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
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 [一革命前夕的德国]
欧洲大陆上的革命剧的第一幕已经闭幕了。184年大风暴以前的“过去的当权者”,又成为”现在的当权者”了,而那些多少受人欢迎的短期掌权者,如临时执政者、三头执政、独裁者以及追随他们的议员、民政委员、军事委员、地方长官、法官、将军、军官、士兵等等,都被抛到异国,”赶到海外”,赶到英国或美国去了。他们在那里组织起新的“有名无实的”政府、欧洲委员会、中央委员会、国民委员会,以堂哉皇哉的文告宣布它们的成立那些文告的庄严堂皇,并不亚于真正当权者的文告。
很难想象出还有什么失败比大陆的革命党派(更确切些说是各革命党派)在全战线各个据点所遭受的失败更为惨重。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为了争取社会的和政治的统治,英国中间阶级不是经过了48年”,而法国中间阶级不是经过了40年²空前的斗争吗?中间阶级不正是在复辟了的君主制以为自己的地位比任何时候都巩固的时刻才最接近自己的胜利的吗?把革命的发生 归咎于少数煽动者的恶意那种迷信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任何地方发生革命动荡,其背后必然有某种社会要求,而腐朽的制度阻碍这种要求得到满足。这种要求也许还未被人强烈地、普遍地感觉到,因此还不能保证立即获得成功;但是,任何人企图用暴力来压制这种要求,那只能使它越来越强烈,直到它把自己的枷锁打碎。所以,如果我们被打败了,那么我们除了从头干起之外再无别的办法。值得庆幸的是,在运动的第一幕闭幕之后和第二幕开幕之前,有一次大约很短暂的休息,使我们有时间来做一件很紧要的工作:研究这次革命必然爆发而又必然失败的原因。这些原因不应该从一些领袖的偶然的动机、优点、缺点、错误或变节中寻找,而应该从每个经历了动荡的国家的总的社会状况和生活条件中寻找。184年2月和3 月突然爆发的运动,不是个别人活动的结果,而是民族的要求和需要的自发的不可遏止的表现,每个国家的各个阶级对这种要求和需要的认识程度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已清楚地感觉到,——这已经是一件公认的事实。但当你问到反革命成功的原因时,你却到处听到一种现成的回答:因为这个先生或那个公民“出卖了”人民。从具体情况来看,这种回答也许正确,也许错误,但在任何情况下,它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甚至不能说明,“人民”怎么会让别人出卖自己。而且,如果一个政党的全部本钱只是知道某某公民不可靠这一件事,那么它的前途就太可悲了。
此外,研究和揭示革命动荡及其被镇压下去的原因,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具有极重要的意义。所有这些琐碎的个人争论和互相责备,所有这些互相矛盾的论断,说把革命之舟驶向暗礁以致使它触礁沉没的是马拉斯特,或者是赖德律-洛兰,或者是路易·勃朗,或者是临时政府的其他成员,或者是他们全体,——这一切对于从远处来观察这种种运动、因而不了解事件的详情细节的美国人或英国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永远不会相信,多半都是庸才、既不能为大善也不能作大恶的11个人“能在3个月之内毁坏一个有3600万人口的民族,除非这3600万人辨认方向的能力和这11个人同样缺乏。问题正在于这360万在一定程度上还在昏暗中摸索的人怎么突然应当自己决定走什么道路,而后来他们又怎么迷了路而让他们从前的领袖暂时回到了领导地位。
因此,如果我们要向《论坛报》[24的读者说明184年德国革命必然发生以及它必然在184年和1850年暂时遭到镇压的原因,那么我们就无须叙述德国发生这些事件的全部历史。将来的事变和后代的评论会判定,在这一大堆杂乱的、看来是偶然的、互不连贯而又矛盾的事实中,哪一部分将构成世界历史的组成部分。解决这一任务的时候尚未到来。我们现在只限于在可能范围内加以论述,如果我们能根据确凿的事实找出合理的原因来说明那个运动的主要事件和根本性的转折,使我们能够认清下一次、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出现的爆发将指示给德国人民的方向,那么我们也就满足了。
那么,首先,革命爆发时德国处于怎样一种状况呢?
在德国,作为一切政治组织的基础的人民中的各个阶级构成比任何别的国家都更为复杂。在英国和法国,集中在大城市,特别是集中在首都的强大而富裕的中间阶级,已经完全消灭了封建制度,或者至少像在英国那样,已经使它沦为一些没有多大意义的形式,而德国的封建贵族却仍然保留着很大一部分旧日的特权。封建土地所有制差不多到处都还居于统治地位。封建领主甚至还保留着对佃户的审判权。他们虽然被剥夺了政治上的特权——对各邦君主的控制权,但他们几乎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对他们领地上的农民的那种中世纪的统治权以及不纳税的权利。封建制度在有些地区比在另一些地区更为盛行,除了莱茵河左岸,它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完全被消灭[246这种封建贵族当时人数很多,一部分也很富裕,被公认为国内的第一”等级”。他们充任政府的高级官吏,军队里的军官也差不多全是他们。
当时德国的资产阶级远没有英国或法国的资产阶级那样富裕和集中。德国的旧式工业因蒸汽的采用和英国工业优势的迅速扩张而被摧毁了。在拿破仑的大陆体系之下开始出现的、在国内其他地方所建立的现代化的工业,既不足以补偿旧式工业的损失,也不能保证工业有足够强大的影响,以迫使那些对于非贵族的财富和势力的任何一点增强都心怀忌妒的各邦政府考虑现代工业的要求。法国在50年的革命和战争中成功地经营了自己的丝纺织业,而德国在这个时期却几乎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旧式的麻纺织业。此外,德国的工业区少而分散;它们在内地,主要是利用外国的——荷兰或比利时的——港口进行进出口贸易,所以它们与北海和波罗的海沿岸各大商港很少有或毫无共同的利益;而最重要的是,它们不能建立像巴黎和里昂、伦敦和曼彻斯特那样巨大的工商业中心。造成德国工业的这种落后状态的原因很多,但是只要举出两个就足以说明问题:国家的地理位置不利,距离已经成为世界贸易要道的大西洋太远;从16世纪到现在,德国不断卷入战争,而这些战争又都是在它的国土上进行的。英国资产者自168年即已享有政治统治权,法国资产者自178年也已夺到了这种统治权,但德国的中间阶级由于人数少,尤其是由于非常不集中,没有能够获得这种权力。可是,自从181年以来,德国中间阶级的财富不断增加,而且随着财富的增加,它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也不断增长。各邦政府虽不愿意,却也不得不至少考虑一下它的直接的物质利益。我们甚至可以直截了当地指出,各小邦宪法中给予中间阶级的每一点政治势力,在1815183年和1832184年这两个政治反动时期虽然都又被剥夺了,但中间阶级却得到了更实际的利益作为补偿。中间阶级每次政治上的失败,都带来贸易立法方面的胜利。当然,181年普鲁士的保护关税条例以及关税同盟的建立[247对于德国商人和工业家来说,要比在某一小公国的议会中拥有对嘲弄他们的表决权的大臣们表示不信任的那种不大可靠的权利重要得多。这样,随着财富的增多和贸易的扩展,资产阶级很快就达到了这样一个阶段:它发现它的最重要的利益的发展受到本国政治制度的约束,国家被36个意图和癖好互相矛盾的君主所任意分割封建压迫束缚着农业和与之相联系的商业,愚昧而专横的官僚统治对资产阶级的一切事务都严加监视。 同时,关税同盟的扩大与巩固,在交通方面蒸汽的普遍采用,国内贸易中日益加剧的竞争,使各邦各省的商业阶级互相接近,使它们的利益一致起来,力量集中起来了。这一情况的自然结果就是:它们全都转到自由主义反对派的营垒中去了,德国中间阶级争取政治权力的第一次严重斗争获得了胜利。 这个变化可以说是从184年,即从普鲁士的资产阶级领导德国中间阶级运动的时候开始的。我们以后还要谈到1840-184年的这个自由主义反对派的运动。
国民的大部分既不是贵族,也不是资产阶级,而是城市里的小手工业者小商人阶级和工人,以及农村中的农民。
在德国,由于大资本家和大工业家作为一个阶级尚不发达,小手工业者小商人阶级人数非常之多。在较大的城市中,它几乎占居民的大多数;在较小的城市中,由于没有更富裕的竞争对手同它争夺势力,它完全居于支配地位。这个阶级在所有现代国家和现代革命中,都居于极重要的地位,而在德国则尤其重要,在最近德国各次斗争中,它常常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它的地位是介于较大的资本家(商人和工业家)即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或产业工人阶级之间,这种地位就决定了它的特性。它力图爬上资产阶级的地位,但命运中的一点点不顺利就把这个阶级中的某些人抛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去。在君主制的和封建的国家里,这个阶级的生存要仰赖于宫廷和贵族的惠顾,失去这些主顾,这个阶级的大部分就会破产。在较小的城市里,驻军、地方政府、法院以及它们的属员,通常便是这个阶级繁荣的基础,没有这些,小店主、裁缝、鞋匠、木匠等就无法生存。因此,这个阶级永远摇摆在两者之间:既希望跻身于较富有的阶级的行列,又惧怕堕入无产者甚至乞丐的境地;既希望参加一份对公共事务的领导以增进自己的利益,又唯恐不合时宜的对抗行为会触怒政府,——他们的生存是操在政府手里的,因为政府有权力使他们失掉最好的主顾;他们拥有的财产很少,而财产的稳固程度是与财产的数额成正比的,因此,这一阶级的观点是极端动摇的。它在强有力的封建或君主专制政府面前卑躬屈膝,百依百顺,但当中间阶级得势的时候,它就转到自由主义方面来;一旦中间阶级获得了统治权,它就陷入强烈的民主主义狂热,但当低于它的那个阶级——无产阶级企图展开独立的运动时,它马上就变得意气消沉,忧虑重重。我们以后将会看到,在德国,这个阶级如何在这种种不同的状态中变来变去。
德国工人阶级在社会和政治方面的发展比英国和法国的工人阶级落后,正像德国资产阶级比英国和法国的资产阶级落后一样。主人是什么样,仆人也是什么样。人数众多、强大、集中而有觉悟的无产阶级的生存条件的演变,是与人数众多、富裕、集中而强有力的中间阶级的生存条件的发展同时进行的。在中间阶级的各个部分,尤其是其中最进步的部分即大工业家还没有获得政权并按照他们的需要改造国家以前,工人阶级运动本身就永远不会是独立的,永远不会具有纯粹无产阶级的性质。而在这以后,企业主与雇佣工人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就会变得刻不容缓而再也不可能推迟;那时,工人阶级再也不可能被虚幻的希望和永不兑现的诺言所欺骗了;那时,19世纪的重大问题——消灭无产阶级的问题,就终于会十分明朗地毫无保留地提出来了。现在,在德国工人阶级中的多数人并不是受雇于现代的工业巨头(大不列颠的工业巨头是最好的标本),而是受雇于小手工业者,他们的全部生产方法,只是中世纪的遗迹。就像棉纺业大王与鞋匠或裁缝这些小业主之间有很大的差别一样,繁华的现代工业中心的十分觉悟的工厂工人也根本不同于小城市里的温顺的裁缝帮工或木匠帮工,后者的生活环境和工作方法,与500年前很少差别。这种普遍缺乏现代生活条件、缺乏现代工业生产方法的情况,自然伴随着差不多同样普遍缺乏现代思想的现象;因此,在革命刚爆发时,工人阶级中的大部分人要求立即恢复行会和中世纪的享有特权的手工业公会,
那是毫不奇怪的。然而,在现代生产方法占优势的工业区域的影响之下,由于交往便利,由于许多工人迁徙不定的生活使他们的智力有了发展,于是便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核心,这个核心关于本阶级解放的思想更加明确得多,而且更加符合现存的事实和历史的需要;但这些工人只是少数。如果说中间阶级的积极运动可以从184年算起那么工人阶级的积极运动则开始于1844年西里西亚和波希米亚的工人起义。我们在下面很快就有机会来考察这一运动所经过的各个阶段。
最后,还有一个广大的小农业主阶级,农民阶级。这个阶级加上附属于它的农业工人,占全国人口的大多数。但这个阶级本身又分为不同的部分。第一是富裕的农民,在德国叫作大农和中农,这些人都拥有面积不等的大片农田,都雇用若干个农业工人。对这个处于不纳捐税的大封建地主与小农和农业工人之间的阶级来说,最自然的政治方针当然就是同城市中反封建的中间阶级结成联盟。第二是小自由农,他们在莱茵地区占据优势,因为这里的封建制度已经在法国大革命的有力打击之下垮台了。在其他省份的某些地区也有这种独立的小自由农存在,在这些地方,他们赎买了从前加在他们土地上的封建义务。可是这个阶级只是名义上的自由的所有者阶级,他们的财产大都在极苛刻的条件之下抵押出去,以致真正的土地所有者并不是农民,而是放债的高利贷者。第三是封建佃农,他们不容易被赶出所租的土地,但他们必须永远向地主交租,或永远为地主服一定的劳役。最后是农业工人,在许多大农场中,他们的状况和英国的这个阶级的状况完全一样,他们由生到死都处在贫穷饥饿之中,做他们雇主的奴隶。农村居民中后面这三个阶级—一小自由农、封建佃农和农业工人,在革命以前是从来不怎么关心政治的,但这次革命显然已经为他们开辟了一个充满光辉灿烂的前景的新天地。革命对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有利,因此可以预料,一旦运动全面展开,他们就会一个跟着一个参加进来。但同时,农村居民由于分散于广大地区,由于难以达到大多数的意见一致,所以他们永远不能胜利地从事独立的运动。这一点也同样是十分明显而为各个现代国家的历史所证实了的。他们需要更集中、更开化、更活跃的城市居民的富有首创精神的推动。
上面对在最近的运动爆发时构成德国民族的各个最重要的阶级的概述,已经足以说明这次运动中普遍存在的不一致、不协调和明显的矛盾等情况的一大部分。当如此各不相同、如此互相矛盾而又如此奇异地互相交织的利益发生剧烈冲突的时候,当各地区各省的这些互相冲突的利益以各种不同的比例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当德国没有伦敦或巴黎那样一个大的中心的时候(这种城市的各项权威性的决定,可以避免每一个地区每一次都要用斗争来重新解决同一的争论),除了斗争被分解成许多不相联系的格斗,因而耗费大量的鲜血、精力和资本而仍然得不到任何有决定意义的结果而外,还能希望得到什么呢?
德国在政治上分解成36个大大小小的公国,也同样要用组成这个国家而在每个地方又各有特点的各种成分的混乱与复杂来解释。没有共同的利益,也就不会有统一的目的,更谈不上统一的行动。不错,德意志联邦[24曾宣称是永远不可分割的,但联邦和它的代表机关联邦议会[249却从来没有代表过德国的统一。德国中央集权所达到的最高点,是关税同盟的成立。北海一带的各邦也曾经因此不得不组成它们自己的关税联盟[25Q而奥地利则仍然关起门来实行它自己单独的禁止性关税。这样,德国可以满意了,因为它为了自己的实际目的现在仅仅分成3个独立的势力而不是36个。当然,1814年建立起来的俄国沙皇的无上权威,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变动。
根据我们的前提得出这些初步结论之后,在下一篇里我们就要谈到德国人民的上述各个阶级怎样一个跟着一个卷入运动,以及这个运动在184年法 国革命爆发后所具有的性质。
185年9月于伦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