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卷七 第一章
1. 卢佳
顾筝听到哥哥宗天一的死讯时,刚刚接手一桩法律援助案件。被援助对象叫卢佳,是本案的原告,被告是她的丈夫,由于不断受到其骚扰,卢佳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情绪很不稳定,顾筝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安抚卢佳,以至她觉得自己与其说像律师,不如说更像一名心理分析师。她上大学时选修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卢佳的案子是省妇联妇女儿童权益保障中心派下来的援助案件。律所的法律援助工作室实行轮班制,每个律师轮流值班,那天正轮到顾筝接待了卢佳。
按照规定,值班律师接到有关部门指派下来的援助案件时,只需把案情登记入册,再由律所领导统一安排律师代理。可那天,顾筝在听完卢佳案情后,却不等律所安排,就主动申请代理这个案子了。对于她这个举动,不仅律所主任黄子鹏有点诧异,就连平时跟她关系要好的授薪律师凌雪也大惑不解。援助案件是免费的法律服务,律所充其量只能按规定给一点补贴,除非所里安排到头上,手里实在没活儿,没有哪个律师愿意接手的。
其实,顾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主动接下卢佳的案子。
那天,顾筝刚上班一会儿,前台的实习生小孔就走进办公室,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姑娘,按照律所规定,如果有客户上门找律师咨询或商谈委托事宜,前台接待需事先向相关律师通报,经同意后才能见面。小孔怎么直接把人带进来了呢?顾筝皱了皱眉头,正暗自责怪这位新来的实习生不懂规矩时,小孔递过一张单子说:“顾律,省妇联给咱们派下一个援助案子,您看看……”
顾筝接过单子,见是一张省妇联妇女儿童权益保障中心的法律援助通知书。顾筝从东江大学法律系毕业后,曾经在省妇联权保中心待过好几年,尽管在那儿工作得并不顺心,可毕竟是自己的老单位,她的目光从通知书栏目里“受援助案件类型:刑事自诉:婚姻内人身侵害”一行字掠过,态度变得和缓下来,“好,知道了,你去吧。”她对小孔点点头,把目光转向那个年轻姑娘,“你就是……卢佳?”
“是的。”姑娘说话的口气有点生硬,并且反问了一句,“你是领导,还是……律师?”
卢佳的态度不大礼貌,作为律师,顾筝还很少遇到客户对自己这种态度。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不由打量了对方一眼。卢佳约莫二十五六岁左右,一米七O的样子,标准的模特儿身材,皮肤很白,也可能是美容化妆的缘故,不是那种自然的白,像是灯光打在脸上的效果。不过,这姑娘长得的确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鼻梁挺挺,嘴唇涂了咖啡色的唇膏,显得很性感,像《知音》《读者》一类时尚杂志上的封面女郎,再加上一身的名牌服装,浑身透露出一股新世纪美女咄咄逼人的光彩,这种光彩,让顾筝有一种落伍之感。美中不足的是,卢佳左脸颊上有一块显眼的伤疤,从眉梢到脸颊,留下一条月牙儿形的疤痕,看上去像一条蜈蚣,由于结痂不久,显得十分醒目,使那张近乎完美的面孔失去了原来的和谐……
卢佳意识到顾筝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侧了侧脸,让没有疤的半边脸朝向她,继续用那种不礼貌的口气问:“你们会派谁来代理我的案子?”
“你坐吧。”顾筝并不介意对方的口气,走到办公室角落的饮水机前,用纸杯取了半杯水,递给卢佳。
卢佳犹豫了一下,接过水杯,在顾筝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顾筝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打开了电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卢佳,现在请详细谈谈你的案子吧……”
一开始,卢佳犹犹豫豫、闪烁其词,讲得很慢,渐渐地,就变得流畅起来。顾筝一边听,一边在电脑上记录着,同时,案子的轮廓也在她脑子里清晰起来——
卢佳是本市人,中学毕业后考上了职业技术学院服装设计专业,两年学制,卢佳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入校不久便被选进了学院的模特表演队。大二临近毕业时,外地一家服装厂来学校招人,卢佳本来被看中了,但她嫌离家远,再加上那家厂工资太低,就没有去。没多久,卢佳在晚报上看到本省著名的娱乐大企业楚韵集团招公关小姐,便想去试试。那段日子,电视上正在播的一部电视剧就叫《公关小姐》,卢佳和同学们每天追剧,剧中那些公关小姐进出的都是大酒店、高档写字楼,接触的也都是董事长、总经理和政府官员等社会上层精英人物,心里都很羡慕。卢佳报名后,很快收到了面试的通知。结果也很顺利,楚韵集团在职院录取的5名女生,卢佳名列其中。卢佳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公关小姐。她在楚韵集团下属的娱乐城公关部工作很出色,很受娱乐城总经理赏识,不到两年便提升为公关部经理。娱乐城总经理是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就是太过严肃了些,总是不苟言笑,板着张脸,平时除了工作,在下属面前从来不谈别的事。但她很有能力,将楚韵娱乐城办得风生水起,大江市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把到娱乐城消费当作一种身份的象征。可就在卢佳升任公关部经理不久,楚韵集团却出事了,不仅老总被抓,娱乐城也关闭了。卢佳和公关部的一众公关小姐们也作鸟兽散。离开楚韵娱乐城后,卢佳经人介绍很快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大江周刊》平面模特。《大江周刊》是大江日报社主办的一份娱乐周刊,承揽了大江日报的的大部分广告,介绍卢佳进《大江周刊》的,就是大江日报社广告部主任钱刚。卢佳和钱刚是在楚韵娱乐城认识的。钱刚是娱乐城的常客,隔三差五带客户去消费,每次都要点卢佳,每次都要跟她一起唱那首《新鸳鸯蝴蝶梦》,钱刚五音不全,每次都跑调。钱刚长得人高马大的,倒是很有点男人派头,就是粗俗了点,脖子手腕上戴满项链首饰不说,说话总是骂骂咧咧,喝多了酒还爱动手动脚,公关部几个小姐都有点怵她,唯独对卢佳很礼貌,不仅没动手,跟她说话都很少带脏字,所以卢佳对他印象并不坏。那时候,她只是觉得钱刚喜欢唱歌,没往别处想。卢佳没料到,她到《大江周刊》上班没多久,钱刚竟然正式向她求婚,而且是当着一大群刚认识不久的同事,钱刚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单膝跪地,仰起脸对她说:“卢佳,我从在楚韵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钱刚四十岁出头,论年龄要比卢佳大十好几岁。但那一刻,面对钱刚那双真诚的眼睛,她无法拒绝。不久,卢佳就和钱刚在一起同居,并领了结婚证,可是过了两年,也就是半年前,钱刚突然提出要跟卢佳离婚……
“那时,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从《大江周刊》回到家里待产。钱刚却硬逼着我去医院打胎,我不同意,钱刚就对我拳打脚踢,有一次,还用手机砸伤了我的脸,钱刚一喝醉酒,便用烟头烫我,半年下来,我的全身差不多都被烫遍了。”
卢佳说到这儿,泣不成声,突然神经质地从座位上跳起身,不顾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撩起衣服让顾筝看,身上果然布满了被烟头烫过的痕迹,星星点点,如同天女散花。顾筝赶紧替卢佳掩上衣服,为了稳定她的情绪,拿过她放在桌子上的纸杯,续了一杯水,重新递到她手上。看见卢佳捧着纸杯微微颤抖的手和那双惊惧的眼神,她心里不由产生了一丝怜惜和同情……
第二天,顾筝就接到了哥哥宗天一去世的消息。
2. 血浓于水
自从半年前收到宗天一的挂号邮件后,顾筝心里就忐忑不安。
宗天一的挂号信里有一份委托书,内容是将其名下的公司、债务和房产全权委托顾筝处置。薄薄的一张4A打印纸,寥寥几行字,却足以让顾筝大吃一惊,尤其当她看到其中的一个委托项目,是将巴黎豪庭那套复式楼的产权转让到梦菲名下之后,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了。哥哥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财产处理掉,甚至把现在居住的房子产权也要过户给梦菲,他们不是夫妻,是一家人吗?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顾筝脑子里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她赶紧摸出手机给哥哥打电话。可拨了好几遍都是那句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她又想给梦菲打电话,可一时怎么也找不到电话号码。顾筝平时除了偶尔和哥哥通通话。从未给梦菲打过电话。对这位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嫂子,她始终亲热不起来。在心目中,她始终还把红隼当作自己的嫂子。为此,甚至影响了她和哥哥之间的关系。梦菲的电话号码终于找到了,是很久前记在一个小记事本上的,她都忘了。可拨通后,却一直无人接听,每次响一阵子就被挂断了。很显然,梦菲不愿意接听她的电话。哥哥和梦菲之间发生了什么?哥哥到底出了啥事呢?一连串的疑问像肥皂泡冒了出来,顾筝想起前不久接到过哥哥的一个电话,当时她在外面出差,哥哥说话又吞吞吐吐吐,她有点儿不耐烦,没讲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现在看来,哥哥那次是有重要事情告诉她的。出差回来后不久,顾筝就收到了哥哥寄来的挂号邮件。那段时间,她代理的一个案子即将开庭,千头万绪,根本没工夫处理其它事儿,所以就把哥哥的事儿搁下了,这一搁就是半年,直到突然收到红隼的一份电报。
电文只有几个字:“你哥放寿了,速来料理后事。”
“放寿”是红石谷方言,“去世”的意思。一刹那,震惊、悲痛、疑惑……像一支支利箭朝顾筝射来,她的心全乱了。哥哥得的什么病?为啥会死在红隼那儿?他俩离婚多年,不是早就没联系了吗?但她来不及多想,放下手头的工作,当天下午就到汽车站,赶上了去红石谷的最后一班长途车。
从大江到红石谷要五、六个小时。当顾筝赶到红石谷镇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顾筝不是第一次来红石谷,每次都是悄悄瞒着哥哥来的。不是她有意想隐瞒着哥哥,是红隼不想让哥哥知道儿子小小还活着。一开始,顾筝不大理解红隼为啥这样做,但慢慢觉得,红隼并不是为了报复哥哥抛弃她和儿子,而是出于自尊。如果哥哥知道小小活着,肯定要出钱帮助他们母子,她不愿意,“都离婚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红隼性格倔强,有一股山里人特有的硬气,一点不像那些被丈夫抛弃后哭哭啼啼的女人,她要独自把儿子抚养大。这正是顾筝打心眼里敬重和亲近红隼的原因。但顾筝有时也想过,难道红隼不知道这样做,对哥哥是一种更残酷的报复吗?可到头来,也许由于同为女性,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感情天平还是不知不觉地倒向了红隼这一边,帮着红隼把侄儿小小活着的真相隐瞒了下来。
然而,顾筝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一次,红隼对她隐瞒了哥哥在红石谷的消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晚上十点多钟的山区小镇,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行人,空旷的水泥马路上,到处都是白天留下的垃圾,风贴着路面刮起一股厚厚的灰尘,一些零星的废纸片被刮到半空中,打着旋儿,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昏黄的路灯引来无数蚊蝇,黑压压的一片,把灯光都遮住了。
早春时节,夜晚的气温还有些寒意,顾筝穿着一件带风帽的紫罗兰色风衣,肩上斜挎着一只牛仔旅行包,往镇子里走去。暗淡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卡通片里的巨人。没走多远,就听见了一阵悠长的唢呐声,凄怆、悲凉。顾筝来过几次红石谷,对山区的风俗多少也了解一些,这一带属于巴陵和楚州交界处,老人去世后,道士作法事超度亡灵和歌师唱丧歌,都要请唢呐手的。但凡听到这样悲怆的唢呐声,就知道谁家有人亡故了。
顾筝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一下,唢呐声是从小小酒楼方向传来的。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由加快了脚步。
拐过一个十字街口,再走几步,小小酒楼就到了。顾筝一走进熟悉的酒楼大门,便看见原来的餐厅已改成了吊唁大厅,大门两边的红灯笼换成了白色,屋子里挂满了白色的挽幛。大厅中央,放置着一口漆黑的棺材。红隼和侄儿小小披麻戴孝守在棺材旁边,尽管已经很晚,仍然有一些本地装束的人,在棺材前烧香磕头,收银员小红和酒楼的几个服务员则在一旁张罗接待前来吊唁的人。
顾筝一走进去,就被小红看见了,紧接着,红隼和小小也看见了她。几个人一起迎上来,还没开口说话,红隼和小小的眼圈就红了。顾筝努力控制着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手被红隼和小小紧紧地抓着,仿佛是被母子俩拉到棺材面前的。那口棺材十分高大,横卧在大厅中央像一头巨兽,大概是刚刷过油漆的缘故,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儿。当她意识到哥哥就躺在里面时,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两条腿一阵发软,几乎迈不动步子。
这时,红隼用沙哑的嗓音吩咐旁边的男服务员说:“把棺材盖儿打开,让他姑看看。”
几个服务员赶紧去掀棺材盖,但刚掀到一半,就被顾筝拦住了。她没有勇气看见哥哥死去的模样,就像她这一路上心里不愿意承认哥哥已经死了一样。这种心情,跟她小时候听到妈妈溺亡的消息后,心里不愿意承认是一样的。仿佛只要不看到哥哥死去的模样,哥哥就还活着似的。当顾筝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里突然被一股失去亲人的悲痛攫住了,而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身体突然哆嗦起来,以至不得不伸手扶住身边的红隼和小小。他们也察觉到了,伸出双手搀扶住她,三个人像一家人似地紧紧搂抱在一起。接着,大厅里的人听到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哭声……
第二天早上,随着最后一挂鞭炮和唢呐声消失,顾筝跟着送葬的队伍从红石谷的崎岖山道上往回走,一直回到小小酒楼。此时,送葬的乡亲们已逐渐离去,酒楼里人去楼空,只剩下了顾筝和红隼、小小。大厅中央原来摆放棺材的地方,现在放着宗天一的遗像,相框面前香火袅袅,蜡烛明灭,顾筝凝望着宗天一的遗像,觉得哥哥的表情显得十分安详,她不禁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哥哥离开妻子梦菲和女儿安安,来到中断联系多年的前妻红隼和儿子小小身边,度过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并且选择葬在了这儿。临终前他究竟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红隼似乎猜到了顾筝的心思。“就在前不久,你哥还能走路时,背着我拄着拐杖,一个人又去了趟水库,回来后告诉我,头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爸爸——也是你爸爸——独自掉进了水库,不停地向他求救:‘天一,快来救救我!’”红隼说到这儿,像是被什么哽住似的,停了下才说,“你哥临走前,让我把他葬在水库边陪你爸爸……”
听到“爸爸”两个字,顾筝觉得很陌生。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因此爸爸这个称呼对她一直是个空白,就像她曾经在诗中写过的,“无法填补的空白”。包括传说中的祖父祖母,也都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这使她缺少一般女孩子那种对亲情和亲人的感知和依恋,性格有点儿孤僻和冷漠。对妈妈也是如此。在顾筝的记忆中,妈妈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也就是那把古筝了。此刻,她听了宗天一选择葬在红石谷的秘密,忽然觉得自己对哥哥太不了解,这么多年,她很少主动跟哥哥交流过,哥哥与梦菲结婚有了孩子后,她也很少去他们家。她在心里一直把红隼当成自己的嫂嫂,把小小当作自己的侄子,却对梦菲和安安始终亲热不起来。她的孤僻和固执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现在,当顾筝意识到宗天一这么多年来都在寻找他们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下落后,心里忽然对哥哥产生了一丝歉疚。
“难为你一直照顾我哥哥……”顾筝望着红隼,发自内心地说。由于操持葬礼的事儿,红隼这两天几乎没合过眼,显得很憔悴,一绺头发从额头耷拉下来,露出几根显眼的白发,看上去有几分苍老。这么多年,红隼真不容易。为了给小小治病和供他上学,一个人办起餐馆,含辛茹苦,又当娘又当爹,刚过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像个老太太。望着红隼额头那几道显眼的皱纹,顾筝心里涌起一股对亲人才有的感情。
“看你,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红隼掩饰地伸手揉了揉眼睛,支吾道:“你哥临走前让我把他带来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交给你,还说让你好好看看电脑里的一本书。我去给你拿来吧……”说罢,便上楼去了。
大厅里只剩下了顾筝和小小两个人。小小的个头差不多跟顾筝一般高了,他的脸长得有点像红隼,像个俊气的女孩子,那双蓝色的眼睛很像宗天一,而且同样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此刻,从这张脸上看不到多少悲伤。对于突然出现又突然去世的父亲,这个少年显然缺少足够的心理和情感上的准备,有点儿懵懂和茫然。对他来说,父亲同样是一个陌生的称谓。在他心里,姑姑顾筝远比父亲更让他觉得亲近、真实。因此,从山上下葬回来后,他一直挽着顾筝的胳膊没有松开过。
“梁天,就要高考了,你对考上东江大学有几成信心?”为了摆脱眼下的压抑气氛,顾筝故意换了个轻松一点的话题。自从小小开始上学后,她就按照红隼的要求,不叫小小,改叫“梁天”了。
梁天似乎没有料到顾筝问这个问题,想了想,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似地说:“八成吧……不,九成!”
“哦,这么有信心?”顾筝高兴地摩挲了一下梁天有点凌乱的头发。这些年,她每次来红石谷看望红隼和侄子,最关心的就是梁天的学习成绩。梁天上高中后,每次考试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前不久通电话,还告诉她说准备报考东江大学,顾筝问他为啥要报考东大,梁天回答说姑姑是东大毕业的,所以我也要上东大!听到这句话,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后来,她还想办法弄了一套东大附中的高考模拟考试试卷寄给了梁天。
此刻,看到梁天脸上自信满满的神情,顾筝一阵欣慰,既是替红隼,也是替哥哥宗天一。她端详着这个眼睛酷似哥哥的少年,心里产生了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3. 节外生枝
一开始,卢佳的案子是作为离婚诉讼立案的,其中既涉及到财产分割,又涉及到婚内暴力和人身侵害,所以,顾筝在向法院递交起诉书时,又增加了一项追究被告对原告实施人身侵害民事责任的诉请。
顾筝在省妇联妇女儿童权益保障中心工作过,对离婚一类纠纷颇为熟悉,还亲自参加过多起离婚案的调解,夫妻离婚最棘手和复杂的是财产分割,其次才是孩子的抚养问题;按照中国的法律,妇女在婚姻关系中属于应予以保护的弱势一方,在确定家庭财产分割时,通常要酌情考虑这一因素,至于“酌情”到什么程度,则要看导致夫妻感情破裂过程中男女双方各负责任的比例。卢佳多次遭到丈夫钱刚的婚内暴力,并导致流产,造成了明显的人身伤害,因此,钱刚应承担夫妻感情破裂的主要责任。
根据这个责任认定,顾筝为卢佳做出了从夫妻财产中分割一半的诉讼请求。根据过往的经验,掌握家庭财产的男方往往会采取藏匿隐瞒等手法躲避财产分割。所以,卢佳的案子在法院刚一立案,她便按照律师权限,到银行申请调查钱刚的银行账户。意外的是,从查到的钱刚名下三个账户,全部资金还不到十万元。钱刚身为《大江日报》广告部主任,一年的工资收入也不只这个数,因此,钱刚很可能隐匿或转移了自己名下的财产。
顾筝再次把卢佳请到了律所。
“十万元,怎么可能?”卢佳一听顾筝说钱刚银行账户上的金额,就叫了起来,“他手上的金银首饰都不只这个数……”
也许是流产不久,或者是气愤的原因,卢佳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顾筝当然相信卢佳的话。类似的事情她以前听说过不止一次,所以见怪不怪了。“你仔细想想,你丈夫会把钱转移到哪儿去呢?”她耐心地提醒道,“比方说,他的家人……”
“不要再跟我说‘你丈夫’!”卢佳蹙起画得很浓的眉毛,打断顾筝,突然提高声音说。
顾筝本来想说,你们不是还没有正式离婚吗?从法律上,没有正式离婚前,你们就还是夫妻关系。但一看卢佳那副深恶痛绝的表情,就停住了。
接下来,直到离开律所时,卢佳都没有把话题回到顾筝提出的钱刚家人上来,顾筝又问了几次,卢佳都闪烁其词地回避开了。
顾筝隐约觉得,卢佳似乎有意无意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案子的调查取证一时陷入了僵局。就在这时,顾筝接到法院的电话告知,被告方对原告方的法律援助条件提出了异议。
对法律援助条件提出质疑,顾筝还是第一次遇到。法院对法律援助条件和对象,有明确规定: 1、犯罪嫌疑人在被侦查机关第一次讯问后或者采取强制措施之日起,因经济困难没有聘请律师的。公诉案件中的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近亲属,自案件移送审查起诉之日起,因经济困难没有委托诉讼代理人的;2、自诉案件的自诉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自案件被人民法院受理之日起,因经济困难没有委托诉讼代理人的;3、公诉人出庭公诉的案件,被告人因经济困难或者其他原因没有委托辩护人,人民法院为被告人指定辩护时,法律援助机构应当提供法律援助;4、被告人是盲、聋、哑人或者未成年人而没有委托辩护人的,或者被告人可能被判处死刑而没有委托辩护人的,人民法院为被告人指定辩护时,法律援助机构应当提供法律援助,无须对被告人进行经济状况的审查。
卢佳的条件应该符合第二款。在离婚案件中,尽管妇女属于被保护的弱势方,而且卢佳的案子是省妇联权保中心指派下来的,但并没有明确将妇女作为法律援助的要件之一。尤其当顾筝在区法院看见被告提供的证据证实,尽管卢佳现在处于无业状态,没有固定收入,但她名下有一处房产和一辆宝来轿车,显然不符合“经济困难需要法律援助”的条件之后,她先前对卢佳案子的预判不禁有些动摇了。
为了慎重起见,顾筝特意找到了主审法官。主审叫牛志,也是东大法学院毕业的,跟顾筝所在律所的主任黄子鹏是同班同学,名义上是他的学长,还在一起吃过饭,算是熟人,平时说话也比较随便。
顾筝由法官助理带着走进法官办公室,牛志把脸从一摞案卷中抬起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揽了这么一桩案子?”
顾筝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啦?”
“你搞清楚被告跟原告离婚的真正原因吗?”
顾筝听了牛志这句话,更加莫名其妙。关于卢佳和钱刚离婚的真正原因,她已经在递交给法院的起诉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牛法官何出此言?但牛志的表情很严肃,并不像开玩笑。顾筝心里觉得没底,说话也有点儿嗑巴了,“不是因为婚内暴力和人身……侵害吗?”
“你看看这个。”牛志二话不说,从案卷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了顾筝。
顾筝接过来一看,是被告钱刚的答辩状。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当她看到“原告卢佳在和被告钱刚结婚前,隐瞒了自己的卖淫经历”这行字时,脑子炸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这个案子不像你了解得那么简单,被告和原告的背景都很复杂,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蹚这趟浑水。”牛志那张平时很难看到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还好,被告对原告接受法院援助的条件提出了异议,你正好可以借坡下驴么……”
顾筝从牛志的话里听出了学长对学妹的关心,但她顾不上表示感激,仔细品味着牛志前半句话的含义。身为法官的牛志当然不会随便说的,分明暗示着什么。
一道浓重的阴云向顾筝心头袭来,她并不担心钱刚对卢佳获法律援助条件的异议,这并不是案子的核心要素,而被告人答辩状中提出的卖淫问题才是关键,如果属实,将使在本案中处于优势的卢佳变得极为不利。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节外生枝,顾筝觉得有点意外。她忽然想尽快见到卢佳,便向牛志道别,匆匆离开了区法院。
4. 简爱咖啡馆
简爱咖啡馆位于南湖路上,环境优雅,富有浓郁的英格兰情调,女服务生身着镶绿边的短裙,头戴绿色宽边软帽,乍一看像是从《简爱》中走出来的十九世纪英格兰乡村少女。这儿距顾筝所在的钧鼎律师事务所不到一站路,平时和同事小聚或与客户谈事,顾筝都喜欢来简爱咖啡馆,除了喜欢“简爱”这个名字和环境,还因为方便,除咖啡外,还供应牛排、三明治和意面等西式快餐及煲仔饭一类的中式简餐。谈完事,吃顿西式和中式简餐,还可以顺便走到马路对面的亚贸大厦逛逛,满足一下女性的购物欲。
刚落成不久的亚贸大厦,是迄今为止大江市最高的一栋建筑,48层,站在宝石状的楼顶平台上,可以俯瞰南湖,整个大江市也尽收眼底。紧挨着亚贸大厦旁边的是前两年才从解放路迁来的省政府,然后是省商务厅、外贸厅、发改委、财政厅……大大小小的省直单位纷至沓来,在南湖边盖起的新办公楼,一栋比一栋气派豪华,再加上这些年像雨后春笋冒出来的住宅楼和小区,使十年前还很偏僻的南湖路变成了大江市最繁华、也最有现代气息的新区。
顾筝和卢佳预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顾筝四点半就到了简爱咖啡馆。她选了一张靠窗的卡座,从高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外面的街景一览无余,西斜的阳光将马路对面亚贸大厦的影子投射到咖啡馆门前的绿地上,宛如一幅印象派油画,更加衬托出咖啡馆内的静谧。
还不到进餐的时间,咖啡馆除了顾筝,再没有几个顾客。头戴绿色色宽边软帽的女服务生给顾筝倒了一杯苏打水就走开了,她从包里取出一本雨果的《九三年》在面前摊开。毕业这么多年,顾筝仍然保持着对文学的热爱。大学时她就喜欢雨果的小说,读过《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九三年》却一直没有机会读到。前不久在网上看到一篇评论,她特意去书店买了一本回来,最近一直忙,还没顾上读。此刻,她翻开小说的第一页:
“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后几天,一支军队来到位于阿斯蒂耶的那座令人生畏的索德雷树林。他们是在桑泰尔率领下由巴黎来到布列塔尼地区的几个营中的一个,在残酷的战争中伤亡惨重,现在剩下不到三百人。经过阿尔戈恩、雅马普、瓦尔米战役以后,巴黎志愿军的第一营由原有的六百人减至二十七人,第二营只剩下三十三人,第三营只剩下五十七人。这是惊心动魄的战斗时期。从巴黎派来旺代地区的军队共九百一十二人。每个营配备有三门大炮。人员是紧急招募的。四月二十五日,在戈耶任司法部长,布肖特任陆军部长的情况下,忠告区提议向旺代地区派志愿军。公社委员吕班提出报告,五月一日,桑泰尔就准备就绪;派出一万两千人,三十门野战炮以及一个炮兵营。这支迅速组成的军队在士兵与下级军官的比例上作了改变,人员配备比较合理,因此至今仍被视作典范。在今天,正规部队的组建也是按照这种模式进行的……”
顾筝读到这儿,心神不宁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投向窗外。她不知道下一刻和卢佳的这场谈话如何进行,结果又会如何,而不管谈得怎样,都将决定这个案子的走向。想到这儿,顾筝像刚当律师第一次接案子时那样,心里不禁有点儿忐忑……
这当儿,一辆红色的两厢上海宝来开到简爱咖啡馆门口停住了。一个女子打开车门走出来,虽然戴墨镜,但从她那娉婷袅娜的模特儿步态,顾筝一眼认出是卢佳。
卢佳走进咖啡馆,举目搜寻着顾筝,顾筝从座位上欠起身,举手示意了一下,卢佳便迈着长腿朝她走来。
“这地方不错,我每次逛亚贸,都要来这儿喝点东西……”卢佳说着,在顾筝对面坐下,取下墨镜,顺手把一只亚麻编制的手袋放到座位上。
听卢佳的口气,她经常逛亚贸。顾筝每逢节假日,少不了逛逛商场,泡泡咖啡馆。顾筝跟大部分年轻的城市女性一样,也有购物美食的爱好,以卢佳的时尚做派,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此刻顾筝的心思并不在诸如此类的生活情调上。
“那辆宝来不错……是你的车吗?”顾筝不露痕迹地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设定的议题上。
“嗯嗯,你也是开车来的么?”卢佳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哦不,我走来的。”顾筝含糊地说,“从律所到这儿,不到半个小时,正好散散步,减减肥……”
“你不胖呀,以我的标准,还偏瘦呢……”卢佳认真地打量着顾筝,用内行的口气说。
顾筝当然知道自己一点不胖,但在模特儿身材的卢佳面前,她觉得自己还是显胖了些。
“这车的颜色不错,我也喜欢红色……”顾筝又把话引到她设定的议题上来了,“多少钱?”
“不贵,才十万挂边儿……”卢佳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手袋里摸出一包摩尔女士香烟,同时掀起眼皮瞅了下顾筝,“听说你们律师都很有钱,你还没买车?”
这个问题顾筝不是第一次听到。近两年,买车在白领中间十分流行,律所里几个比她年龄小的同事都买车了,但买不买车跟一个人的经济条件可以划等号吗?就像她现在过了三十岁,还没有男朋友,没有结婚,跟年龄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每逢有人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或结没结婚,她一向懒得回答。但现在面对的是卢佳,不是普通的谈话伙伴,顾筝不得不表现出比平时跟同事朋友聊天时多得多的耐心。
卢佳从香烟盒里掏出一支又细又长的香烟,用同样细长的手指夹着,叼到嘴边,用一只貌似白银制作的精巧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一股浅蓝色的烟雾从涂着厚厚口红的嘴唇间徐徐吐出来,在空中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烟圈儿。从使用打火机到吸烟的动作,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从不吸烟的顾筝看了,都觉得吸烟是一件很优雅的事儿。
卢佳发现顾筝在看自己吸烟,便把面前的烟盒朝她推了推,“你要不要来一支?”
“哦,我不会。”顾筝收回目光,不知怎么脸一红。她发现在小几岁的卢佳面前,自己反倒显得“嫩”了,一点不像个有了好几年执业经验的律师。她对自己很不满意,同时收敛起有些飘忽不定的思绪。
顾筝按了一下茶几上的电铃,戴绿色宽边软帽的女服务生像影子一样无声地飘了过来。“二位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顾筝把茶几上的饮料单朝卢佳面前推了推,卢佳看也没看就说:“卡布奇诺。”说完,看了看顾筝,补充了一句:“今天我请客。”
顾筝正要说什么,但看到卢佳那副不容置疑的口气,犹豫了一下,说,“那好,我也来一杯卡布奇诺。”
在等咖啡的工夫,卢佳从手袋里掏出一只椭圆形的小镜子,对着脸上那块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一边照来照去,一边问:“顾律师,你今天这么郑重其事地约我出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吧?”
她真是个聪明的人,顾筝想。铺垫了这么多,该进入正题了。“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法院,你丈夫,哦对不起,被告人钱刚对你获得法律援助的条件提出了异议,还向法院出示了相关证据……”
顾筝说到这儿,停下来,注意对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是,卢佳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证据?”
“钱刚向法院指证,你名下有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和一辆价值十多万元的轿车。”顾筝说,“按照法律规定,获得法律援助的对象,需是经济上有困难以及未成年人……”
“你是指停在外面的那辆宝来吗?那是我和钱刚订婚时,他作为订婚礼物送给我的。”卢佳放下手中的小镜子,“还有那套房子,是我按揭买的,现在还没有还清贷款……”
顾筝突然打断她问道,“哪一年买的,是认识钱刚之前还是之后?首付多少?”
对于顾筝一连提出几个问题,卢佳有点惊异,愣怔了片刻才回答:“1999年,认识钱刚之前,首付款13万元……”
“99年,你从职业学院毕业还不到两年,据我所知,你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为了省出钱来供你弟弟上大学,才让你上职业技术学院的……”顾筝注视着卢佳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不知道是因为顾筝的注视,还是因为她的话,卢佳忽然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脸来,冷冷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筝犹豫了一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文书,是她上午在法院拿到的钱刚的答辩状。卢佳接过去,目光在那张只有一张纸的答辩状上掠过,接着,卢佳的手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把答辩状丢到茶几上,脸色变得惨白。
“原告卢佳在和被告钱刚结婚前,隐瞒了自己的卖淫经历”——这句话闪过顾筝的脑子。她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把答辩状给卢佳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