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二十)
魏巍:东方(二十)
【第九章 密计】
凤凰堡的建社工作受到重重阻挠,杨大妈不得不到县里求援。县里派农业科长来亲自监督这一工作。春忙过后,开了一个支部委员会,在会上农业科长狠狠批评了李能一顿。李能善于看风转舵,只好乖乖答应带头入社,而心里对杨大妈却是说不出的痛恨。回到家里,他变得像饿狼一样疯狂,屋里窜到院里,院里窜到屋里,一连摔了好几个红花细瓷碗,踢死了两只小鸡,还跑到槽上挨个儿地摸着他那两匹骡子一头骡驹,失声痛哭。一边不住地骂:“你个臭老婆子!我算毁到你手里了!”
地主谢清斋自从去年反攻倒算,造谣破坏,被大妈和小契送到县里,一连管押了好几个月,最近才放回来。表面上似乎老实了一些。并且从金丝的院子里搬了出去,住到村南三间普通的农舍里。可是这天,他忽然显得十分兴奋,迈着他的两只小短腿儿跑回家里,把他那穿着破缎子坎肩的瘦小的身子往躺椅上一仰,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哩?”谢家婆娘拐着两只小脚过来问他。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他摸了摸他的小兜兜嘴儿,仍然笑个不住。
谢家婆娘把大木瓜脸一扭,把她那一年到头老是耷拉着的肉眼皮微微一抬:“这是啥年月!你还有心花笑哩。”
“你沏壶荼去,我慢慢说。”谢清斋摆摆手,“用我那把小瓷壶儿!”
那婆娘虽然穷了,但服饰穿戴仍然和一般农民不同。她那已经秃了的头顶,并没有妨碍她把剩下的头发梳得溜光,还挽着一个乡下很少见的香蕉纂儿,秃顶的地方,抹了些锅底烟子,所以乍一看,仍然是乌油油的。她扭达到小柜那里,取出一把异常精致的小白瓷壶儿,有小酒壶儿那么大,续了点水端过来,谢清斋端详了那上面的山水和“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诗句,悠悠然呷了一口。
“你没给我续点茶叶?”他抬起头问。
“早就剩一点碎末末了,你还当是从前哩!”
“真他娘的!现在是一睁眼要什么没什么!”他恨恨地叹了口气,“要搁从前,我是要龙井有龙井,要雨前有雨前,连龙团珠、碧螺春我都喝得不爱喝了。”
那婆娘把肉眼皮一耷拉,不赞成地说:“就是有好茶叶,清肠寡肚的,你有啥香东西可消化的?……提起这个,我,我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攘死!”
“好好,不说这。”谢清斋呷了几口茶,把小瓷壶儿往桌上一放,“我对你说,现在可是有办法了。”
“办法儿,办法儿,一天价说,也没见你那办法儿在哪儿!”那婆娘冷笑了一声,一双小脚前站站,后退退,“年上刚拿回咱们一个簸箕,一个小红柜儿,就让人家卡住脖子坐了几个月官店!差点儿没把脑袋给赔进去。”
因为她那双小脚儿老是站不稳,就干脆回到炕上盘着腿儿坐着去了。
“那事儿我是办得太性急了一点儿。”谢清斋笑了一笑,“那时候,我看美国人过来,也就是三两个月的事儿,也就没有稳住定盘星儿。没承想他们硬叫顶回去了。这就叫忙中有错儿。依我看,办法得改。现在我给你说,好机会可是到了。”
“什么机会?”
“过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他们窝里反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谁们?”
“还有谁?大能人和臭老婆子呗!他们为成社闹翻天了。大能人说:‘有她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 ”
谢家婆娘的大木瓜脸出现了一丝笑意,把下垂的眼皮翻了翻,可并没有翻起多少:“这是听谁说的?”
“你问这干吗?”谢清斋瞪了女人一眼。
婆娘又转过话头:“你倒是想咋办哩?”
“咋办?”谢清斋在躺椅上忽地坐直身子,小眼里迸出恶毒的凶光,“我看,得首先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李能也不是个好东西!”婆娘咬着牙说,“土改时候,他也斗得咱们不轻!”
“对,对,”谢清斋一连点着他的小脑壳说,“可是,那坏根儿还是在臭老婆子那里。这共产党跟共产党也不一样,有人吃硬,有人吃软,这死东西软硬不吃,是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死共产党!我觉着在别人手里,还多少有点活泛气儿;她那两个眼盯着你,叫你浑身发毛,气都喘不过来。你想想这些年,咱们哪一天不吃她的亏,背她的兴!”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儿,“咱想法儿把大能人拉过来,就能借他的手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婆娘把嘴一撇:“你说得容易!”
“依我看,也不甚难。”他摸着几根稀零零的黄胡子轻蔑地一笑,“这大能人你别看他咋呼得凶,他这种党员儿不过是红萝卜——红皮白心儿。你瞧他这几年闹了个小家业,一听成社就慌了神了。还搂着他的骡子哭哩,说他那‘阶级兄弟’要吃他的‘肉疙瘩户’!哼,咱们谢家以前是什么家业,土改那时候我也没像他这么慌过。叫我说,这是活该!土改那时候,你光顾的分东西哩,你斗得那么起劲儿,你就没想想我这个‘肉疙瘩户’!这回也该你尝尝这个滋味儿了。”他仰在躺椅上,哈哈笑了一阵,又坐起身子说:“这共产党就是怪。吃了饭没事儿,他就撮摸斗争。不斗这个,就斗那个,看谁的生活冒了点尖儿,就慌着把你掐掉。反正他是要弄得没穷没富才行。那世界上,有君就得有臣;有上就得有下;有人骑马,就得有人喂马;有人坐轿,就得有人抬轿。要光是骑马坐轿的,那谁喂马抬轿哩?没穷没富还成个啥世界?……好,我正愁着没法儿,这一下他们窝里反了。这才是东风自与孔明便咧!”
“你倒是想起了啥法儿?”婆娘微微抬起眼皮。
“这法儿是一试就灵。”谢清斋奸笑了一下,“他大能人再能,我叫他往西他就不能朝东。就看这法儿你肯不肯用了。” “我?”婆娘吃了一惊,“我有啥本事?”
“咳咳!”他又是一笑,“你们女人的本事可大得很嘞。”
“你,你……”那婆娘抬起眼皮骂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还叫我去勾人哪?”
谢清斋哈哈大笑,连忙说:“把你丢到十字街儿也没人要!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是,是咱那闺女俊邑。”
那婆娘一听急了,跳下炕,指着谢清斋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说什么?她是我的亲闺女,也是你的亲侄女,她个黄花幼女,你就叫她去干这事!你倒是安的什么心哪!嗯?”
“你。你听我说……”
“去你的!”女人不许他还口,“自你哥死了,你跟我不清不白的,闲话就有几大篓了,你,你还要……?”女人说着,呜呜地哭起来了。
“嗳嗳,你声音小一点儿嘛!”谢清斋长长地叹了口气,往躺椅上一仰,“人说,这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真一点儿不假。”
“你见识长!”女人倚着炕沿,一面垂泪,一面反驳道,“反正你把我闺女送给个穷小子我就不干。我这闺女就不说是龙生凤养,也不是那般小家子女。找不见合适的,我就叫她等着。等我们家老大他们打回来再寻人也行。”
谢清斋叹了口气说:“你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呢!我不是要她结婚,我是要她去……”
“要她去勾人,是不?”
“真是!干吗要说得这么难听!”谢清斋把头一歪,“《王司徒巧施连环计》你听说过没有?《昭君和番》你听说过没有?没有,是吧!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这都是上了书的,是古已有之!我就不懂这有什么不好。闺女还是你的闺女,又少不了一块儿!”
女人更有气了,把眼一瞪:“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叫俊邑等着,一直等到我们家老大打回来。”
谢清斋也有些急,但还是耐着性子,赔着笑说:“你他娘的,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你那脑子就不会拐一点弯儿。等!等!可你倒等得着哇!老蒋天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喊得倒响,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我也看透了,美国要不出兵,不起世界大战,怎么也是小行。可美国人又没出息,手里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又是原子弹,你眼巴巴地等着他,倒让人家三戳两打地就推回去了。弄得我白白地坐了几个月官店!你,你瞧我这身上瘦的!”
他说着把他的破青缎子坎肩掀起来,让那婆娘看,又一连长叹了两声:“等!等!谁都让我等!我不是不愿等,我是不能等,我是法等呵!他们躲到台湾怪美,说大话也不费劲,说小话也不省劲,话专挑好听的说;可我是天天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一个不经心,多说一句话,就会立刻挨一顿臭骂:‘这个老地主,又不老实哩!’说不定马上会飞来杀身之祸。我出一回村,也得向那些毬干部请假;我串一趟亲,也得向那些毬干部报告;我说一句话,还叫我坦白坦白我的思想活动。我,我,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我是在爬刀山哪!只要稍微松松手,就会掉下来,落个粉身碎骨!我,我,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叫我等着。等他们反攻回来,别说人,连咱们的骨头早就朽了。” 那婆娘蔫不唧地沉着个木瓜脸靠在那里,不言声了。
谢清斋神情激愤地站起来,把他那瘦小的躯体移动了几步,教训道:“哼,你这个妇道,我的话你还不爱听哩。”他用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瓜儿,“你懂不懂,我这个地方儿比你明白!你光想害了你闺女,你就不撮摸撮摸我这里面的意思。跟别人说话是一点就透,要给你说话,就非露个底朝天不结。让我告诉你:这大能人只要上了手,头一步,就可以把那臭老婆子除了;只要把臭老婆子赶下台,紧接着第二步,咱就可以改变成分;成分一改,把咱这地主帽儿一摘,接着第三步,咱那俊色就可以入团入党,入了团入了党,第四步不就可以当干部么?只要当上了干部,就是老大他们不打回来,不又是咱们的天下了么!你别慌,到了那时候,咱就可以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办事了。凡是斗争过咱们的穷小子,你看我一个一个地收拾!我给他们戴上反党分子的帽子。叫他们死了也没个地方喊冤去!你就等着瞧吧!”
说到这里,紧紧地闭起了他那小兜兜嘴,嘴角下垂,眼里又射出一股凶光。
那婆娘的肉眼皮这次略微抬得高了点儿,带着惊讶赞服的神情瞅了瞅他。沉了一会儿才说:“那,那……勾人的事儿也不容易。” 谢清斋刚坐回到躺椅里,一听这话,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不容易!哈哈……”他边笑边说,“叫我看,你要勾他,这一百个男的,有九十九个半搁不住劲儿。”
好半晌,他才停住笑声。
“给你实说吧。我这主意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又笑了一笑,“有好几回,我瞧见大能人一个劲儿地瞅咱们俊色,跟他娘的看见鲜鱼的馋猫似的,再说,他跟他老婆关系也不强。这事儿我早就研究了好多天了。”
“你他娘的也不是个正经东西!”
那婆娘骂了他一句,两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了。
在笑声中,突然听得窗棂上有人“砰砰”地敲了两声,两个人吓得面如土色。谢清斋在躺椅里索索地颤抖起来。
只听外面说:“好哇!你俩好狠心哪!”
接着风门吱哑一声,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这姑娘虽然长得不算十分出色,但身材苗条,衣服格外合体,尤其两条细长的辫子,结着粉红色的丝带,给她增添了不少的艳丽。她把提着的书包往炕上一掼,就咕嘟着嘴坐在那里。
“我的老天爷!你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谢清斋长长地吁了口气,走上几步,笑着说,“俊色!刚才的话,你听见啦?”
俊邑把脸一扭:“反正让我嫁个穷鬼不行!”
“穷鬼?哈哈,现在只有穷鬼才是好成分哩!”谢清斋挖苦地一笑,“何况,人家早就是凤凰堡的首户了,现在比你还穷?”
俊邑又把脸往那边一扭:“人家有媳妇你不知道?”
“有媳妇没媳妇有啥关系!”谢清斋哈哈一笑,“我要是个女的,笑上三笑,要不叫他跟那个黄脸婆打离婚,就算我姓谢的没有本事!”
俊邑把辫子一甩站起身来:“不管怎么说,反正你没有为我着想。我爹死得早,我们娘儿俩跟着你,没想到你这么逼我。叔,你要再这么逼我,我就离开这个家!我死我活,你就别管了。”
俊色说着就往外走,谢清斋岔开步把她拦住,厉声说:“好哇,你还给我颜色看哩!人家天天骂你是地主崽子你也不恼,骂你是财主羔子你也不应,动不动查你的成分,查你的思想你也不恼,当叔的说你一句,你就恼了。你说我没有为你着想,你昧良心哩。我过去买房买地,人家说是搞剥削哩,就说是剥削吧,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谁?这会儿我一天到晚思前想后,劳心劳神,人家又说是反攻倒算哩,就说是反攻倒算吧,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准?现在眼看黄土已经埋到我的脖子这儿了,我已经闻到土腥气了,就是受罪还能再受几天?我不是全为了你们吗,倒红口白牙地说没有为你着想!可是看看你,你平常说要为你爹报仇,叫你去干一件小事,你就不愿去了。你爹天天夜里给我托梦,说‘兄弟呀!兄弟呀!我的仇你们啥时候才给我报哩!’我一醒就是一枕头眼泪。我还当孩子们有出息哩,不承想你早就把你爹的仇忘了……”
说到这里,谢清斋用双手捂着他那个皱折重重的瘦脸,歪到躺椅上,张着老婆嘴呜呜地哭起来。又边哭边说:“你们娘俩有本事,你们享你们的福吧,反正我是活不长了……”
那婆娘也泪涔涔地走上前来劝解说:“他叔,孩子年轻不懂事,有话你只管说,你哭啥哩!”
“我说?我可说得了哇!”他边哭边说,“按你们说,俊色不是亲的,我才往火坑里推她。家骥那孩子可是我亲生亲养的吧,我不是把他派到朝鲜去了吗!在共产党窝里干勾当儿,又是火线,比这不危险吗?你们说话可不要屈心!”
俊色傻呆呆地坐在炕上,沉了半晌才为难地说:“我也没说一定不去,可这样的事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哪!”
谢清斋听得俊色的话有了活气儿,连忙止住哭声,擦擦眼说:“这才是孝女哩!只要你乐意,那办法好说,你同你娘商量商量就知道了。”
这时候,在谢清斋像核桃皮一样的皱脸上,又恢复了刚才得意的笑容。
俊色的神情平静了许多,走到她叔身边悄声地问:“我哥到了朝鲜有消息吗?”
“没有,没有,”谢清斋神秘而又得意地说,“不过,他是很会抓机会的。”
【第十章 临津江畔】
4月,临津江北,大军云集。
这是又一次新的大战役——第五次战役的前夕。也是志愿军战士们在朝鲜度过的第一个战斗的春天。东风吹来。一阵暖似一阵,那一树树的杏花、桃花、苹果花、梨花,在朝鲜人的茅屋前、古井旁,以至被炸毁的断墙边,依然开得很好。那漫山遍野的金达莱,就更不用说了。战士们的情绪,也正像这些耀眼的花朵一样,在“一夜催开花千树”的东风里,显得闹嚷嚷的。
至于说我们的主人公郭祥,恐怕还得加上一个“更”字。他在后方医院里经过了那么长难捱的日月,现在既然鸟儿出笼,鱼儿入海,还不好好地“干一场”吗!再加上后续兵团源源到来,确实令人兴奋鼓舞。当他随着部队向前开进的时候,一路上看到有多少部队呀!真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人欢马叫,整个的公路就像汹涌的江流一般。这些新来的小伙子,个个生龙活虎,虽然背着很重的东西,仍然昂首阔步,恨不得一步跨上战场。郭祥心里暗暗赞美,一路上不断地同他们打着招呼:“同志们,哪一部分的呀?”对方也笑嘻嘻地回答:“胜利部的!”再不就是:“黄河部的!……‘长江部的!……‘珠江部的!”郭样心里说:“好,你保守秘密吧,我也不问了,反证你是从鸭绿江那边来的,不久咱们战场上见。”
郭祥的连队,同样因为补充了许多新战士而显得生气勃勃。这些新战士全国各地都有,而独以四川省为多。这些四川兵,一个个全是小墩实个子,特别地能吃苦,能爬山;而且觉悟高,动不动就说:“我是经过剿匪、反霸来的!……”“我是经过土地改革来的!”郭祥真是从心眼里喜爱他们。而他们也同样地喜欢郭祥,见了他总是笑嘻嘻地问:“连长,什么时候有任务呀?”“连长,战役什么时候才开始呀?”郭祥总是凭着老兵的预感和老经验回答:“快啦!快啦!”一说“快啦”,这些战士就高兴得跳起来,好像他们的连长是什么总参谋部的决策人物。
终于,在战士们的渴盼中,部队从集结地向前挺进了。经过连日行军,到达了临津江边。
这时,却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件。
这天午夜,郭祥正在茅屋里熟睡时被推醒了。他一骨碌坐起来,睁眼一看,老模范像是刚从外边闯进来的样子,鞋也没脱,一面喘气,一面对着他的耳朵悄声地说:“出事了!”
郭祥不由得眉毛一耸,摸了摸他的驳壳枪。
“教导员刚把我叫去了,”老模范说,“军部文工团的一个团员,把一个参谋打死,抢走一份机密文件,不知道跑到哪里。军部通报,要求每一个前线部队都要加紧盘查。”
“这事是几点钟发生的?”郭祥寻思着问。
“黄昏以后,可能在八九点钟。“
老模范接着叙述了关于这一事件的较为详细的情况:军部的一个参谋,带着一个通讯员到师里送作战文件,临出发前,一个文工团员和他同路。走到一个偏僻去处,这个文工团员忽然说他肚子疼,接着就倒在地上打起滚来,爹呀妈呀地乱叫,要求通讯员到附近的部队去请医生。参谋信以为真,就答应了。等通讯员请了医生回来,看见参谋倒在血泊里,胸口上中了好几粒子弹,头也被砸烂了。参谋的秘密文件、通行证和手枪全被劫去。通汛员向前追了好远没有追上,才回来做了报告……
“也忒麻痹了!”郭祥咕哝了一句,然后揭开雨布,推开门,抓过他那双粘满黄泥的胶底棉鞋,一面穿,一面问:“这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没有?”
老模范说:“通报上讲,是个矮矮个子,瘦尖脸,戟着个黑边眼镜,围着条花围脖儿。叫谢……谢福畴……”
郭祥的脑海里啦刻浮现出那个尖嘴猴腮、脸带三分笑、经常从眼镜边上看人的丑恶的形象来。他不由地把大腿一拍:“就是他!”
老模范不禁一愣,说:“呵?你认识他?”
“我在医院里见过他。”郭祥说,“那时候,我就看他很有点像是谢家地主的小子谢家骥,可是这小子从小就在北京上学,好多年不见了,不敢认。我还盘问过他一次,问他原籍是哪里人,他说他祖祖辈辈都是北京人。我看他的样子有点慌,形迹确实可疑,我就写了一封信给文工团,要他们查查。要不就是信没有寄到,要不就是他们忒麻痹大意了。他现在叫谢福畴,你听这个音,不是要向我们‘复仇’么?”
郭祥说话间,把鞋带、腰带都系得紧紧的。把两个通讯员也喊起来。在黄昏的烛光下,他取出一条明晃晃的驳壳枪子弹,哗地一声全压在弹槽里。
“我先到前边哨位去看看。只要口子把住就有办法。”
郭祥说着,跨出门去,两个通讯员紧紧地跟着他,穿行在窄窄的山沟里。
夜很静,只有敌人的夜航机在天空不死不活地哼哼着。
他们约摸走了20来分钟,来到本连最前面的哨位上。这里有一个班,正好卡在沟口。前面不远处就是临律江了。郭祥询问了战士们,战士们都说黄昏以后没有人在这里通过,才放下心来。
郭祥向战士们交代了任务,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一切。江对岸的敌人,每隔十分钟左右就打几发照明弹,照得江水白茫茫的,照明弹熄灭,夜色就显得更加浓黑了,恐慌的敌人,还不时地扣一两梭机枪,红色的曳光弹在江面上划着弧线,嗤嗤地落在江水里。
几个小时过去了。启明星已经在东方升起。郭祥心中想道:“只要今夜跑不出去,就好办。”正寻思间,忽然见一个黑影从北面急匆匆地走来,郭祥立刻掏出驳壳枪机警地等待着。等那黑影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老模范。他对郭祥摆了摆手,叹口气说:“回去吧!已经跑了。”
“你说什么?”郭祥一惊。
“晚了。”老模范说,“刚才电话通知,在我们出来以前,他已经化装成侦察员,从另一个口子混过去了。”
这时的郭祥,紧握着枪把,默然望着对岸,心里恨恨地说:“谢家骥!你跑吧!你复仇吧!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这伙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统统消灭!”
【第十一章 溃灭】
第五次战役,终于在4月22日下午5点30分开始了。
当手表上的分针,刚刚指到6字,红色和绿色的信号弹霍然腾空而起,接着挂满了临津江北岸的上空。几乎是在同时,我方的大炮像怒涛一般轰鸣起来。对面陡峭的江岸上,一排一排像小坟包似的地堡,在金黄色的斜阳中,刚才还看得清清楚楚,顷刻之间,全笼里在滚滚的黑烟里。
“好呵!打得好呵!”等待冲锋的战士们跳起脚欢叫着。
炮兵们今天特别来劲。头两次战役,敌人跑得快,他们没有赶上。第二次战役炮弹少,又打得很不解气。再加上步兵们的一些闲话,是够叫人窝火的。现在好了,他们满腔的怒火全发泄出来了。
不久,敌人的大炮也还击过来。炮弹落在江这岸和江心里。一条江水顿时波浪四溅,掀起一个个高高的水住。敌人的战斗机和轰炸机也接着一架一架出现,沿江轰炸扫射。顷刻之江,江两岸宽阔的山谷里,火焰腾腾,硝烟弥漫,就像起了大雾一般。
1951年元旦,突破临津江的那次战役,郭祥没有参加上,已经够遗憾的。这次,他的劲憋得特别足,想把突破任务抓到手里。可是,事与愿违,没想到整个团都作为预备队放在后面。这位一向自称“突破口的干部”反而被扔到炮兵后面来了。
前面不远就是一个炮兵阵地。他看见这些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把破棉衣扔到一边,有的穿着衬衣,有的穿着背心,光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膀子,抱着炮弹,汗也顾不得擦,一个劲地往里面装填。炮班长们抖着小红旗,扯着嗓子喊:“为保卫祖国——开炮!”
“为朝鲜人民报仇——开炮!”
“为毛主席增光——开炮!”
尽管敌人的炮弹不时落在附近,弹片和土块雨点般地落下来,他们就像没看见似的。只要炮弹不落到炮上,他们就一个劲儿地打出去,打出去!在所有的兵种里,郭祥最乐意干的还是步兵,但此时此刻却羡慕起炮兵来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陡然间,在我方阵地上空又腾起了三颗灿烂夺目的绿色信号弹。接着是两挺重机枪把红色的曳光弹交又着射向空了中。一刹那间,远远近近都响起了冲锋号声。冲击开始了!千万个战士从战壕中一跃向起,发着喊声,扑到滚滚的江水里。借着炮火的闪光,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在急流中前仆后继地冲击前进。
时间不大,对面黑黝黝的江岸上,闪动着密集的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有一支部队已经占领了滩头阵地。一小时之后,对面的黑云岭上,接连飞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以它诱人的彩色告诉人们:敌人的防线被冲开了缺口。
正像战争中经常会有的变化那样,主要方向可以变成次要方向,次要方向也可以变成主要力向。郭祥所在的这个师,本来担任佯动,现在却首先突破了。
师里命令:作为预备队的这个团,立即渡江扩大战果。
郭祥率领他的连队,飞步赶到江边,奋身跳进齐腰深的江水里。虽然江水冰冷刺骨,没有一个皱眉头的。郭祥心中暗暗高兴。到了江心,江水已经渐渐漫过人的胸脯。霍然,一个炮弹落在近处,激起的水柱像瀑布一般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灌到人们的脖子里。有的人被冲倒了。郭祥一抹脸上的水珠,骂道:“你疯狂吧,看老子过了江再说。”他挥着驳壳枪,高声喊着口号:“同志们!跨过江去就是胜利!”跌倒的战士又爬起来,高举着他们的枪支继续前进。
过了江,人们爬上一丈多高的江岸。这里,座座倒塌的地堡还冒着熊熊的火苗;战壕里和平地上到处是敌人横七竖八的尸体,破碎的军衣冒着烟,发出一阵阵焦煳的气味;不远处有几辆被击毁的坦克,履带断落住地上,长长的炮筒呆呆地指向北方;有一辆小吉普向南侧着身子歪倒在小沟旁,主人不知哪里去了,马达声还嗡降嗡隆地发动着。
部队沿着黑云岭的山脚,向左拐进一条狭窄的山沟。这里林木茂密,有好几处树林着火,陈年的残枝败叶,在地上堆了很厚一层,也冒着烟燃烧着。人们绕着火在山坡上蜿蜒地行进。
拂晓时分,部队正在行进中,听到前面有人用响亮的声音问道:“上来的是几营呀?”
郭祥一看,师长披着军大衣,坐在路旁一块大青石上。旁边站着几个参谋。警卫员牵着马。
郭祥立刻跑上去打了个敬礼,报告说:“是一营。”
“哦,是郭祥呀!”师长笑着说,“你这个‘突破口的干部’,这回也落到后边去啦!”
“首长不给任务嘛!”郭祥咕嘟着嘴说。
“那是不到时候。”师长笑了一笑,“快把你们营长和各连干部找来,我等你们老半天了。”
不一时,营长孙亮和各连干部到齐。师长亲自带他们爬到山坡上,用手向西面山下一指:“你们看,这就是现在的情况。”
大家在苍茫的晓色里,往山下望去,江两岸仍然烟火弥漫。右翼进攻部队虽然突过了临津江,但都在江南滩头阵地上趴着,正遭受着敌人炮火的压制,不能前进。
“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好事。”师长指指西边的敌人说,“现在美军正向汉城败退,留下这个傻瓜英二十八旅担任掩护。他们在这里硬顶,就说明我们还有歼灭他们的可能。”
师长说着,叫参谋把地图铺在草地上,指着英二十八旅后面的七峰山说:“你们要赶快迂回到这个地方,把这个口子卡死,争取把他们彻底消灭!”
大家的脸上,立刻允满了笑意,刚要离开,师长又叫住他们:“这次发下去的反坦克雷,都带上了吗?”
“都带上了。”孙亮说。
郭祥眨巴眨巴眼说:“全连才发了十个!”
“那就节省着打嘛!”师长把手一挥。
正像人们说的,“打过三八线,凉水拌炒面”,每个人解开炒面袋子,吞了几口炒面,喝了半壶凉水,就又继续前进。这时大家的棉衣还是湿漉漉的,晓风袭来,就像披着冰甲。但是人们为新的胜利鼓舞着,这些似乎早就忘了。
天刚过午,就插到了七峰山。这是一条不过三五十米宽的窄山沟,两旁耸立着七座险恶的山峰,紧紧夹着一条二级公路。贴着公路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村边是一片树林。林中还有好几棵参天古柏。孙亮查看了地形,就把队伍布置在七峰山上,并命令郭祥的连队伸出一个排,伏在树林里。
郭祥亲自带领这个排在树林里挖战壕。刚挖了不到半人深,就听见北面由远而近传来一片嗡隆嗡隆的马达声。
“是坦克!”郭祥把手里的小铁锹一扔,对排长疙瘩李和全排大声喊道,“准备战斗!”
话音未落,北面山梁上已经露出一辆草绿色的重型坦克。它翘着长长的炮筒,大模大样地沿着公路从山坡上奔驰下来。那隆隆的巨响,震得地面的小草都微微颤抖。
“报告!我先去炸!”
郭祥一看,爆破组里跳出一个四川来的脸色红红的新战士,他提着两个反坦克雷,跃出战壕就冲上去了。
坦克哗哔地向他射来一串子弹,他一时心慌,距离坦克四十多米,就把反坦克雷投出去了。轰隆一声,只在坦克前面掀起一团浓烟。说话间,坦克已经嘎嘎地来到面前,他把手臂一挥,这一次又用力过猛,投到坦克后面去,。
郭样正安排第二个人去炸,坦克已经加快速度从公路上驶了过上。轻重机枪打了一阵,在坦克上就像敲小锣似的,只不过为它送行罢了。
新战士跑回来,满脸通红,眼里含着泪珠,难过地说:“我没有完成任务! ……”
“把两个反坦克雷也报销了。”不知是谁还低声地咕哝了一句。
不用说,郭祥也很懊恼。十个反坦克雷,已经少了两个。要搁过去,他一定会说:“你是怎么搞的!”可是想到老模范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劝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秦德让,没有什么,看下次的!”
接着对全排大声说:“大家沉住气,不要慌!不见兔子不撒鹰,爆破手一定要接近了再打!”
郭样最善于掌握战士们的情绪,儿句话就使新战士们的情绪稳定下来。
说话间,北面山粱上出现了第二辆坦克,上面坐满了戴着钢盔的步兵。这辆坦克还装置着广播器,一边向山坡下开动,一边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中国士兵们!跟我们到汉城去吧!那里有姑娘等你……”
“打这个狗日的!”郭祥大声喊道。
说着,他顺手从通讯员手里夺过一支冲锋枪来,瞄准坦克上的步兵,哗哗地打了一梭子。轻机枪接着也开了火。眼瞅着那些步兵从坦克上纷纷滚落下来。但坦克仍然继续向前开进。
“这个大家伙,要是再炸不住,对战士的情绪就有影响了。”郭祥在心里掂量着,正要派一个老战士去炸,只见班长花正芳晃了晃手里的反坦克雷,用恳求的声音说:“连长,叫我去吧!”
郭祥点了点头,说:“小花子!可要接受上次的教训哟!”
花正芳从壕沟里跃出,像一只小燕子似地迅速接近了坦克。手起弹落,轰隆一声巨响,坦克呼地蹿出一大团紫红色的火焰,顿时燃烧起来。坦克没有滚出几步远,就停住不动了。
“打中了!打中了!”战士们高兴得跳起脚喊,大家的情绪也像这红色的火焰一样呼地一下全起来了。立时有两个新战士跑过来说:“连长,下次我去吧!”
“下次我去吧!”
郭祥见大家的情绪起来了,心里甚为高兴,立时笑着说:“慌什么!坦克有的是,多着哩!”
紧接着从山梁上下来了第三辆重型坦克。坦克上满载着步兵。看来开这辆坦克的家伙技术高超,也比较沉着。它在山坡上略微停了停,似乎看了看形势,接着就一面打炮。一面打机枪,凶猛地扑了过来。看看接近了着火的坦克,它突然把车头一转,下了公路,想从稻田里冲过去。由于转得过猛,开得又快,一下子把坦克上的步兵全甩下来了。郭祥他们乘势一阵猛打,惊慌失措的敌人,已经忘了抵抗,只顾往坦克上乱爬。可是开坦克的家伙,根本不管这些,一个劲儿地往前猛跑。有好几个敌军步兵被轧断了腿。还有一个正在坦克的前面伸着手往上爬,忽然一声惨叫,坦克从他身上轧了过去。可以看到,他的整个身子被轧到污泥里,与地面平了,活像一幅照片上的平面像。只是头了的一撮黄毛,翘起在地面上,想是被坦克的履带挠起来的。
由于这辆坦克速度过快,眨眼之间,已经开过去了。大家就追着在后面猛打。一心想抓俘虏的傻五十,愣呼呼地跑到最前面,敌人一个步兵刚刚攀上坦克,就被傻五十抱住了腿,想把他抻下来。那个家伙死抓住坦克不放。疙瘩李擎着一个反坦克雷,想打又不敢打,急得什么似地连声叫道:“傻五十,快撒手!快撒手!”
傻五十撒开手,不满意地往后看了一眼,疙瘩李的反坦克雷已经飞了出去,坦克立刻蹿出一大团火焰。驾驶这辆坦克的家伙似乎还不甘心,又带着火跑了一阵,终于吭吃吭吃地卧在那里不动了。
越过山梁的第四辆重型坦克,上面的人特别多,一层一层爬得满满的。郭祥他们用机枪一打,一个军官模祥的胖家伙,立刻跳下来,喊了句什么,接着步兵纷纷跳下坦克,向着树林子冲了过来。说话间,敌我相距只有十几米左右,郭祥喊了一声:“打呀!”立刻站起身子端着冲锋枪猛烈地扫射着。大家全从战壕里站起来了。双方面对面地猛烈对射起来。刚才一心想抓俘虏没有得手的傻五十,这时不知怎的,一眼瞅准了这个胖军官,抄起一把小圆锹就迎了上去。那个胖军官见他来势凶猛,举着手枪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枪没有打中,傻五十已经扑到了他跟前,举起铁锹猛劈过去。不想旁边有一棵两搂粗的大树,那个胖军官一闪身子躲到大树后面去了。傻五十劈了个空,气更大了,就绕着树追。两个人围着大树转了好几个圈子。傻五十急中生智,猛地调转头来,那个胖家伙躲闪不及,被傻五十一锹劈下了半个脑袋,噗通一声,像个大口袋似地倒在地上。 冲过来的敌人,大约被打死了一半,剩下十几个见事不好,掉过头向小村子跑去。 这时,停在那里的第四辆坦克,也掉头想跑,被几个战士追上去炸毁了。
郭祥正准备派一个班,去消灭逃到村子里的敌人,齐堆走过来说:“我看搞点政治攻势吧,好抓几个活的!” “对!你不提我倒忘了。”郭祥点了点头,一面扶著额头想了一下,问,“那个‘缴枪不杀’怎么说?什么诺哈姆?” 罗小文立刻接上说:“哈罗!葛弗阿普,诺哈姆!(Give up,no harm!)”
“对!就是这!”郭祥说,“小罗,你就领着喊吧!”
小罗立刻把两手圈成个喇叭简,用尖尖的声音喊起来。大伙也跟着喊:“哈罗!葛弗阿普,诺哈姆!”
“哈罗!葛弗阿普,诺哈姆!”
这一喊,果然有效,时间不大,就从向南的窗口里伸出一面白旗,白旗反复摇摆着,有一个重浊的声音传过来:“图——向!(投降)……”
“图——向!(投降)……”
大家都很惊奇,纷纷说:“他们怎么还会说中国话呀?”
郭祥笑着说:“这有什么稀罕!谁要跟中国打仗,首先就得学会这两个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俘虏们一个个低垂着头走过来,一面用惊惧的眼光偷看他们,一而不约而同地往下摘手表和大金戛子,抖抖索索地托在手掌上……
大家立刻摇手拒绝。
俘虏们互相看了一眼,又用惶惑不解的神情注视着战士们。仿佛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在面前站着的,真是一支无法理解的奇怪的军队!俘虏中有一个40来岁的老兵,佩着下士军衔。他的手臂被打断了,用另一只手托着,显出十分痛苦和疲倦的样子。他看见近处有汪泥水,一屁股坐下,伏下身子就喝。郭祥制止了他,叫一个战士把水壶递过去。他一气就喝了半壶多,送还水壶时感激地望了战士一眼。郭祥又连忙找卫生员给他包扎伤口。俘虏们紧张不安的情绪渐渐消失。
这时候,郭祥正要指定人把俘虏带下去,突然头顶上哇地一声,一架喷气式战斗机贼一般地掠过去了。接着又是一架,两架,三架,围着山谷盘旋起来。俘虏们十分惊慌,有的立刻卧倒,有的乱躲乱藏。
郭祥忽然灵机一动,指指飞机,对齐堆说:“你看,能不能叫俘虏们发挥点作用?”
齐堆眨巴眨巴眼,笑着说:“我看行咾!”
于是,郭祥立刻叫通讯员把后边阵地上的文化教员李风喊来。这位高个子戴着眼镜的大学生还真有两下子,马上就同俘虏们嘀里多落地讲起来。俘虏们欣然同意。有一个俘虏取出一面英国国旗铺在稻田里,其余的人站在旁边。飞机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举起帽子向空中摇晃着。时间不大,几架敌机就转到别的地方嗡嗡去了。
这时,从山梁上过来的第五辆、第六辆坦克,也都被战士们用反坦克雷击毁。紧接着又驶过来第七辆。这辆坦克与众不同,不仅高大得出奇,而且凶神恶煞似地,一面走,一面向外喷火。公路旁边的几间房子,阵地前面的草地和灌木丛,顷刻之间都熊熊地燃烧起来。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反坦克雷一颗也没有了。郭祥显然有些着急,高声问道:“同志们!谁要这个大功?”
一时无人答话。在这紧急时刻,只见齐堆胳肢窝夹起一个大炸药包,不慌不忙地说:“连长,这回你可该还愿了吧?”
郭祥连声说:“行,行,你去。”
这齐堆不愧是个老兵,他没有从正面去,三脚两步窜到小村子里,然后惜着房子冒出的浓烟,从背后迅速地接近了坦克。接着一个腾身就攀了上去。这时,坦克还继续喷着火,车身也摇摆得很厉害:只见他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坦克,一只手安好炸药包,用嘴咬着拉了火,一纵身跳了下来,滚了几个滚儿伏在地上。顷刻问,火光一闪,像响了一个大炸雷似的,整个坦克喷出几丈高的火焰燃烧起来。
阵地上顿时腾起一片欢呼声。
天色已近薄暮。这条山谷本来就窄,加上火盛烟大,强烈的汽油味和硝烟味,呛得人直打喷嚏。坦克上的火焰跳跃着,飞卷着,红通通的,在暮色里显得更加耀眼了。
北面的枪炮声,也一阵紧似一阵,像潮水一般由远而近直压过来。看来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了。
这时,由两辆坦克作前导,一大群黑压压的步兵从北面溃逃下来。
郭祥指挥轻重机枪和六〇炮一阵猛砸,坦克停住,那群黑压压的步兵惊慌失措地散开,卧倒在稻田里。
郭祥心中想道:“这回来的人多,如果硬冲,免不掉有漏网的;何不再发挥点政治攻势的威力?”想到这儿,喊上李风,一起来到英国俘虏那里,用平和的语调说:“现在,你们的部队已经被完全包围了。我们的上级已经下了总攻击令。在这个时候,你们愿不愿意喊喊话,多挽救几个人的生命?”
李风把话翻过去。几个俘虏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阵。其中一个怯生生地问:“可以不提自己的名字吗?”
“可以,可以。”郭祥点点头说。
那个负伤的下士看了别人一眼,神色有些激动地说:“先生,我首先必须向您表示,对于共产主义我是一无所知的,不理解的,或者未尝不可以说,是不感兴趣的。但是,我也必须同时向您表示,我是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我见过许多国家的军队,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军队。有两点印象是很明显的:第一,我认为,你们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军队;第二,我还认为,你们是世界上最人道的军队。因此,我对先生您的建议,是乐意接受的。”
接着,又有两个俘虏表示愿意喊话。
郭祥鼓励了他们几句,就叫李风带着他们二个人到前面来。
他命令阵地上立刻停止射击。李风首先领着战士们喊了一阵“缴枪不杀”的口号,接着又用英语喊道:“请注意!请注意!现在由你们的人讲话。”
那个英军下士,在大树后面站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报纸,别人帮他卷了个大喇叭筒,他就用重浊的嗓音“哈罗,哈罗”地喊越来。其余两个俘虏,偶尔进行一些插话。
对方一声枪响也没有,在静静地听着。
下士讲完,停了好一会,对方答话了。
郭祥问:“大李,他们说的是什么呀?”
“他们问:有没有危险,能不能回家。”
“你们过来看看就知道了!”下士流露出不屑一答的声调,立时回答了对方;并且指着他那条伤了的手臂,激动地说,“我的伤口就是他们给绑扎的!”
隔了一会儿,就传过来英语夹着生硬的中国话:“图——向!(投降)”
“图——向!(投降)”
这时,远远看到。那两辆坦克的顶盖也先后打开了,钻出好几个人,纷纷跳下坦克,跑到稻田那边。
等到郭祥派人过去的时候,一百多名英国兵,枪支已经扔在一旁,垂着头,跪在深浓的暮色里……
整个战场上,枪声稀落,战斗已近尾声。
郭祥爬上北面山梁一看,公路上到处是被击毁的坦克,燃烧的汽车,一丛一丛火光,总有十几里长。这个为掩护美军撤退而留下来的英国皇家二十八旅,它们的大部,包括这个重坦克营,就这样覆灭了。
战士们吞了几把炒面,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这时候,他们把新缴获来的罐头用刺刀挑开,一边吃一边谈笑着:“这个就是英国皇家二十八旅呀!”
“据说,还是精锐哩!”
“嘿,叫我看也稀松平常。”
“不过,武器确实不错。”
特别是那些新战士,高兴得像小孩一样,抱着新缴获的机枪,这里跑到那里,那里跑到这里,遇见郭祥就说:“连长,把这个给了我吧!”
郭祥笑着说:“你背得动?”
“我咋背不动?”新战士说着就扛起来,哼着歌儿走了。
这时营长孙亮带着一些干部也下来了。大家纷纷说:“嘎连长,给店什么纪念品哪!”这郭祥平日常抽别人的烟,今天大方极了,一下拿出好多黄铁盒包装的英国的“555”牌香烟,每人好几盒,人家一边抽,一边说:“今天的仗,打得可不错呀!”
郭祥满脸是笑地说:“这回发下的反坦克雷真好使, 粘上坦克就燃烧。营长,以后再多发给我们几个吧!”
“说起这,还有点来头哩。“孙亮神秘地眨眨眼说。
“什么来头?”
孙亮喷了一大口烟,悄声地说:“为了增加反坦克武器,主席曾经发过两个电报。这就是在那以后送来的!”
郭祥点点头,感慨地说:“想起二次战役,打坦克有多难哪!战士们爬上坦克,干着急没有办法,花正芳就是那次被打伤的。当时急得我满身是汗,棉衣都湿透了,真恨不得替他咬开那个盖子……主席真是时时刻刻都想着我们。”
微信扫一扫,为民族复兴网助力!
微信扫一扫,进入读者交流群
网友评论
共有条评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