,什么初小毕业的就算不上。就说咱吧,也算念了两年书,写的字有时连自己也认不得。老刘,你别急,这事容易。”李昌也平静了下来。

  “那么,走吧,咱们看笔迹去。这村里几个人的字,烧成灰咱也认识。”刘教员也像有了把握似的,推着李昌就往外走。

  “走就走。”任国忠也只得跟了出来。

  “啊呀!”李昌却停住了,跳着脚骂道:“你们看该死不该死,咱一看完就把它擦掉了,咱怕让大伙儿看见,传出去,就顺手把它擦掉了。唉!真该死,就没想到要调查调查这个人嘛……”

  任国忠悄悄的揩掉额头上的汗水。

  “唉!这黑锅该我背定了呀!”刘教员摆出一副要哭的脸。

  “老刘,你别着急,咱总要把这事追出来。”

  “这件事,咱看没追头,咱全明白,等会儿就找张裕民去,咱可得全告他。哼,咱老早就看在眼里了,这几天有人可忙得厉害,起早睡晚,鬼鬼祟祟尽不干好事。”老吴点着头,眨着眼,露出一副得意样子。

  “你说谁?”李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头子却调皮的说:“你还不明白?只要你答应咱,把这些人押起来,我准告诉你,你说,押不押嘛!”他笑笑的望着走到一边去了的任国忠。刘教员也给李昌使眼色,李昌就不再追问下去了,只说:“赶紧再去写吧,你有没有写好的稿子?”“有,有,有,”刘教员又恢复了适才的高兴,“咱老吴肚子里多着呢,他是出口成章,比曹子建,就是那个曹操的儿子还不错呢。哈……你们要文章,难,假如只要炸弹,倒容易,咱们这里就制造它,一点就着,哈……”

32.败阵

  任国忠执行钱文贵的主张,利用黑板报去告密李子俊的企图失败了,但李子俊的突然逃走,却扇起了人们的议论纷纭。当李兰英给她爹送饭到园子里来的时候,才引起那看园子老头李宝堂的注意。宝堂说:“五更天还在这里的嘛,卖果子的走了才没有看见他,咱只当他回家里去了,兰英呀,他没有回去么?”

  小孩一直急得摇头。沿路的人,都看见这孩子疯了似的直往家跑。有人还在旁打趣说:“像死了娘,她奔丧去呢。”

  李宝堂也走回村子,把这事告诉了他侄子,侄子告诉了邻居,慢慢这事便传开了。有些佃户着了急,悄悄的去告诉干部。街头上又有了闲蹲在那里的人,合作社的门口,常常聚着一群群不买东西的,有人说:“地主都跑了,还改革什么?”也有人说:“天天开会干响雷,不下雨,造反还有个不动刀枪的?”更有人嘲笑张正国:“张大哥,你们民兵爬灰去了?”

  但也有人悄悄的说:“李子俊是个孱种,受不起吓唬,这是有人吓唬了他,说这次改革,第一就该改革他,他一听就沉不住气了。”另外人也说:“这些话咱们也听到,说斗争就从他斗争起咧。”不管怎样,大家是增加了对他的愤恨:“谁说这小子老实!嗯,自从听说要改革,他就天天躲在园子里卖果子。从前他大把大把的钱送给特务,送给汉奸,送给那些有钱的人,他不心痛,如今一听说改革他土地,他就溜了!溜了你就别回来!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看你有本事守得住那点地,你一走咱们就不敢动你么?”并且有人到农会去说:“说不定把红契都带走了。”

  农会对这事也慌了起来,马上就要派佃户去拿红契。郭富贵的父亲郭柏仁也被叫了来,他毫无主张的坐在合作社里间的炕头上。程仁在底下走来走去,时时在一个瓷壶里倒水喝,他问:“郭大伯,你种他那八亩地多少年了?”有些佃户还不愿意去拿红契呢。农会用过一些命令,他们口头答应,却又自己下地去了。农会不得不一个一个去说服。

  郭柏仁屈着手指,算了半天,答应道:“十二年了。”

  “你一年交多少租?”

  “咱种那地是山水地,租子不多,以前是一亩三斗,这几年加成四斗半了。”

  “为啥要加租子呢?”

  “地比以前好了。这地靠山边,刚租下来的时候,石头多,土硬,从咱种上了,一年翻两回,上粪多,常挑些熟土垫上,草锄得勤,收成可比前几年强。”

  从外间屋子里走进来的张步高,看见郭柏仁那老实劲,忍不住说道:“那么,依你说加租是应该的啦!”

  郭柏仁只用眼对他翻了几翻。

  程仁却耐烦的继续问下去:“你一亩地打多少粮食呢?”“你还不清楚?这还有准?年成好一亩打个六七斗;要是天旱,四斗五斗收不上呢。”

  “郭大伯,你日子过得啥样呢?”

  “啥也不啥。”他拉出一副微笑的脸。

  这时走来他儿子郭富贵。郭富贵站在门口望着他爹,说道:“爹呀!哪一年咱不闹饥荒?一年四季你吃了啥正经粮食?豆皮,麸皮,糠皮,就断不了。咱们炕上那床破席,铺上你那边,铺不上咱这边。你还说是‘啥也不啥’,牲口也比你过得像样嘛!”

  “嗯……看你说……”好像是责备儿子似的,却又立即咽住了嗓音,嘴唇不住的颤抖着。

  “大伯,你想想么,你天天背着星星上地里去,又背着星星回家来,你打的粮食哪里去了?别人哪边阴凉坐哪边,手脚不动弹,吃的是大米白面,你说该也不该?”

  “唉,地是人家的么!……”他用潮湿的眼睛去望着程仁。“人家的,要没有咱们做牛做马,给他干活,那地里还会自己长出粮食来?咱爹就是这么一个牛马心,要他去听个贫农会,他也不去,说腰板疼。如今李子俊走了,你还怕个啥?”

  “唉,地是人家的嘛。”

  “人家的,人家的,你十二年的租子,还买不下那几亩地!”不知是谁在外边屋里也接腔了。这时外边站了几个李子俊的佃户,他们老早就知道,土地改革,是把谁种的地就给谁,他们老早等着干部给地。如今听说李子俊跑了,担心红契拿走了没办法,挤在外边听农会调动。程仁看见他们便问道:“你们人来齐了没有?”

  “没有,他们有的怕事,有的是他们姓李的一家,不愿去。”

  他们又答应了。

  “一家,一家怎么样,还短得了租子?”张步高又说了,他是农会的组织,常会自己着急,嫌老百姓落后,容易发火。“好,就你们几个人也成,你们去要吧,把你们自己种的那地契拿了来。她要不给,就同她算账,尽管说是农会派你们来的。”程仁马上下决定。他也还是强调农会的命令。“要是没有,你们就别走,要他们交出李子俊,明白不明白?”张步高也补充着。

  “对,咱们就这么办。郭大伯,咱们走。”

  “唔……”

  “爹,又不是你一个,怕什么,是农会叫去的嘛!”郭富贵把他爹搀了下来。

  “唔,人家一个娘们……”

  “娘们还不吃你的血汗?”这时人声乱成一片,院子里挤满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都踮着脚,张着眼,看见人们出来了,便又忙退到一边去。张步高还在后面大声说:“别怕那女人耍赖。”他又低声的向程仁说:“红契准拿到涿鹿县去了,派人到县里去追人吧。”

  “农会叫你去,不去也不成啦。把契拿回来,那八亩地就是咱们的啦!”郭富贵把他爹推到那几个佃户队伍里。

  一行人便拥到李子俊大门口。看热闹的远远站住了,他们几个佃户商量了起来。后边有人喊:“你们不敢进去么?一个娘们,有什么怕的!”

  他们几个轻轻的走了进去。郭柏仁也被他儿子推进了门。在骑楼下玩耍着的三个小孩都呆住了,望着进来的人群。那个懂事了的李兰英,掉头就往里跑,锐声的叫道:“娘!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拴在走廊上的狗,跟着汪汪的吠了起来。

  他们几人站在空廓的院子里,互相望着,不知怎样开口。只见上屋里帘子一响,李子俊的女人走出来。她穿一身浅蓝色洋布衣裤,头也没梳,鬓边蓬松着两堆黑发。在那丰腴的白嫩脸庞上,特别刺目的是眼圈周围,因哭泣而起的红晕,像涂了过多的胭脂一样。在她胸间,抱了一个红漆匣子。这时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大嫂!”

  那女人忽的跑下了台阶,就在那万年青的瓷花盆旁边,匍伏了下去,眼泪就沿着脸流了下来。她哽咽道:“大爷们,请你们高抬贵手,照顾咱娘儿们吧。这是他爹的……唉,请大爷收下吧,一共是一百三十六亩半地,一所房子,乡亲好友,谁不清楚。他爹也是个没出息的,咱娘儿们靠他也靠不住,如今就投在大爷们面前。都是多少年交情,咱们是封建地主,应该改革咱,咱没话说。就请大爷们看在咱一个妇道人家面上,怜惜怜惜咱的孩子们吧,咱跟大爷们磕头啦!……”她朝着众人,连连的叩着头。又举着那匣子,眼泪流满了一脸。李兰英也跟着跪在她旁边,两个小的在人丛里边哇的一声哭了。

  那群雄赳赳走来的佃户,这时谁也不说话,望着那个趴在地下的女人,仍旧还当她是金枝玉叶,从来也没有受过折腾的。想起她平日的一些小恩小惠,反而有些同情她现在的可怜。没有人去接那匣子,他们忘记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完全被女人所演的戏麻醉了。郭柏仁叹了一口气,踅转身退到院子的最后边。

  “大嫂,有话起来说。”那个叫大嫂的人又说了,大约是她的亲属,也许就不是存心来拿红契的。

  那女人打算立了起来,又装出无力,坐在地上了,只拍打着女儿说:“还不给大爷们送过去。”女儿接过匣子,站了起来,走向人群,人群便退了一步。

  “这都只怪你爹呀!……”女人便又哭了起来。

  人群里面,有谁已经往外走了。跟着又走了第二个。于是队伍慢慢的溃退了,只剩下郭柏仁还痴痴的站在那里,他想说什么,又不知怎样说。女人站了起来,哭着说:“大伯,你坐会儿走吧。大伯同咱们认识,日子也不短了。咱们对不起你老人家的地方,请你包涵着点,请大伯开恩,咱们娘儿一点一滴的报答。只怪他爹,看他丢下咱们不管,就走了。咱好命苦呀!这红契,请大伯带给农会去,求大伯跟咱娘儿们说几句好话,咱在大伯手底下超生啦!”

  郭柏仁也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说:“你别哭了吧,咱们都是老佃户,好说话,这都是农会叫咱们来的。红契,你还是自己拿着,唉,你歇歇吧,咱也走了。”

  溜出去了的人,也不回合作社去,都一个一个下地里去了,或者就回到家里。程仁他们等了一会,没见有人回来,便派人去打听。李子俊的大门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孩子们坐在晒果子筛子旁,口里含着红艳新鲜的果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来人觉得很奇怪,只好又跑出去再找,到他们家去问,他们只平淡的说:“李子俊在家也好说。一个娘们,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的,叫咱们怎好意思?又都显天天见面的。唉。红契,还是让农会自己去拿吧。”

33.好赵大爷

  程仁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张裕民也在合作社。但他所表示的镇静态度,使程仁很吃惊。他心里想咱们弟兄们,在一道这么久,都是义气相投,心贴心的,为什么这一晌他对咱老是像隔着一重山?他看得出张裕民有烦恼,却摸不清为什么,他甚至认为张裕民对他有意见,却又不愿意去看自己的缺点。他常感觉到在他的周围有一种空气,不止张裕民对他有忌讳,每当大家谈到斗争对象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些眼睛在悄悄的审视他。他在这种冷眼之下是不安的,但他又没有勇气来冲出这种氛围。

  有时他会想着:“要斗你们就斗吧,咱总不会反对,咱还是农会主任啦。”有时他也想把这个意见向张裕民提提,可是总说不出口。他有许久没有见到黑妮了。他不希望看见她,但她的那些求怜的,热烈的,怨恨的眼睛,特别在最近使他常常回想起。他觉得自己对她是亏了心的,他不愿意去想与她有关的事。

  合作社里很嘈杂,村子上没一个办公的地方,干部们都喜欢在这里碰头。这时大家又把这事说开了,程仁便直接问张裕民的意见,大家也附和着问:“这事怎闹的嘛,农民都不要红契啦!”张裕民说:“庄户主还没有翻心啦,他们害怕,不敢要嘛。”

  大家说:“怕那个女人?”

  “不,女人是不拿枪打仗的,女人的本领可多呢,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嘿……哼!这次是给人家拿眼泪鼻涕迷糊了,李子俊那老婆可是个两面三刀,是个笑面虎,比她男人厉害,一句话,输了,吃了败仗啦!农会还是着急了些。咱们还没有一条心嘛,就出马打个什么仗!”他说完话,又拿眼睛去看程仁。程仁觉得他话里有话,又碍着许多人,不便说什么,便只拨着他面前的一个算盘。张裕民咬了咬牙,站起身走出去找赵得禄去了。

  张裕民明白,老百姓希望得到土地,却不敢出头。他们的顾忌很多,要是不把旧势力打倒,谁也不会积极的。村子上有几个尖,要真的把这一伙人压下去不容易,今年春天,他们便选了一个比较软的来斗争。侯殿魁是个老头子了,躺在炕上。干部们想,大家该不怕他了,可是结果还是只有几个积极分子跳脚,出拳头。农会的干部们在群众里叫着:“你们吼呀!一句话!”老百姓也出拳头了,也跟着吼了,却都悄悄地拿眼睛看蹲在后边的钱文贵。侯殿魁赔了一百石粮食,只折成四十亩地,分给了二十几家人。有的人欢喜,有的人地是拿了,心里怀了个鬼胎,连侯家的大门外都不敢走。像侯忠全那老家伙,还悄悄把地又退回去了。

  斗争会是开了,区上还说不错;可是这台戏跳进跳出,就这几个人,张裕民心里是清楚的。如今呢,干部们心里还是没个准,加上里面有内奸。张裕民开始也动摇,觉得钱文贵是抗属,不该斗。即使该斗了,他怎么也没有个死罪。所谓没有个死罪,当然也是张裕民的估计,这是他从很多经验中体会出来的。春天上级就来过一次“纠偏”,好些老百姓要杀的人,一送到县上,关两个月又送回来了,说要讲宽大政策。去年就闹过了火啦!老百姓总还有变天思想,不斗则已,一斗就要往死里斗,不然将来又来个报复,那时可受不了。因此像钱文贵这样的人,在现在的形势底下,就成了一个难题。张裕民对这些情况全清楚,他也有决心,他不只把这些都同杨亮谈过,并且也在干部中进行很多说服和争取的工作。

  他同李昌张正国都谈好了;赵全功大致不会反对,他永远是随着多数的。他们的思想渐趋于一致。同时他也看见,杨亮和胡立功成天都在老百姓家里,或者到地里去。他相信他们一定得到不少材料,这会加深他们的了解,也就是他的意见他们更可能接受。他现在已经只剩下两个占重要位置的程仁和赵得禄,还没有进行肝胆的谈话了。他对程仁没有足够的把握,也没见程仁有什么表示。他便想慢点找他,怕谈不出结果,或者就不找他,把他和张正典划在一边。

  他一走进小巷,便看见赵得禄的门外围了许多人,又听见有叫嚷的声音,他急忙走过去。有人看见他来了,想凑过来告诉他什么,他顾不得去听,别人就让开一条路。他冲到了屋外的空地上,只听得赵得禄狠狠的骂道:“……你简直丢尽了脸,你叫咱在村上怎么说话嘛!……”张裕民正打算走进去,又从屋里劈面冲出一个女人。那女人陡的看见外面站满了这么多人,怔了一下,却随即反过头去,用手指着窗户,向里骂道:“红嘴白牙,你赵得禄就能这样血口喷人,你冤死人不要偿命的呀!我×你的祖宗!”

  张裕民认出这正是那江世荣的老婆,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又瘦又小,吊着一双老睡不醒的眼睛,背脊上披着一绺长发。原来她是一个邻村的破鞋,在江世荣做甲长的时候便搬过来了,也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坐轿骑马,就住在一起了,算是他的老婆。她在村子上一天到晚串门子,牵马拉皮条,不干好事。这时她还在那里指手顿脚的撒野,张裕民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步抢到她面前,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那女人还想骂下去,发现站在身前的是张裕民,马上停住了,却扭头就哭,一边往外走,一边向看热闹的人诉说道:“真是好心当着了驴肝肺,好人不得好报呀!这可把人冤枉死了。咱们活不下去呀!天啦……”她脚底下却加快了速度,哭着哭着就溜走了。

  屋里面更传来砰砰磅磅的声音,和女人的锐声的喊叫:“打死人了,救命呀!”张裕民还没走到门口,从门里又冲出赵得禄的女人,像个披发鬼似的,踉踉跄跄的逃了出来,还在一个劲喊“救命”,谁也来不及走上去劝解,赵得禄光着上身追了出来,一脚又把他老婆踹在地上了。张裕民伸手拉住了他,他什么也不顾忌的又抢上去,只听哗啦一声,他老婆身上穿的一件花洋布衫,从领口一直撕破到底下,两个脏兮兮的奶子又露了出来,他老婆看见他已经被几个人架住了,近不了她的身,便坐在地上,伤心伤意的哭了起来,双手不断的去拉着那件又小又短,绷紧在身上的漂亮的小衫,却怎么也不能再盖住她胸脯了!赵得禄被几个人架住,气呼呼地骂道:“看那不要脸的娼妇!把咱的脸丢尽了,咱在村上好歹还是个村副呢!”

  几个邻舍的女人也走拢去劝他老婆,她们同情她,好凶的赵大爷啊,有事好讲还不成,当个干部,怎么动手打人呀!人家也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可是当她们看着那件绷在她身上的花衣却不能不发笑。这正是江世荣老婆送的。江世荣每天都派他的狐狸精似的老婆来收买她,给她孩子们一点吃的,给她一件花衣,赵得禄的老婆就认为他们是好人,穿上那件衣服,还好得意呢,也就真的在赵得禄面前说江世荣的好话了。如今挨了打,看着撕破的小衫,又可惜,又伤心,她天真的向大家哭道:“嗯……一个夏天,都光着膀子的,他就不让人有件衣服。一说就说他是村副,村副怎么样?老婆连件褂子都没有,那就不丢人呀!……”

  赵得禄跟着张裕民到了张裕民家里,这是租的别人的一间东屋,屋子不大,却显得空廓,炕上也空空的,有两个黑黑的枕头,炕角上堆了一堆被子或衣服。炕头有一个小灶,一口锅,那边靠墙有个破柜子,上边放了一些碗筷之类的东西,柜头前有一口小水缸。赵得禄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喝,又用光膀子去擦头上的汗。张裕民坐在炕沿上说:“男不与女斗,老夫老妻了,打架也不像样,给人家笑话。”

  “唉,有什么好说的,人穷志短。蠢婆子死落后,你不揍她,她还不安静啦!也只有这样,把事情闹开来,那妖怪才不好意思再来。”赵得禄也坐在炕上,把腿伸得直直的,接过张裕民给他的一支烟,看见窗外没有人,便又说:“老张,不瞒你,今年春上咱借了江世荣两石粮,谁也不知道如今又闹土地改革。文采还说,咱们让他做村长做坏了,江世荣看见咱们开会都不叫他,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他找咱去吃饭,咱没去,难道两石粮还能买了咱?老实说,咱赵得禄要是没两根骨头,也不会叫老婆眼红别人的花衣服。咱想,高高低低划出去了,抗日的时候,咱就当的村长,家里除了那几个小王八蛋,又没个啥,没个什么怕前怕尾的,咱说咱们这次劲头可是不够大,老百姓嘴里不说,心里才不满意呢,你说是不是?”

  “好赵大爷呢,咱就为的这个事来找你呢。”张裕民跳在地下,走来走去,掩藏不住他的高兴。张裕民正想把来的目的说出来,赵得禄却又接下去说:

  “你来得正好,咱还要找你呢。嘿,多少人都向咱说了,这可是桩大事呀!你明白么,你想到没有?咱们村今年是个大年,你看看,全村一百多亩果木园,你走走吧,全结得密密的,又逢到土地改革,看,这是多么教人睡不着觉的事呀!唉,就是地不能马上分下来,拖拖拉拉,等咱分好了,树上就只剩下叶子了!这会儿财主家都在抢着卖果子呀!这把穷人急坏了,都跑来问咱,要咱们拿个办法;你说怎么办?咱想从今天起,就不准财主们卖了,把园子通通看起来。这可是桩大事呀!看值多少钱!”

  张裕民前几天也曾经想到这个问题,但他事情多,一岔就忘了,这两天又找人谈话忙,就更忘了,赵得禄这一提醒,着了急,他跳起来说:“着呀!这是桩大事呀!只是看起来也不成,这种鲜货可不能等咱去慢慢改革啦!真是怎么办好?”“咱们去找程仁吧,咱想这事由农会出头干要好些,这不是几个人办得好的,你说对不对?”赵得禄看见张裕民点头了,便又加上说:“得找一些会算账的来,咱看,把果子全由农会掌握住卖了,将来地分给谁,钱便分给谁。”

  张裕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还得多找些人,可得让大伙知道。唉,咱看,咱们先去找老杨商量商量吧。”

34.刘满诉苦

  这两个人走回来的时候,又遇着那个发髻抿得光光的顾长生的娘。她拐着一双小脚,几乎是挨家挨户的跑去告诉人:“嗯,张裕民怎么样,这批东西好厉害呀!咱长生参加队伍的时候,说得多好听,人一走就翻了脸,答应给咱两石粮食,只给两斗,欠下一石八斗粮食,老拖着,说咱又不缺吃的,嗯,还总说咱是中农;中农,嗯,那就不要中农当兵好啦!……”

  她把这一串早就说熟了,也被别人听熟了的话,说完以后,接着就笑了起来:“哈,总算见青天了,这回下来的人顶事啦!杨同志说:‘中农也是咱们自己人嘛,还不是一样受苦,有好处,中农多少还得沾上些咧;顾大娘送儿子当兵,是抗属,怎么能扣她一石八斗粮食呢。’哼!赵得禄还不高兴,叫咱上合作社去背,咱说:‘赵大爷,咱等长生回家来了去背吧!’张裕民气呼呼说:‘就叫人送给你!’哈,咱老婆子也有今天啦!”

  街上的人也知道这老婆子平日嘴厉害,缠不清,常惹人厌,所以明知道村干部少给她粮食不应该,也不愿说话。这时见她的问题给解决了,也替她欢喜,只劝她:“还了你粮食,就别再四面八方说人坏话吧。”于是她又说开了:“别看杨同志个儿小,年轻,人家说话才有斤两呢。他说:‘顾大娘!你有意见,敢说话,是好事啦,如今就是要老百姓说话啦。张裕民是替老百姓办事的,要是老百姓不满意,就该说他。只是,都是自己人,可不能骂大街,抱成见,你说是不是?’啊呀!咱可给他说愣了,只好说:‘唉,咱女人家见识,有时候可不会讲究个态度呵,’他还说:‘没关系,你还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说。’咱一想,他来是闹清算的,咱老跟干部过不去,也不像话,咱连说‘没啦,没啦’,这一下咱可舒心,一石八斗粮食不争什么,张裕民可不能再说什么中农中农啦吧?咱就托人给长生捎了一个信,叫他放心,说区上下来的人可关照咱呢,咱中农也不怕谁啦!”

  村上还有两个使干部头痛的人,一个是韩老汉的儿子韩廷瑞,一个是农会组织张步高的兄弟张及第。他两个都是复员回来的军人,可有些调皮。他们常常批评村干部,瞧他们不起,又嫌他们对自己尊重不够,也没有什么优待。村干部说他们不好好生产,吊儿郎当,怕听他们讽刺,说也说不赢他们,资格也不如人,一讲,别人是为革命流过血的,怎么也奈何他们不得,只好凡事避开他们。这次不知怎么一闹,韩廷瑞和杨亮他们做了好朋友,他老老实实的到农会去帮助整理户口册,一家家的仔细调查,登记地亩和其它的财产。他连烟也不抽农会的一根,自己带上一根旱烟管和火镰。程仁先还不大愿意他来参加工作,怕他们瞧自己不上,受他们奚落,后来倒满高兴,觉得得到了一个帮手咧。张及第更是一个好活动的人,爱说怪话。如今民兵队长张正国来找他,张正国说:“你同咱们民兵一天讲上一课吧,咱到时就集合人。你是个老战士咧,打仗总比咱们经验多啦!”

  张及第曾经和杨亮谈过话,明白这是杨亮叫他来找的,却也愿意露一手,让大家看看,他这个老党员不是冒牌的,(他因为党的关系还没有转到村,张裕民说手续不够,没有把他编入支部,心里非常不服。)便说:“好啦!咱讲得不好,请你们批评!”他从此每天就去讲战斗动作,讲打游击的经验,很生动的描述他自己所经过的一些战役,大家听得很有趣。张正国也说:“咱们有空再演习演习吧。早先没请你来吹吹,真不该,要真打仗,你可比咱这个队长顶事呵!”张正国是个实心汉子,便立刻和他有了交情,说:“同姓便算一家,就认了弟兄吧。”

  这样一来,村子上人便传开了,说这次来的人能拿事,于是有人便为了某些银钱纠纷,土地纠纷,婚姻纠纷,房产纠纷来找杨亮和胡立功。他们两人便拣一些比较简单的给解决了,有些复杂的就慢慢进行调查。他们也就借这一些官司,认识了很多人,对村上情形也比较熟悉了一些,和大家的关系也就不同了。已经不像前几天,每到一家去,主人总是客气的招呼着:“吃啦吗?”或者答应:“土地改革,咱也不知道闹精密没有,主任们说的全对着啦,穷人要翻身嘛!”他们也笑着说:“欢迎啦,咱们穷人不拥护共产党拥护谁!”可是也就只限于这么一点点简短的对话,不再往下说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礼貌,他们叫着:“老杨,咱有个问题,你给批判批判吧!”或者就挨过身来,悄悄的说:“到咱家去吃饭吧,咱有几句悄悄话道叙道叙。……”

  这天杨亮打地里帮老百姓锄草回来,刚走进了村,转过一堵土墙,突然有一个巴掌在他的肩头用力一拍。杨亮回头一看,认得是那黑汉子刘满。只见他头发很长,两眼瞪得圆圆的,闪着焦躁的神气,光着上身,穿一条黑布裤子,他说:“老杨!你单不来看看咱,咱可等着你啦!”杨亮顺口就答应:“可不是,就没找着你家,你住在这儿吗?”他马上记起有谁说过,刘满的哥哥刘乾,也当过一任甲长的。

  “走,跟咱来,咱家里就是脏一点,可是不咬人。”他几乎是推着把杨亮送到一个小弄里来了。杨亮还问他道:“你为啥不去找咱呢?”

  “唉,”刘满从心底里抽出一口气来,半天没言语,停了一会,才说:“这是咱家,咱哥不在,进去坐会儿吧。”

  杨亮跟着他进到一个院子,就像一条长弄,东西房都挤拢了。刘满往院子中一站,四周望了望,不知把杨亮往哪里让才好。

  一个害着火眼的女人,抱着个孩子从东屋出来,孩子的眼也被眼屎糊满了,睁不开,苍蝇围着他的头飞了出来。女人说:“一天不知往哪里去了,饭还留着呢,吃啦不?”

  刘满并没有理会她,像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只焦躁的说:“屋子里更热,老杨,就这里坐吧。”

  “这是你的屋吗?”杨亮走到东屋门口去张望,又接着说:

  “你们还在屋子里烧饭?”

  女人挥着孩子头上的苍蝇,叹气了:“唉,一天到晚就不顾家,也不回来,咱又忙不过来,屋子里热得不成,回来了也就是那么一副铁青脸相。唉,吃点饭不啦?”

  这时西屋里又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也瑟瑟缩缩的走过来,怯生生的小声说:“三叔,到咱屋里去坐吧。”

  杨亮跟着他走进了西屋。这里要干净些,墙上还贴得有退了色的对联和一张美女画。炕上的被子卷起的,炕席显得还新。有两个半新不旧的蓝布枕头,两头绣得有花。柜子上还放了一面镜子和两个花瓶咧。杨亮不觉的露出一种惊诧和满意的样子,他正想赞美一下。可是刘满却抢着道:“老杨,别瞧咱不起,咱原来也还不是这么一份寒伧人家,如今给人治得穷苦些倒也算了,愁住了一口气,闷得没法过呀!”

  刘满又睁开他那一双圆眼,打量着杨亮,杨亮便坐到炕上去,答道:“慢慢儿说吧,咱们自家人,透不了风,有什么,说什么。”

  可是刘满又沉默下来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捏着拳头,有时又去拨他那满头直竖着的厚重的头发。

  他的女人又送过来一碗小米稀饭,一碟咸菜,并且递给杨亮一支烟和一支燃着的线香,她站在门口,用手去揩她的火眼,对旁人并没什么顾忌,等着她男人吃饭。

  “刘满,你吃饭吧。”杨亮叫他。

  刘满却一冲站到杨亮跟前,急速的说:“不瞒你说,打暖水屯解放那一天起,咱就等着,等着见青天啦。唉!谁知人家又把根子扎到八路军里了。老杨!咱这回可得要看你的啦,看看你是不是吃柿子拣软的!”

  “你有话慢慢的说嘛!同志,你担待他些吧,咱们老二是逼疯了的,……唉,你把这碗饭吃了吧。”女人虽然有些怕他的样子,却有她的那一股韧劲。

  “对,刘满,你吃了饭咱们再说。”

  “你不收走,老子打了你的碗。”刘满又站到一边去,恶狠狠望着他老婆。女人并不示弱,还横扫了他一眼,无限埋怨的悠长的说道:“就不想想人家的做难呀!”然后她转过身出去了,还听得到在外边又叹了一口气。

  “刘满!”杨亮又说了,“如今是咱们农民翻身的时候,咱们过去吃了人家的亏,受了压迫,现在都得一桩一桩的算帐。越是恶人越要在他的头上动土,越要把他压下去,为什么吃柿子要拣软的?不要怕,你有冤尽管报冤,共产党撑你们的腰。”

  “嗯!老杨,你说得好,事情可不像你说的一样,我给你说老实话吧:你们老听干部们那一套就不成!干部们可草蛋,他们不敢得罪人。你想嘛,你们来了,闹了一阵子,你们可是不用怕谁,你们是要走的啦。干部们就不会同你们一样想法,他们得留在村子上,他们得计算斗不斗得过人,他们总得想想后路啦。嗯,张裕民原来还算条汉子,可是这会儿老躲着咱,咱就知道,他怕咱揭穿他。咱一见他就嚷:‘你抗联会主任,你到底要舐谁的屁股?’他有天想打咱,嗯,碍着了你们啦,只说:‘刘满,哥待你不差,你要拆哥的台吗?’他待咱倒是不差,还介绍咱当过一名党员啦!”

  “党员?”杨亮觉得更奇怪了,他来村子后,十八个党员全认识,就从来没听到有刘满这个党员,他便追问他这个问题。

  “嗯,咱还是老牌呢,打解放前就参加,背棍打旗的跑过一阵子龙套,今年春上就把咱甩了。还是张裕民说好话,才说只停止一阵。从此村上的事就没有咱的份,咱成了一个长翅膀的党员①啦。不是咱为什么不服气,那是他们向着胡槎,把咱的官司判输了不算,还到区上受了批评。如今,老杨!咱就是要把这官司判回来,这并不争那几亩地,咱就为的要争这口气,咱为的要钱文贵不舒服。嗯!钱文贵,你知道吗?”刘满一气说了这么多,他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总以为别人全明白这些事一样,只管自己得了一个机会,就把心里的不平忙端出来了。他说了后却又并不显得轻松,倒像一个刚刚接触战争的战士一样,说不出的紧张,顾不到头,也顾不到尾的那么站在那里,望着杨亮。

  ①非(飞)党员。

  “呵!”杨亮只微微嘘了一口气。

  刘满又冲过来,夹七夹八的嚷了一阵。有时他女人听到他的刺耳的声音,怕他闯祸,跑过来站在门边瞧瞧,只见他擂拳跳脚,没有个安静。杨亮倒是很平和的望着他,总是说:“慢慢说吧,还有呢?”一直到后来,刘满气呼呼的直挺挺的躺在炕上,杨亮不断的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刘满!你歇歇吧,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女人便又走了进来,站在门口也说道:“唉,要是同志能帮忙把这口气争回来,咱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呀!咱们老二是个疯子,如今,你看他这样儿,也不差啥了,唉,这仇恨根子可种得长远啦!”

  杨亮还陪着他坐了好一会,看见刘满已经渐渐平静了,才招呼他老婆给拿点米汤来。刘满站起来送他走,那眼睛也像他老婆的火眼一样红,周围更显得润湿,可是却很沉静,他把手放到杨亮的肩头上,朗朗的说:“你说得对!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倒各自爬,要翻身得靠自己。你更说得对,天下农民是一家,不团结,就没有力量,就翻不了身,老杨,你是咱指路的人,可是咱也是讲义气的!”

35.争论

  杨亮刚走出刘满的家,就碰着老百姓告诉他,说文采回来了,四处在找他呢。他赶忙跑回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文采的愉快的声音,他在述说里峪工作的顺利。杨亮走进屋时,文采只向他点了一点头,仍继续下去道:“那简单得多,明天晚上就开斗争会,四十九家斗一家,那还不容易,全村就那么一家富农,真是个穷村子。”

  “能解决多少土地呢?”胡立功坐在柜子上聚精会神的听。“他一共有三十多亩地,在里峪就得算个富农,准备留给他二十亩,哈,老董还分了三亩葡萄园子呢。老董……你要了那几亩地,谁给你种嘛?”

  坐在炕桌前擦他那杆橛枪的老董,也许由于包枪的红绸子映在他脸上,显得有些红。而文采同志又说起他的笑话来了。说这次一定要吃了老董的喜酒才回去,老董便赶忙分辩没有这回事。

  杨亮从这些简单的言语之中,对里峪情形的看法,觉得并不能同文采一样,却也不好多说,只问:“那么是四十九家分十几亩地,老董还占了三亩呐。”

  “不,”文采仍然很自得的说,“同志,你别急嘛,当然不会这样,他们种得有外村的地嘛,暖水屯就有五十几亩,龙王堂还有十几亩。这么一来,除开几家中农,平均每家可以分到二亩地了。他们很高兴,老董,你说是么?”

  “是,那几个村干部可起劲。”老董也附和着说。

  “咱说,那个支书比暖水屯的好,你说怎样,老董?”“差不离,那边村子小,有事好布置。张裕民也不错,暖水屯的事难办些。”老董把枪包起来,又去翻他的挂包了。杨亮又问道:“这恐怕还只能解决佃农,赤贫户还是没办法。干部起劲,不一定就是老百姓全高兴。四十九家斗一家,就只因为他是唯一的富农么?”

  文采觉得杨亮老欢喜挑岔子,他有点不高兴,冷冷的说:“要不够条件还能斗他?你要是有兴趣,明晚去参加他们的会去吧。咱们全布置好了。”

  杨亮还想说:“靠布置不一定办得了事。”但还没说出,文采却问起这几天暖水屯的情形了。胡立功和杨亮便一件一件的汇报着。胡立功把张裕民,赵得禄来商量卖果子的事也谈了。

  文采坐在那里耐心的听着,做出一副只有他才能掌握政策的样子,他很不喜欢这两个人轻易发表自己的一知半解,和坚持一端。他心里想:“你们做做调查工作是可以的,可是要决策于千里之外的才干却没有。”他总是做出一副最老练最懂政策的样子,常常引用一些书本上的话,可是他其实是并没什么办法,照他自己的真心话,他这人是一个谨慎的人,不致犯多大错误的。他就是一个常常以为自己看准了,在事后才来批评,而且是很会发议论的人。

  “聪明人”是不容易碰钉子的,即使在群众运动面前,也常常会躲闪,会袭击,事情出岔子的时候,便插科打诨,轻松的把责任卸在别人头上,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摆出一副自己很正确的架子。这种人表面上常常是很积极,很灵活,也很能一时的把少数人蒙混住,以为他倒比较有用,但在群众眼中,常常觉得很难与那些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投机者区别开。

  “唔,刘满那个人,我知道,”文采想起那天在路上遇到他的情形:“完全像个有神经病的;既然他哥哥是个疯子,很可能有遗传。老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有神经病的么?”“没听见,”老董答应,“他春上那场官司,咱知道,村干部怕是有些马虎,这里面说不定钱文贵、江世荣都有鬼。他过去的确是个党员,啥时把他停止了,连区上也不清楚呢。

”  文采认为当甲长总是赚钱的,都是汉奸,如今听说有人当甲长是被强迫的,是为仇家所陷害,结果破产,成了极贫的农民,还逼疯了,怎么会有这回事呢?他不大相信这种话。钱文贵在村上包揽词讼,出出歪主意,一定是可能的,可是,从经济上来看,他三口人只有十多亩地,把他分给儿子们的五十亩划开了,顶多是个中农,纵使出租,也不是什么大事,从政治上看,他是一个抗属。对一个革命军人家属,在社会上不提高他的地位,已经不对,怎么能打击他呢?因此他觉得干部们不提出他来作为斗争对象,完全是对的。

  他反而不赞成张裕民,在会上不提,会后叽叽咕咕,这是种什么作风!这只有扰乱目标,也就扰乱了阵容。而这两个同组的工作者,很能接近群众是真的,但分析能力不够,容易被片面的事实所迷惑。文采还特别向他们指出黑板报那件事,明明是群众起来说话,他们却听信了李昌的话,以为这是坏分子的破坏活动,李昌不是和李子俊同姓么,这些干部都有些耍私情!偏偏这两个少不更事的同志,却相信干部的意见。

  老董以他的对村子上的了解,和他用一个农民的直感,他觉得不管李子俊也好,顾涌也好,分他们的土地,大家也会乐意。但如果要斗争,那么就很少有人发言了,甚至会有人同情顾涌。而李子俊平日的某些小恩小惠,也会使人觉得对他太过了。他的思想常会不约而同的接近张裕民,但却比张裕民更小心,更多犹疑。他觉得在文采的理论政策的渊博学问之下,就不敢坚持一个一定的主张,就不得不采取些模棱两可,含混的语句了,虽然这是同他的性格完全不调和的。

  一些纠缠不清的争论,继续着,一些夹七杂八的所谓群众观点,空洞的语言,使胡立功不能忍受了,他跳起来说:“咱们的工作,如果老这样吵下去的话,只有一个前途,就是垮台!我也曾经做过减租减息的工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做法!”

  “是的,我也认为工作组的意见太难于统一了!”文采慢吞吞的答道,“枝节太多,民主也太多,很难集中。主要还是由于我们对政策理解的深度不一致。不过,至于工作,我想还不至如你所希望——就说是担心也可以——那么的坏吧。哈……”

  杨亮简直觉得只有用痛苦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像李子俊那样的封建地主,应该被清算的,而且应该很彻底。但农民还没有阶级觉悟以前,他们不清楚恶霸地主的相互关系,他们恨恶霸比恨地主更甚,如果不先打倒这种人,他们便不敢起来。他觉得如果这样搅不清,倒不如先回区上去一趟,或到县上去,让他们来决定这工作吧。

  可是他又压制住自己,他责备自己的办法太少,自己不善于与人合作,他想:“这恐怕是给我的一个最好的锻炼吧。”他又想:“何必在形式上争上下呢?先做一两件事,从事实上来说明我们的想法,让实际来决定行动吧。”于是他提议,根据要红契失败的经验,再进行一次有把握的胜利的战斗,用小小的胜仗来鼓舞士气,磨练斗志,在大的决战之前,小的胜仗是有它的作用的。

  果然,这个提议立刻为大家所接受,这不会有妨碍于任何人的自尊心,和新的行动的布置的。为着消弭适才争吵的厌倦之感,新的问题,具体的准备工作,是比较容易得到一致的。因此房子里的空气有了转换,大家在这个问题上谈得很融洽。

  合作社里的郭富贵的印象,在胡立功脑子里活跃了起来,他笑道:“父亲打了败仗,那么,让儿子去打胜仗吧。”“是的,这不是一个孬种!可以上阵的角色!”大家同意这个想法。

  老董说江世荣是个大滑头,应该先告诉佃户们,怎么去算账,该不该算账。这个意见也很对,上次就因为事先没有使佃户们明白,为什么要去拿红契,这不是讹人抢人,只为去算还自己被剥削了的血汗!

  文采在对于分配果实上,也提出了意见,也被赞同,并补充了些办法。总之,在重新拿红契这件事上,大家思想倒很一致,这给了人很愉快的感觉,大家又有了信心。那么,就先来把这件事办好再说吧。他们立刻一同动身去合作社找张裕民、程仁他们,商量着开始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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