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三 第五章
4. 不谈爱情
《大江东去》停播的前一天上午,郎涛被父亲郎永良叫回了家。给他传信的是父亲新招的一个研究生。
郎涛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了,当他跨进家门时,竟然觉得有几分生疏。院子里的那棵玉兰树又长高了一些,树枝被修剪得有型有貌,像一个身材修长的俊美男子。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整洁干净,井井有条,处处都能感受到母亲勤勉的影子。
郎涛进家门后没看见母亲,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我妈呢?”每次从外面回家,郎涛总是这样习惯地问一句。这自然是因为他从小过于依赖母亲的缘故;相反,如果父亲不在家,他却很少这样问母亲。这显然跟父亲郎永良一直对他比较严格有关。
“你妈买菜去了。”郎永良说着,弯腰将儿子换下的皮鞋放到鞋柜里,由于过道的光线阴暗,郎涛没看见父亲有些阴沉的脸色。
他把随身带的几本外文书放到自己的卧室后回到客厅,看见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有一束鲜艳的玫瑰,娇嫩的花瓣上水珠闪烁,芬芳四溢,不禁赞叹道:“好漂亮的花儿,爸,是谁送的吧?”
郎永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面对父亲略带讥讽的目光,郎涛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你自己忘了,我和你妈可没有忘。”郎永良说,“人家小丽也没有忘,今天一早就给你送来了花,又陪你妈一起去买菜……”
郎永良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往书房里走去。郎涛愣怔了片刻,也跟着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父子俩面对面在书房里坐下来。
“我看你不单忘记了你生日,把我和你妈也忘了吧!”郎永良接着刚才的话说。
“这段时间的确太忙……”
郎永良没等儿子说完就打断了他:“我当然知道你忙,又是游行又是签名的,还有你参加撰稿的那部电视片,红遍全国,动静可大啦……”
郎涛听出了父亲这句话里更浓的嘲讽意味,一时语塞。
郎永良继续说,“老子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后汉书》有云,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你的西学功底不薄,在国外拿了博士,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人情世故的认识,恐怕还不及一个本科生呢……”
自回国以来,父子俩虽然没少发生口角,但郎涛很少听到父亲对他这样严肃和尖刻地说话。他以为是自己坚持在单身宿舍住,惹父亲生气了。“爸爸,请原谅,我只顾忙自己的事业,没有经常回来看你和妈……”
郎永良听郎涛这样说,蹙起了眉头,“如果因为这个,那倒好了……”
郎涛见父亲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就问:“爸,发生什么事了?”
郎永良顿了顿,才说:“昨天晚上,何校长打电话告诉我,你们那部电视片要停播了……”
对郎涛来说,这句话不啻于一声雷鸣,使他吃了一惊,“不会吧?我昨晚还看了两集……”
“这是真的。”郎永良神情显得沉重地说。他本来还想告诉郎涛,事情的严重性还不在于此,但看着儿子一脸懵懂的样子,就暂时住了口。天气有点儿闷热,他起身去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书房里这才凉爽了一些。他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那棵玉兰树出了会儿神……
昨晚,何首乌打电话过来,除了提到《大江东去》被停播的事情,还告诉郎永良,省委清查组列出了一份参加过签名和游行集会的高校教师名单,要求东江大学重点处理,这份名单中有郎涛。就在学潮前不久,何首乌告诉他,郎涛已被列入了“二梯队”业务干部的序列,这意味着,回国不到三年的郎涛继评上教授之后,还将获得重用。这正是郎永良的夙愿。他之所以苦心孤诣地培养儿子,就是希望儿子能够实现自己青年时代破灭的梦想,不仅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学者,还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一切都按照他给儿子计划的那样发展着,但自从学潮以来,他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从儿子参加那部电视片的撰写开始,他就有些担心,特地找郎涛要来了脚本的未定稿看了,觉得这本片子的基调与中央的精神不合拍,过于偏激,父子俩还曾交换过意见,但郎涛没听进去:“爸,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你别总是拿五十年代的老观念来看现在。再说,这部片子是学校和省委支持的,经费还多亏宋晓帆他爸帮的忙,你担心什么呢?……”
儿子一番话,让郎永良哑口无言。
“永良兄,事情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何首乌在电话那头说,他告诉郎永良,对这份名单,他已经向省委清查组提出了不同意见,建议打击面不要扩大,并划掉了包括郎涛在内的几名从海外回来的知识分子的名字。“为这事,我还给老省长宋乾坤打了电话,他也支持我的意见,并向省委鹿书记反映了……我们这样做,不单是为了保护郎涛,也是为了替东大多保住一些人才呀!”
郎永良深知,在已经受到省委点名批评的情况下,宋乾坤和何首乌这样做承担着很大的风险。“何校长,我代表郎涛感谢你和老省长……”他感动地说。
“永良兄,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况且,郎涛是我积极建议他回国的,岂能坐视不管……”何首乌的话很中肯。放下电话之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听说郎涛和中文系一位女生在谈恋爱,你知道这事吗?”
郎永良几乎是本能地否认道:“不会吧?我怎么没听说过?”
何首乌说:“噢噢,我只是随便问问,小丽这孩子感情上太认真,容易受伤害,对了,她今天还跟我说,明天是郎涛的生日,惦记着给他送花呢……”
接完何首乌的电话,郎永良后半夜几乎没合眼,今天天一亮,就打电话把郎涛叫回家来了。此刻,他看着神情茫然的儿子,多少有点夸张地说:“还有比《大江东去》停播更严重的事情呢!”
《大江东去》这部耗费了大量心血的电视片中途停播,对郎涛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事情呢?
自从学潮发生以来,郎涛经历了太多,当他看到游行队伍中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情不自禁地受到了感染,他深信自己正置身于创造历史的伟大洪流,就像“五月风暴”中的萨特等知识分子一样,这也许正是他从海外回国所追求的理想。但孰料风云突变,学潮很快失控,演变成了一场骚乱,前几天,他的一场讲座突然被取消,现在又听到了《大江东去》停播的消息,心里原本一片光明的郎涛,仿佛突然站到了悬崖边上,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省委清查组列出了一份参加过签名和游行集会的高校教师名单,要求东大进行处理,这份名单中有你……”
郎涛觉得,仿佛一只手在自己背后猛地推了一把,他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坠下悬崖,但父亲随后的一句话,又将他拽了回来:“不过,何校长把你从名单中拿掉了,为这事,老省长宋乾坤也出面了……”
郎涛沉默着,好一会儿没做声。他没想到这一连串事件的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的人际关系。
“老省长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啊!”郎永良叹了口气说:“学潮中有人写大字报,把修建南湖别墅的责任推到他头上了,还有,她的宝贝女儿宋晓帆前不久跟那个叫李鑫的老作家约会,被公安局在宾馆里当成嫖娼,闹得沸沸扬扬……”
关于宋晓帆和老作家李鑫在宾馆约会的事儿,郎涛早已听说过,虽然那是一个误会,后来公安局向宋晓帆赔礼道歉了,但此事给她名誉造成的损害已经无法挽回。没等从作家班毕业,宋晓帆就休学了。从那以后,郎涛一直没见到过她。此刻听父亲提起这事儿,他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儿。
“可即使这样,老省长还是在想方设法保护你,真难为他了……”郎永良说着,目光落到郎涛身上。那种充满了父亲对儿子的深切关切和担忧的目光,让郎涛心里怦然一动。很久以来,郎涛总觉得跟父亲之间存在代沟,许多观念都不一致,有意无意疏忽甚至拒绝了父子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此刻,对于父亲默默为自己做的这一切,他内心里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但一时又不知道怎样表达这种感情。于是,他再次沉默下来。
“你和小丽的事该定下来了。”郎永良这句话,仿佛在郎涛心里扔下了一块石头,让他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我和小丽……什么关系?”
对于郎涛的明知故问,郎永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身从那张堆满书刊的书桌上拿起一本杂志,丢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上面这首诗是写给你的吧?”
那是一本最新出版的《浪淘沙》。郎涛拿在手里翻了翻,咕哝道:“这首诗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了,你就别给我打马虎眼了,《我的太阳——致LT》,不是写给你的会是谁呢?”郎永良讥讽地看着郎涛,“我已经了解清楚了,作者栗红是这本杂志的主编,浪淘沙文学社社长。你们俩的关系,中文系不少学生都知道,唯独我和你妈被蒙在鼓里……是这样吗?”
郎涛觉得自己被父亲逼到了墙角,脸色涨得通红。事已至此,他也就不再隐瞒了,“是的,爸,我和栗红的确有恋爱关系……”
“恋爱关系?那你和小丽呢?这么多年,我跟你何叔叔像亲家一样,你妈早就把小丽当成了儿媳,你倒好,背着我们跟这个女生恋爱上了。你让我在你何叔叔面前这张脸往哪儿搁?”
郎涛见父亲由于生气,脸都变白了,嗫嚅道:“可是,我们……”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会说你爱那个女生,什么‘爱的权利’啦,‘爱是不能忘记的’啦,这一套我年轻时也玩过,比你还疯狂,可那又怎么样,风浪一来,那些山盟海誓比纸糊的风筝还要脆弱。到头来你会发现,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小孩子玩家家游戏,除了带来一时的欢悦,什么也不会留下。真正的爱情是生活和事业中相濡以沫、同舟共济,就像我和你妈那样……”郎永良越说越激动,“我已经去系里了解过,这个女生的父亲因为贪污问题被抓了,可能要判重刑。她的毕业分配也受到了影响……醒醒吧,儿子,不要把小说中的浪漫故事搬到生活里来,自欺欺人了!”
父亲的话,使郎涛心里忍不住一颤,坐在那儿动弹不得。一直以来,在同栗红的相处过程中,尽管掺杂着犹疑、误会乃至猜忌,但他的确是喜欢栗红的,栗红那种无拘无束、热烈得近乎狂放的性格,包括她身上无处不在的性感,都令郎涛怦然心动。他确信这正是自己推崇的那种爱情,一如海德格尔和阿仑特那样。但听了父亲这番话,他突然产生了怀疑:海德格尔既然那么深爱阿仑特,为何最终没有跟她结合,而是选择同妻子终身在一起生活呢……
郎涛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抬起眼望着父亲,小声问:“这件事……小丽知道吗?”
“这本杂志就是今早小丽送来的,她能不知道?”郎涛没好气地说,但表情明显缓和下来,“小丽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什么也没说……你呀,如果能跟小丽成家,那是你的福气,别有眼不识金镶玉,耽误了真正的幸福,还把自己的前途也断送了……”
郎永良说完,在书桌前的那张旧藤椅上坐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几乎超过了父子俩之间一年来说话的总和。他有点累了。
这当儿,郎涛听见外面传来母亲和小丽的说话声,两个人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走进了院子。脚步声、低语声由远而近,从院子里穿过客厅,直到厨房。刚才还显得过于沉寂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温馨、亲切的气息。恍惚间,郎涛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在楚州师专,郎家同何家亲密得像一家人,他和小丽之间两小无猜,情同兄妹,像传说中的青梅竹马……
他知道,自己必须在何丽与栗红之间做出选择了。
5. 精神孤儿
五月下旬,随着东江大学的秩序恢复正常,“发霉大米”直接责任人、东大后勤处的处长被撤职,校长何首乌也受到了省委的批评。据说,中央派工作组开始调查“南湖别墅”的相关责任人,其中就包括已经调到中央工作的原东江省委袁书记和已退居二线的宋乾坤;两名指挥和组织“五四大游行”的东大学生被开除学籍,新闻系一名参与幕后策划的教授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公安部门依法抓捕了极少数趁乱打砸抢的破坏分子。
东江日报还发表了一篇社论,对学潮做出了权威定性:“对于广大学生的爱国热情,省委是充分肯定的,同学们对省委省政府和东大工作指出的缺点,省委也高度重视,对于群众反映最集中的问题,省委也开始着手进行调查。但这次游行示威活动中,部分学生被少数人利用,抓住我们工作中的某些错误,唆使不明真相的群众向党和政府发难,在省内外和国内外造成了不良影响,严重损害了改革开放和安定团结的大局,有关部门要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认真做好清查整顿工作,消除影响……”
形势的发展似乎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糟糕,但另一件事却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大型电视片《大江东去》突然被停播。《东江日报》文艺评论文艺版刊登了一篇长文,对《大江东去》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由于那段时间参加学潮,王晟没有收看过《大江东去》,只看过由郎涛和宋晓帆担任总撰稿的电视片的文学脚本,他对其中的一些观点并不赞同,本来打算等学潮过后,写一篇文章同郎涛、宋晓帆“商榷”一番的,但现在,他不禁对自己的观点产生了怀疑。
过了一些日子,王晟见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的通知,悬着的心才渐渐踏实下来。此时,学校已经快要放暑假。过去不到一个月,“五四”大游行带来的喧嚣和躁动,转眼就被学子们的欢声笑语荡涤殆尽,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仿佛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学潮,压根儿就不曾发生过……
一天早上,王晟去图书馆还完书,从图书馆背后的一条小径,爬上了枇杷山。他还是在刚考上东大研究生时,跟几个同学爬过枇杷山,但那次他只爬到半山腰,就因为腿抽筋中途下山了。
天气异常燠热。王晟顺着崎岖的山道往山顶攀去,没多会儿,已浑身是汗,身上的T恤衫全湿透了。短短不到五百米的距离,不得不歇了两三次。当他距山顶只剩下百米之遥时,两条腿像灌满铅一样,喉咙里如同拉风箱,呼哧呼哧直喘气,半步也迈不动了……
这时,一阵清凉的风迎面吹来,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真气,王晟觉得神清气爽,很快恢复了体力。
接着,他一鼓作气地爬上了枇杷山。
站在山顶上放眼远眺,天空澄澈如洗,东江像一条玉带蜿蜒而过;远处,高楼林立,近处,枇杷满山。由于前些日子一直下雨,连续几天的高温和晴朗天气,使枇杷山林中的湿气被蒸发出来,形成一股股云雾,在山坡上萦绕。
数步之外,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碑,环绕着石碑,有几根只剩下半截的石柱,从形状推测,这儿本来有一座亭子,不知何故被毁掉了,这几根半截石柱就是亭子留下的遗迹。
王晟走近石碑,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一首诗,他仔细“考证”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山枇杷》:
深山老去昔年华,
况对东溪野枇杷。
火树风来翻绛艳,
琼枝日出晒红纱。
回看桃李都无色,
映得芙蓉不是花。
争奈结根深石底,
无因移得到人家。
望着这块残缺破败的诗碑,王晟出了好一会儿神。前不久,他的毕业论文已获通过,但他并没有丝毫的轻松感,心里反而觉得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石头。对宗达的研究,使他无意中闯进了一扇大门,他原本以为可以从中解开一些历史疑团,结果却事与愿违,不仅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而像小时候在那片长满芦苇和茅草的江滩上玩耍,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那么孤独无助。这种孤独感,父亲去世后曾一直笼罩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想起上次听骆正叔叔讲述的往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宋乾坤真的是叛徒吗?抑或骆正叔叔脑子真的有毛病,疑神疑鬼、捕风捉影?还有宗达,他到底是被特务绑架的,还是变节投敌的呢?……
王晟心里一阵茫然,仿佛堕入了某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或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是的,孤儿,精神的孤儿,一个在历史和时代的荒原上迷失了方向的孤儿,王晟想。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在宋乾坤家里看到的那张旧照片:宗达和宋乾坤在石碑前面并肩而立,两个人脸上洋溢着舒心的微笑,显得那么亲密,耳边响起两个人爽朗的笑声,其中还夹着安娜·路易的笑声,像百灵鸟那样清脆、鲜亮,在岁月的山谷引起阵阵回响……
6. 一切都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进入六月下旬后,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东江大学校园里到处积满了雨水,一些低洼地几乎变成湖泊,都可以划船了。空气潮湿得像一块抹布,稍用力就能拧出水来。地上落满了梧桐树叶,没有掉落的树叶耷拉着叶片,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但时令毕竟刚刚进入盛夏,当天气终于放晴,第一缕久违的阳光穿过阴霾,洒满大地时,沉闷了一段日子的校园,便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正如一位名人所说,“青春是那样一种生命,即使最贫瘠的土地也不能使她枯萎。”何况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呢?
随着期末考试进入尾声,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学校,学生宿舍人去楼空,喧闹的校园突然沉寂下来。大多数毕业生分配去向已定,从六月中旬就开始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剩下的多半是还没有找到接收单位,只好留在学校等待,那种滋味就像因婚期推迟等着出嫁的新娘,焦急、不安,还有憧憬……
顾筝还有两年才毕业,不像那些毕业生,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满怀着憧憬,何况,并不是每个毕业生都在“憧憬未来”,例如栗红。
栗红父亲的贪污案已经从检察院移送到法院,不久就要开庭审理了,她的母亲也受到牵连,正在停职接受审查。在这之前,栗红本来已经被一家中央部委机关看中,连档案都调过去了,可由于父母这件事,用人单位突然退回了她的档案,后来,一家中央新闻单位来学校要人,栗红的成绩和各方面的表现都符合要求,可在进入政审时,一了解到她父母的问题,立马就放弃了。原本前程似锦的栗红,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公主,突然变成了被遗弃的灰姑娘。这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生,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但对于栗红来说,更加严重的打击还是,她和郎涛分手了。
那天晚上,栗红出去了很长时间才回寝室。栗红是去和郎涛见面了。而这之前,栗红曾几次想见郎涛,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起初,栗红还以为朗涛是因为电视片《大江东去》被停播,心情不佳,后来才知道郎涛故意躲她。栗红回到寝室后一言不发,坐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顾筝反复问她,才说出一句:“我和郎涛拜拜了。”栗红说这话时,目光空洞,面如死灰,样子有点吓人。
“为什么?”顾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也因为你的父母?……”
“我爸妈不出事,郎涛也不会跟我结婚。”栗红冷笑了一声,“他其实早有未婚妻了……”
“未婚妻,谁?”
“咱们校长何首乌的女儿。在校图书馆当管理员,我见过,长得跟豆芽菜似的……”
听栗红这一说,顾筝也想起来了,有一次在社科阅览室,栗红曾指着一位女管理员说是校长何首乌的女儿。但是她没怎么在意,连对方究竟长什么模样也没看清楚。
顾筝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真的吗?”
“我真傻,前几天还在担心郎涛为了学潮的事受处分呢!人家有校长岳父罩着,还有宋乾坤做大靠山,谁会处分到他头上去……”栗红说着,泪水从眼里夺眶而出。
顾筝知道,栗红对郎涛多么痴情,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不管不顾,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投进去了。栗红总是这样,敢爱敢恨,有些过了头,到头来也最容易受到伤害。顾筝不知道怎么安慰栗红。她还不曾恋爱过,不理解爱一个人或被人爱的真正滋味,为这个栗红还嘲笑过她。但现在呢,看到栗红那副痛苦的神情,顾筝心里却为自己感到庆幸。
那天晚上,顾筝在寝室里陪着栗红坐了大半夜,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雨点打在梧桐树叶上,如泣如诉,如切如磋。后来,栗红突然说了一句:“我终于成了那座纪念碑的殉葬品……”
顾筝一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好一阵,才明白栗红说的是她和郎涛的关系。她想起一年前那次关于海德格尔的讲座,郎涛曾说过,伟大的男人是一座纪念碑,一个女人如果真正爱他,最好把自己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而不是让自己隐身在纪念碑庞大的阴影之下……
然而,海德格尔或郎涛——他们真的是“伟大的男人”吗?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顾筝,咱们去情人林走走吧!”听了栗红的话,顾筝有些吃惊,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要去情人林,莫非……顾筝有点担心,仔细打量着栗红,见她脸上平静如水,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临出门时,栗红带上了一本《浪淘沙》,是刊登《我的太阳——献给LT》的那期杂志。
自从上次杜威把她带进情人林的事情发生后,顾筝就再没来过。现在,当她和栗红走进山坡上的那片林子时,看见林中小道两旁的草丛长高了一截,初霁的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照进来,投射出斑斑驳驳的影子。大多数学生已经离校,看不到一个约会、散步和朗读英语的人,偌大的林子里显得有些空旷、荒凉。蝉鸣像潮水一浪接着一浪,越发衬托出林子里的幽静。几只正在草丛中寻觅虫子的鸽子一见他们,扑啦啦一阵风似地飞走了,留下一株蒲公英在微风中摇曳着白色的小花……
走进情人林,栗红的脚步放慢下来。她把那本杂志抱在胸前,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仿佛在用脚步丈量这条林中小道的距离,忧伤写满了那张美丽的脸庞。
她一定是在回忆跟郎涛在情人林约会时度过的那些美妙时光,就像林黛玉葬花那样。顾筝想,脑子里浮现出普希金的一句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犹如昙花一现的幻影,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将成为亲切的怀念……”
在常青亭下,栗红站住了。她望着环形石柱上爬满的葡萄藤,缓缓地打开手里的杂志,一页一页撕碎扔到地上,散落的碎纸片在水泥地上随风飘舞,像下了一场大雪。
这首诗是顾筝责编的,她读过许多遍。此刻,那些熟悉的句子,仿佛音乐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我总相信你不会遗弃我,总相信
你也像我挚爱你一样挚爱我
一旦乌云飘离心的上空
你会义无反顾地奔我而来
使我冷却的心再度复活
……
她听见了栗红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第二天上午,栗红就离校了。顾筝一直把她送到校门口。以前栗红每次从家里到学校,或从学校回家,都是爸爸妈妈派车接送,可现在,栗红毕业后连工作都没有着落,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有顾筝送她。栗红的心情可想而知,从寝室去校门口的路上,她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上了公共汽车,才转过脸来,向顾筝挥手道别。
望着公共汽车摇摇晃晃驶远,顾筝忽然想起当初报名参加浪淘沙文学社第一次见到栗红时的情景,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她不知道今年暑假怎么过,是去外公外婆家,还是回楚州呢?
刚走到校门口,顾筝隐约看见前面不远有个人穿着圆领T恤,背后印着“东江大学”几个醒目的美术字,肩上挎着一个发黄的书包,从那乱蓬蓬的头发和走路的步伐,顾筝认出是王晟。自从学潮后,顾筝一直没见到过他,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
“王晟,王晟!”顾筝喊了两声,但对方没有听见,越走越快,一眨眼,就从人群中消失了。
顾筝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一时有点儿恍惚。
这是1980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在顾筝的记忆中如此短暂,以至她尚未来得及仔细回味,便像流星那样消逝在茫茫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