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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一部卷二第四章(下)

作者:刘继明  更新时间:2024-09-19 07:29:36  来源:人境网公众号  责任编辑:复兴网

第一部  卷二
第四章


  5. “干校”回忆

  郎、何两家的家庭聚会地点在东江大学接待中心。接待中心是前两年修建的,集住宿、餐饮、会议厅等于一体,设施都是按照高档酒店标准设计的,主要接待各种会议和学术交流。餐厅分两层,一楼是一个能容纳两百多号人的餐厅,二楼是包厢,比较适合私人性质的聚会。由于环境优雅,菜品也颇有特色,不仅本校的人经常来这儿进餐,校外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总是人满为患,尤其是二楼包厢,通常都要提前两天预订,否则就只能在一楼大厅就餐了。

  包厢是郎永良两天前就预定了的。尽管他比何首乌大一岁,两个人经常称兄道弟,但那毕竟是以前,现在何首乌是东江大学的校长,身份和地位与过去显然不能同日而语了。郎永良是典型的文人性格,平时因钻研老庄哲学,也颇有些名士做派,并不在乎世俗的地位等级之分,但中国的官本位传统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根深蒂固的,何况他年轻时也有过“出仕”的理想,还当过两年的中文系副主任,如果不是在反右运动中“落马”,其仕途也不会那么快就结束。因此,面对当上校长的昔日好友何首乌,郎永良的心情一直比较复杂,既发自内心地高兴,也有几分淡淡的惆怅。但这种心情丝毫不会让郎永良乱了方寸,比如这次郎、何两家的聚会,从时间安排到预订餐厅等之类的琐碎小事,都是郎永良操办的,交情归交情,他不能让贵为一校之长的何首乌失了身份。何况,这次聚会是他提出的,名为答谢何首乌在他调回东江大学这件事上的鼎力相助,其实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郎永良一家三口到达接待中心时刚刚五点半,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近半个小时。这也是郎永良精心筹划的。说起来,他和儿子郎涛现在都是何首乌的“臣民”,不能让堂堂的校长反过来等他们。况且,何首乌今天上午还在电话里告诉他,宋乾坤可能要来参加今晚的聚会呢。“说来也巧,宋省长昨天下午到我们学校调研工作,我顺口告诉他,你已经调回东大了,今晚我们俩家还有个聚会。宋省长一听很高兴,说我们三个人曾经是‘五七’干校的战友呢,你们两家聚会,可不能少了我这一家啊!我赶紧说你要是能来,我和郎教授欢迎都来不及呢!……”何首乌说到这儿停住了,郎永良却有点沉不住气了,催问道:“你说清楚点儿,宋省长……他到底来还是不来啊?”何首乌说:“宋省长下午要出席省外办一个接待外宾的宴会,他争取推掉。”放下电话,郎永良在书房里发了一会儿呆,不由回想起十几年前在“五七”干校度过的那些日子……

  郎永良和何首乌是在“五七”干校认识宋乾坤的。那时候,他俩作为楚州师专的首批学员,到娘子湖“五七”干校劳动锻炼。娘子湖是东江省内最大的一座淡水湖,水域辽阔、烟波浩渺,蒹葭苍苍,风景十分优美。但自六十年代中期娘子湖开始大规模围湖造田以来,水域面积大幅度地收缩,原来的湖光山色已经被成片成片的稻田取代了。

  娘子湖“五七”干校由文化部和东江省联合举办,坐落在娘子湖畔。“五七”干校采用军队建制,平时除了劳动、操练,还有政治学习,管理上比较严格。郎永良和何首乌被分配到五团七营三连。何首乌是著名数学家华罗庚的学生,文革前曾出席全国青年科技工作者代表大会,受到过毛泽东主席的接见,虽然被划为了右派,但还保留着党籍,因此被任命为连长。干校的劳动主要有造田、挖泥,插秧、割稻等。大热天,清晨四、五点钟空着肚子就下地。七点把饭送到田里,大家吃罢早饭,再劳动到午时休息;黄昏再下田干到晚。干校初建,房子不够,郎永良和何首乌所在的三连借住老乡家。老乡的房子不能久占,得赶紧自己盖房子。但盖房子得用砖,娘子湖居民住的大部分都是土坯房。脱坯是极重的活儿。同三连紧邻的是五连,五连都是来自文化部和社科院的专家名人,如冯友兰、钱钟书、艾青等。有一次,郎永良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儿老头脱坯时站立不稳,摔了一跤,他认出是著名学者钱钟书,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见他额头都摔破了,想扶他去干校卫生站,钱钟书却摆摆手,淡淡地说了句:“没事儿,擦破点皮而已,”便又脱坯去了。还是解放前上中学时,郎永良曾读过钱钟书的《围城》,五十年代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举办的“文学评论培训班”时,还听他讲过课。对于被分配到干校劳动改造,郎永良原本觉得满腹委屈、愤愤不平,参加劳动和学习也没精打采的,现在看见大名鼎鼎的钱钟书竟然也跟自己一样在干校“劳动锻炼”,且是那样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他心里释然了许多。

  不久,三连从老百姓家里搬进了新盖好的干校宿舍。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干校学员很少到湖区和大田劳动,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开会和学习马列毛著作。闲暇时,郎永良便把从家里带去的《道德经》《南华经》拿出来看,这一看不打紧,使他后来从一个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学者,摇身一变成为了老庄研究专家。有一天下雨,他正围着被子坐在宿舍的大通铺上读《道德经》,满脑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玄妙概念,就见宿舍的门帘被掀开了,何首乌拎着一个行李卷儿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约莫五十多岁,身穿灰色干部服,头发散乱,神情显得有几分落魄,但眉宇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度;这种气度,郎永良从那些经常坐主席台的领导身上见到过。“永良,这个人……上级安排他到我们连接受改造,连部决定安排跟你住一起。”何首乌说完,把手中的行李卷儿扔到了他旁边的铺上。

  由连长亲自带到宿舍来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角色。何首乌走后,郎永良跟来人攀谈了几句,当他听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几乎吃了一惊:“宋乾坤”,这个人在文革前是东江省的重要领导,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了,报上公布的罪名是“叛徒”,今天怎么在这儿出现了呢?

  面对郎永良疑惑的目光,宋乾坤未置一词。随后的一段时间,两个人虽然住在同一个宿舍和通铺上,宋乾坤却很少谈自己,有时看见郎永良悄悄读《道德经》和《南华经》,也饶有兴趣地跟他聊几句老庄,顺口吟出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郎永良似乎窥见了他深藏在后面的心情。他知道宋乾坤是一个文化人出身的领导干部,能写善画,五十年代初还出版过一部描写东江省解放前地下斗争的长篇小说《大江壮歌》,文革前担任过东江省委宣传部部长、书记处书记,其文化素养显然非一般的共产党高官可比。“宋书记,我大学时就拜读过你的《大江壮歌》……”郎永良这句话并非奉承,而是出自内心,但宋乾坤摆摆手说:“这也是我的一大罪状,已经被工农兵和红卫兵小将们批臭了,欢迎你继续炮轰……”郎永良自嘲地说:“彼此彼此,我也是牛鬼蛇神嘛!”听他这么说,宋乾坤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从那以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

  有天半夜,郎永良突然被一阵叫唤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宋乾坤捂着肚子,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床铺上打滚,发出痛苦的呻吟,脸色像纸一样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郎永良过去扶住他,问他怎么啦?宋乾坤闭着双眼,嘴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疼!”郎永良赶紧披衣下床,外面北风怒号,雪花飞舞,他跑到连部,把何首乌从被窝里拉出来,两人一起冒着漫天大雪,轮流背着宋乾坤,把他送到了干校卫生站。医生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经过手术,宋乾坤很快脱离了危险。医生说,再晚来一步,人就没救了……

  6. “三家宴”

  出乎郎永良意外的是,当他们一家三口走进二楼包厢时,何首乌已经提前到了。他赶紧上前抱拳致歉:“让校长等我们一家人,实在有些失礼了,恕罪恕罪!”

  “永良兄你我就别客气了,我住的离这儿近,一抬脚的工夫就到了。”何首乌大度地摆摆手,毫无校长的架子。郎永良就把紧随其后的儿子向何首乌作了介绍。郎涛从国外回到东江大学后,这是他第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何首乌,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中国式的鞠躬礼,叫了声:“何校长好!”

  何首乌个儿不高,身体干瘦,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头发差不多白光了,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像瓶底一样厚,架在鼻尖上颤悠悠的,仿佛随时要滑落下来似的。此刻,他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打量着郎涛,颔首微笑道:“唔,我调回东大那会儿,你还在楚州中学念高中,现在可是海龟博士喽!怎么样,回东大后还顺利吧?”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叫了声:“小丽,过来跟伯父伯母和郎涛打个招呼吧!”

  郎永良一家三口把目光转向何首乌身后,看见他的女儿何丽站在包厢后侧,有点局促地望着郎家三口人。何丽肤色微黑,梳着两条小辫,跟她父亲一样,个儿也不高,一米六左右,有点儿瘦,咋一看像个中学生。她前两年从东江大学图书情报系毕业后,在东大图书馆工作。

  何首乌的夫人几年前就病故了。

  “伯父伯母好!”何丽逐一招呼着郎永良夫妇,她看了郎涛一眼,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睑,微黑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郎涛哥好……”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你好!”郎涛礼貌地回应道,不知怎的,他的脸也一红。

  这当儿,郎涛的母亲走过来,亲昵地揽着何丽的肩膀,从包里掏出那只护肤品盒子塞到她手里说:“小丽,你和郎涛也好几年没见面了吧?郎涛可没忘记你哟,瞧,这是他在西德给你买的礼物,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你……”一边说,一边拉着何丽和郎涛在沙发上坐下了。

  听了母亲的话,郎涛觉得有点不自在。

  这时,朗永良趁他们说话的工夫,低声问何首乌:“怎么样,那一家子……能来吗?”

  “半个小时前,他就给我来了电话,肯定来!”何首乌语气肯定,显得有点儿兴奋。“我刚放下电话就过来看包厢,环境还不错……”

  “好,好!宋省长这一来,‘两家宴’就变成了‘三家宴’,太好了!”郎永良抚掌连声说。

  “永良兄,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何首乌说,“宋省长已经退居二线,现在是省顾委副主任……”

  “他到年纪了吗?”郎永良似乎有些意外。“我怎么觉得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呢?”

  “我们也干不了几年了……”何首乌理一理鬓角几绺稀疏的白发说。

  “也是,干校一晃都过去了十多年……白云苍狗,白云苍狗啊!”

  两人正发着感慨,就看见一位满头花白、身材魁梧、器宇不凡,约莫六十多岁的长者出现在二楼包厢门口,他俩急忙迎了上去,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宋省长……”随即,三个人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宋乾坤身边跟着一个年轻漂亮、气质高雅的年轻女子,郎永良和何首乌以为是他的秘书,谁知宋乾坤同他们握过手,转脸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宋晓帆,在省歌舞团搞创作……”

  郎永良和何首乌早就听说宋乾坤的女儿是个作家,现在一见,果然不凡。两人奉承了几句,同时把正坐在沙发上闲聊的两家人叫过来,一一向宋乾坤作了介绍,当介绍到郎涛时,宋乾坤哦了一声,“嗬,国外归来的洋博士,我听何校长说,为了把你们这些洋宝贝疙瘩挖回国,费了不少本钱和心血啊!”

  郎涛是第一次见到宋乾坤,对于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只是略有耳闻,更不知道他今天来参加郎、何两家的聚会,因此毫无心理准备,有点儿拘谨,直到宋乾坤介绍宋晓帆时,他才放松下来。

  接着,何首乌便请宋乾坤上座,他和郎永良一左一右陪坐两边,其他人依次落座后,就让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夫人怎么没有一起来?”趁上菜的工夫,何首乌贴着宋乾坤的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今天不是省外办有外事活动么,她抽不开身嘛,我还是开了小差才溜出来的……”

  何首乌说:“对对,省长日理万机,还能来参加我们的家庭聚会,实在不胜荣幸之至!”

  “首乌同志,不要再叫省长喽,我不是已经退到省顾委了嘛!”宋乾坤提醒道。

  “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何首乌笑笑说。

  郎永良早听说宋乾坤的夫人在省外办工作,以前曾是东江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年轻貌美,刚才一进门,还差点把他的女儿宋晓帆当成了他的夫人。此刻见何首乌在宋乾坤面前似乎也有些紧张,心想,他毕竟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校长,并不擅长同官场大人物打交道。正这么想着,何首乌提醒他说:“永良兄,郎涛不是从国外给宋省长带了一瓶德国名酒吗?”

  郎永良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从自己座位下取出一个礼品袋,双手呈给了宋乾坤。

  宋乾坤接过礼品袋,把那瓶酒拿到远处,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晤,雷司令。前年我去东德访问,到西德短暂考察,去伊贡米勒酒庄参观过,尝过一款窖藏百年的雷司令,味道的确不错……”他一边说,一边咂着嘴唇,似乎还在品味着酒的余香,同时偏过头问何首乌,“今天咱们就喝这酒吗?”

  “噢,不,我一个学生上次从贵州来,给我带来一瓶茅台,今天正好借花献佛,一起尝尝……”何首乌说着,起身去沙发上拿过一瓶茅台酒,拆开精致的包装,双手将酒瓶呈到宋乾坤面前。

  宋乾坤嗅了一下,“呵呵,真香!喝酒嘛,还是白酒够劲儿,记得在干校时,你们的酒量都很大……”

  “哪里哪里,还是省长海量……”郎永良听宋乾坤提起干校,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会儿我可是叛徒加走资派,几项罪名加在一起吓死人啊!谁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受牵连嘛!”宋乾坤饱满红润的脸庞掠过一丝苦笑,“那时我刚从牢房里出来,被送进干校继续改造,身体也不好,真多亏了你们二位,一个连长,顶头上司,一个跟我睡同一张床铺,若不是你们俩照应,我能不能挺过来都难说……”

  “是啊,文革的确把我们害苦了!”何首乌附和道。

  “要是从反右算起,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是受第二茬罪喽,臭老九嘛!”宋乾坤叹了口气说,“不过,大家总算都熬过来了……”

  这当儿,菜上来了,一张大圆桌上堆满了钵碗盘碟,除了桂鱼龙虾等主打菜品,还有著名的娘子湖野鸭和藕带,都是一般人平时难得有机会品尝到的美味佳肴。

  面对餐桌上香味扑鼻的菜肴,宋乾坤刚才还能让人感觉到的那点儿领导做派全不见了,他率先用筷子夹了一块野鸭肉,放到嘴里品尝着,一边说,“抗日战争期间,我率领新四军一个连,在娘子湖打过一场伏击,打沉了两艘日本鬼子的汽轮。当地渔民为了庆贺,给我们送来半渔船的野鸭……嗯嗯,就是这个味儿,一个字:鲜!”

  见宋乾坤兴致勃勃的样子,何首乌提起酒瓶就要给他斟酒,谁知坐在对面的宋晓帆叫了一声:“何校长,我爸不能喝酒,他去年才做过胃溃疡手术呢……”

  听宋晓帆这么说,何首乌拿酒瓶的手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宋主任,令爱说的是真的吗?”

  “有这么一回事儿,”宋乾坤哈哈一笑,“女儿给我颁布了‘两不一少’法令,执行起来可严格哪!”

  “哦,哪‘两不一少’呢?”何首乌和郎永良不约而同地问。

  “这个……你们问晓帆吧!”宋乾坤望着对面的女儿,满眼充盈着做父亲的慈爱。

  宋晓帆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两不’就是不喝酒、不抽烟,‘一少’就是少看文件……”

  何首乌和郎永良听了,也笑起来。笑完,何首乌说:“不过,今天是咱们离开干校后第一次聚会,能不能例外一下呢?”他这句话是对宋乾坤和宋晓帆父女二人说的。

  宋乾坤很痛快:“好吧,我今天就破个例。”坐在对面的宋晓帆见父亲这样说了,就没再说什么,她冲宋乾坤撒娇地噘噘嘴巴,转脸向旁边的郎涛摊了摊手,好像在说:“我不管了!”

  “三家宴”到这儿就算真正开始了。何首乌、郎永良和宋乾坤三个人喝茅台。郎涛总共带回国三瓶雷司令,两瓶分别送给了宋乾坤和何首乌,剩下一瓶他跟母亲和宋晓帆、何丽一起喝。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何首乌又斟满一杯,站起身向坐在上首的宋乾坤敬酒。“宋省长,您是东江省现任领导中的改革派,我们东大的发展离不开您的大力支持。这杯酒我既代表个人,也代表东大全体师生敬您!”说着,仰起脖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首乌同志,这杯酒你代表自己也好,师生也好,我都必须喝。”宋乾坤唔了一声,认真地说:“于私,你是我在五七干校的顶头上司,救过我的命,于公,你是新任的东大校长,是我在省委常委会上力主提拔的。咱们搞改革开放,抓经济建设,教育必须先行,必须培养大批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必须打破过去那一套旧的政策和观念,不拘一格降人才,尤其对知识分子干部,不能求全责备,要大胆信任,放心任用。过去,我们已经不止一次伤害过知识分子,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了……”他说到这儿,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何首乌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一激动或者喝多了酒就脸红脖子粗,他一激动或喝多了酒,脸反而会变白;加上他酒量小,刚才已经连饮了三杯,这会儿听了宋乾坤的话有点感动,于是脸显得更白,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了。“宋省长,感谢您的信任。其实我这人只适合搞点研究,当领导是赶鸭子上架,从前在干校当连长,现在当校长,都是这样……”

  但他话未说完,宋乾坤就打断了他:“首乌同志,你就别谦虚了嘛,你是著名数学家华罗庚的学生,在数理研究领域卓有建树,是我省知识分子中的一面旗帜。推荐你当东大校长可不是我宋乾坤徇私情,是改革发展的需要嘛!当然,要说我一点私心没有也不对,”他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用回忆的语调说,“1957年反右时,我是省委主持高校反右运动的主要负责人,东大反右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将名单报到我那儿时,就是我签字批准的。那份名单一共两份,一份是已经决定的右派,大约20多个人,另一份是可划可不划右派的名单,大约有40多名。当时中央给我们省下达了划右派的指标,为了完成任务,我大笔一挥,就把那份‘可划可不划’的名单也划进右派里了。我记得,你们二位的名字就在这份‘可划可不划’名单里……”宋乾坤说到这儿,脸上现出惭愧的表情。他从何首乌手里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酒,一只手拉起何首乌,一只手拉起郎永良,真诚地说:“当年在延安,毛主席曾经为整风和审干运动扩大化向受到过无辜伤害的同志道歉。我们党之所以伟大,就是善于修正自己的错误。就我本人来说,生活上工作上都出现过不少错误和失误,给包括你们二位在内的许多人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痛苦。现在借这杯酒,我向你们二位表示道歉!”

  宋乾坤的语气十分诚恳,神情也很庄重。何首乌和郎永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郎永良更是为宋乾坤的坦诚和豁达感动不已,连声说:“宋省长,你太客气了,实在让我们消受不起啊!”

  “是呀,宋省长,你自己也受了很多苦,被人诬陷是叛徒,还坐过牢……”何首乌也说,“要说道歉,那个诬陷你是叛徒的人应该给你道歉才是嘛!”

  关于宋乾坤的“叛徒”问题,文革期间曾闹得沸沸扬扬,有一段时间,全省的报纸电台连篇累牍地刊发宋乾坤的“罪状”,郎永良也知道一些。此刻,他听何首乌提起这些,忍不住插了一句:“是呀,宋省长,当年我在报上看到过,揭发你叛变投敌的还是一个有名的记者,解放战争时写过一篇很有影响的通讯,叫啥来着,瞧我这记性……”他拍着脑袋,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他是我在东江搞地下工作时的下属……”宋乾坤说,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头,“算了,中央不是已经给我平反了吗?都过去了,不提他啦。干革命,哪有不受点儿冤枉的?小平同志还三起三落呢,我这点儿事不算啥。小平同志说了,团结一致向前看嘛,来,喝了这杯酒吧!”

  于是,三个人一起喝干了杯里的酒。

  大概是话题过于严肃的缘故,包厢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郎永良找了个轻松一点的话题说:“宋省长,50年代我还在北大读书时就拜读过你的《大江壮歌》,印象深刻,觉得这是一部堪与《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媲美的优秀作品。据说这本书出版后,毛泽东还称赞您是党内的才子,有这回事吗?”

  “哦,有这么一回事儿。”宋乾坤沉吟了一下,用回忆的语气说,“那是1958年夏天,毛主席来东江视察,主要是调研大跃进中出现的浮夸风问题,住在省疗养院,对,也就是现在的枫园。我和省委第一书记去觐见主席,顺便带了一本《大江壮歌》,主席听说这本小说是写东江地下工作的,饶有兴致地问我,乾坤同志,你以前是不是从事过地下工作啊?我说是的主席,这部作品就是以我当时在东江从事地下工作的一些素材创作的。主席听了赞许地点点头,说,唔,你能文能武,是个大才子哟!我说;主席过奖了,‘大才子’算不上,我连大学都没上过,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小才子。主席听了摇摇头说,乾坤同志,你这话不对,没读过大学就不能成才吗,我也没读过大学嘛!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便改口道:我过去在革命战争中犯过错误,这次大跃进中出现的浮夸风,头脑也有些发热。主席听了,表情严肃起来,竖起一根指头说,头脑发热不要紧,我也发过热么!关键是要及时降温、退烧,否则小病就会成大病,官僚主义害死人哪……”

  看得出,宋乾坤对自己同最高领袖的见面经历颇为看重,再加上喝了酒,有点兴奋,话匣子一打开就刹不住了。

  “毛是师范毕业,您那句话肯定让他不高兴了。”与宋乾坤提到毛泽东时尊崇的口吻不同,郎永良提到毛泽东时,语气有些冷漠,甚至带着一股子气。像许多在反右和文革中吃过苦头的知识分子那样,郎永良毫不掩饰对毛泽东的怨恨情绪。可当着宋乾坤,他又不好让这种情绪表露得太直接。“宋省长,你对去年春节晚会上的样板戏节目怎么看?”

  “你是说《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个唱段吗?”宋乾坤若有所思地说,“那八个样板戏虽然是四人帮抓出来的,但艺术质量还是不错的,对京剧的革新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可是,我听了这个唱段,几天没睡好觉,不断做噩梦,害怕文革又要来了……”郎永良像牙痛似的皱了皱眉头,“高校不少教授对今年春节晚会上增加样板戏节目有意见,认为这是极左思潮回归的征兆……”

  宋乾坤似乎不大相信,“哦,有这么严重吗?”

  郎永良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夸张,就改变口吻道:“我最近正在读巴金的《随想录》,他提议修建文革博物馆,道出了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心声。那场浩劫太深重了,让人不得不保持警惕啊!”

  “永良同志,你放心,对于文革,中央已经在关于党内若干历史的决议中全盘否定了,”宋乾坤用安慰的口气说,“不过,对巴金先生的建议,我完全赞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

  郎永良知道,宋乾坤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远比自己和何首乌更严重,不但身陷囹圄,连《大江壮歌》一书也受到了株连。他忍不住感叹道:“文革对文化造成了多么大的摧残啊,就连您那部小说也被打成了毒草……”

  这句话显然引起了宋乾坤的共鸣,他苦笑道:“作者被打成叛徒,作品岂能独善其身?”

  郎永良说:“文革结束后,不少‘毒草’都再版了,《大江壮歌》什么时候再版呢?”

  宋乾坤说:“快了,去年出版社找我签了个合同,今年应该出来吧。”

  郎永良说:“太好了,到时候我到书店买一本,请你签个名!”

  “这本书是我一边工作一边写出来的,很粗糙,没有多少文学价值。晓帆这一代人成长起来了,她比我写得好……”宋乾坤说着,把目光投向对面正在同郎涛说悄悄话的女儿宋晓帆,提高嗓门道,“晓帆,你别光顾着跟洋博士咬耳朵,给两位长辈敬杯酒嘛!”

  听到父亲点了自己的名,宋晓帆脸一红,随即站起身,端着酒杯从餐桌对面绕过来,对何首乌和郎永良浅浅一笑:“何叔叔、郎叔叔,我敬你们!”

  何首乌、郎永良也跟着端起了酒杯。

  “中国文坛上有母女作家、母子作家,父女作家可不多哟!”郎永良用长辈的口吻说,“晓帆风头正健,什么时候把你的书送我一本?”

  “我最近一本小说集要出版,到时候请您和何叔叔指正。”宋晓帆礼貌地回了一句。

  “晓帆的文学才华远超过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过,跟我一样,书读得少了点,初中毕业就下农村插队了嘛。文化大革命耽误了整整一代人啊,最近有个小说叫什么《减去……》,”宋乾坤一时想不起来了,挠着头上的白发,把脸转向女儿。

  宋晓帆说:“《减去十岁》。作者是谌容……”

  “对,是这个名字,很不错的一篇小说,作者我认识,也是一位女作家,文革时写过一本小说《万年青》,是批走资派的……”宋乾坤说着,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古今中外的大作家都是学贯中西,晓帆要想再上一级台阶,还得多学习、多读书……”他说到这儿,把目光转向何首乌,“何校长,你是科学家和教育家,在高校改革上步子可以迈得更大一些嘛,比方说,我们可不可以在现有的电大、夜校等成人教育之外,打破普通高校目前这种一考定终身的招生制度,探索出一条让更多有志青年进入大学的办学模式,为四化建设培养更多有用人才呢?”

  何首乌对文艺不大熟悉,刚才宋乾坤和郎永良的聊天他一直没插嘴,这时明确表态道:“宋省长说的是,东大正在考虑设立插班生制度,让社会上各个领域有成就的青年拔尖人才插入大三学习,毕业后颁发本科文凭和学士学位。我们打算在中文系先搞个试点,开设一个作家班……”

  郎永良插了一句:“这事我也听说过。系里已经通知我给作家班备课了。”

  “这太好了,我可以报考吗,何校长?”宋晓帆高兴地叫起来。

  “当然欢迎咯。你要是进作家班,肯定会给东大增光添彩……”何首乌笑呵呵地说。

  一番话下来,包厢里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郎永良见宋晓帆给自己和何首乌敬了酒,也大声喊起来:“郎涛,你也过来给宋伯伯、何叔叔敬酒么!”

  刚才郎永良和宋乾坤、何首乌边喝边聊的工夫,其他几个人也没闲着,坐在另一边的齐世贞同何丽头挨头,一直在小声说着话,那副亲热劲儿像一对亲母女。

  郎涛尽管刚回国不久,对文坛并不熟悉,但也听说过宋晓帆的名字。宋晓帆刚调到省歌舞团不久,正在为剧团写一个歌剧剧本,听说郎涛刚从西德留学回国,便跟他谈起了瓦格纳的歌剧和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正巧,郎涛归国之前在马堡歌剧院观看过瓦格纳的名作《漂泊的荷兰人》,还在一次书展上见到过《铁皮鼓》一书的作者君特·格拉斯。两个人一下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聊得十分投机。

  这会儿,宋晓帆敬完酒刚回到座位上,郎涛正要与她顺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聊下去,听父亲点名让自己敬酒,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宋乾坤见郎涛走过来,瞅了一眼他端着的红酒杯问:“你不来点白的?”

  郎涛不好意思地说:“白酒劲太大,我只能用这个敬您了……”

  “你别拐弯抹角,是在国外喝洋酒习惯了吧?”宋乾坤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亲切地揽着郎涛的肩膀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国家每年向西方国家派出的公费留学生成千上万,可回国服务的并不多,你能回来很不容易,我们要当成宝贝疙瘩啊!”他说着,转过脸看了看何首乌,“何校长,你们学校不遗余力动员留学人员回母校工作是对的,但还要制订一套如何让他们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办法,重点培养,大胆使用,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何首乌连连点头。这时,坐在宋乾坤另一边的郎永良也站起身,跟儿子郎涛一起举杯向宋乾坤敬酒。

  宋乾坤没有推辞,爽朗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何首乌说:“对了,你们给作家班设置课程,不仅要有文学课,还要开一些哲学课程。当年我到延安抗大学习,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毛主席还亲自给我们讲过《矛盾论》、《实践论》……”

  何首乌说:“宋省长这个建议好,您以后如果有空,也给作家班讲讲课吧!”

  “我这半瓶子醋就算啦,还是请洋博士去讲好了。”宋乾坤连连摇头。

  郎涛给宋乾坤和何首乌敬完酒回到座位上,宋晓帆转过脸对郎涛微笑了一下,举起手里的高脚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小声说:“郎涛,看来我要拜你为师了。这杯酒算不算拜师酒?”

  “不敢当不敢当,”郎涛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你年龄比我大,我应该叫你姐姐,还是我敬你吧!”

  两个年轻人互相谦让,坐在对面的宋乾坤、何首乌和郎永良听到了,也不由会心地笑起来。在一旁说悄悄话的齐世贞和何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朝这边张望。

  包厢里觥筹交错、笑声朗朗,其乐融融;至此,由郎永良发起,宋乾坤临时插进来的这场“三家宴”进入了高潮……

  7. 海德格尔和阿仑特

  “三家宴”后,郎涛的父母跟他谈了一次话。

  “你该认真考虑一下你和何丽的关系了。”郎永良开门见山地说。

  郎涛一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我和何丽……什么关系?”

  “你们俩还没生下来,我就和你何叔叔约定了,要是生下一男一女,我们两家就结成儿女亲家。”郎永良说,“你和何丽青梅竹马,我和你妈也觉得挺般配的。现在你们俩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该把这桩婚事定下来了。”

  “都八十年代了,你们还搞这种指腹为婚的封建玩意儿?”郎涛几乎叫了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父亲的神情那么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向母亲,似乎在问:“妈,真有这回事么?”

  齐世贞点了点头,“何丽的妈妈去世前还对我提起这件事呢。她说小丽要是嫁给你,她死也瞑目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小丽妈走了这么多年,你何叔叔就因为你们俩的关系没定下来,一直不肯续弦……”

  母亲的话像一股巨浪,冲走了郎涛手中最后一根稻草。他再次转向父亲,问:“这么说,你们让我回国,就是为了这件事儿?”

  郎永良显然早料到了郎涛对这件事的反应。“你何叔叔让我劝你回国工作,既是为东江大学网罗人才,也是为了成全你同何丽这门婚事。无论作为校长,还是父亲,都无可指责……”

  父亲的话既像是为何首乌辩护,也像是为自己辩解,显得有些无力。郎涛的脑子里浮现出“三人宴”上的热闹场面,难怪母亲要把自己送的润肤品给何丽的。他想,原来,一切都是商量好了的,包括那位“大人物”宋乾坤的意外莅临,整个“三家宴”都像是一场预先设计的表演……

  郎涛忽然产生了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郎涛都把自己关在樱园的单身宿舍里,埋头翻译《海德格尔传》,希望通过这项工作消除内心的郁闷,连周末和节假日都不回家,有好几次,母亲做好了郎涛从小爱吃的豆瓣鲫鱼和韭菜炒蛋,到宿舍来叫他回家吃饭,他却把母亲撂在一边,自己拿着饭盒到食堂打饭去了……

  那段日子,郎涛正在翻译《海德格尔传》“爱与爱情”的前两章,其中关于海德格尔和阿仑特相爱的那部分,他已经读过好几遍,这次翻译时重读,仍然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1924年的深秋,在德国马堡大学海德格尔副教授的班上,出现了一位短发、大眼睛的犹太少女阿仑特。他35岁,她18岁。他后来告诉她:从在教室里见到她的最初一刻,他就爱上了她。他怎能不爱她。花季的少女,因为经常穿一身精美雅致的绿色服装而被同学们称为“一片绿”。她仪容中的异国情调和眼睛里诱人的力量,使面对她的人担心被这股力量淹没而再也浮不上来;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使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自知、自信和羞怯的魔力,让穷乡僻壤长大的海德格尔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体验。她无法拒绝他。他是大学世界里神秘的明星,是一位站在时代巨轮指挥塔上的舰队司令,在指挥着随时面临冰山威胁的巨型舰队;是一位思想的“秘密王国”的国王,正要领导一场思想的革命。男性和大师的魅力,使他有意识地与青年男女们保持距离时,更增加了一种神秘性和令人敬畏的力量。

  1925年2月初,海德格尔把阿仑特请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个阴沉的雨天,她进来了,脱下雨衣,取下深深遮住面孔的帽子,流露出的是与往常不同的羞怯和腼腆,连嗓音也不那么明亮清脆。海德格尔就哲学、宗教、家庭、社会、兴趣、爱好等问题,和她进行了提问时的交谈。她似乎是靠着呼吸才飘出几乎听不到的“是”与“不是”。老师发现了她灵魂和精神的极高素质,她也体会到老师那不可抗拒的巫师般的魔力。

  几天后,他以“亲爱的阿仑特小姐”抬头,写下了一篇充满激情的散文体书信,她对此回报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敏感。四天以后,在收到了“亲爱的汉娜”抬头的第二封信之后,她做出了心灵的感应。很快,位于大学附近一座阁楼上的阿仑特寝室里,这对师生开始让爱的欲火熊熊燃烧起来……

  郎涛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栗红的。

  那段时间,郎涛正在读弗洛姆的《爱的艺术》。一直以来,郎涛在父母面前是个听话的孩子,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是个聪慧过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正是这种“优秀”,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了他的爱欲,使他在整个中学和大学时代,乃至留学国外时都处于某种沉睡和压抑的状态,以至很多时候,他面对异性表现得有些迟钝。但这一次,父母给他和何丽安排的“婚姻”,使这种沉睡的爱欲受到了深深的刺激;作为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知识分子,他有一种被愚弄和伤害的感觉,而伤害和愚弄自己的是他的父母和长辈。这尤其让他难以接受。他像一条鱼儿被罩在一张巨大的网里,渴望自由的本能使他产生了反抗的强烈冲动。但他的反抗由于没有具体的目标,显得有些虚弱乃至盲目,如同向空气打出一拳那样,软绵绵的,连一点回声也没有……

  正是在这当儿,栗红出现了。栗红的美丽大方和热烈率真,都让郎涛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那次,他在新四楼做完海德格尔的讲座,同栗红在校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分手时,栗红塞给他一个薄薄的信封,他回到寝室拆开一看,是一首诗,题目叫《我的太阳》:

  黎明的窗口,我以一株小草的形象

  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任你涂抹任你塑造

  但我不敢抬头,不敢迎接你的微笑

  我担心露珠从脸上滑落,一粒幼小的梦

  会于萌芽前夭折

  是你升起我折叠的白帆。触礁的小船

  终于驶出漆黑的港湾。

  尽管航程还十分遥远,但我从波涛荡漾中

  感受到你的温暖。如海鸥一声长长的啭啼

  我的耳畔萦回你的嘱咐经久不息。我的风筝

  那一端系在你的手上

  但我永远不能走近你触摸你……

  这首诗有舒婷的深情绵邈,也有惠特曼的热烈奔放,携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青春的力量。郎涛被这种炽烈的情感淹没了。他觉得这段日子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被荡涤殆尽,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和栗红约会:在校园里散步,在咖啡厅里喝咖啡,一边谈论哲学、文学,还有政治,那种从未有过的身心愉悦,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海德格尔,想起大师同自己的学生阿仑特那种火焰焚身一样热烈的爱情。郎涛当然不是想跟大师比附,但他心里被唤起的沉睡已久的爱欲如同一只小兽蠢蠢欲动,使他无法自已。而这种感觉,是他跟何丽相处时从未有过的。也正是由于何丽的存在,郎涛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躲在阴云背后的是父亲、母亲,以及“何叔叔”的目光。因此,他每次跟栗红约会时,总是尽量回避熟人和公众场合,有一种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感觉。有一次,栗红约他一起去学校的露天电影场看电影,他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为此,栗红有些生气,好几天没理他……

  那天的圣诞舞会,郎涛完全是冲着宋晓帆去的。宋晓帆如愿以偿地上了东大首届作家班,郎涛父子都给作家班开了课,郎永良开的课程是老子《道德经》讲解,郎涛开的是存在主义哲学。郎涛和宋晓帆的家庭渊源,使他俩的关系与其说是师生,倒不如说是朋友。宋晓帆作为作家和成熟女性的魅力,对比他小几岁的郎涛具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当然,这种吸引力更多是柏拉图式的,这与他跟栗红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与爱情无关;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同宋晓帆在圣诞舞会上跳舞时才那么坦然。郎涛没有想到,正是这种坦然,深深刺激了栗红。当栗红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下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舞场中心时,他像一只在森林里被猎人追逐无处逃遁的动物,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畏悚和快感攫住了。他的神态有些狼狈,宋晓帆和作家班的一位男学员同他和栗红在舞场上擦肩而过时,像姐姐对弟弟开玩笑那样撂下一句:“小心!这个女生爱上你了……”说完,留下一串嘻嘻的笑声。

  圣诞舞会结束后,郎涛同栗红一起走出枫园,穿过梅园、桂园,一直走到樱园。郎涛的宿舍就在这儿。

  这是郎涛第一次带栗红进自己的宿舍。于是——

  “位于大学附近一座阁楼上的阿仑特寝室里,这对师生开始让爱的欲火熊熊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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