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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东方(二十八)

作者:魏巍 发布时间:2016-08-23 09:29:3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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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钢铁战士】

  随着整个战线小部队活动的开展,敌我之间的中间地带,已经不是什么真空地带,而是我军十分活跃的狩猎场了。这种仗规模虽小,因为便于发挥我军近战夜战的特长,往往能成班成排地全歼敌人。这样,不仅掩护了我军修筑坑道工事,而且打击了敌军的气焰,限制了敌人的活动,把斗争的焦点推到敌人的前沿去了。

  在这期间,调皮骡子王大发这个班,是少数没有摊上任务的单位之一。再加上班里人风言风语地说;“咱们班长要不是调皮骡子,早就轮上了。”这些话更使调皮骡子吃不住劲。所以这天郭祥来到班里,他就不冷不热地说:“连长,你也到我们落后班来转转?”

  郭祥一听味道不对,连忙坐下来说:“你这个——”他本来要叫他调皮骡子,又临时改口说,“王大发同志,有什么意见哪?”

  “班长落后,全班也跟着落后。”调皮骡子把头一歪。

  “没有人说你落后嘛!”郭祥和蔼地笑着说,“入朝以来,大家对你的印象早改变了。就是有时候叫你‘调皮骡子’,也是为了亲热,没有别的。”

  “这,我倒并不在乎。”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

  “班里有人说,要不是调皮骡子担任班长,任务早到家了。”

  “咳,怎么能这样看!”郭祥笑着说,“要求任务的人这么多。总要有先有后嘛!再说,这伏击越往后越难打,我早就盘算着,让你挑大头哩!”

  俗话说,话是开心斧。调皮骡子听到这儿,噗哧一声笑了,就像石子投进池水里,脸上漾着欢乐的波纹。

  “咳,连长,”他说,“你干吗不早告我一声儿,弄得我这些天连觉都睡不香!”

  郭样笑了笑。正起身要走,他上前拦住说:“连长,你先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谈呢。”

  郭祥见他的神色很少这样庄重,就重新坐下。掏出烟荷包,递给他一小条纸,一块卷起大喇叭筒来。那调皮骡子涨红着脸,手指头一个劲地抖索着,烟末几乎撒了一半,还没有卷上去。老实说,这位老资格就是在兵团司令面前,也一样谈笑自若,今天这么忸怩,是很少有的。

  郭祥瞅了他一眼,笑着说:“大发,你有话可是说呀!”

  调皮骡子迟疑了半晌,才涨红着脸说:“你们到底对我有什么看法儿?”

  郭祥笑着问:“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今天就是要了解这个。”调皮骡子固执地说。

  “我以前不是说啦,”郭祥笑着说,“你在战斗方面,吃苦方面都没有说的。”

  “别的方面呢?比如说我的家庭出身方面?”

  “这当然役有问题。谁也知道,你是穷得当当响的贫农。”

  “思想方面呢?”

  “思想方面么,”郭样说,“据我看也有很大进步。”

  “既是这样,”他激动地说,“你们要我的翅膀长到什么时候?”

  郭祥见他十分激动,连忙笑着说:“关于你的入党问题,我们正在准备讨论。”

  “噢,还在准备!”调皮骡子叹了口气,“我跟毛主席干革命这么多年了,到今天还是个非党群众!当然,这主要怨我的思想觉悟太低。可是思想是变的嘛,觉悟就不能提高啦?说实在话,过去我干区小队,最多就看到我们那个县。一说出县,看不见村头上那棵歪脖柳树了,就慌了神了。幸亏了党一步步引导我,打开了我的眼界。后来我又认为,只要打败蒋介石、国民党,革命就算到‘底’了,就可以回家去捋锄把子了。自从政委跟我谈了话,我才知道毛主席说的:夺取全国胜利,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一出大戏,只演了个头儿。从这时候,我的思想才敞亮了,就像老在小山沟里出,一下子爬到山顶上似的……”

  郭祥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大发,你过去不是常问,这‘革命到底’的‘底’到底在哪里?现在找到了没有?”

  调皮骡子的脸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关于这个问题,我过去确实搞不清楚。这次入朝,我看到朝鲜人民的苦难,就更觉得帝国主义可恨。我就想,光看到自己的国家解放了,看木到帝国主义还在全世界捣乱,怎么能算觉悟高呢?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底’就是帝国主义统统完蛋,一切反动派在地球上统统消灭,共产主义彻底实现!也许,建设共产主义,我赶不上:可是豁出我这100多斤,给共产主义清除清除障碍,垫垫地基,我还是有用的……连长,我看你们不会不要调皮骡子这样的人吧!?”

  调皮骡子说着,由于过分激动,两颗黄豆一般的大泪珠子,终于克制不住跌落下来。郭祥心里也热辣辣的,攥住他的手说:“大发同志,我承认过去对你的看法有些偏差,对这问题抓得不紧。”

  “算了,”调皮骡子把头一摆,“我不是一定要领导上向我承认错误。你们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也就行了。”

  郭祥忽然想起什么,问:“大发,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问题!”调皮骡子愉快地说,“她来了信,说杨大妈的合作社办起来以后,我们村也跟着办起来了。俺娘这会儿吃有吃的,烧有烧的。每天一睁眼,小儿童就把水缸给她挑得满溜溜的。她身子骨弱,社里专门给她派轻活,只要拿着长竹竿吓唬吓唬鸟雀就行了。”说到这儿,调皮骡子满脸是笑地说,“这个社会主义,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样儿,看起来还就是不简单哪!”

  两个人又欢洽地谈了一阵,最后,郭祥立起身来,郑重地说:“王大发!你把任务好好考虑一下。因为敌人吃亏吃多了,现在打伏击可要特别耐心才行!”

  “这就请领导上放心吧。”调皮骡子笑着说。

  郭祥临到洞口,又回过头笑着说:“王大发,我也给你提个意见:以后说话你少带点刺儿行不?”

  “刺儿有刺儿的用处。”调皮骡子笑着说,“今天,我要是说:‘连长,你有时间没有?咱们谈谈。’你一定会说:‘好好,等我找个时间。’说不定拖到什么时候!你瞧,我刚说了个‘落后班’,你马上就坐了下来。”

  “咳,怪不得人说你是调皮骡子!”郭祥用手点了点他,笑着走了出去。

  正如郭祥所料,现在打伏击是越来越困难了。

  在对面无名山的两侧,各有一道较宽的山沟。右侧那条沟,我们取名为“八号沟”。沟口外有一块小小的高地,上面有三五株挺拔的白杨。这里经常隐伏着小股的敌人,准备打我们的伏击。郭祥计划以反伏击的放式,来歼灭这股敌人。为了提前到达,让调皮骡子这个班认真做好伪装,天色刚交黄昏就提前出发。

  可是,事与愿违,这支七个人组成的小分队,在草丛里忍受着密密的蚊蚋的侵袭,直到凌晨三点多钟,还不见敌人的影子。

  夏日昼长夜短,按实际情况,已经该回去了。但是由于调皮骡子长久没有摊上任务,求战心切,仍然纹丝不动地聚精会神地伏在草丛里。

  终于,副班长李茂——一个个子短小的四川人忍不住了,他从草丛里爬过来,悄声地说:“班长,敌人恐怕不来了吧?”

  “你是不是想回去呀?”调皮骡子瞪着眼说。

  “不,我是说可不可以摸敌人一下子,抓一两个回去也足好的。”

  “这行!”

  调皮骡子本来也有这个想法,就欣然同意。他决定自己带一个组打正面,让李茂带一个组从侧翼绕上去。动作要求“隐蔽迅速”,“抓一把就走”。

  可是李茂的那个小组刚下了小高地,还没有走出多远,轰隆一声巨响,就像落到他们身边一个大炮弹似的,眼瞅着三个人在火光里倒了下去。调皮骡子心想,说是炮弹吧,又没听见炮弹出口声,想必是中了地雷。接着,敌人的照明弹打了起来。调皮骡子见情况不妙,就三脚两步地跑过去,看见李茂和另外两个战士都负了重伤,倒在草丛里。他当机立断,马上命令其余二个战士把伤员的手榴弹解下来,然后背着他们迅速撤退:自己在后而担仟掩护。这时山头上敌人的轻重机枪已经像雨点般地扑射过来。

  天色已经微明。调皮骡子估计敌人很有可能下山追截,那三个同志背着伤员也不可能走得太快,危险仍然是存在着的;就提着好几挂手榴弹和子弹,重新回到小高地上,蹲在一个炸弹坑里。监视着山上的敌人,准备着将要来临的一场恶斗。

  果然,时间不大,从山坡上下来三十几个敌人,大呼小叫地去追那几个背伤员的战士。调皮骡子是闻名全团的射手之一。他冷静沉着地瞄准敌人,立时就打倒了几个。敌人不敢追赶,就调转头把小高地包围起来,想来抓他活的。

  “好狗日的!你的野心倒不小哇!”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接着把一颗颗手榴弹,都趁空隙咬开盖子,把弹弦舐出来,在面前摆了一溜。这一切都做得从容而又迅速。因为他已经清醒地估计,眼前的形势:此刻突围不仅不可能,而且还会使他的伙伴不能脱险。如果能多拖一些时间,同志们的安全也就愈有保证了。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东面的坡坎下钻出来五六个敌人,一面打冲锋枪,一面冲上来。调皮骡子不动声色,等敌人冲到30米处,接连投过去三颗手榴弹,打得敌人滚的滚,爬的爬,只剩下一两个蹿回到坡坎下面去了。

  调皮骡子的嘴角,轻蔑地笑了一笑。一回头,后面有两个敌人,正从草丛里悄悄地爬过来。调皮骡子装作没有看见,也不惊动他,只等这两个家伙爬到七八步远,才突然转身,举起冲锋枪,给他俩点了名。其中一个翻了两个身死在那里,另一个钢盔被击穿,脑袋一歪就伏在那里不动了。

  调皮骡子接连打垮敌人两路进攻,心中一阵高兴。加上我方炮火这时也向无名山进行间歇射击,心里更受鼓舞,胃口就大起来。他心中暗想:“如果能多多杀伤敌人,突围还是有希望的。”

  这时,只见南边坡坎下草棵一动,摇摇晃晃地露出一顶钢盔。他刚举起枪来准备搂火,又立刻停住,原来那顶钢箍是用一根小棍儿顶着。他低声地骂了一句:“还跟我来这个花招昵!”就没有理它。过了一会儿,坡坎下伸出两个脑袋,一伸一缩。调皮骡子心想,“让他们过于胆小反而不利”,就仍然不加理踩。果然,敌人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坡坎下先后伸出七八个脑壳,悄悄地爬上了坡坎,试探着向弹坑接近。等他们进到适当距离,调皮骡子才抓起一个大个儿飞雷,一扬臂,嗖地投了出去。轰隆一声巨响,登时像大炮弹一般掀起一股浓烟。他怕不解决问题,又一连投了几个手榴弹,半个山坡雾沉沉的。烟气消散,这七八个敌人大部被炸死,只剩下两个撅着屁股往回爬,也被调皮骡子补了几枪,趴在塄坎上不动了。

  调皮骡子觉得很过瘾,正自高兴,忽然背上像有人捶了一下,一扭脸,一颗小甜瓜手榴弹从背上滚下来,在炸弹坑里嘀溜溜乱转。他来不及思索,就把手榴弹抓在手里,立起来一扬手投了回去。手榴弹还未落地就轰隆一声爆炸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听见背后“哒哒哒”一串冲锋枪声,背上一麻,就昏倒在弹坑里了。等他清醒过来,觉得浑身无力,肚子里热乎乎的;低头一看,腰里的皮带钻了好几个洞。他把怀解开,肠子已经流出来,像小茶碗那么一坨,垂在裤腰上。鲜血顺着两条裤腿流个不住。

  这时,调皮骡子心中想道:“今天我已经打死了快20个,早够本了。我要能坚持一下,再打死几个,就纯粹都是赚的。”

  这样一想,精神又振奋起来。他一看左臂上还缠着的毛巾,那是昨天晚上夜间战斗的联络记号,就想把它解下来,垫着它把肠子塞进去。可是刚刚解下毛巾,猛一抬头,四五个黄毛脸的敌人已经冲到面前五六步远,正要来抓他活的。他登时怒火冲天,霍地立起身来,一只手用毛巾捂住肚子,一条臂夹着冲锋枪,一阵猛扫,把四五个敌人都打倒了,怕他们装死,每个又补了一枪。这时候,他的肠子已经流出了一大拖,站立不稳,又坐在弹坑里……

  他冷静地清查了一下弹药。手榴弹只剩下两枚,子弹也不多。他很后悔,刚才一时发怒,消耗了过多的弹药。他把剩下的子弹从梭子里扣下了两粒,装在口袋里;手榴弹也留下一颗:准备在最危急的情况下,留给自己。这位老战士,由于过度地自信,是很少有这种心境的;但是眼前的情况,使他不能不作最后的准备。

  可是出人意料,敌人既没有撤退,也没有再上来,竟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僵持局面。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沉起来,一阵狂风过后,跟着来了一阵暴雨。调皮骡于忽然灵机一动,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道:“王大发呀王大发!你不趁机突围,还在这里傻等什么?”这么一想,就用那条毛巾垫着,想把肠子塞进去;结果竟塞进了一多半,剩下一坨实在塞不进去,只好忍着疼痛把腰带往紧里扎了扎。接着,一手提着枪,一手拿着手榴弹,走出弹坑。避开北面的敌人,从西面绕了出去。

  在雨烟的提护下,调皮骡子顺利突围,艰难地跋涉在草莽里。如果说在刚才紧张的情况下,他觉得身上还有些力气;等走到河边,回头看看后面并没有敌人追赶,就觉得实在走不动了。他站在河边,稍微休息了一下。此刻他最怕的就是在河里滑倒,如果那样,就很可能爬不起来。这样盘算了一会儿,就想在近处折一根树枝。没想到,一根并不很粗的小树枝儿,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折它不断。没奈何,只好拄着冲锋枪,极力稳住步子,才过了那道不足一丈宽的小河。

  过了河,两条腿就像绑了两块大石头似的,每过一步都像有千百斤重。他只好走几步,歇上一歇,又接着走。他觉得走了很长很长时间,回头看看,并没有走出多远。由于草深路滑,一脚蹬空,跌倒在坡坎下面,顿时又昏迷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苏醒过来。看看天色像快要黑了的样子,雨还没停。他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有站起来,心里不由生气地骂道:“王大发呀王大发!你也是一个老战士了。大江大河过了多少,今天就这几步路,你怎么就走不了啦?你还争取入党呢,你还埋怨支部没有讨论你的入党请求呢!每个共产党员都应当是钢铁战士,你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谈什么入党呵!”他对自己的责备果然有效,抓着灌木丛,拄着枪把硬是站了起来,又开始了比平常几千里路还要遥远的征程……

  正在他艰难地跋涉时,忽然听见后面沙沙地响。他吃力地转过头去,见草丛向两面微微摇摆着。他蓦地一惊,以为是敌人追过来了,就停住脚步,把子弹哗地一声推了上去,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不大,听见草丛那边一个人说:“我看他不会叫敌人虏去。别看这家伙平时大大咧咧,到关键时刻是很过硬的!”另一个说:“很可能是负伤了,你看小高地上的炸弹坑里好大一摊血哟!”第三个说:“你怎么知道是他?”第二个又说:“你没看见那一堆手榴弹弦吗!还是得顺着血印找才行!”又一个说:“要是不下雨就好了,一下雨血印也看不见了。”说到这里,只听一个人用命令的口气说:“大伙散开一点,在草棵里仔细拨拉拨拉。就是把这草地翻遍,也得把他找着!”调皮骡子听出,说这话的正是自己的连长郭祥。

  他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就尽全身的力量喊了一声:“连长!我在这里!”但是想不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微弱,加上雨声又大,简直就跟没有喊出来似的。他只好把手指探上扳机向空中放了一枪……

  郭祥披着雨衣,拨拉着草棵赶过来,看见调皮骡子浑身上下,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一只手用冲锋枪拄地,一只手用毛巾捂着肚子,脸色像块白纸,一点血色也没有了。郭祥马上扶住他,接过冲锋枪,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完成任务……”调皮骡子一句话没有说完,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这不怪你。”郭祥鼻子酸酸地说,“主要是我对敌人的地雷估计不够……”

  同志们也都赶过来。乔大夯连忙把肩上的担架放下,郭祥亲自扶着调皮骡子上了担架,脱下雨衣,给他盖上,亲切地抚慰说:“大发同志,不要难过。你这次不顾一切危险,掩护同志,比抓几个俘虏,我们还高兴呢!”

  大夯和另一个战士抬着担架,走在前面。郭祥等人在后面跟着。在临班后方医院去的岔路口上,调皮骡子忽然叫住郭洋说:“连长,你可别忘了把团员的介绍信给我转去呵!”

  郭祥扶着担架亲切地说:“大发同志,我忘了告诉你,你的入党问题已经通过了!”

  调皮骡子的眼睛又涌出一股明亮的泪水,滴落在担架上。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郭祥他们站在路边,一直目送着担架,消失在白茫茫的烟雨里……

  【第七章 地雷大搬家】

  一连几天,郭祥很恼火。不仅因为调皮骡子这个班遭到很大杀伤,而且敌人越来越多的地雷,大大限制了小部队的活动。从前面回来的人说,敌人敷设的地雷,不仅数量多,种类也多。除了踏火雷,绊脚雷,还有什么跳雷,照明雷等等,据说那种跳雷,触动它时能够凌空而起,给地面的人以大范围的杀伤;照明雷电很讨厌,它常常使夜间活动的人暴露在强光之下。因此,每当郭祥布置夜间恬动时,都不能不首先考虑到过个讨厌的怪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简直像被人捆绑起来似地难受。

  于是,他和老模范开了一次支部委员会。专门讨沦这个问题。结论是:不能有依靠工兵的思想,不能抱消极等待的态度。因为工兵们在后方运输线上担负的任务,已经够繁重了。会上郭祥提议,由他本人亲自带领一个班,到前面先去“摸一点经验”。但是,这个建议刚刚提出,就被人用话截住。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群众称为“小诸葛”的齐堆。他是同郭祥一起创造了“坑道工事”之后提升为排长的,而且是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他以一向不慌不忙的架势,摆摆手,笑嘻嘻地说:“常言说,杀鸡不用牛刀。你们掏耳屎也用不着大马勺嘛!像这种事儿,只要找一个当过民兵的,埋过地雷的,带上一两个人,先去取一个来,研究研究,也就行了。”  “说我嘎,你比我还嘎!”郭祥嘿嘿笑着说,“讲了半天,你推荐的不就是自个儿吗!”

  齐堆噗哧一声笑了。郭祥又笑着说:“现在的妇女,觉悟性就是高,一来信就是:‘我也不缺吃,不缺穿,就缺一张报功单。’齐堆,说实话,是不是来凤又向你要立功喜报了?”

  “这个,就用不着向领导详细汇报啦。”齐堆笑嘻嘻地说,“人家那信,比你说的可就丰富多喽!”  任务就这样落到齐堆手里。  齐堆表面上诙谐健谈,大大咧咧,实际上却十分爱动脑子,处事无比精细。他选择的出发时间,比小部队通常出动的时间要早,这是因为:第一可以出敌意外:第二便于观察,免得黑灯瞎火地蹬上地雷;第二,他准备要上的那个小高地,也就是调皮骡子力战群敌的地方,敌人往往白天占据,日落前撤回,正可以利用这个空隙进行活动。齐堆还考虑到,执行这种任务,人多了反而容易招致伤亡,所以他只挑选了身强力壮的小钢炮张墩儿与他随行。

  下午两个人提前吃了晚饭,扎好伪装。齐堆看看太阳,在正西偏北方向还有一竿多高,由于斜照着敌人的山头,正是敌人小便观察的时候,就立刻上了阵地,穿行在一人多高的草丛里。这时敌我之间,除了偶尔打两发冷炮之外,整个山谷里显得颇为宁静。

  在临近调皮骡子王大发力战群敌的那座小高地时,齐堆向小钢炮摆了摆手,停住脚步。他聚精会神地观察了一会儿,见山上没有动静,才慢慢地向山脚接近。没走多远,突然草丛里一阵响动,两个人以为中了敌人的埋伏,立刻端起木把冲锋枪准备射击。谁知仔细一看,原来是被惊起的两只野山羊,惊慌地向山上逃去。刚刚跑到山坡上,只见火光一闪,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冒起一大团黑烟,两只野山羊已经被炸飞了。小钢炮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说:“排长!这是哪里打来的炮哇?”

  齐堆笑了一笑说:“炮怎么会没有出口声呢,这恐怕就是咱们找的敷雷区了。”

  小钢炮怕排长受损失,把袖子一捋,说:“我先上!”

  “不,不,”齐堆笑着说,“起这玩艺儿,可不能学莽张飞。”

  说过,他让小钢炮走在后面,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小心翼冀地向山坡上接近。面前的小树,石头,他都作了详细的观察。这样轻手轻脚地走了十几步远,忽然觉得脚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弯下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根葱绿色的细铁丝,比头发丝粗不了了多少。他连忙把腿缩回来,顺着铁丝向旁边走了几步,看见一棵幼松上,摆着一个扁圆彤的绿色的铁盒子。这齐堆虽然自称是“老”民兵,实际当时年龄很小,对地雷并没有真正摆弄过;见识这个从大洋彼岸来的“洋玩艺儿”,更是初次。按照他事后的说法,他就蹲下身子,跟那个洋玩艺儿“相起面”来。那个扁圆形的铁盒子上,,凸起了一个一寸多高的雷帽,有墨水瓶盖那么大,上面有一个小铁环,铁环上系着好几根绿铁丝牵往别处。只要碰着其中一根,就会雷鸣电闪般地怒吼起来。齐堆望着它,轻蔑地笑了笑,指着它说:“今天,你就是老虎,我也得拔掉你的牙;你就是毒龙,我也得扳掉你的角!为了给同志们摸索点经验,今天我就跟你下了!”

  他想到这里,就转过身来,对小钢炮说:“小钢炮,你站远一点!你耍注意我的动作。如果我这么起它,没弄好牺牲了,你就接受我的教训,下一次换一个办法。”

  小钢炮一把拉住他说:“排长,这可不行!你还要指挥打仗呢,让我先来起吧。”

  齐堆嘿嘿一笑,说:“还是我经验多。小钢炮,你快走开一点!”

  小钢炮见他决心已定,只好离开一段距离,眼巴巴地瞅着。

  齐堆随即全神贯注地思索起来,他想,那个连着绊雷丝的铁环,一定是发火的地方,必须首先把它弄断。于是,他就一只手轻轻地扣着铁丝,一只手掏出钳子去咬,只听嘎嘣一声,铁丝断了。他把几根绊雷丝全部咬断,就松一口气。可是,敌人为什么把地雷埋着一半留着一半?这里边又有什么鬼名堂呢?俗话说,“小心没大岔”,他就去扒地雷周围的土。土扒开了,用手试探着往下面一摸,并没有碰到什么,他就发了狠,一只手小心地扶着雷体,一只手用力一扳,就扳了起来。他将它高高地托起,凝视着它,低声喝道:“龟儿子!你炸吧!炸吧!”

  可是呆了一两分钟,仍然不见响动。齐堆这才长长地吁了几气。那边小钢炮看见排长高高地托着地雷,连忙跑过来又惊又喜地说:“排长,你这个老民兵就是行,怎么一扳就扳起来了?”

  齐堆笑了一笑,说:“光扳起来不行呵,你瞧着,我还得给它来个开膛破肚呢!”

  小钢炮说:“排长,你不是说背回去才拆卸吗?”

  齐堆说:“我憋不住这股劲儿了;再说咱们闹不清楚,路上碰响了也不是玩儿的!”

  齐堆说过,想找个保险的地方拆。他用眼一撇,旁边不远有一条交通沟,就端着地雷走过去,把它放在沟沿上,然后捋捋袖子,指着地雷说:“看咱们俩今天谁整住谁!你只要一冒烟,我就把你推到沟里去!”

  他首先察看雷帽。发现雷帽衔接处是螺丝口,心想:“你既然能拧上上,我就能拧下来!”主意一定,他就转过脸对小钢炮说:“小钢炮,你还是先到那边呆会儿,我现在准备先从左往右转,如果出了差错,你就再起一个来,倒过来拧。今天,无沦如何我们得把它破了。”

  小钢炮本来正伸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听了这话,翻了一眼,说:“一到节骨眼上,就把我支使开了。”

  “咳,这也是工作需要嘛!如果一块儿都炸住了,那咱们俩就在这儿休息吧,谁也甭完成任务了。”

  小钢炮只好离开。这时齐堆就挽起袖子,瞪大眼睛,开始旋动起来。他尽量使自己沉住气,可是等到把雷帽拧下来,衬衣已经粘粘糊糊地贴在背上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看雷帽,里面装的是弹簧和撞针。再看看雷体,雷管和底火还附在上面。齐堆惟恐还有什么鬼名堂,就一遍又一遍地察看着雷管和雷体衔接的地方。他试着拔了几下没有拨动,心想,既然拔不动,那就可能是拧上去的。接着轻轻一拧就拧下来了。

  最后,只剩下雷体了。但是他还不放心,就抱起它向宅中扔,只听咕咚的一声,像一块石头落地那样稀松平常,只不过碰了一个小坑。这时,他几乎兴奋得喊出来:“美国佬!你们的看家法宝完蛋了!”

  小钢炮跑过来,又是钦慕又是兴奋地把他的排长抱住了。齐堆兴奋地说:“小钢炮,你等着,我再给你抱几个‘老虎娃’去!”

  “排长,”小钢炮笑着说,“你怎么也学起莽张飞了?你先教会我,咱们俩一块儿抱‘老虎娃’不好吗?”

  齐堆连连点头说:“好,好。”

  不过几分钟,小钢炮就出师了。他们俩便住山坡上搜寻起来。这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紧张情绪,简直像在西瓜地里挑瓜似地,不一会儿就起了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地雷。小钢炮统统把它装到事先准备好的大口袋里,往肩膀头上一扛,乐呵呵地说:“今天收获确实不小!排长,咱们得胜回朝吧!”

  齐堆抬起头望望天,太阳刚刚落山,明月已经升起。他颇有点恋恋不舍地说:“小钢炮,你看天还早着呢!咱们把这些玩艺儿背回去搞训练,当教材,也用不了这么多呀!还是给敌人留下几个才好。”

  “什么?还给他们留下?”

  齐堆笑着说:“这玩艺儿既是他们造的,也叫他们自己尝尝它的滋味嘛!”

  小钢炮立刻两眼放光,一连声说:“行!行!”

  于是两个人兴冲冲地向小高地的山顶爬去。过了山顶,就到了向敌面的山坡上。在这里他们左寻右找,终于发现了一个隐蔽的防炮洞。洞口向南,朝着敌人的阵地。他们悄悄摸进去,借着月光一看,里面堆放着许多电线,还乱扔着饼干纸和罐头盒子。洞里拉着一根电线,通到洞外的单人掩体里,果然,敌人白天就躲在这里,依靠两边的单人掩体观察我军情况。小钢炮立刻说:“排长,我看就在这儿埋下一个吧!”

  说着,就撂下大口袋,取下小圆锹,在洞口要挖,齐堆摆摆手说:“你在洞口挖,只能炸住一两个。他人多了,一定往里挤,你在里面埋上一个,就给他来个连锅端了。”

  两个人埋好后,盖上一层薄薄的干土,扔上了些碎纸片、罐头盒子,使它恢复了原状,然后才出了洞口。

  他们顺着交通沟向下走了小远,看见有几棵大杨树,树底下被踩得光溜溜的,旁边一块扁平的大青石,附近还有一个小水洼。齐堆停住脚步,指着树底下说:“小钢炮,你看,这准是敌人乘凉的地方。敌人在山上挨了炸,一定会跑到这里喝水休息,咱们给他留点小点心怎么样?”

  小钢炮欣然同意说:“好!那就再留下一个。他要休息,就叫他们彻底休息吧!”

  最后,他俩又在各交通路口埋上了几个,这才带着一身轻松跨过峡谷,轻轻地哼着歌儿回到了自己的阵地。

  当他们把十几个光怪陆离的洋怪物从口袋里倒出来的时候,郭样把他们的手攥了老半天,最后瞅着齐堆,笑眯眯地说:“行!行!我看你这个老民兵还真有两下子!等天一亮,我就给你召集人办训练班。”

  训练班办起来了。教员、材料都现成。这也许是训练班中最短的训练班,从学员入学到结业仪式,通共还不到一个钟头。到下午,郭祥就抽了两个班,区分了作业地区,准备一到黄昏就准时出发,作为实际的毕业考试。

  在这一天里,最不宁静的是小钢炮,觉也没有睡着,饭也没有吃好。因为他老跑到前沿去看,他和排长给敌人留下的几份礼物,是不是起到了作用。中午,在小高地的后面,冒起了两缕黑烟,却没有听到爆炸声,更使他坐卧不安。他跑到齐堆那里说:“排长,今天的太阳给咱泡上啦!往日走得那么快,今天怎么就不动窝了?”

  好容易捱到太阳落山,明月升起。齐堆和小钢炮各带了一个班,分赴指定地区。直到月落乌啼胜利归来时,郭祥看到的地雷就不是一口袋,而是满满的几口袋。真是五光十色,应有尽有。郭祥说:“不是说给他们留下一些吗?怎么都带回来了?”

  齐堆笑着说:“连长,给他们留下的已经够吃喝一阵的了;如果再多,也是浪费。不如咱们留点存货,总有用着的时候。”

  “也好。”郭祥两个眼珠一转,立刻决定说,“在咱们阵地前面也埋上一些,叫这些不花钱的洋玩艺,也给咱们看看家吧!”

  小钢炮回来时,更是兴奋无比。一跨进门就喊:“起到作用了!起到作用了!”

  郭祥笑着问:“小钢炮,起到什么作用,你倒是说呀!”

  “咳,你就别提了。”小钢炮说,“那个洞子,简直进不去人了,一踹进去,粘糊糊的都是血。我摸进去一看,里面露着一只脚,还穿着大皮靴。我就喊:‘缴枪不杀!’他也不应声。我心想,你别装蒜,就抓着靴子往外一抻,你说是什么,原来是敌人炸掉的一只大腿!”

  整个洞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团里来了电话。郭祥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团里周政委。他在电话里问:“执行任务的人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

  郭祥接着把执行任务的情况讲了一遍。政委显得很高兴,但是紧接着说:“你们不要满足,不但要自己搞好,还要帮助友邻。从明天起,你们准备派出十个教员,带着地雷到各部队讲课。”

  郭祥连声应诺。下边政委用又严肃又亲切的声调说:“郭祥同志!你们搞的这个‘地雷大搬家’,发挥了群众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在全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在有些方面,你们比起一些先进连来是落后了……”

  郭祥听到这里,耳朵一支棱,咽了几唾沫,把耳机攥得紧紧的,听着政委下面的话。

  “比如说现在开展的冷枪冷炮活动,有些连队硬是打得好呵!你听说过‘狙击兵岭’吗?”

  “没听说过。”郭祥回答。

  “哦,这个连队可真了不起!”政委用煽动性的调子说,“他们是中线一个有名的连队。这个连队在一个多月时问内,光用冷枪冷炮就打死敌人400多名,简直快够一个营了。敌人害怕得很,把他们占的山头叫做‘狙击兵岭’。这不是我们授予的称号,是敌人给他们的称号!”

  政委好像故意让郭祥思索了一会,又接着说:“可是,你们为什么就没响取得这样的战果呢?是积极性不高吗?不会,你不存在这个问题。恐怕还是打大仗的思想作怪,瞧不起这些‘小打小闹’。郭祥同志,你有没有这个想法?……”

  “有。”郭祥坦率地承认道,“我老是想,我们在这儿泡的时间不算短了,干脆把无名高地拿下来算了。”

  “哈哈哈 ”政委爽朗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思想。当然,无名高地要争取早一天拿下来。但是狙击活动也不能放松。我们要从‘零敲牛皮糖’这个总方针上好好领会领会 昨天我在师里开会,师长还特意叫我给你捎一句话呢!……”

  郭祥的耳朵又支棱起来,攥紧耳机问:“师长说什么了?”

  “师长说,前天他在你们友邻看地形,看到无名山的敌人送饭换岗都大模大样地走;有一个家伙还站在那辆固定坦克上向我方张望。师长对这件事很生气。他说,我们前面不是四马路,干吗让敌人大模大样地走?应当把他们打得像狗爬,把他们打到地底下去!”  郭祥涨红着脸,一时没有言语。政委在电话里问:“郭祥,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郭祥说,“政委,请你报告师长,我们坚决把敌人打到地底下去!”

  挂上耳机的时候,郭祥擦了把汗,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咳!现在这个形势,真是长江后浪催前浪,稍微不注意,就落后了!”

  “政委到底说些什么呀?”齐堆问。

  郭祥笑着说:“嘿,他这政治工作就是有两下子!你刚轻松一点,他就提出了新任务,叫你想骄傲都没有时间……快快,快去找指导员开支委会吧!”

  【第八章 又一个“狙击兵岭”】

  常言说,“响鼓不用重槌敲”。自从团政委点出三连的问题之后,郭祥就立时召开了支委会,首先对自己打大仗的思想进行了自我批评。接着对“怕捅马蜂窝”的思想,也捎带着给了几炮。随后经过研究,选出了本连的特等射手,组成了步枪组,机枪组,还有六〇炮和祖国新来的无座力炮合编的冷炮组,区分了地段,划分了责任。第二天,狙击活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大家都憋足劲,要向“狙击兵岭”看齐。

  果然不出所料,狙击活动遭到了敌人强烈的报复。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很疯狂了一阵。但是都被他们硬顶过去。郭祥还特意把无座力炮秘密运到前沿,敲掉了无名山上敌人设置的那辆固定坦克,狙击活动就更顺利地开展起来。无名山下的每一条大路小路,敌人出没的每一个场所,都受到狙击手们的严密监视。只要敌人一露头,就会猝不及防地倒在狙击手们的枪弹之下。真是把敌人打得晕头转向,屁滚尿流,偶尔出来一次,就像老鼠出洞一般。开始敌人还去拖死尸,死尸拖不回,还得赔上三个五个,最后连死尸也不拖了。当时,我们的快板诗人毕革飞,曾写过一篇快板,专门记载此事。诗曰:  狙击手,真活跃,你一枪,我一炮,不打死靶要打活目标。

  展开狙击大竞赛,个个都把战机找,敌人在工事一露头,叽地一枪应声倒。

  敌人出来拉尸首,又是射击好目标。

  你要愿意要尸首,我们负责给你造!零零碎碎吃喝你,最后把你全吃掉!

 

  在这场狙击大竞赛中,“创造杀敌百名狙击手”的口号,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青年战士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都想最先突破这个光荣指标。特别是那个16岁的小鬼杨春,简直着了迷。这匹刚刚戴上笼嘴的小马,在老保姆陈三得力的领导下,虽然进步不小,但是按陈三的说法,始终没有把他那种过剩的精力完全转化为建设的积极性。平时,不是到这个班偷偷拆卸机枪,就是到那个班摆弄别人的炮。这一下可好了,他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到这方面去了。每天天一亮,他把帽檐儿一歪,就抱着一支枪,伏在射击台上,用一双圆圆的猫眼搜寻着自己的猎物。有时候为了减小自己的目标,他甚至脱个光膀子,把帽子也染上黄泥,伏在交通沟沿上观察。远远看去,他那在庄稼地滚过的身体简直同黄黄的泥块没有两样。

  由于他这样不辞劳苦,今天打中三个,明天击倒五个,他的记录表直像响箭一般地直线上升。他本人也越打越上瘾,越打越来劲。每犬只嫌太阳落得早,只嫌天色亮得迟。就是夜间做梦,也不断地喊:“打中了!打中了。一边喊,手指头还在不断地扳动。选样,在一个月结束的时候,他的毙敌数已经达到58名,不要说在全连,就是在全营也遥遥领先了?有人分析说,他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戚绩,是由于他那精确的射击技术,确实不能否认,他从小就是一个玩弹弓的好手,到现在他那圆乎乎的小脸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疤痕,就是他的战友给他留下的光荣纪念!但是如果全面考察,他那善于捕捉战机的积极性,却是他克敌制胜的主要原因。例如他击毙的第30个到第33个敌人,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那一天,敌人对我对头天的狙击活动恼火透了,一早晨就来了四架敌机,在阵地上狂轰滥炸。

  这时候,大家都躲在洞子里防空,惟独找不见他,把郭祥和陈三急得什么似的。你猜他在哪里?他就在最前沿的山坡上,全身插满了松枝,伪装成一棵幼松,用跪射姿势屹立在漫漫的硝烟之中。因为平时敌人不敢露头,现在见他们的飞机正在施展威力,纷纷从地堡里钻出来观看,有的还鼓掌大笑。就在这时,小杨春举起枪来,叭,叭,叭,三枪打倒了三个敌人。吓得敌人又赶忙钻回到地堡里,这场热闹也没有看成。事后,郭祥责怪他说:“你这个家伙,怎么不防空呀?小杨春呲牙一笑说:“我要防空,还到那里去找这个好机会呀!”

  说到这儿,我们不妨揭破这小鬼的一件秘密。它甚至已经到了绝密的程度,以至使得料事如神的郭祥、工作深入的老模范以及朝夕相处的陈三都摸不清底细。

  那还是今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从祖国寄来了大批的“慰问袋”,小杨春也理所当然地分到了一个。这个袋子里装了几十块水果糖,还有一封短短的信。从信上看,来信人年纪很小,字迹稚嫩,一笔一画,像足刚会挪步的孩子,比杨春那打飞脚的字好不了多少。信上写道:

  亲爱的志愿军叔叔:

  我妈妈每天给我一分钱买糖。我没有吃,现在我给叔叔寄去。希望叔叔吃了我的糖,多打死几个美国鬼子!我要向叔叔学习,长大了,也要去抗美援朝。

  李毛毛当时,接到慰问袋的这位16岁的“志愿军叔叔”,不用说是颇受感动的。冈为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作为一个人民的战士:受人尊敬。他当时就在自己的小本上写了一首诗:

  慰问袋,六寸长,慰问糖在里面装。

  昨天我吃一块糖,糖儿对我把话讲:

  你吃糖,想一想,祖国人民的心意可记上?

  按照小杨春原来的计划,这糖本来是准备立功之后才吃的。但是,毕竟我们这位“志愿军叔叔”修养方面还有些不足,今天一块儿,明天一块儿,也就吃完了。只剩了个空空的小口袋还包在包袱里。这次支部号召“创造杀敌百名狙击手”,小杨春忽然想起这个慰问袋来,如果打死一个敌人,就把一枚小石于装进去,装满了 100枚,将来寄给这位小朋友,岂不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这样就暗暗下了决心。但是,这小鬼鬼心眼不少:一来这计划还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即使能完成,事先透露出去。还是会被人传为笑柄。他自己这样那样的“漏子”已经够多了,何必再给人增加一份谈话的资料呢?于是就把这事定为“绝密”一级,对人绝口不谈。只是在打死一个敌人后,才选一枚晶莹可爱的小红石子,乘夜深人静,悄悄丢到那个未曾见过面的朋友的口袋里。

  事物的发展过程总是曲折的。最初几天,他的冷枪不算得手,接着就跨入胜利的坦途,每天都可以打死一两个甚至两三个敌人。有天,这是多么值得回忆的一天,他竟然创造了打死五个敌人的最高纪录。应该说,连里给他分工负责的地区也是比较理想的;从无名山右后方到前面地堡的一条通道,是敌人每天往前边送饭送水、运输弹药的必经之路。那天中午,小杨春正光着膀子伏在交通沟沿上察看,从无名山后出来了三个敌人,前面一个人抱着碗碟,中间一个挑着大锅,后面一个人提着帆布桶。这小鬼颇有算计,他想,如果先打前面的,后面两个就会跑掉;如果先打中间的,两头的也容易逃脱。

  他仔细看了一下地形,第一个人的前面是一个较陡的山坡,跑过去有点费事;中间的那个挑了很重的东西,也容易收拾;只有最后那个回头跑很容易溜掉。主意一定,他就首先瞄准那个提帆布桶的。这小鬼的枪法确实高明,只听“叭”的一声,那家伙已经应声而倒。中间那个挑大锅的见事不好,仓皇回顾,究竟是往前跑还是往回跑,一时拿不定主意,等到他刚刚撂下挑子,小杨春的枪弹已到,他就打了一个趔趄,趴到他的大锅上了。这时候,前面那个敌人正在“哼哧”“哼哧”地往坡上猛爬,刚要爬上坡顶,被小杨春“叭”地一枪,就一个倒栽葱倒了下来,在山坡上打了十几个滚,滚到了山坡底下。

  小杨春料到敌人要来拉尸,就静静地等着。过了半个小时,敌人见没有动静,才从地堡里钻出二个人来。杨春故意不理睬他。等他们把尸体的脚套上绳子刚往回拉,杨春突然开枪,接连又放倒了两个,只剩下一个仗着脚杆子长跑回到洞里去了。杨春虽然不免有些惋惜,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哼着歌儿,选了五枚最好看的红石子,投到那个慰问袋里。

  但是,紧接着就产生了日益增多的困难。因为敌人的浅近纵深的每一条道路都被我控制起来,干脆不出来了。白天不换哨,不值勤,不送伤员,不拖死尸,甚至也不送饭,这一切都被迫地改在夜间进行。这时候,冷炮组及时地改变了手法,对敌人的必经之路,事前测好距离,实行夜间封锁。但是对于杨春这个步枪手却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心中暗想:“你把送饭改在夜间,这可以;但是你吃了饭不拉屎总是不行!”于是杨春就提前起床,专们封锁敌人的厕所。正好这厕所在一座高坡上。这天早起天似亮不亮,敌人陆续不断地从地堡里钻出来到厕所里去,杨春没有管他。单等敌人从厕所里出来,就一个一个地点名。有一个敌人刚钻进厕所就提着裤子往外跑,等到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坡,杨春就叫他一命呜呼了。光这一次就打死了敌人四名。事情传开,其他狙击手也纷纷学习杨春的先进经验。谁知这样一来,敌人连拉屎撒尿都用罐头盒子装着往外扔,这不能不说是朝鲜战场上的一种创造。

  看来,事情已发展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个神枪手,即使能百发百中,没有目标,又到哪里去射击呢?这不能不给杨春和他的伙伴们带来一定的苦恼。确实的,在狙击运动临近第-个月的末尾,也就是杨春把第95个红石子丢进小口袋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进货”了。

  在这关键时刻,郭祥来找杨春,一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笑着说:“小机灵鬼,怎么不高兴了,买卖开不了张啦,是不?”

  “你明明知道,还故意问我。”小杨春咕嘟着嘴说。

  郭祥摸摸他光着的小肩膀,笑起来:“都怪你没有学过辩证法嘛!一条道走到黑。你要敌变我变,高敌一着才行!”

  “敌人连拉屎撒尿都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不会想个办法引他出来?”

  这句话使杨春大大开窍。他在床上直翻腾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在他的交通壕里出现了一个草人,头戴军帽,身穿军衣,两条袖子在风里飘来荡去,潇洒自若,颇像一个大军官看地形的样子。他还专门邀请了罗小文做他的助手,在交通壕里掌握着这个草人,时而低一低头,时而挺一挺胸,装作向无名山贪馋地观看。而这个草人的主人,却依然光着膀子,歪披着黄泥帽,睁着一双圆圆的猫眼,悄悄躲在侧翼。果然,呆了不人一会儿,就从地堡里钻出一个人来,他首先探了探脑袋,看看没事,接着就又钻出了一个,架上了机枪。等到哒哒哒的机枪声还没有响完半梭,这两个可怜的生物已经倒下去了。这时候,就像连阴天忽然出现了明丽的太阳,许久不见的笑容,又出现在杨春那圆乎乎的脸上。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杨春正在搜寻猎物,忽然发现对面交通壕里站着三个敌人,都戴着明晃晃的钢盔。杨春不由喜上眉梢,正准备瞄准射击,觉得不对劲儿,定睛细看,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鬼东西也想学我哪!”他一面找他的助手罗小文向那几顶钢盔射击;一面在一侧静静地守候。果然小文的枪声刚响,一个敌人就露出头来,等他架好枪时,他的脑袋已经软软地搭在交通沟的沟沿上了。

  这时候,杨春的小红石子已经投到第98枚。可是,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巧,在只要两枚就要满百的情况下又被卡住。看来,敌人对我们阵地上出现的“大军官”一类,显然也丧失了兴趣。

  终于杨春忍受不住,在一个不眠之夜去找郭祥。

  “你是不是又开不了张啦?”郭样笑着问。

  “师长一天到晚说:‘把敌人给我压到地底下去!’现在可好,压是压下去了,可就是不出来了。”

  郭祥哈哈大笑着说:“那还是因为你不学辩证法嘛!把它压进去,还可以把它再抠出来嘛!”

  “抠出来?怎么就抠出来了?”杨春忽闪着一双猫眼,感兴趣地问。

  “你等着瞧!”郭祥眨眨眼,笑着说,“我保证明天八点钟以前给你抠出来,叫你打个痛快。”

  “你别说着玩了。”

  “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郭祥说,“一准的,至于说我把他抠出来,你打上打不上,那就在你了。”

  显然。郭祥是有准备的。当晚,他已经把两门无座力炮取下炮架,秘密地运到了前沿阵地,对冷炮组、机枪组和步枪组也都作了相应的布置。

  第二天拂晓前,郭祥又检查了一遍。天色刚一放明,他拿起五寸长的小喇叭嘟嘟一吹,两门无座力炮就向两个最近的地堡突然开火,连续打了三发,顿时,两座地堡存一团团黑烟里揭开了盖子,接着乱糟糟的敌人,就像蜂群一般钻了出来。有的向别的地堡跑,有的向山后跑。接着步枪组和机枪组的狙击手们也开了火。这些人都是本连的特等射手,弹不虚发,敌人顿时就倒下了一片。杨春一连几天没有开张,简直像个大肚饿汉遇到满桌的饭菜一般,撂倒一个,又是一个,一连就打死了五个。剩下的一部分敌人刚刚跑到山后,几门六〇炮按照事先测好的距离又向山后打去。两个地堡的敌人,大概剩下不了几个。等到敌人的炮火还击的时候,狙击手们早已进入坑道,在那里喝水抽烟了。

  郭祥一边卷粗大的喇叭筒,一边拍拍杨春光光的小肩膀,笑嘻嘻地说:“机灵鬼,怎么样?没有骗你吧!”

  杨春呲着牙笑了,两个小酒窝也显露出来。因为他正在盘算着要选五枚最美最红的石子儿,投到慰问袋里。多日来的愿望已经实现:他可以向他未曾见面的朋友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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