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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一部卷二第五章(上)

作者:刘继明  更新时间:2024-09-20 11:18:19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责任编辑:复兴网

第一部  卷二
第五章

  1. 怎么是你

  顾筝常常做梦,而且是恶梦。她梦见自己一个人在茫茫黑夜或无边的狂野上奔跑。有个人在身后对她穷追不舍。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无声无息,仿佛一个影子,奔跑时大氅高高地飞扬起来,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蝙蝠。顾筝害怕极了,她拼命地跑啊跑,可越是想跑的快,双脚像被什么粘住了或被绳子拴住了似的,越发跑得慢。后面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筝知道那个人离自己很近了,一阵深深的恐惧从后背袭来,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慌乱中,顾筝回过头,当她看见那个人的脸时,不禁吃了一惊,醒来后心砰砰直跳,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自从妈妈溺亡之后,顾筝就开始不间断地做这个梦。梦境每次都一样,只是那个穿大氅的人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又变成了龚校长。妈妈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爬上来似的,龚校长的左眼扎着一把梭镖,鲜血如同喷泉那样迸射出来,像一朵盛开的梅花。类似的场景交替出现,像放幻灯片似的。有时候,那个穿大氅的人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高高的个子,五官俊秀,仪表堂堂,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尽管顾筝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她一见到那双碧蓝的眼睛似曾相识,有点像……她停止了奔跑,转过身大胆地问:“你是谁?”那个人慈祥地注视着她,眼里含着柔情,喃喃道:“孩子,别怕!我是你的父亲……”说罢,张开双臂拥抱她,但她使劲挣脱开那双手,尖叫起来:“不,你不是,我没有父亲!”说罢,撒开腿拼命狂奔起来。当她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眼里含满了泪水……

  有一次,顾筝对哥哥宗天一讲起了自己的梦。那时她还在楚州中学读书,临近高考的一个周末,哥哥从巴州来楚州看她,提了一网兜东西,都是水果、牛奶和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哥哥听完顾筝讲的梦,很长时间没说话。临走时,哥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闪烁其词地说:“我也常做梦,跟你梦见的一样……”顾筝发现,哥哥的眼睛也是蓝色的,跟梦境里那个陌生人一模一样。

  考上东江大学后,顾筝还是经常做梦。每次梦醒都伴随着一声尖叫,同寝室的女生被她的尖叫声吓得大呼小叫。“天哪,这叫声太恐怖了,只有世界末日来临时才发出这种尖叫声……”睡在顾筝上铺的女生心有余悸地说。其他女生也随声附和,纷纷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顾筝低着头坐在床沿上,始终对自己的梦守口如瓶,久而久之,室友们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异样起来,有人还向系里反映,说顾筝的尖叫干扰了她们的休息。从大一到大二,顾筝换了两次寝室。但恶梦并没有停止,仍然像幽灵一样追随着她。顾筝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教室和图书馆,晚上快熄灯时才回寝室,在室友眼里,她被当成了异类,久而久之,她的性格变得孤僻起来……

  枫园圣诞舞会后不久,学校给浪淘沙文学社和《浪淘沙》编辑部分配了两间房,一间给编辑部办公,另一间给文学社社长兼《浪淘沙》主编栗红做寝室。栗红让顾筝搬过去给她做伴。那会儿,顾筝因为经常做恶梦,同室友的关系很紧张,稍一犹豫就答应了。

  换寝室前一天晚上,顾筝去开水房打水时碰上了栗红,栗红问她东西收拾好了没?顾筝笑笑说,没什么好收拾的呀。那会儿她还有点顾虑,担心自己做恶梦影响栗红,一看对方热情的样子,欲言又止,拎着两个打满开水的暖瓶正要回宿舍,栗红又叫住了她:“明天我叫人来帮你搬东西!”

  “没什么好搬的呀……”顾筝重复着那句话,但栗红手一挥说:“明天一早你在寝室等着吧!”

  面对热心的栗红,顾筝不好再拒绝,只得答应了。栗红平时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男生女生都有,她会叫谁来给自己帮忙呢?

  第二天早上,顾筝早早就起了床,收拾好行李,在寝室里等候。寝室里其他女生都上课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尽管与室友们处的不好,但临搬走时,顾筝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不舍之感。这是她第三次换寝室了,会是最后一次吗?顾筝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廊里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还没回过神来,一个满头卷发、长着一双鹰眼的人在门口出现了。

  顾筝怎么也没想到,来帮她搬东西的人是杜威。

  “怎么是你……”

  面对顾筝的惊讶表情,杜威呵呵一笑:“没想到吧?我现在是《浪淘沙》编辑部的特约摄影记者,栗红是我的顶头上司,听说你要换寝室,我立马就赶过来了,我本来想把王晟也叫来帮忙的,可最近他在忙着准备毕业论文,要去图书馆查资料……”

  “这么点小事,用不着麻烦你们……”顾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不用栗红说,我和王晟也要过来帮你的。”杜威的话听上去很真诚,“谁让我们是你哥哥的朋友呢?”

  顾筝心里激荡起一阵温暖的涟漪。

  顾筝的行李很简单,两个人跑一趟就够了。当他们拎着大包小裹从楼上下来,经过传达室时,麻爹特意从窗口探出头来,盯着顾筝和杜威肩扛手提的东西来回瞄了好几遍,疑惑地问:“你这是搬到哪儿去呢?”

  顾筝说:“大爷,我换寝室啦。”

  麻爹的目光在杜威身上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放行。

  “妈的,我刚才进楼时,老家伙盘问了我好一会儿……”走出宿舍时,杜威悻悻地骂了一句。

  “他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你要是找别人,根本就进不去……”

  “这么说,老家伙对你还不错?”杜威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又说:“对了,中午我请你和栗红去好妹子餐馆吃饭。”

  顾筝说:“要请也应该我请你们么……”

  “你哥哥每个月就给你那么一点儿生活费,哪来的钱请客啊!”杜威打断她的话,“我也不完全是请你,《浪淘沙》下一期封二封三发表我的摄影作品,我得向栗红表示一下感谢呢!”

  顾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想起上次的圣诞舞会杜威也去了,可见他和栗红早就相识了,而且关系不一般。摄影班的学员毕竟是从社会上考进来的,社交能力比一般的本科生强。

  “我正在筹备一次个人摄影作品展,”杜威一边走,一边说,“栗红同意以东江大学摄影班和《浪淘沙》编辑部的名义举办。然后出一本摄影作品集,出版费由你哥赞助,宋晓帆和郎涛还答应给我写序呢……”

  杜威穿着一件到处都是口袋的摄影服,口袋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后背上印有“福威摄影”四个美术字,颇为抢眼,再加上说话高声大嗓、旁若无人的神情,引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顾筝脑子里浮现出几年前她和哥哥宗天一、杜威、王晟几个人在楚州聚珍园餐馆吃饭的情景,不由想,杜威进东大摄影班才几天,便如鱼得水,打通了这么多关系,真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呀……

  2. 大江和福威

  1949年以前,楚州城有大江和福威两家老字号照相馆,但后来只剩下了“福威”一家。个中缘由,颇为曲折,还得从头说起。

  大江和福威这两家照相馆,数大江的资格最老,民国十八年就开业了,老板姓詹,名大同,参加过辛亥革命,曾经是《大江报》的股东兼主笔。随着以黎元洪为首的一大批辛亥元勋逐渐失势,詹大同也急流勇退,从大江回到老家,用半辈子攒下的积蓄办了楚州城第一家照相馆——大江照相馆。之所以取名“大江”,显然有纪念詹大同担任过股东和主笔的《大江报》的意思。

  詹大同早年毕业于东江师范学堂,即东江大学的前身,对邹容、秋瑾和陈天华等志士仁人推崇备至,曾将“革命军中马前卒”当作自己的座右铭,辛亥首义前夕,以记者的身份参加了孙武领导的共进会,秘密策动武装起义。辛亥首义后,革命军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争斗使他逐渐失去了政治热情,从兴办报业到回家乡创办实业,昔日的革命者摇身一变,成了照相馆的老板。

  詹大同原本是一介书生,虽然改行做起了实业,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对经商赚钱并无多少兴趣。况且,楚州城的照相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不存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用不着他太操心,待在家里舞文弄墨,偶尔翻阅一下北京、上海和大江各地的报纸,坐看民国朝野纷争不断,南北各路军阀混战,风云际会,潮涨潮落,偏居一隅,怡然自得,照相馆的事情交给手下的伙计去打理,除了年终岁尾盘点一下账目,平日很少去过问。

  在照相馆的伙计中间,詹大同最信任的是一个叫杜福的少年。杜福是楚州城外一户菜农的儿子,上过几年私塾,也就是能读懂《百家姓》、《弟子规》和《增广贤文》,会记账、打算盘,临几幅字帖而已。

  杜福虽然只是粗通文墨,却极聪明,每天跟父亲拉着一板车从自家地里采摘的时鲜果蔬,到楚州城去卖,他们并不是像别的菜农在城里的菜市场租个摊位,而是拉着板车像那些卖豆腐、糖葫芦和爆米花的小商贩走街串巷叫卖,虽然人累,卖出的菜价却比在菜市场高出不少。有时菜地的活儿忙,杜父抽不出空来,杜福便单枪匹马拉上满载时鲜果蔬的板车进城去卖菜。一开始,杜父还担心儿子岁数小,没经验,容易上城里人的当,但杜福卖了几次菜之后,卖的钱一点不比自己少,杜父便放心让儿子单独进城卖菜了。

  其时,大江照相馆老板詹大同住在文景街上一处僻静的宅院里,那儿离北城门不远,与被列为楚州名胜之一的明代首辅故居郑公府只有一街之隔。宅院是詹大同花了两千大洋从一个欠了赌债的商人手里买来的,两进两出的一座大院子,南北贯通,闹中取静,院内栽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还有一棵夹竹桃和一丛凤尾竹,深得詹大同喜爱。

  詹大同对居住环境十分看重,在饮食方面也颇为讲究,平日家里买什么菜吃什么菜他都要亲自过问,有时还拄着文明棍,陪同夫人屈降尊驾去逛菜市场,亲自挑选一些时令的蔬菜瓜果回来,跟家人一起品尝。

  杜福就是这样结识詹大同的。

  无论晴天,还是刮风下雨,杜福每天早上都要拉着板车经过文景街,“茄子豆角黄瓜小白菜竹叶菜丝瓜南瓜冬瓜哎——”拖长的声调又脆又亮,满街人都听得见,一听到这声音,仿佛就能看见板车上滴着露水的时鲜蔬菜,闻到一股馥郁的果蔬香味儿。也许是因为杜福卖的菜比市场的新鲜,也许是杜福算账快,心眼灵活,很少像别的菜贩那样斤斤计较,或短斤少两贪小便宜,詹家在杜福那儿买了几次菜后,就有点离不开他了,每天早上,只要杜福那辆满载时鲜蔬菜的板车在文景街上一出现,詹家人就在门口远远地候着了……

  后来,杜福生了一场病,接连几天没进城卖菜。詹大同吃饭时问了一句:“这两天的竹叶菜和茄子太老了,不是杜福的吧?”

  詹夫人一听笑了:“老爷的口味就是地道,杜福好几天没来了,这几天家里吃的蔬菜都是去菜市场买的,哪里比得上杜福的菜,又鲜又嫩,饭都能多吃两碗……”

  夫人的话点到了詹大同的心坎上,他兴味索然地搁下筷子,咕哝道:“这杜福几天没来卖菜了,也不知出了啥事儿……”

  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怅然。

  过了一段日子,文景街上忽然响起一阵卖菜的吆喝声:“茄子豆角黄瓜小白菜竹叶菜丝瓜南瓜冬瓜哎——”那又脆又亮的声调,一听就知道是久违了的杜福。詹夫人赶紧拎上菜篮子往门口走,却被正在院子里那株夹竹桃下面练太极拳的詹大同叫住了:“夫人,我们一起去吧!”

  夫妇二人双双来到街上,果然看见杜福那辆装满时令果蔬的板车停在离家门口不远的街上,左邻右舍围了不少人,杜福正拿着秤杆忙得不亦乐乎呢。

  詹大同和夫人也加入到了买菜的行列。詹大同这是第一次见到杜福。他站在人群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正在忙碌的杜福。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穿一套乡下人常穿的粗布短衫,由于常年在地里干粗活,日晒雨淋,脸上被太阳晒得黝黑,但那双浓眉大眼却透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机灵和聪明劲儿,浑身上下干净利落,看上去不像干粗活的农人,倒像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此刻,围在板车周围的街坊邻居们争先恐后地挑拣着板车上的菜蔬,七嘴八舌,讨价还价,闹哄哄的,杜福却忙而不乱,有条不紊,手里那根秤杆握得稳稳当当,算账收钱又快又准,嘴里不时冒出一句:“一毛八分钱,这是找给您的零头……”“您拿好菜,别掉地上啦!”“您今儿买这么多,这把小葱送您吧,不要钱!”“大妈,您慢走,下次再来!”……

  等街坊邻居买完菜陆续散去后,詹大同才走上前去,跟杜福攀谈起来:“后生子,你这名字取得好,跟大诗人杜甫同音不同字。看来,你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

  杜福听了脸一红:“我爹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呢!”

  詹大同说:“噢,那你呢,识字么?”

  杜福说:“我在村里读过两年私塾。”

  詹大同像老师考学生那样问:“你在私塾里一定听先生教过杜甫的诗吧,能不能背一首我听听?”

  杜福略一沉吟,大大方方地背诵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詹大同颔首问道:“你还会背哪首古诗呢?”

  杜福眼珠一转,又背了一首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好,好!”詹大同听罢,连连点头,不知是称赞杜福背得好,还是称赞诗写得好。

  这时,詹夫人已经挑好几样菜蔬,付了钱,临走时,詹大同忽然对杜福说了一句:“哪天有空,你到大江照相馆去一趟吧?”

  杜福愣了一下:“大江照相馆?您要我把菜送到那儿去?”

  “不,”詹大同摇摇头道,“我们家一直吃你卖的新鲜蔬菜,无以为报,我想给你照张相……”

  “真的?我还没照过相呢!”杜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一看詹大同的装扮和认真的神情,并不像开玩笑,他打量着詹大同,眼睛忽然一亮,“我经常从大江照相馆门口路过,没敢走进去……您是照相馆的老板吧?”詹大同点点头,杜福就像小孩子那样高兴地笑了。

  拎着菜回家时,詹夫人半信半疑地问詹大同:“老爷,你真的想给杜福照相么?”

  “当然不是,”詹大同微微一笑,“照相馆缺个得力的伙计。我觉得这后生子不错……”

  不久,卖菜的杜福就成了大江照相馆的伙计。

  大江照相馆坐落在十字路东街,位于楚州城最繁华的街市,是一幢两层楼的洋房,门脸很小,左右两边各有两扇气派的玻璃橱窗,橱窗内展示的是一帧帧黑白相片,这些相片除了照相馆自己拍的样品,也有一些来自北京和上海的大照相馆,其中还有几帧胡蝶、王人美、周璇和赵丹等电影明星的肖像照,都是从画报上剪辑或翻拍下来,放在橱窗里充门面的。楼下的店面不大,迎面有一条曲尺形柜台,柜台后面竖着一排立柜,里面除了陈列着文房四宝和宣纸,还有一些出自楚州城本地文人雅士之手的古玩字画,算是照相馆的第二业务。二楼除了照相室以及冲洗照片的暗房,隔壁还有一间办公室,詹大同平时就在这里处理照相馆的事务。

  大江照相馆除了老板,还有一名照相师和一名伙计。照相师姓曹,是一个面孔清癯的中年人,老家在江苏无锡,说一口难懂的吴侬软语,在上海滩著名的王开照相馆当过学徒,后来到大江市的一家照相馆当照相师,是詹大同花高薪挖来的,因此很受器重,差不多可以给照相馆当半个家。伙计则是詹大同夫人的表侄,叫小五,一条腿小时候被牛车压断了,走路一瘸一拐,一直在家吃父母的,前两年,詹夫人就让小五进照相馆当了伙计。

  伙计的工作主要是接待顾客,收款交货和经营那些文房四宝和古玩,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关键看人的心眼儿是否灵活。瘸腿小五每天吃住都在照相馆,倒也老实可靠,唯一的缺点是脑子不大好使,算账总是出错,似乎被牛车压伤的不仅是他的腿,还有他的脑袋。每到月底盘点账目,都会有几个大洋的缺口跟账目对不上。詹大同一直不大满意,可又碍着夫人的面子,不便解雇小五。直到前不久,小五在照相馆打烊后,出去买夜宵吃,竟忘了锁门,詹大同从本城一位富商手里进来的两件很值钱的古玩被盗了。詹大同心疼了好几天,决定换一位伙计。表侄犯下如此大错,詹夫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自从卖菜的杜福成为大江照相馆的伙计后,不仅账目不再出差错,也没再发生过被盗的事情,原来总显得有些杂乱的店面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少老主顾见到詹大同,也对他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连詹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丈夫好眼力,找了个得力的伙计,比小五不知强了多少倍……

  且说杜福从一个菜农的儿子,忽然间成为了大江照相馆的伙计,这在他心理上引起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不仅他本人,就是他那个一辈子以种菜卖菜为生的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杜福唯一想做和能做到的,就是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工作,来报答詹大同的知遇之恩。

  杜福虽然出身菜农之家,却聪明过人,心性也非同一般。从卖菜到照相馆伙计这一戏剧性的身份转变,使他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和神秘,同时也让他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预期。于是,杜福在做好伙计的本职工作之余,还主动做一些不是他本分的活儿,比如帮曹师傅打打下手。照相室只有曹师傅一个人,顾客一多,经常忙不过来,他曾几次向詹大同申请雇一个助手,都没有结果,现在,新来的杜福主动给他当助手,曹师傅自然是求之不得,同时对这个勤快灵活的少年有了一份好感。久而久之,杜福不仅熟悉了照相馆的日常事务,而且从曹师傅那儿学到了照相的技术,不仅能照相,还会冲洗照片,这一切都是他在主动给曹师傅当助手时悄悄学到的,而曹师傅却对此浑然不觉,他每天下班离开照相馆后,吃住都在照相馆的杜福便在照相室学着摆弄那台德国进口的蔡司相机,曹师傅平时留在照相室的照相技术书籍,也都被杜福翻遍了……

  杜福的这些行为,起初只是出于一位聪敏好学的少年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后来却改变了他本人以及大江照相馆的命运。

  不久,曹师傅远在无锡的老家里出了一件事,他老婆跟一个丝绸商人私奔了。曹师傅不到四十岁,自成家后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挣钱谋生,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家,其妻耐不住寂寞跟人私奔,也是意料之事。曹师傅的父亲已过世多年,老母年逾八旬,剩下一对儿女也尚年幼,他只得辞掉大江照相馆的这份差事,回无锡老家。

  这对大江照相馆来说,无异于突然失去了一根顶梁柱,但曹师傅遭遇的变故,却使詹大同也没法挽留,即使他开口,也留不住曹师傅,只好顺其自然。

  由于事发突然,曹师傅离开后,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照相师接替他的位置,大江照相馆濒临停业关门的境地。就在这节骨眼上,伙计杜福向詹大同毛遂自荐,说:“老板,让我试试吧!”

  “你试……试?”詹大同一时没听明白,“你、你试什么?”

  “照相……”杜福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曹师傅身边不单学会了照相和冲洗照片,还掌握了那台蔡司相机的原理,会拆装清洗呢……”

  杜福说这番话的语气像报账那样平静、不慌不忙,透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詹大同将信将疑,半晌才问一句:“杜福,你说的可是……真的?”

  “有半句假话,您立马炒了我。”杜福说,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神情。

  詹大同想到杜福平时给他的印象,有点信了。但心里还是不踏实,让杜福现场示范,给自己拍了几张相片,又跟杜福一起钻进冲洗相片的暗房,看他把从拍照到冲洗的全过程完完整整地演示了一遍,詹大同惊讶之余,才相信杜福没有撒谎,这小子真的学会了一个照相师的整套手艺……

  于是,没过多久,原来的伙计杜福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江照相馆新的照相师。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事儿。

  其时,詹大同夫妇已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名叫詹蓉,年方二八,正在楚州中学读书,夫妇二人视其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詹蓉虽然名为在楚州中学读书,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抚琴描红,一言一行和一颦一笑都像个典型的淑女。詹大同和詹夫人早已将女儿许配给了湘军一位叫郭达的旅长。郭旅长原本是直系军阀吴佩孚的部下,曾经在大江驻守过一段时间,由于跟詹大同同为楚州人氏,两人很早就认识了,当时,郭达还是驻守大江的一名小连长,北伐时期,吴佩孚在奉系和桂系等几路军阀和南方革命军的夹击之下节节败退,并放弃了镇守的东江省省会大江市,年轻的郭达因临阵反戈一击有功,被湘军总司令唐生智火线擢升为团长。自此,郭达成为了湘军中的少壮派,在北伐中屡屡建功,几年后,郭达因在赴江西“会剿”红军的战事中表现突出,晋升为旅长。肩上挂星的郭旅长回老家楚州乡下省亲时,特意到楚州城拜访了昔日的故交詹大同,两人相见甚欢,闲谈中詹大同获知,郭旅长的发妻几年前患肺结核病故,至今未续弦,詹大同便动了把女儿许配给郭达的念头,同夫人一商量,夫妇俩一拍即合,遂向郭达表明了这份意愿。郭达一向对詹大同敬重有加,詹小姐又长得花容月貌,娇媚可人,郭达旅长对这份佳缘求之不得。两人的婚事就这样订下来了。郭达比詹大同要小几岁,以前两人素以兄弟相称,现在变成了翁婿关系,称呼当然也得改。

  詹大同原打算一俟女儿毕业,就把这桩婚事办了的,孰料没过多久,由于日本军队业已占领东三省,觊觎华北和华东的图谋昭然若揭,战事日益吃紧,郭达所属部队紧急奉命东进,会同十九路军移防上海。如此一来,郭达和詹蓉的婚事只得延宕下来……

  3. 造化弄人

  詹蓉从楚中毕业后,在家闲了很长一段日子,平日除了跟母亲一起做做女红,读读新小说,实在无所事事,就溜达到父亲的照相馆去散散心。

  大江照相馆与文景街只有一街之隔,抬腿的工夫就到了。自从曹师傅回老家后,大江照相馆都由杜福打理,詹大同去照相馆的次数尽管比以前多了些,但也只是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喝喝茶,写几幅字,或接待三两个访友,并不具体管事。詹蓉每次去照相馆,总要跟父亲一起临几幅字帖。詹大同年轻时就酷爱书法,临摹的王羲之、颜真卿和吴昌硕的字帖几可乱真,家里还珍藏着吴昌硕的一幅书画,那是吴昌硕去世前不久到访大江时,他当面向大师求来的。随着年事增高,詹大同的书法渐渐自成一格,笔力敦厚老辣、纵横恣肆、气势雄健,在楚州书界颇有些名声。詹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却也称得上书香门第,詹大同不希望女儿嫁给郭达旅长后被当作花瓶,也乐于教詹蓉习字,让女儿将来成为一个品味不俗的将军夫人。

  如果父亲不在照相馆,詹蓉便从楼上下到一楼的照相室,看杜福给人照相,有时一待就是大半天。

  照相室是个长形的房间,摆满了各种道具,顶头是一面背景墙,画的是大上海的风景,画师是本地人,技艺比较差,把外滩的洋楼、汽车和黄浦江上的轮船画得歪歪斜斜,变了形,看上去很假,但顾客们并不介意,况且冲洗出来后效果还不错,若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上海滩的实景。詹蓉曾跟父母去上海游玩过,一眼就看出画得太假,便在画面上指指点点,这儿不对哪儿不像,跟戳穿了西洋镜那样得意,杜福哭笑不得,又是作揖又是求告:“好我的大小姐,快别说了,你还想不想要人家来咱们照相馆照相啦?”

  詹蓉似乎是成心要逗逗这个照相师,使出大小姐的性子,双臂一抱,头一扬说:“要我不说可以,但你得给我照几张相片!”

  杜福生怕詹蓉的“胡闹”影响了照相馆的生意,月末报账时不好向老板交代,自然是满口答应,心想,照相馆都是你家开的,照多少相片还不是你说了算!但他提了个条件:照相可以,但必须是照相馆没有顾客的时候。对杜福的这个要求,詹蓉也同意了,毕竟照相馆是她家开的,生意不好,吃亏的还不是她家?

  但出乎杜福意料的是,詹蓉想要照的相片不是在照相馆,“你让我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在照相馆里拍这种‘死照片’?”詹蓉仿佛受到了某种羞辱似的,满脸鄙夷、不屑一顾的神情。

  “那你要去哪儿……拍?”杜福一愣。

  “去户外,我要去户外拍,拍真实的风景,拍城墙、田园、农舍、朝霞、落日。上海很多有钱人家的小姐和明星照都是这样拍出来的!”詹蓉说着,反问杜福道:“难道你不晓得么?亏你还是照相师呢……”这末一句,让杜福哑口无言,只得依了詹蓉。

  从那以后,只要照相馆没有顾客,詹蓉就让杜福带着她去户外拍照片。每次詹蓉都要拎着一只装满各式时装服饰的皮箱,每次照相都要换一身行头,讲究得跟明星似的,拍完街景,又拍城墙、护城河,还跑到几里远外的郊区村庄,拍田园农舍。杜福一只手给詹蓉拎皮箱,一边还扛着那架沉重的蔡司相机,累得气喘吁吁,一段时间下来,杜福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詹蓉的私人摄影师了……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尽管詹蓉已经被父母许配给了郭达,但她毕竟是楚州中学的毕业生,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不仅读过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一类鸳鸯蝴蝶派小说,而且喜欢巴金的《家春秋》,脑子里塞满了诸如自由民主和个性解放的观念,对封建礼教充满了近乎本能的反感和抗拒心理,因此,对于她和郭达旅长依父母之命维持的婚约始终心怀不满,只是由于从小受父母管教,不敢公开反对罢了。这次因时局变化,跟郭旅长的婚期不得不往后延宕,詹蓉不仅没有感到一丝失落,反而有些庆幸。为了打发待字闺中的寂寞时光,她一反作为“大小姐”的矜持,“缠”着让杜福给自己照相,每每看到杜福被自己指派得团团转却任劳任怨的样子,她便觉得积郁在心底的块垒慢慢消散了,心里涌起一股近乎恶作剧似的快感。但也产生了一丝不满足,她不希望杜福总是对自己百依百顺,有时甚至暗暗盼望杜福拒绝一次自己,或者跟自己吵一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寻找各种借口,比如照片没照好或别的理由冲他发火,但这位菜农的儿子脾气好得惊人,对她哪怕是刁蛮无理的要求也从未拒绝过。詹蓉明白了杜福之所以深得父亲赏识和器重的原因,不知怎么,她心里略略有些失落。她觉得这个年龄跟自己一般大的青年长得眉清目秀,知书达理,一点也不像个菜农的儿子,尤其他那种温顺体贴的性情,比起行伍出身、满脸络腮胡子、年纪比自己大一截的郭达,看着让人顺眼多了……

  后来有一天,詹蓉突然向杜福提出想看他是怎么冲洗照片的。“大小姐,暗房里药味太大,你会受不了的……”杜福支吾着,但一看詹蓉坚决的神情,还是答应了。

  暗房就在照相室内侧,从里面开了一扇小门,没有窗户,门一关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如同置身在黑夜里一般,墙上投射下来一团暗红色的微光,仿佛鬼火似的,詹蓉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杜福的手,叫了一声:“我怕!”

  杜福握着那只又软又小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大小姐,别怕!”他一边说,牙齿却忍不住地打战,连詹蓉也听到了,小声问:“杜福,你也害怕啦?”

  杜福掩饰地说:“我不怕……”

  詹蓉偷偷地笑了,她看见杜福的眼睛像两颗星星那样在黑暗中闪烁着,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故意逗他:“你不害怕谁?是不怕我爹,还是不怕我?”

  杜福吭吭哧哧回答不上来了,黑暗中,詹蓉扑哧一声笑了。

  “小姐,我们出去吧!”杜福惴惴地说,一边用力往回抽自己的手。但詹蓉的那双手不仅没松开,反而越来越紧,整个人也向杜福贴过去……

  最先察觉到詹蓉和杜福关系不正常的是詹夫人。

  一开始,詹大同看到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展出了几幅女儿的写真照片,放的老大老大,跟那几帧明星照摆在一起,很是引人注目。这自然是出自照相师杜福之手,詹大同没有太在意,觉得这不过是一般女孩子喜欢赶时髦的小毛病罢了。况且,女儿的确姿容出众,与那些明星照放在一起并不逊色,放在橱窗内也算是给照相馆做广告。他甚至悄悄欣赏了一番,觉得杜福干照相师的时间虽然不长,照相的技术倒真不赖。

  可是,詹夫人那天上午去了一趟照相馆回来,沉着脸说:“老爷,咱们的女儿出事了!”

  詹大同吓了一跳,“出、出啥事了?”

  詹夫人问:“你看见照相馆橱窗里摆满了詹蓉的相片么?”

  詹大同说:“看见了……”

  詹夫人又问:“你晓得那都是杜福给拍的么?”

  詹大同说:“是杜福拍的,那又怎样……”但话未说完,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再看夫人的脸,已全然变了色。

  “老爷,你难道没看见那些照片上詹蓉满脸的柔情蜜意,跟个新娘似的……自从许配给郭旅长后,咱们女儿脸上何曾露出过那样的笑容?”詹夫人说,见詹大同还是一脸懵懂,索性提高嗓门道:“女孩子只有堕入情网时才有这样的笑容,我是女人我懂……”

  夫人的话像扔了一颗炸弹,使詹大同脑子嗡嗡一阵乱响,他急急忙忙赶到照相馆,先是把小五拉到一边,问:“你注意没注意,小姐跟杜福有啥不正常的来往没?”

  自曹师傅回无锡老家,杜福当上照相师之后,照相馆急缺人,詹夫人就让她这个瘸腿的表侄又回来当了伙计。小五脑子虽然笨点儿,人却老实,此刻见老板一脸严肃地问自己,略微迟疑了一下说:“表叔,小姐不让我说,说了她会生气的……”

  詹大同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你是怕小姐,还是怕我生气?”

  小五说:“当然怕你,你一生气我这差事就干不成了。”

  詹大同说:“晓得就好,那你赶紧告诉我吧……”

  小五老老实实地说:“小姐经常跟杜福待在暗房里……”

  詹大同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他们在里面干啥?”

  小五吞吞吐吐地说:“有一次,我看见他俩在……亲嘴!”

  詹大同一听,脸色铁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这一天,大江照相馆破例早早关门歇了业。詹大同和詹夫人分头像审犯人那样把詹蓉和杜福“审”了半天。

  在照相馆二楼的办公室里,杜福对她和詹蓉之间的“私情”供认不讳。“老板,您别怪大小姐,是我先喜欢上他的……”杜福把全部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还一个劲地替詹蓉开脱。

  这更让詹大同生气。

  在他眼里,杜福不仅胆大妄为,而且厚颜无耻,愧对了自己的信任和器重。“我真是瞎了眼,怎么看中了你这个白眼狼……”他冲杜福咆哮着。杜福自觉愧对老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垂着头说:“老板,我对不起您,要打要罚随您,但我真心喜欢大小姐……我想娶大小姐,愿意倒插门,姓詹……”

  但话未说完,詹大同就啐了他一口:“呸,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姓詹,也配……喜欢我的女儿?”

  杜福那张本来就很白净的脸孔更加苍白了。

  对于詹大同来说,更令他焦虑的是不知如何向未来的女婿郭旅长交代。由于急火攻心,他的心绞痛发作了,跌坐在那张平时用来写字的办公桌后面的太师椅上,上气不接下气,直翻白眼。

  杜福见状,不顾脸上还沾着詹大同啐的口水星子,跑到街上去拦黄包车,此时天已大黑,街上寥无人迹,过了好一会儿,杜福才拦到一辆车,接着,他又叫上小五,两人七手八脚地把詹大同从二楼弄到黄包车上,送回了文景街的家中……

  第二天,大江照相馆就关门歇业了。照相师杜福也被詹大同解雇了,至于他被解雇的原因,很少有人知道。

  没过多久,詹大同一家人便远赴上海,带女儿找郭旅长成亲去了。楚州不少认识詹大同的人都以为他从此靠着将军女婿这棵大树,留在大上海不回来了。可过了大约半年,詹大同又携妻带女回到了楚州城,引人注目的是,詹蓉胸前佩戴了一朵小白花,全身素装,跟她父母一样,满脸凄然落寞的神情。后来人们才得知,郭旅长倒是将詹家大小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进了将军府,对詹大同夫妇也是礼遇有加。但没过多久,日军突然向上海发动了袭击,新婚燕尔的郭达旅长率部同十九路军将士一道向日军发起了顽强的阻击。三日后,在同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激烈巷战中,郭旅长身先士卒,勇猛作战,不幸中弹,成为淞沪会战中阵亡级别最高的中国军人……

  噩耗传来,詹大同如遭五雷轰顶,心绞痛再次发作,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被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

  数日后,詹大同携夫人和新婚不久便成了郭旅长遗孀的女儿詹蓉,离开沪上回到了楚州城。获悉詹大同的这番遭遇,有人不免发出一声感叹:詹大同年轻时也是个有抱负的志士,年老后原本想靠女儿攀上个将军女婿作靠山,以苟全于乱世,最终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造化弄人?

  关门歇业了很长时间的大江照相馆又重新开业了。除了小五,照相馆的伙计和照相师都换了新人。

  过了几年,日本人由东向西,先后占领了南京、大江,最后,连地处内陆的楚州城也挂上了膏药旗。

  大约是日本人占领楚州城的第二年,就在距大十字东街相隔不到百米,与楚州中学比邻的大十字路北街上,新开了一家名叫“福威”的照相馆。照相馆老板很年轻,面容白净,斯斯文文的,一身西装革履,论派头和装束,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有人觉得眼熟,认出是几年前突然从大江照相馆消失的那个照相师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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