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的正月初一,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因为初二就“立春”,气候也明显地温暖起来了。
早晨,黎明以前,不知下堡村谁家第一声响了爆竹,接着汤何南北的庄稼院此起彼落,劈劈啪啪,直响到天亮。天亮以后,黄堡镇、下堡村、赵村和竹园村——这些蛤蟆滩周围的大村堡,和庄稼院稀稀落落的蛤蟆滩一样反而安静下来了。直至一轮红日从黄堡东原升起,照彻了汤河两岸,庄稼人们才家家户户都吃毕饺子了。这时候,汤河两岸各村到处响起了锣鼓声,喧染出一种欢乐的过节气象。
按照乡俗,初一不走亲戚,只是村内同族的少辈给老辈拜年。当梁生禄给他三叔和三婶拜年去了以后,梁大老汉就准备着梁生宝来给他拜年。
打扫得干净的炕席上摆着小炕桌。小炕桌上摆着茶壶、茶碗,还有一盒完全是为了应酬而买的香烟。阳光照在小炕前边的窗纸上,映得满炕通亮。事情本来就是很严肃的,今年因为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两家的关系起了根本的变化,就更加严肃了。当双方心思不合的时候,这种场合的礼节性更强!
梁大老汉穿着过节衣裳,赤着秃顶的光头,捋着斑白长胡子坐在炕头。他盼着梁生宝快来,说几句应酬话就走。他等着把小炕桌搬去,伸开胳膊和腿睡觉。大年夜里,他思念生荣,没睡好觉。他刚刚吃了一碗饺子.就感觉到头昏昏沉沉起来了。
但梁生宝迟迟不来。秃顶老汉渐渐烦躁起来,疑心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莫非架子大起来了?他后悔不该让生禄先给他三叔拜年,应该等生宝先给他拜过年,生禄再去。……
在内心中始终有一种对梁生宝的反感和轻视,梁大老汉这时恼恨起来了。
“野种子!不是俺老三的骨血,是渭北一个什么庄稼人的后代,在民国十八年的灾荒年月,一股风把他刮到蛤蟆滩来生了根!”
梁大老汉这样想着更生了气。他简直想叫两个媳妇把小炕桌搬走,他要睡觉。……
突然间,传来了梁生宝在院子里和两个媳妇说话的声音,接着掀开板门进了草棚屋。
“伯!过年好吧?”生宝喜笑颜开地问候,一身过年穿戴。
梁大老汉看着生宝庄重的装束和相好的神情,然后老气横秋地说:
“好!你也好!坐在炕上,吃烟!”
梁生宝坐在炕边,两腿垂在炕壁外边。他从小炕桌上拿纸烟。生禄家取来暖水瓶,冲茶。梁生宝一边吃烟,一边解释:
“我昨黑间在饲养室睡的,今早起等俺老四叔吃了饺子,才把我换回来。因此上给伯拜年来迟了……”
梁大老汉没吭声,一只衰老的手捋着斑白胡子。生禄家给生宝倒着茶,说:
“为啥不叫有义就近喂一夜牲口呢?”
“干部替换饲养员,这是社务委员会的决议,不是不相信旁人。再一方面,也是个责任问题儿!眼时咱社里只有这么点家当,就得精心管理。……伯!等过了年,天暖和了,你到咱饲养室看看。一排排牲口吃起草来,真个叫人爱!”
梁大老汉抬眼看看生宝喜气洋洋的样子,心里想:“你自然高兴喀!人家的家业全归你管了嘛!”但是他嘴里没兴趣地说:
“世事成了你们年轻人的啰。你们好好办去吧!我老了,不行啰。嗯!”
几句话说得生宝明朗的脸色一下子沉了,拿起茶碗来喝着,思量着什么。这正是梁大老汉的目的。他知道这个对农业社着了迷的小伙子,一定要和他谈叙农业社的事情。他不爱听这些事情!他宁愿和他说些家务事,儿女情!
“宝娃!”梁大老汉在生宝喝茶的时候教训说,“人是过一年,长一岁……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啊?”
“我……明白。”生宝放下茶碗,迷惑地说。
“你兴许不明白!”梁大老汉倚老卖老地说,“今日是大年初一,你来给伯拜年。伯告诉你吧!人过了二十,就不好定亲啰。你思量思量……”
梁生宝张大了口,恍然大悟地笑了。可以看出:他明白他伯不喜愿谈叙农业社,而把话岔到这里来了。
“伯!”生宝诚恳地说.“过了年,我在意这事呀!”
“嗯!对!嗯!有对象了吗?”
坐在脚地板凳上的生禄家代替生宝说:
“人家给他介绍竹园村的一个女人,是从范村离婚回去的。年前才见了面……”
“人有娃子没?多大年纪?”梁大老汉表示关心。
生宝在生禄家嫂子面前不好意思地说:
“没,独独一个。过年虚岁二十五……”
“抓紧!”梁大老汉忠告,“抓紧!甭三心二意!嗯!”
生宝表示他准备趁过旧年以后这几天不忙,调查调查这个对象再说。这时梁大老汉张大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显示他疲劳极了,用挂在纽扣上的手帕,揩着打呵欠时流出来的眼泪。生禄家在旁边解释说:
“俺爸大年夜里没睡好……”
生宝就告辞走了。
春荒的时候,人们总觉得日子过得好慢好慢;而春节——庄稼人不做活,吃好的,从早到晚在一块热闹……人们不觉得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破五”一过,庄稼人劳苦的一年就开始了。
梁生宝过这回春节可一点也没清闲。他不光替换饲养员喂牲口,而且出了他没预料到的事情。从正月初二庄稼人开始走亲戚的那天起,下堡村八百多户人家来了上千家亲戚,听说这里河南稻地里办起了农业社,都跑来参观新鲜事物。梁生宝曾想到春节时蛤蟆滩的亲戚会来参观,但没想到全下堡村的亲戚陆陆续续来的人,竟比社成立的时候还多。大部分是十里以外的远路亲戚,其中暂时没试办社的峪口区的庄稼佬看见什么都打听。真是忙死人!
生宝只好照灯塔社成立时工作组的办法,要求所有的社干部这几天里头都别走亲戚了。大伙分组待在两队的饲养室院里,向参观的庄稼人解释事情,回答人们提出来的关于处理土地、牲口、农具、树木和记工分配的具体问题。生宝知道这是试办社对周围农村所负的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要求社干部们对待参观的亲戚们态度要谦虚,不能有丝毫傲慢,老大神气。同时他又低声告诉大伙:眼睛放灵活一点,注意坏人混杂进来破坏。……
生宝这回把会计任志光也拉出来参加了解答工作。自建社以来,复杂、琐碎而又是生疏的农业社账目,把一个一贯爱跑的活泼少年,个把月时光就变成了大人,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了。志光按照韩培生和牛刚教给他的方法在建账。他很费劲地把那些临时记在一张一张货单上的各户土地、牲口、农具、树木的数量等级和价目,一笔一笔抄写到社员分户明细账上去。春节前,小伙子右手的中指头已经被水笔磨起了水泡,叫他妈给他用布条裹起来他继续抄哩。生宝曾问:让培生和牛刚都帮助会计写,不是很快就可以建起帐吗?
可是志光一定要留下来,他一个人慢慢一笔一笔亲自抄,说他要磨练他当会计的写算本领、细心和耐心。于是好强的小学毕业生废寝忘食、起早贪黑地写着、算着、拨着算盘珠,竟连正月初一也没出来在村里玩玩。生宝嫌志光太坐久了,叫他出来做点别的事儿,也算休息了一下脑筋吧。
就这样,春节的几天在兴奋和忙碌中不知不觉过去。生宝唯一的收获是吃得比平素好,脸上比建社时丰满、光滑些。他原来打算趁去北杨村向秀兰公婆回礼的便,顺路去竹园村亲眼看看刘淑良娘家的情形,到时候也没去成。秀兰的阿公正月初二来看了两个老亲家,生宝他爹正月初二到北杨村去回了礼。生宝初二连给客人斟杯米酒的时间也腾不出来,只是在秀兰的阿公参观饲养室的时候和亲戚见了一面。他看得出来,秀兰的阿公明白他是真忙,并不是当了社主任.冷待亲戚。
正月初六,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就要和官渠岸互助联组长郭振山一同进城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县互助合作积极分子代表会去了。初五黑夜,生宝赶紧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的办公室里召开社务管理委员会,安排下一段的农副业生产——旱地冬小麦地里除草,松土保墒;稻地里复种小麦的地里打碎土块,拾去稻根,为开始春灌、追肥做准备;豆腐坊的工作照旧不变,只是卖豆腐的有个别不太老实、不称职的人,调换了一下。最后,生宝宣布他不在的时候,由副主任高增福经管一切。……
散会以后,所有的社务委员都忙着安排第二天的活路去了。办公室里只留下主任和副主任。生宝看见增福消瘦的脸挺沉,眼神深思默想盯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在临别时说,又好像说不出口来。生宝看见增福的这种表情,想起他解放前有一回和任老四一同进山,桂花她妈这样恋恋不舍地盯过任老四。共同的意志和共同的命运把两个单身汉庄稼人结合起来过光景,竟然产生了夫妻一般的深情厚意。这使得梁生宝由不得想笑。
“咱俩也散吧,”生宝忍住笑说,“才娃睡了?还是在生茂屋里等着你回去呢?”
增福说:“早睡哩。这而今不是一年前的才娃了。再也不要我抱着出来开会了。嘿,穷娃懂事早,听话。官渠岸我原来那草棚独家,没院墙。我搬到生茂草拥院后,有院墙、有街门,又有同院邻居。我刚搬来的时候,生茂嫂子还帮我照看过一下娃。以后熟惯了,娃就不骇怕了。嘿,俺才才多大一点人,自个儿伸被子,自个儿脱衣裳。他睡了还叫我走的时候别忘了吹灯。你看可亲不可亲?”
“真个可亲!”生宝喜欢极了,“这么说,你这回搬过来入了社,还把娃的拖累也解脱了。这就好,好得很哩。过两年咱社有办法了,得给你先投资.把你的草棚先盖起来……”
“主任看你说这啥话!只要生茂不嫌我,你甭惦着给我盖草棚屋。”增福不客气地打断生宝,拍拍胸口大声激动地说,“我连这颗心都入了社哩,一个草棚屋算啥?只要咱们把社办好,我这辈子不盖草棚屋也是畅快的。要是社办不好,嘿……”
“怎样呢?”
“我在这蛤蟆滩也站不成……”
“回官渠岸呀?”
“我领着才娃革命呀!到哪个工地给工人老大哥做饭去呀!”
生宝张开嘴,仰起头笑。笑毕,他一想:副主任突然对他说出这番话来,恐怕不是没有缘故吧?可是为什么呢?“噢,看他忧虑成那样,八成是我要进城,他孤单了。对,他独独领导,当然觉得担子重……”想到这点,生宝笑着安慰副主任说:
“增福,你放心。我进城的这些天,咱社里大约不会出啥事情。即使有事你和有万、大海商量着办。事情再大了,你不会把社务委员都叫到一块讨论吗?你甭熬煎。十天半月以后,我回来的时候,培生和牛刚同志就全来了。那时咱们就要热火朝天积肥了。”
生宝热烈地鼓着劲,充满了乐观气概。但副主任的稍瘦脸上仍不轻松愉快,虽然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还是显着内心相当不安,不说话。
“你还有啥顾虑吗!”生宝开始重视起副主任的情绪了,“或者,你看见咱社啥事不如意吗?或者你觉得有万和大海对你不尊重吗?你说出来,趁我还没走哩,咱想办法解决……”
好了!现在增福抬起眼睛,看看生宝的脸色,他好像考虑着每一个词句似的慢慢吞吞地开口说:
“主任,你明日高高兴兴进城去开会,我不该给你说这些话,叫你听了不高兴……”
“啥话?难道又是宫渠岸有人说咱办不好社吗?”
“就是的,”副主任非常难受,“增荣俺哥告诉我,这回说的人可多呀。话更重!”
“啥话?给我说一下,我看重不重。”
“你甭伤气。”
“哎呀!看你说的!群众议论一下,我能躺倒吗?”
高增福到说的时候脸色更黑了,学着别人的腔调告诉生宝:
“甭看灯塔社名气大,眼时参观的人多,怕只是不到半年的寿命!要是过了这个夏季不垮台,把我的嘴巴打肿……”
“哈呀!”生宝惊奇地大笑起来,“谁说得这么有把握?啊?就好像灯塔社的命运在他手心里!难道官渠岸有人想硬把灯塔社咒垮吗?增福,这话是谁说的?”
“俺哥听见孙水嘴说来。他说:说咱难过夏的人可多哩。”
生宝一听这话的来源,就不重视地笑了。
“主任,”增福见他不重视,非常苦恼,说,“他们说得蛮有道理,所以一般都信哩。”
“啥道理呢?”
“说咱社的饲养室小,性口挤。说天气暖了,光里头的奥味就能把瘦弱牲口熏死。说好牲口也能给熏得不爱吃草了。我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为啥呢?咱饲养室里要站八九个牲口,单干户一个草棚里才站一个牲口。”
“嗯,气昧是不大好,”生宝同意,脸色阴沉下来,“还说啥呢?”
“说大牲口眼时是农业社的根基。说牲口饲养不好,就想把农业社办好,筒直是做梦!主任,你说孙水嘴的眼光能看到这点吗?看不到吧?是有高人指教他哩吧?”
生宝听毕,仔细想了想,是哩。是要有经验的庄稼人,才能对经管牲口思量得这么详细,这么周到。对!拿牲口喂得好坏断定农业社办好办不好,也合乎情理。生宝问副主任:
“增福,依你眼光看看,这个高人是谁呢?”
“那还要问吗?”高增福痛心地说“水嘴最听谁说?我难受就难受这。我寻思:啊!振山同志,你刚解放就入党嘛!土改时过五关斩六将,又不是不懂道理。组织上为了团结你,你没入社也叫你当建社委员,帮助出主意。你这阵看到俺社的缺点了,不给俺指点叫俺注意,可叫你的人在村里乱说!泄俺灯塔杜的气,于你有啥好处呢?”
“不对吧?”生宝摇了摇头,很怀疑地批评副主任“好老哥哩,我不同意你这样思量。振山同志哪能像这样行事呢?我不信,我坚决不信。我看他在建社中间倒是真用脑筋帮助咱出主意哩……”
“那是有工作组在哩。他要显示他比你能干!”
“唉,”生宝惋惜地叹了口气,“老哥啊!咱可不能这样心窄啊。咱们还是看宽一点好。你说要不是振山同志告诉孙水嘴的呢?
咱们不是屈枉了自己的同志了吗?”
“那么你说官渠岸还有谁呢?除了他……”
生宝说:“官渠岸三大能人哩嘛。除了他,还有姚士杰和郭世富哩嘛。这点眼光,我看他两个都有哩。他们是一个孤狸一个狼,虽说不多和咱见面,你能说他们不‘关心’咱们的事情吗?孙水嘴这家伙不懂深浅,管哪里出炉的饼,他得了就贩。你想真是振山同志的话,他才不叫水嘴乱说呢。我敢打赌不会!”
生宝坚决不信的态度和他肯定的分析,使副主任的消瘦脸上有了比较愉快的笑容,但还是显出内心有相当的保留。生宝知道他的副主任有许多长处:立场坚定、大公无私、实在苦干;只是这庄稼人的狭隘和执拗,可是增福同志的大毛病。生宝对这点深深地惋惜,因为对人抱成见和干大事业是不相称的。他下决心进一步苦口婆心地说服副主任:
“增福,你说群众议论一下咱们,有啥关系呢?你何必搁在心上呢?我知道你原来是官渠岸人,为了办社你把宫渠岸的草棚屋拆了,给咱们盖饲养室。你自己到蛤蟆滩来借人家的草棚屋住。你把农业杜当自己的性命哩。你特别听不得官渠岸人说农业社一句不好听的话。你这个心情儿,我能想来。可是,增福,话得说回来:不怕人家说坏,单怕自己做坏。他们说咱社饲养室暖季气味大,是有点间题儿。这只不过是咱们忙忙乱乱,没旁观的人看得清楚罢了。真正到暖季来了,咱们还看不出这一点问题吗?咱们眼看把瘦弱性口熏死吗?咱们眼看着把好牲口熏得不爱吃草吗?到时候,咱们想不出一点办法了吗?……”
“想啥办法呢?”高增福说,“这两天我全为这个着急。我听说,陕北和山西,都是敞棚牲口圈。咱们能不能把饲养室的前檐墙拆了呢?……” “敞棚饲养室?”生宝问。他仰起头想了想说,“唔,气味倒是好些,就是……”
“就是冬季太冷,咱关中地方的牲口没冻惯。”增福惋惜着。
“不光冬季太冷,”生宝笑着说,“夏季太阳晒的时候,敞棚饲养室也太热呀。墙和门窗不光挡冷,更要紧的是挡热。增福,你想想:夏季晌午前后,太阳像火烧一样,咱们赶紧把门窗关了,屋里霎时就凉快一些,这是啥道理呢?”
“那怎么办?”增福又发愁起来,“又怕外头热,又怕里头气味大,左不行右不行……”
生宝仰头朝着草棚屋顶,用脑筋想着。他想天冷天热,是不由人的。嗯,人除了防备,再没一点办法。可是饲养室里头的气味,是从牲口的粪尿来的呀,不是气候呀……
“有办法哩!有办法哩!”生宝高兴地伸出两只手来。
增福瞪眼盯着,等着他说。
生宝畅快得大笑起来,像原始人发现了石器。“哈哈!官渠岸哪个能人想出的这个难题?增福!到了春季,天气一暖,咱们不会勤起粪吗?咱们是农业社呀。咱们劳力多,有工分呀,咱们为啥要像他们单干户那样,等性口粪堆满了圈才起呢?牲口粪起了,饲养室的气味不就小了吗?增福,这么说,咱们得定出个规程:春秋两季三天两天起一次粪,夏季要见天起一次粪。叫它饲养室气味再大!”农业社主任嘴巴上使着劲儿,显出一种志在必成的气概。
增福聚精会神听着。消瘦脸上先是惊讶,随后高兴起来了。副主任响亮地在自己的光头上拍了一掌,嘲笑自己说:
“榆木脑筋!人家拿单干户的眼光看农业社的事哩。你这么容易叫人家唬住,忘记自家的优越性哩!”
生宝见副主任情绪好了,高兴地解释说:
“不光你没想到,开头我也惑住了。”生宝趁这个机会劝说增福,“往后你再听见官渠岸有谁说啥,你上下、前后、左右地思量。你甭一听说咱社不好的话,心里有些发毛躁。其实这回这话对咱们有好处哩……”
“不等牲口受不了气味,咱们就想出办法了。”增福庆幸地说,情绪更好起来了。
“就是的!”生宝满意地笑着,更进一步提议,“我这回到城里开会,看县上能给咱多少贷款。要是数目不小,咱们到阴历二月把瘦弱牲口卖了,添点价款,买强壮牲口。到底强壮的大牲口好经喂、好使唤,饲养室也不那么挤嘛。你说对不对?”
“对啊!好主意!”增福听得眉飞眼笑,高兴地叫着,“就这么办!你到城里求杨书记多给咱穷杜批一点贷款好不好!家里的事情,你就放心。好,时光不早,你明日要进城,咱们早点睡!”高增福现在简直换了一个人。
两个主任高高兴兴地分别了。第二天早饭后,梁生宝和郭振山背了自己的铺盖,一同进城去了。
主任走后,高增福对灯塔社的一切事情加倍地操心。工作组曾经讲过话:社员要以社为家。高增福想“咱不是以社为家。咱是以社为命!主任说得对。主任最能摸着我的心底。拆了自家的草棚屋盖饲养室,我爷俩住在这生茂从前喂牛的草棚里来入社,我活在世上还图啥呢?就是要把灯塔社办好嘛!”
增福学生宝的样子,每天一早一晚到两个饲养室和一个豆腐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他一到饲养室不是帮助扫院,就是帮助给牲口添草;一到豆腐坊,不是帮助往灶火里添柴,就是帮助往锅里头添水。他觉得这样做很随便、很自然。像郭振山那样摆出高人一等的神气巡视做活,即使有能耐高增福也不爱,何况他自知无能。他倒是爱梁生宝沉住气,有点领导人那股稳重劲;可惜他暂时还办不到。他帮助做活的时候,由不得随时同饲养上和副业上的人说些他所想起的话。他想起什么好主意就由不得说出来。他深深地惋惜自己肚里搁不住事儿。
主任进城以后的第三天,高增福提了帮助任老四修理好的牛套绳,到一队饲养室去。社员白占魁迎面走来了。前国民党军下士灰暗的细长脸上,拧眉瞪眼,撅嘴吊脸,好像又是刚刚和他婆娘李翠娥闹了仗出来似的。高增福自从当了农业社的副主任,完全不记去年春天活跃借贷时两人在学校里吵过的那回了。他本着团结一切社员的精神,主动和自占魁打招呼。主任说得对!要改造这号人,不同他说话是不成的!
“占魁,你到哪里去呀?”副主任关心地问。
白占魁却不答话,吸了口廉价的黑色烟卷,继续走他的路。
“占魁,你这是为啥着气呢?”副主任笑嘻嘻地问。
白占魁更不答话了。他神气地在稻地小路上从高增福身边过去了。增福隐隐约约看见白占魁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似乎轻视地扁了扁嘴。增福这下明白了:“噢!白占魁不是和他婆娘有气,这还是和我有气哩。为啥呢?”
要是一年以前的高增福,哼!不把白占魁叫住质问他几句才怪呢。现在,高增福已经在梁生宝互助组磨练过一年,已经是灯塔农业社的副主任了,他不同这号小人计较了。白占魁为了自己没有能当上社干部,竟能唱出“老牛力尽刀尖死,忠心为国不出头”的秦腔发牢骚,高增福听了简直发呕,唾了几口酸水。
高增福这样思量着,提着牛套绳继续向一队饲养室走去。他只是更觉得改造白占魁太难了,全看主任哩!
高增福提着牛套绳走着,想起建社过程中的一件事情。选举他当副主任的时候,全社只有白占魁一个人没举手。增福在稻地塄坎的小路上站住了。先不到一队饲养室去了。先去问问有万,看看生产队长知道不知道白占魁为什么和他这样别扭。嗯!这是一条毒蛇。得加小心,防备他咬人!
副主任提着牛套绳,来到一队的草拥院里。有万正在院里劈柴哩。增福把刚才自占魁异常的态度说了说。有万一只脚踩着废木料,一只手提斧头,脸朝天笑出声音来了。
“不是人!你也甭理他算了!”有万笑毕了说。
增福迷感地说:“到底是为啥呢?看情形你知道。”
“我知道!”有万很痛快,毫不隐讳地说,“咱们这次社委会不是调换卖豆腐的人来吗?”
“调换来。可这与白占魁没啥关系呀!这回社委会上谁也没说他什么。好赖没人提起他呀!”
“就是因为没人提起他嘛!”有万忍不住笑,“占魁问我:他没当干部的资格,连卖豆腐的资格也没吗?他老白只有到饲养室起粪的资格!你看可笑不可笑?还口口声声老白!”
增福一点不笑。他发呕。他没想到白占魁竟是为了这个。他气得呼哧呼哧喘气。
“咱们能叫他这号人卖豆腐吗?有万,社员们能放心他吗?”
“当然不放心!”有万不重视地笑说,“你也甭着气。这正好证明他白占魁想当干部的心眼不正!咱社里再没人也不能叫一个老兵痞出去卖豆腐呀!见天得往他口袋里漏点钱,还坏咱灯塔社的名誉……”
增福不明白地问:“他没卖上豆腐,为啥和我别扭呢?”
有万笑着说:“他当成主任看得起他,就是你副主任不喜愿他,所以……”
“我得找他谈一回!”增福有点感到不安了。
“你甭和他谈!”有万诚恳地建议“等主任回来和他谈去。增福,我说他不理你,你也甭在乎。他!他不敢寻你的事喀,他调皮捣蛋,有我哩!你和他隔一层,叫我来管他。他上天呀!我问他:‘通过社章,你白占魁举手来没?’他说:‘我为啥不举手?难道我老白不是社员吗?’我说:‘好!社章里头规定社员要服从分配,你而今愿意做啥就要做啥。’他没话了。你看,这是个赖皮吧?
你是个社的领导,甭和他吵闹……”
对!高增福接受了一队队长的建议,提着牛套绳向一队的饲养室走去了。他很佩服有万总是放开肚皮吃饭,伸直了胳膊和腿睡觉,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神气。有万当这生产队长,看起来一点不吃力;高增福感觉自己当副主任很吃力。特别是主任不在的这几天。要不是有万比他年轻,到时候有股火性由不得他要发作,真该让有万担任副主任的职务才合适。他才不像白占魁那样削尖了头钻,一心只想当干部哩。官渠岸有人说:“高增福在官渠岸的互助组垮完了,剩下个光杆的组长,跑到蛤蟆滩去还当了农业社的副主任。
要是他还在官渠岸,有郭振山、杨加喜、孙志明几把手怎么着也显不着他吧?”这些流言蜚语是当着高增荣说的。高增福听到这些欺负人的话只是寒心,并没给其他人说。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就对了……
沿路这样想着,高增福提着牛套绳走进冯有义的院里。他一边把牛套绳挂在饲养室前檐墙上,一边亲切地说:
“老四,牛套绳给你挂在墙上了。”
“好好好!给咱挂在原地方,”老四在饲养室里头感激地说,“你甭走了,我和你有话。”
“我不走的,”增福说着,走进饲养室里头去,看见任老四使劲儿给一槽牛抖麸子。增福照例问:“今日牲口都好?”
“好,”任老四的大舌头嘴说,“牲口都好,人不好!”
“怎么,你有病哩?”增福连忙说,“要是不行,你回屋里歇去,叫我替换你喂一夜……”
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说:“不是我不好,旁人不好!”
“你屋里谁病了?桂花她妈?”
“不是。等一会儿,我给你细说。”
老四抖毕了牛草,沮丧地在糟边上把木捧棒敲净。高增福从他的动静看到他很难受,心里头就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老四把木棒棒挂在槽前的柱子上,然后把气色很难受的脸转了过来,灰溜溜地说:
“梁生禄不好!”
“怎样?”
“两回哩!”任老四伸出两个指头来。
增福问:“今日一天到饲养室来过两回吗?”
“哼!趁我不在这饲养室的空子,挖料给大黑马偏吃了两回!”
增福惊奇地张了口,瞪大了两眼,看看靠边一个槽上拴的两匹马——从前是梁生禄的大黑马和从前是主任的独眼老白马一个是滚圆溜胖,一个是疲骨嶙峋。
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鄙弃地对副主任详细报告说:
“头一回是昨日后半晌,我到外边去牵牲口。生禄给从前是他的大黑马添料,他走后我才看出来。我看见大黑马这半面料多,老白马那边面料少。同一个槽嘛,这不是怪事儿?我寻思:保险是梁生禄把老白马的料刨到大黑马这边了。我一看料斗子,有两只手挖下的一个坑。我思量:头一回,算啦!自已又没亲眼看见人家。你昨日来,我就没给你说。自己一肚子装了。想不到他今日后晌又来了。这回我可就看清了。这回我故意到草棚里去取草。我故意在草棚里朝饲养室看哩。我看他怎样……”
“他怎样?”
“外甥提灯笼——照旧(舅)。”
“你没问他吗?”
任老四红了脸,惭愧地低下头去:“我没好意思……”
“为啥不问一下呢?”增福着急地说,“你问清楚把事情搁实,咱好批评他嘛!”
“不好意思,”任老四嘴呐地说,大舌头在他嘴里更僵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老邻居嘛!从前我不去借人家的牲口,就去借人家的农具。我怎也拉不下那个脸……再说,增福,他是梁生荣的亲哥,咱主任的叔伯哥,我实在不愿伤这两个党员的脸……高增福看见任老四脸更红得厉害了,他不再追究饲养员的责任了。任老四的心情,人和人的各种关系,增福都能理解,而且愿意体谅。他现在只和饲养员捉摸梁生禄为什么会有这号反常的行为。
“老四,你看生禄是不是和大黑马情太深……?”
“不是!”任老四断然否定,“不是!主任他爹才是和老白马情深。人家拿自己的玉米来喂哩。我没见生禄拿过一回……”
“你看他是不是对大黑马和老白马一样吃料有意见呢?”
“看不来!”任老四难受地摇摇头,“牲口都折价归了社,不是私人的了。我不信生禄这样糊涂……”
“那么你看他是不是暗里打退社的主意,把大黑马还当自家的呢?”
“不能吧?”任老四怀疑说,“互助组,他说一声就退了。退农业社可没那么容易……”
当下两个人捉摸不出生禄的思想。高增福感觉到主任才走了两天,梁生禄就这样放肆,肯定也是眼里没他高增福了。他决定明天亲自在这饲养室等着,看生禄还来挖料给大黑马喂不!
梁生禄过春节的几天,几乎见天都走亲戚。初二他到赵村他舅家去了。初三他到冯店他丈人家去了。初四他到章村他姐家去了。 只要走出蛤蟆滩地界,他就好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立刻感到浑身都畅快些。他在亲戚家里喝些米酒,说些农业社的闲话,傍晚时回到家里,再喝些稀饭,就上炕躺下,让娃子在他身上骑马。
“咚咚喳,咚咚喳,
我儿转马上舅家。
月舅抱,外爷亲,
我儿长大你做啥——?”
梁生禄口念着这段童谣,和他的娃子玩耍。他院里拴的大黑马已经拴在社里的饲养室里了,一点也不懂马的任老四经营着。梁生禄的二十几亩庄稼,现在也是人家生宝、增福、有万他们操心的事了。他在自家草棚院里还有什么事可操劳呢?脑子里还有什么事可谋划呢?他爸又烦他,不愿意听他多说话,只等天一暖和就到甘肃他兄弟生荣那里去了。他不和他的娃子耍做什么呢?他想:“啥都入了社,婆娘娃子仍旧是自己的!”
初五没什么亲戚可走了。梁生禄到哪里去消磨这一天无聊的时光呢?
许多社员没事就爱往社办公室跑。他们还爱到饲养室去看牲口,爱到豆腐坊去看猪。谁爱去谁去!梁生椽反正不会爱到这些地方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一群牲口挤成一堆吗?还不是生宝家入了社的老母猪下了一帮帮猪娃子吗?谁没见过!梁生禄吃过早饭出了街门,径直朝宫渠岸土神庙前头的闲话站走去了。那里从早到晚都有庄稼人说闲话,他去了不一定要和谁打招呼,他走的时候也不需要向谁告辞,很随便!嗯!好去处!
奇怪!在官渠岸的闲人们中间蹲下来,他也感觉到比和灯塔社的社员们在一块做活畅快。他看见这里的中农们比他叔伯兄弟生宝、邻居任老四和欢客亲近。特别是郭世富。哼,在宣传总路线以后还不入互助组,真是个有主意的人。世富老大问讯生禄他爸肚疼病好了没,问讯他兄弟生荣过年回家来没,问讯该走的亲戚都走过了吗?……等等。发家致富的能人!说话的态度那么亲切,以至于梁生禄心里不禁暗暗惋惜:“唉咦,高增福为入社把家从官渠岸搬到蛤蟆滩了,我梁生禄不愿入社,我能把家从蛤蟆滩搬到这官渠岸来就好了。”生禄甚至于感觉到:这整个官渠岸的庄稼人,都比蛤蟆滩的贫雇农务实、稳重、厚道。
农业社的社员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土神庙前头,引起闲人们又谈到灯塔灯。人们说两个饲养室的空气都不好。庄稼人们你一言他一语议论:冯有义院的饲养室气味更大,牲口不爱吃草,有些老牛看起来已经比合槽的时候明显地瘦了。大伙说:灯塔社的人们也许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心正热,也许是忙着接待川流不息参观的人,总之是还没有发觉这一点。……
梁生禄听着听着心发慌了。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社里的问题,而是他的大黑马。
“你们看我那马瘦了没?”他连忙问。
所有在土神庙前头的闲人们都笑了。笑得梁生禄脸通红。他觉得热乎乎地发烧。他问得太急了,无形中暴露出他只关心他的大黑马;而严格地说来,已经不能算是他的牲口了。官渠岸的庄稼人们只笑了笑。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要是那么好的大黑马瘦了,旁的牲口就死完了。”
“真个!旁的一槽牲口合起来,也不值那一个黑马!”
“你放心吧!’郭世富蹲在梁生禄旁边,低低说:“我细看来,大黑马没瘦!我看,它和你三叔的老白马在一个槽上,多少还能占些便宜。为啥呢?抢料老白马抢不过它。嘿嗯……”
梁生禄脸不红了。他甚至于感到相当地满意。只要他的牲口平安无事,旁人的老牛、小驴、瘦马,管他娘!死了能值几个钱?真是!一槽牲门合起来,也不值他的一个黑马!建社以来梁生禄一直努力克制着他在互助组时期的优越感,现在又被官渠岸闲人们鼓动起来了。他肚里的那股不服气和不甘心的气儿,又憋得鼓鼓了。他想:明摆着他在灯塔社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为什么总像建社时期那样胆小怕事呢?难道富裕中农比贫雇农低一辈吗?他不平服!
初六,社主任进城开会去了以后,梁生禄就没参加社里的劳动。他并且接连两天到饲养室给他的大黑马偏吃了料。第三天,高增福在一队饲养室等着,他没有去。不是他街门外看见了高增福,不敢进院里去。不是的!是他和世富大叔约好了,叔侄两个一块到峪口镇逛集去,听说那里唱戏。
吃过早饭后,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小巷口。世富老大早巳衣冠整洁,手里提着长烟锅,在那里等着他。
“生禄,”世富老大非常亲切,笑说,“今日好天气。你们社里做开活了,你还顾得逛集去吗?”
梁生禄上前来恭敬地在前辈庄稼人后边走着,气愤愤地说:
“我不指望靠他妈的工分儿分粮喀!够吃就行哩,还想发财吗?”
郭世富眯缝起眼睛,赞成地一笑。
“你的地多,地等又高。你靠地股分粮,能过日子。”世富老大说,但他又关心地问,“可你不给社里做活,时长了社干部让你吗?”
“他们为啥不让?叫那伙穷鬼们多挣些工分.正合乎贫雇农路线!我十天不做活,队长也不会寻我.”
郭世富表示明白了,一笑。他又担心地说:“你还是小心些,生禄。甭做活儿太少。你做活儿太少了,社干部日后也许会说你拿土地入股,剥削贫雇农哩。”
“嫌我剥削,把我开除出杜好哩!”生禄越说越有气。
“那么你当初为啥要入社呢,该没强迫你吧?”世富老大非常有兴趣地探问。他拿最亲切的眼光盯着生禄气恨恨的样子。
“唉——”生禄长叹了一声,灰馏溜地低下头去,“世富大叔,你不知情。等咱出了这官渠岸巷子,我给你细说根由……”
他们出了官渠岸巷子,走上了经过竹园村通向峪口镇的牛车路。终南山的皑皑积雪,仍然一直白到山脚。但这是立春以后,平原上的冬小麦、越冬豌豆和油莱,在温暖的阳光下,已经呈现出初春的绿色,准备返青了。坟场、地边和路旁的耐寒野草——蒲公英、白蒿、猪耳草、迎春花……等等,却已经开始茁壮了。道路两旁远近各村,都有一些动手早的互助组,在冬小麦地里锄草了。
看见这春回大地的景象,梁生禄想起自己的土地、牲口和大农具都不属于自己了,又是一阵心疼。
他们在路上边走边眺望了一阵野景,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在经过姚家坟园附近的时候,梁生禄开始从头至尾对世富老大叙述他去冬入社的经过——他兄弟生荣怎样来信叫入社;他自己怎样不情愿入社;他爸怎样只信服他兄弟,而不理他的;他心中怎样想和兄弟分家,只因为老人在世,说不出口……等等。生禄谈叙起这些伤脑筋的事,他两鬓的头皮就疼起来了。
“世富大叔,你该知道俺爸的脾气吧?要是顺他的意,我说啥他听哈。要是不顺他的意哩,他连看也不喜看我一眼”生禄最后灰心丧气地说。
世富老大听着,连连点着毡帽底下两鬓斑白的头,表示他最能理解生禄这苦恼。
“你爸的脾气我知道……”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亲切地说。
“你说我该怎办呢?”生禄跟在后边迫切地领教,“我就在社里听天由命混日子呢?还是……?我今日和你来逛集,不是为逛集,确实是为领你的教。”
“你想怎样?”世富老大挺有涵养地问,“你先说说你想怎样?”
“我想……”
“你说!你甭怕我漏话!话到我耳朵里,没出去的!”
“我说,你甭笑话……”
“哎哎!”世富老大非常体贴地说,“你侄儿到这个困难处了,老叔还笑话你可怜吗?凡人都有个不吉利的时候嘛!”
梁生禄鼓起了勇气,嘴巴上使了好大的劲儿,开始说:
“我想和俺兄弟分家!嗯!分了家,他俺爸和生荣媳妇拿一份家业,入他们的社。我拿我的一份出社。我也不在他妈的下河沿住了。我把俺婆娘和俺娃搬到你们官渠岸,今春上我就盖两间草棚屋。你看行吗?”
世富老大听了,吃惊地瞪起两眼。他在牛车路上折转身站住了。
“不行!不行!生禄,你为啥这样蛮干呢?”
“怎么?世人要笑话我不孝敬老人吗?”
“不光世人笑话你不孝敬老人哎。你搬家也不是个办法呀。”世富老大现在和生禄在牛车路上并排走着,诚心诚意解劝说:“生禄,你听我说,人家高增福家里有多少东西?你梁生禄家里该是七长八短、七高八低一大堆吧?你从一个草绷院搬到一个草棚屋里,怎塞得下嘛?二则,人家高增福为入社搬家,一大帮杜员帮着他;你梁生禄为退社搬家,有谁心想帮个忙,好意思出头吗?你仔细思量思量吧!”
生禄仔细一想:果然有道理!他在生气的时候胡思乱想。他这是心中急躁,说气话实际是办不到的。要是真正要出头露面分家和退社,他自己也没有这份勇气。
“好世富大叔哩,”生禄现在换了诉苦的语调了,沉吟着,“你是没亲自尝一尝农业社的滋味。自家的田地、牲口、农具归人家社干部管,这算啥呢?人也归大家社干部管呀!我得归有万管,俺婆娘得归欢喜他妈管。要是不服管呢,就是兵不认将,犯了社章哩。你说,咱有好田好地,好马好车的庄稼户儿,怎受得惯人家管束呢?受不惯呀!我到社里去做活儿,常是抬不起头。我像劳改所的犯人一样,觉着丢人。我端上银碗讨饭,还看人家的眉高眼低……”
生禄说着,难受得声音都沙哑了。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掉头来看生禄一眼。老汉抬起头去,朝着西边的蓝天嘘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生禄继续发牢骚:“他生荣入社,只要写一封信就行了。我梁生禄入社,可没那么容易。我得去开会,我得听冯有万的指挥做活。我又不是共产党员,我这是为了啥?他俺爸听生荣的话硬要入社,他又不去做活!他又不去开会!他自建社到而今,连街门也不出。叫我一个人在社里头顶着!哼,他这连蛤蟆滩也不想蹲了……”
“你爸要上哪里去呢?”世富老大惊奇地问。
生禄沮丧地说:“和生荣娘妇一块到甘肃逍遥去!”
“噢,寻生荣去。去看一下?还是常住?”
“能常住就常住!”生禄不满地说,“反正家业都入社了,他们还有啥牵挂吗?”
“噢!噢!难怪你要分家退社。”世富老大似乎现在才明白,“他们都走了,家里全给你掼下……”
“我也走呀!”生禄赌气说。
“你到哪里去呢?”
“我也到甘肃去呀!”
“你到甘肃去做啥?”
“我叫他生荣给我寻个差事!”
“你能干啥差事呢?嘿嘿,庄稼佬儿,一个大字不识!”
“我不会在兰州扫街道吗?……”
世富老大张开胡子嘴巴,朝西边的蓝天苦笑了起来。
“你净胡思乱想!生禄,你净胡思乱想!”世富老大诚恳地忠告,“好侄儿哩!你再甭三心二意,一心一意在屋里等着吧。” “等啥呢?”
“等农业社试办过一年再看……”
“噢!”生禄一下子有了希望,问,“你说这灯塔社也许办不成功吗?”
“自不敢说人家办不成功。”世富老大连忙更正,但又吞吞吐吐说,“可是……试办……反正……试办……公家也不是说试办吗?”
“说是试办,可是我听说试办就是开头的意思……”
“你等上半年、一年,再看怎样吧?你没听俺渠岸的人们说社里的牲口瘦了吗?要是牲口倒了,又怎办呢?”
“嗯!嗯!”生禄连连点着头,钦佩地说,“大叔!我像你这样能沉住气,我该少生多少气呀!”
他们到了竹园村。过了竹园村的村街,走上峪口镇附近的牛车路,世富老大劝生禄说服他爸也不要到甘肃去,最好!“人活六十不远行。”郭世富引用最流行的俗话.教导着生禄怎样留住他爸。
“人活六十不远行。”当天吃过晚饭以后,女人们洗家匙和照顾娃去睡觉去了,梁生禄独自走进他爸住的草棚屋,用世富老大教他的话劝说他爸,“爸,你年纪大了,不宜出门了……”
“不怕!”梁大老权坐在小坑上,捋着斑白胡子,不耐烦听,“这而今西安到兰州通了火车,才一天一夜就到了。不像我当年跑汉中府,要步行半月二十天。你放心,嗯!”
“我不放心。”生禄在草棚屋脚地蹲下来了,固执地争辩。“爸,你不像你当年跑汉中府年壮力强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起身,我人在家里,心也跟你走了。……”
“哼哼……”梁大老汉不重视这孝心,鼻孔里讽刺地一笑。
老汉坐在小炕上,垂着软囊囊的上眼皮,怀疑地盯着蹲在脚地的大儿子。他听得出来:生禄的话不是真心诚意,语气里带着虚假,眼神里露出别有用心。老汉下决心不听大儿子的话了。他要听二儿子生荣的话!
“你去吧。我要睡呀……”老汉把枕头从折叠的被儿上拉到炕栏边来,准备脱衣裳了。
但生禄继续在脚地蹲着。他不走,也不站起来。他低下头去了,开始用他粗壮的手指摸着他的鞋帮子了。他在思量什么呢?秃顶老汉手摸着解棉袄上的布纽扣,眼看着生禄对他去兰州这样不痛快,心里头就冒火。
“你现时有儿有女了,也该替你兄弟思量嘛!”老汉不客气地说,“生荣解放那年正月娶媳妇,五月在学校里参了军。五年了,他才回过一回家。他媳妇过门和他在一块,统共不到个把月。他现时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没个娃子哩。这阵啥都入了社,咱家不做庄稼了。我这回说啥也得把媳妇给他送去。你当哥的应该替你兄弟思量一下!”
老汉停止了解棉袄上的布纽扣,激怒了。他掩着棉袄襟子,直言不讳地教训着大儿子。生禄在石油灯光下蹲在脚地上,继续埋头摸他的鞋帮子。他不说话,也不抬起头来。
秃顶老汉看见生禄这阴沉的样子,更加不满地训斥:
“生禄!我送你兄弟娘妇到兰州去,你不痛快吗?嗯?你应该痛快!为啥呢?你兄弟为国为民,办公事一心一意。日后他官大了,你不沾他的光还能吃他的亏吗?哼!糊涂虫!咱生荣为人忠诚,你也不是不知道嘛。刚参军的头三年没工资,他没朝家里要过一分一厘钱吧?去年子,不,过了年要说前年了,一有了工资他就常往家里汇钱。那些钱都谁花了呢?你给过生荣媳妇一块钱吗?你!你摸摸心口说:咱生荣待你好赖?……”
生禄头埋得更低了,更加使劲地摸着他的鞋帮子。
秃顶老汉看见生禄理屈的模样,是无言答对。他更振振有词了。他原来是明说二儿子为人忠诚,暗指生禄为人狡猾,现在他干脆直截了当说大儿子不老实。
“头年春上,你说互助组要栽稠稻子,写信要买肥料的钱。生荣一下汇来五十元。你不拿这个钱买肥料。你买了人家在咱场边的地。这地咱只种了一年,就入了社。你说晦气不晦气?啊?真是对不住咱生荣……”
生椽一下子停止了摸鞋帮子。他猛地抬起了头。石油灯光照出他被冤屈的脸痛苦万状。
“爸,”生禄抱屈说,“为老人说话要公正……”
“我怎么不公正?”
“爸,”生禄摸鞋帮子的手指现在摸着他鬓角的那片秃疤,痛苦地说,“那回要钱是我写的信。可买地是咱父子商量买的。这阵成了吃亏事了,成了丢脸事了,你就全给我一个头上堆吗?你常有理!你……我不说了。我……”
三十几岁的壮年庄稼汉,说着竟然像受委屈的娃子一样,哽咽起来了。生禄用手指头抹了眼泪珠,然后又低下头去捏鼻涕,然后使劲摔到土脚地上去。
梁大老汉怔住了,惊奇地瞪大了两眼,不知所措。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他没见过生禄被他说得这样哭过。过去的印象在他的老脑筋里迅速地重演起来——生禄跟他劳动中长大,勤快、务正、听话。最近十几年更出息成一个有计谋、能料理、会处世的富裕户主了。他参加村里的各种会议,同为公私事来找的人接谈……处处都表现出他老子的精神:发家、贪财、好利。梁大老汉想起三年以前他老伴死时,生荣跟部队在甘肃南部山区驻防,生禄拄着哭丧棍,放大声从草棚院一直哭到墓地,眼泪、鼻涕、口水,淌下一路,想到这里,秃顶老汉心软了。他想:人有十个指头,无论碰着哪于指头,都一样疼。
秃顶老汉想着这些,抱歉地笑了笑。他把已经解开的棉袄的布纽扣重新扣起来,不急着睡觉了。他要安慰安慰生禄。
“生禄!算了!”老汉和解地笑说,“是咱父子俩商量了买的地”我老糊涂哩。这句话没说对。嘿嘿……”
“我不是因为你……”生禄也和解地说,硬咽过的声音有点粗哑。
老汉奇怪了:“那么你这是因为啥呢?”
“我……”
“你说!你因为啥?”
“唉……”
“谁欺负你来?高增福还是有万?”秃顶老汉猜测地说,“农业社把咱的车、马、田地都收走了,还不高看咱一眼吗?”
“高看?”生禄气得脸都青了,“低看咱一眼!啥干部都不要咱当,连个空委员都不给咱。冯有万把我当小伙计指使。我到饲养室去看看咱的黑马,任老四还把我当贼防……”
梁大老汉听了这话,老皱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二儿子——共产党员梁生荣来信所赞美的农业社原来这样的对待他哥。
“这不是二次土改吗?”老汉疑虑地说,“这不是把这回土改叫成办社,巧收咱富裕户的车、马、田地吗?”
斑白胡子老汉对于自己相信了的事情,现在有了怀疑。解放前,国民党政府巧立过多少名目,搜刮庄稼人多少财粮,在这个秃了顶的头脑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象,以至于老汉几乎是本能地对新政府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心。
生禄从脚地站起来了。现在,父子俩精神上重新接近了。那刚才是苦痛的脸上现在出现了一丝隐约的笑容。但笑容在石油灯光中只一闪,就变成了相当紧张的神情。
“爸,”生禄走近小坑前,低低说,“快甭说二次土改。”
“为啥?”
“这是反对农业社的话。咱的邻居们听见不得了!”
一听说“邻居”,梁大老汉脑筋里立刻站出来生宝和欢喜不相好的形影。为了去年下稻种和退互助组的事,他断定他们和他已经结下了很难解开的冤仇。尽管见了面还是打招呼的,但他们的心里却是不那么尊敬他了。他要离开这蛤蟆滩一个时期,明说把生荣媳妇送到兰州去,实际是不愿意看见生宝他们那种胜利者的神气。生禄提起这点,更加坚定了他走的决心!
“咦唉!”生禄后退了两步,重新蹲在原来的地方,愁闷地感叹说“爸,农业社是好事情。工作组讲的话全对。旁处也有办好的社。就是灯塔杜不行!要是能办好,咱把车、马、田地拿出来也甘心……”
梁大老汉不加言,也不问话。他只是听着。他反正要走了。
生禄继续叹气:“唉,灯塔社不行,办不好。他们不按党的政策办事,贫农把持,不团结中农。他们又不会计划,又不会料理。郭庆喜和我会计划、会料理,可不要我们当干部。生荣来信叫我协助生宝把社办好,爸,你说怎么协助呢?我连个社务委员都不是。” 梁大老汉不知说什么是好。没主意,他只好眼白眨白眨。人嘴不吃饭不行,不说话行。他干咳了一声。
生禄愁眉不展地蹲在脚地,不满地撅着嘴,又叨咕:
“一群牲口挤在一个屋里,气味真够呛!官渠岸俺世富大叔说:老牲口比合糟时瘦了,壮牲口都不爱吃草了。二月里,春暖花开的时候看吧!性口一死开了,看灯塔社怎办呀?”
“啊?”梁大老汉听着听着,再也忍不住了,张大斑白胡子嘴巴,慌忙问,“咱的大黑马……?”
“我去看来,咱的大黑马眼时没瘦。”
“那么谁家的牲口瘦了呢?”
“冯有义的黄牛,冯有万的黑牛。我看,俺三叔的老白马也像瘦了些。”
梁大老汉点着他秃了顶的头。好像从这个事实里得到什么把柄似的,他不由自己显露出不平的表情。
生禄抬起头,狠狠地注意盯他爸老皱脸上表情的变化。
“爸,”生禄抓紧时机加添说,“官渠岸的人都说灯塔社办不成。人家郭振山准备条件理,说盖起四椽的大饲养室,才办社。人家还团结中农,准备叫杨加喜当副主任哩。一样的农业社,做法两个样。看架势,灯塔社就是办不成。生宝急急忙忙,一镢头挖了一口井,图名!”
一句句都是那么入耳,那么中听;一句句都从耳孔进入梁大老汉的心头。听起来合情合理,叫人愿意相信。老汉原来是被县上来的工作组唬住了。他没想到工作组迟早要走,不能老是住在这里。至于他三兄弟买的外乡女人带来的那个小子——梁生宝,他从来也没放在眼里。哼!想当英雄,拿人家的田地、性口、农具胡整!先给生荣写信!
不是生禄要求,而是梁大老汉自己愤愤不平地提出:
“我正月里不走了。我等到二月再看……我们走了,要是社办不成,性口、田地退回来,你们两口子怎么办呢?”“爸,就说这话。你早些睡呢!”生禄站起来亲热地、孝敬地说着,离开了他爸的草棚屋。
骑自行车的人们后边带着行李,步行的人们背着铺盖卷儿,几千穿棉制服的农村干部和庄稼人,川流不息地涌向渭原县城。渭河平原上一片翠绿的麦田里,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上,这里三三两两,那里成群结伙,谈笑声和歌唱声此起彼落,到处洋溢着粮食统购运动以后胜利大会师的欢欣鼓舞。
今年的互助合作代表会和县区乡三级干部会同时举行。人们接到的通知说:宣传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以后,农村出现了新的形势,互助合作现在成了农村的主要工作了。梁生宝同下堡乡的其他互助合作代表郭振山、高增旺、王来荣和郭振华,在支书卢明昌和乡长樊富泰率领下,从远远的终南山下步行到铁路线上的县城里,已经是半下午光景了。城里满城满巷是先报到的庄稼人,棉袄的胸前都荣幸地挂着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生宝立刻感到一种与过去不同的气氛:去年下堡乡只有他一个互助合作代表,今年就来了五个。
生宝这回进城带着很大的劲头。一方面,他要向其他的农业社主任,特别是向窦堡区大王村五一社主任王宗济同志,好好学习办社的宝贵经验。另一方面,他还想问一问杨书记,要求多给灯塔社批一点贷款,以便他能够在黄堡镇二月初八的骡马大会上,卖掉贫雇农社员人社时带来的老弱牲口,添点价款买强壮牲口。官渠岸闲人们的议论真是适时极了。他们提醒了忙忙乱乱的梁生宝!使他对这件事越思量越明白了。对对,他社里垫圈的时候是一片牲口腿,喂草的时候是一片牲口嘴;而到了上套的时候?你看吧,两个牲口也不抵姚士杰和郭世富他们一个牲口有力气!生宝想:从前穷庄稼人谁买得起强壮牲口呢?也没那么多地,用不着强壮性口呀!现时办起了社,养活着一帮独家独户时的老牛瘦驴,当然不合算了!生宝一路上就埋头在心里估计着耕种他社里的土地需要多少强壮牲口?现有的牲口里哪几头必须卖掉?能值多少钱?需要添补多少价款?……这样一宗一宗仔细估计着,以至于郭振山、高增旺、王来荣和郭振华他们一路说笑些什么,生宝连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去。直到进了县城南门,生宝才拾起了头,被城里这热烈的景象鼓舞起来了。他走了四十里路不觉得疲劳,精神反而感到更加振奋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