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二十六)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10-03 09:52:50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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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腊八”,进人脂月中旬,冬季的白天就渐渐长了。太阳从东原那边升到蛤蟆滩上空的时候,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起来。斜坡的雪水从积雪下边流到扫过雪的土路土,在路面低洼的地方汇集成一道道细流,还来不及流多远就渗进干土里去了。

  约莫到了晌午光景,中共黄堡区委通知过的几个乡,党支部书记和重点互助组长,陆续都来到蛤蟆滩,祝贺灯塔社成立。也可以说区委书记王佐民想通过现场参观,激励各乡党支书和重点互助组长们对这方面的热情。而事情到了在这光荣事业的前进道路上有进取心的黄爆乡、冯店乡、刘村乡、上堡乡、河西乡和章村乡的党支书们那里,他们就不是只带一个重点互助组长,而是带来几个互助组长。这就更加渲染了灯塔社成立的热烈气氛。

  外乡客人从王家桥、黄堡桥和官渠桥过来,都被锣鼓声引导到铁锁王三的草棚院来了。所有的社干部和一部分社员,都在这院里接待客人。梁生宝和高增福两只手不断地同客人们的两只手互相握住,然后感激地接受客人带来的礼物——一副挂在屋墙上的中堂对联。扫净的土院里摆着儿张条桌和几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些庄稼人用的粗瓷饭碗。冯有万和杨大海热情地把盛在饭盆里的开水,用勺子舀在饭碗里,双手端到客人面前。工作组干部把接到的所有中堂对联,立刻挂在街门外两边的土墙上去,让庄稼人参观。隔壁生茂和增福同住的院里两个妇女队长欢喜他妈和福蛋媳妇,领着几个女社员给客人们烧开水哩。

  终于,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影闪过了黄堡大桥。自行车队向人群拥挤的土场上飞来,前头是区委书记王佐民,他后头有黄堡区供销合作社主任和几个区干部。区委书记喜气洋洋下了自行车。韩培生前去接住他的车子,说杨书记在办公室里,他就直端朝那里大踏步走去了。

  “我昨晚上回去就给陶书记挂通了电话。”王佐民站在办公室脚地,一只手摘下棉制帽,另一只手用手帕揩着头上的汗水,同时向杨书记汇报。“我把这里的实际情况和你的意见谈了一下,陶书记同意。半夜前后,我就派出人给各乡通知。”

  坐在韩培生床边的杨书记满意地笑了笑,问:“图章呢?”

  “带来了!”王佐民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长图章和一个圆图章,递给了杨书记

  杨书记看了看,又笑了笑,交给陪着他的魏奋和郭振山看。

  他们在草棚屋办公室说话的时候,梁生宝和高增福在院里接受区级各单位刚到的礼物。供销合作社、银行营业所和卫生所送来三面闪闪发光的锦旗,每面都用缝纫机扎了一些黑条绒绒字,表达人们对于本区第一个农业社的诞生的热情。

  从上河沿二队饲养室转过来的梁三老汉,现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大傻瓜。他无论在人群拥挤的土场上,还是在王三草棚院里,都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先前以为土地已经打成一片,水渠也挖通了,大农具早收到一块,只剩下牲口合槽,就算成立了。铺排得这样隆重,是梁气老汉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以前,连一点也梦想不到的。现在他才明白主任和魏组长一早就到了办公室,就是准备接待这样多的客人。唉!梁三老汉没这种眼光,他们谁也没工夫告诉他。

  在整个创办社的这些日子,梁三老汉只要有机会和儿子单独谈几句话,他就要叮咛他:把土地和劳力的等级评公道!把牲口和农具的价款折公平!梁三老汉对农业社的这方面最担心。他知道一个家庭弟兄妯娌多了,怎样闹事。他不知道农业社和任何家庭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因此,在灯塔社创办的时候,他碰见所有的社员都眉开眼笑,人人都带着荣耀和自豪的表现,而他自己有时还独自一个人发愁。唉!发愁了一辈子,已经成了性格。只有今天这种气氛使梁三老汉心胸大大地敞开了。他向每个和主任他爹招呼的人咧嘴笑着,生平第一次对这隆重的场面感到骄傲。他的衰老的躯体有了新的精力,一种新的精神也在他身上成长起来了。

  他从场里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到场里,他简直不能有一刻待着。他要看看官渠岸哪些庄稼人来了,哪些庄稼人没来。到今天还有人不信服他儿子吗?他看见马亲家孙兴发和草阎王郭振云两个人,在去饲养室的路上。随后他看见郭世富兄弟三个和上中学的永茂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东看西看。全村只有姚士杰一家子,没一个露面。

  梁三老汉在办公处街门西边的土围墙前边,被各乡送的中堂对联吸引住了。这时候,生宝和增福两人抬了一张条桌,出了街门。接着,冯有万、杨大海和韩培生,还有欢喜,每人搬出一条板凳来。梁三老汉听说要开会,要求客人们在东边,社员们在西边,都在土场上站好。他听见增福到隔壁街门口叫那院里集中的女社员都来。这时间,土场上蹲着和站着谈叙的人们纷纷到自己应站的一边去。梁三老汉直至人们差不多集合好的时候,他才从大伙旁边绕到全体社员后头。郭庆喜、生茂和铁锁几个人非拉主任他爹到前头去站着。梁三老汉不得已,只好到前头男社员们站的地方。他刚刚站到那里,杨书记、王书记、魏组长、卢支书和郭振山,一个接一个出了办公处街门。虽然有几条板凳,可是杨书记不坐;他不坐,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坐的了。

  魏组长宣布灯塔社成立大会开始了。土场上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竹声。梁三老汉迟钝的感觉怎么也跟不上来。他竟然不知道拍那两只被农具磨硬的手掌。他只是兴奋地左顾右盼,看大伙鼓掌。当魏组长请黄堡区委和区分所的代表颁发印记的时候,庄稼人再一次鼓掌的时候,梁三老汉拍手了。他两只小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一块长方图章和一块椭圆图章从区委书记王佐民两手,严肃地放在梁生宝恭敬地伸出来的两手里。

  一个县的沿山地区创办一个小小的农业社,竟然办得这样隆重,这样庄严是不是过分呢?不!当你仔细一思量:这个小小的农业社,它的成功和失败,它的顺利和挫折,它的整个发展的经验和教训,不仅属于蛤蟆滩这几十户庄稼人,也不仅仅属于这个沿山地区和这个县的时候,你就觉得这样做是恰当的。在不太久远的将来,这个运动将席卷全中国。开创的工作认真、严肃是十分必要的。当组长请县委副书记讲话的时候,开头不坐板凳的杨国华,现在披着他的狐皮领大氅,健步登上了板凳。这位副书记含笑伸出两手平息了掌声。满场的庄稼人群静悄悄的准备倾听一篇精彩的讲话;但是这位副书记首先声明他只讲两分钟,他说这是不适宜于讲长话的场合。他说大家来看新事物的诞生,而时间又是不长的。他不能侵占大家宝贵的时间。他只向听众宣布一点:中共渭原县委将严格遵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办事,就是“典型示范”四个字。说通俗一点,就是那句著名的话: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虽然共产党认为社会主义是最好的生活道路,但是共产党决不把它强加给任何一个庄稼人。

  “啊呀呀!”梁三老汉听了这几句话,惊叹他活着竟能赶上这样好的世事。“真个入情入理!”

  梁三老汉听见站在社员前头的驻社干部韩培生说,灯塔社从今早晨起到开这个大会,所有的活动都是杨书记昨晚上来以后安排的。直至刚才开大会以前,他一直在办公处的屋里检查、纠正和亲自帮助一些活动。杨书记讲话以后,梁生宝代表全体当选的社干部,向各级领导人、来宾和社员们保证:要按社章办事,要对得起上级和社员对他们的信任。他最后感谢大家的祝贺。简单的几句话,意思很周到。梁三老汉听着,独自一个人笑:“怕是县书记教的……”

  散会以后,梁三老汉情绪更加高涨了,根本不觉得彼倦。他跟外乡客人们一块,又到了冯有义草拥院里。他现在有了一种新的有信心的心情。他在人丛中走着,努力直起腰干显得罗锅背比先前也小了。两队饲养室外头上午已经拴在土场的牲口,下午要合槽了。

  梁三老汉没忘记看生禄家的大黑马是不是把嘴伸到老白马这边来,不让老白马吃料。……

  不看倒还罢了。一看,梁兰老汉整天振奋的精神,一下子没劲了。好像有人照背脊给他一拳,他感到阵阵的心痛。昨天他还看见大黑马用的是那条皮缓绳,今天换成旧麻缰绳了。啊呀!皮笼头也换成旧笼头了!别人家给牲口头上戴上红布、红花,梁大老汉和梁生禄像卖牲日一样换细绳和笼头!
梁三老汉在回家的路上,独自一个走着,羞耻地回忆起他哥和他分家时一根柴禾也要争的情景……
杨国华在灯塔社度过了兴高采烈的一天,甚至于他去年创办五一社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蛤蟆滩是全县最贫穷的庄稼人聚居的地方,这里的贫雇农群众盼“走社会”的心情逼切,真使他感动。他很想在灯塔社多停两天,可惜时间不允许。王渡区的前进社、九寨区的光明社和三官庙区的红旗社,最近都成立了。他们都要他给安排汇报的时间。他亲自抓重点五一社;工作组回县以前,他还要去大王村一趟,和已经有一年办社经验的社干部共同研究解决几个具体间题。当然,创办农业社的工作务必在春节前完成。春节的假期一过,就该筹备召集新的年度全县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了。他仔细一想,可不是呢,竟连一天也不能在这里多停留。那么,就用最后这个晚上的时间,同工作组的全体同志谈一谈吧。陶书记的爱人单独悄悄告诉他,灯塔社在兴奋热烈的气氛中,还是有些令人不安的预兆在暗中蠕动。这样他更加需要听听大伙的意见了。

  “还像昨天那样,大伙都到下堡乡政府去谈吧,免得灯塔社的群众听见传开去。好不好?”王亚梅有点神秘地问。

  “好。”杨国华同意;虽然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严重问题。

  庄稼人晚饭以后,夜幕早已经降临到蛤蟆滩稻地的草棚院了。梁生宝和他的二位热情的老人,在草棚院送“县书记”出街门。直至杨国华肯定地答应不久以后就来,梁三老汉的两只手才放脱他的一只手。他同魏奋和王亚梅走向汤河对岸烧炕的柴烟弥漫的下堡村。梁生宝则独自一个人走雪地里的小路向南去了。他要告诉另外两个工作组的同志牛刚和韩培生,叫他们随后就去。手电光照着路,三个县干部顺利地走过冰雪覆盖的汤河滩,来到下堡村当中那个大庙院的乡政府。他们受到卢支书、樊乡长和小文书的热情接待。三个基层干部慷慨地往火盆里加满了他们平素节约下的木炭,端到院里,用折叠的报纸煽旺了火,又端进屋里来,放在砖铺的脚地当中招待贵客。然后,三个主人都来告别,急急忙忙到各村参加什么会去了。

  把狐皮领棉大衣脱下放在卢支书的床上,杨国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火盆旁边。魏奋和王亚梅在支书的办公桌两边,对着玻璃罩石油灯,翻看由于下雪晚来一天的报纸。县委副书记一看手表,嘿!已经晚上八点钟了。

  “烤火!烤火!”杨国华抓紧时间说,“报纸你们明早在学习的时间去看吧。”

  说是烤火,他其实就是要谈话。一整天,杨国华注意看魏奋的神情,始终不自然。这个戴近视眼镜的学生模样的干部同他说话的时候,脸总是红的;而他侧面看见的时候,确实有点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见。说了错话,做了错事,又爱面子,竟表现得这样患得患失啊!杨国华一直想同魏奋单独谈谈,叫他不要这么没出息,但一直没有适当的场合和时间。现在,牛刚和韩培生还没来,他就抓紧空隙,尽管有王亚梅在场,他只好谈了。

  “魏奋同志!”杨国华两脚踩着火盆的木架子两角,用火筷子拨弄着炭火,亲切地间道,“你今年二十几岁?”

  “二十五。”魏奋说,胆怯地在火盆对面板凳上坐下来。

  “参加革命几年了?”杨国华又问。

  “四九年刚解放参加的。”

  “你在基层工作了几年?”

  “扬书记,你知道吧……”魏奋开始有点奇怪地说,“我没在基层工作过嘛。渭原县干训班毕业以后,就留在干训班工作。干训班结束以后,分配在县政府建设科。去年调到县委农村工作部。……”

  王亚梅忍不住笑,手里拿着卷起的报纸,推了一下组长穿棉袄的肩膀叫他不要说了。“杨书记四九年第一批到咱县的,还不知道你这几年的经历吗?……”

  陶宽同志的这位挺精明的爱人,同魏奋一条板凳上坐下来,说:

  “杨书记,你要谈什么,就直说吧!”

  杨国华笑了笑.手里拿着火筷子说:

  “我就是想拿事实说明:魏奋同志很聪明,自从参加革命,一直受到重用。是不是这样?”

  自己做错了事,还说什么呢?魏奋两只手掌在穿棉裤的膝盖上边,互相搓着、搓着,显得很局促。王亚梅说:

  “是的,是的。老魏虽然调到农村工作部,实际就是咱县委的笔杆子。他这回下来当组长,完全是没精神准备的。他原来留在县上听各区的电话汇报,给地委写统购粮食的工作报告。因为县上的千部都下完了,灯塔社又要上马,最后把他也挤下来了。杨书记,听说是你叫挤的嘛……”

  “是哩,”杨国华笑着承认,实际他全知道。他说:“这样做没错。创办一个农业社,主要看本身的条件,工作组强弱固然有影响,但不是根本问题。搞社会主义革命,现在淮是内行?这是个新工作,应该说:我们大家都在向群众学习理。”

  “对!对!”王亚梅非常同意,“尽管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灯塔社肯定是能办好的。你看令天那个热烈情景嘛。简直难以想象!”   “也不能笼统地说你们工作没做好。”杨国华实事求是地说明。“魏奋同志,你的错误,是有客观原因的。我们党有个老规程:只要不是故意捣鬼,错了也是好同志。接受教训嘛,在实践里头提高嘛。比你魏奋聪明的人,没实践经验也不行呀!你这回体会到在现场具体指导,比你在县上坐办公室看材料写报告,要难办得多吧?体会到了?这就是大进步嘛。一个革命者首先要迈出去这一步。

  就是说,要会干革命,不光会写、会说革命。有些同志硬是几十年都迈不出这一步……”

  杨国华看见眼睛特别灵活的王亚梅,听了最后这句话,注意地盯了他一眼。这样,他就不发挥这个意思了,免得她回到县上同爱人说,似乎副书记在下边同干部谈话中影射书记不深人实际。杨国华不愿意造成背后说人的印象。他转而谈魏奋的具体错误,就是对梁生宝和郭振山两个人看法的间题。

  强调实际工作的复杂性,强调不过早地给任何同志做结论,这是杨国华对待干部问题一贯坚持的精神。他曾经亲眼见过有些领导人只凭一时的印象和需要,重用花言巧语而言行不一的干部,令人寒心地不信任不露锋芒而对党忠心耿耽的同志,给革命造成多少损失。杨国华想:做领导人多年的人还办这种蠢事,何况魏奋一个年轻人,头一回领导工作组创办农业社呢?所以,他原谅魏奋不信任梁生宝而重视了郭振山。这是合乎情理的,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愚蠢。

  “你的主要问题不在看法是不是准确。”杨国华进一步帮助同志。“你的主要问题是你不懂得尊重党的组织。你不要大惊小怪,听我细说嘛。你是县委派来的工作组长,你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但是你要先向下堡乡党支部和黄堡区委谈你的看法,他们对蛤蟆滩的人事有历史的和全面的了解。你很谦虚地向他们汇报,他们也许能改变你的看法。你也可以不同意他们,因为不能保证他们没有宗派主义和片面性。那时,你再找县委书记,坚持真理,把问题彻底搞清楚。可惜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你越过了两级组织,直接找县委书记,目的是想推翻黄煲区委的决议。你知道吗,创办灯塔社,决定梁生宝当社主任,这都是黄堡区委表决通过的决议。这个决议可不可以推翻呢?也可以推翻。或者是经过黄堡区委重新讨论,撤销这个决议,或者是渭原县委讨论通过一个决议,认为黄堡区委原来的决议是错误的,就是说:蛤摸滩不存在创办农业社的条件。可是你呢?你以为陶书记,或者我杨国华,个人决定,就可以推翻黄堡区委的决议。魏奋同志,任何党员都得按党章办事。领导人违反党章独断专权,在党内实行家长制,不光犯错误,还要把我们党的风气弄坏!你想到这一点了吗?”  杨国华谈这个严肃的问题,故意使语气和表情都很温和。他甚至于含着笑谈着。

  但是王亚梅深为震动地惊叹起来了。“啊啊!怪不到昨天下午黄堡区上来人通知老魏,叫他昨晚上去开会,说法和平常不一样……”“区上是怎么通知的?”杨国华笑向。

  “他们说叫老魏去向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汇报工作;说杨书记也来听汇报哪……好像,好像……”

  “好像怎么样呢?”

  “好像有点不顺耳。要是平常,一定是通知老魏向杨书记汇报工作,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也来人听汇报。”

  “是我叫县委办公室打电话给黄是区委那么说的。”杨国华问,“这个说法对不对呢?”

  王亚梅感概地说:“按杨书记刚才那样分析,当然是向当地党组织汇报对啦。可是,杨书记,一般的眼睛都是只看见上级领导人,不习惯遵重当地党组织。像你这样做工作,我们还没见过。所以工作组同志昨天下午都说要打一场官司了。老魏自己说,他这回可能犯下大错误。可是他不是有意的,杨书记。

  杨国华看看魏奋。小伙子虽然脸还红着,但那近视镜片后面羞怯的眼神消失了。由于杨国华谈话时表现出对他谅解和关怀,尽管问题严重,魏奋的眼神里还是出现了一种新的表情——对批评他的人感激。

  “党性!党性!”魏奋感慨不尽地连声说,“杨书记!你这回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今辈子也忘不了的。我以前总是以为听党的领导人话就是有党性。”

  “不管领导人对不对吗?”

  “我以为领导人总是对的。”

  “那么你写东西,领导人叫怎么写,你就怎么写,没一点自己的思想吗?”

  魏奋很不好意思。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足了勇气“差不多是这样,就是这样……”

  杨国华笑了。他听说过,魏奋上中学的时候叫魏福明,参加革命的时候改为魏奋,意思是要为革命奋斗一番。可是近来县上有人叫他魏奉了,甚至简直叫他魏奉命,挖苦他,对他没做过实际工作,很快地被提拔重用有意见。杨国华听到过这个情况,当县上派不出人来创办灯塔社的时候,他就坚持把魏奋挤出来下乡。现在他亲切地笑着对魏奋说:

  “你要真正把这当成生动的一课,你才能真正为革命奋斗一番。”

  说得王亚梅和魏奋都笑了。本来可能是一次使人感到别扭的谈话,现在杨国华看见他们听了他的批评,还是很高兴的。

  这时候,院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推开门进来了高大个子韩培生和敦敦个子牛刚。留着头发的两个人都不戴帽子,带着一股冷空气进门,就用手解各自包耳朵的围巾。王亚梅挪动板凳让出地方,魏奋把卢支书接待客人的另一条板凳也拿来放在火盆旁边,但两个人不忙坐,先争着谈叙灯塔社的热烈情景。

  “啊呀!”韩培生说,“你们可没看见,好戏在后头哩。到吃晚饭的时候,两队饲养室槽前头可站满了女社员。她们做好饭,才有工夫来看看新合槽的牛、马、驴和骡子吃草。女人们刚刚回家吃饭去了,娃儿们可端着碗来,站在槽前边吃饭。小家伙们手拿着筷子指着说:他家的驴,你家的牛,而今都是咱社里的了。大人和小娃们都对刚刚成了集体的牲口那么有感情。”

  “群众的热情真正叫人感动,”牛刚接着说,“你们知道吗?梁生宝和高增福,今晚上都要和饲养员一块睡觉。两个生产队长冯有万和杨大海也争着要在饲养室睡。可是,他们争不过主任。两个主任都是光棍汉……”

  说得大伙都嘻哈哈笑了起来。

  当五个人说笑着重新在火盆周围坐好的时候,杨国华仔细看看新来的两个工作组成员——黄堡区公所的生产助理员牛刚和准备将来做灯塔社的驻社干部韩培生。杨国华听魏奋说过,牛刚这回帮助灯塔社抓生产和订生产计划,韩培生则分管建社的“四评”(评土地、劳力、牲畜和农具),并且帮助小会计欢喜建账。杨国华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多么琐碎、繁重,现在他们的情绪是这样愉快兴奋,这使他十分高兴。他问他们:

  “你们两位说,端着碗在饲养室吃饭的娃们长成小伙子的时候,咱们能把现在的老牛和毛驴换成拖拉机吗?

  韩培生说:“有这样好的群众,有党的正确领导,大约二三十年的时间,可以办到!”

  牛刚甚至于认为不需要二十年。杨国华拍着这位敦敦个子穿黑棉袄的肩膀,笑着说:

  “同志!你可要分清楚啊!在一部分先进地方,譬如说试办社,那可能要快些。但是在整个农村用机器代替牲口,这可是改变社会结构的大事啊!在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大国,起这个变化,这是人类历史的大事!”

  杨国华转向初次参加创办农业社的两个县干部,要他们充分认识这个工作的艰巨性,说:

  ’’需要我们大胆而又谨慎,做几十年实际工作,来改变中国的整个政治、经济结构。准备好今后大部分时间下乡吧!”

  说得魏奋和王亚梅都认真地思索起来。杨国华看手表时,已经九点过了。他叫他们抓紧谈具体问题吧。

  魏奋叫熟悉蛤蟆滩情况的韩培生先谈谈一队社员白占魁最近令人怀疑的异常表现。为了要使县委副书记重视这个前国民党兵痞的流氓破坏性,工作组长要韩培生从头至尾叙述一遍白占魁许多不正当的表现——这个抗日战争初期驻在黄堡镇的前国民党军大车连的副班长,是怎样在部队开拔的时候来到蛤蟆滩,和不正道的妇女李翠娥过在一起的;土地改革的时候,白占魁又怎样表现出来一种疯狂的积极性,动手就打地主和富农;复查土改的时候,这个家伙怎样要求把富农姚士杰和富裕中农郭世富统统划成地主,想要分掉他们的土地和浮财……等等。

  “这不是故意破坏吗?”杨国华听得生气。

  “不是,杨书记。”韩培生说,“这人就是这个思想。这就是他的本性。他可是真积极,不是假装的。他防地主转移财产,自动站岗放哨。开会时打锣叫人,他可吃苦耐劳,手冻烂了,不去黄堡上药包扎,豁出命来干呢。”

  “他是为什么?”杨国华奇怪得很。

  韩培生笑着说:“他就是一个心思,想当干部。这回没当上干部,下回来了新的工作,他还要拼一回命。他不死心,也不泄气……”

  “他给谁说出过这个意思吗?”杨国华问。

  “没,”韩培生说,“这全都是从他前后的行动里表现出来。这回的表现最明显。”

  于是,韩培生就从白占魁参加梁生宝互助组说起。白占魁对他在别人纷纷退组,梁生宝互助组正闹垮台危机的时候要求入组,特别自豪。他经常对人说庄稼人目光短浅,似乎他这个前国民党兵痞倒是有远见的。他人组以后,在劳动方面又很卖力气。他最听梁生宝的话,叫白占魁干什么,比谁都积极。对高增福虽然有意见,他也不顶撞,表现得相当克制。办社的时候,白占魁那个热心,就是贫雇农也比不上。任老四卖了小黑牛,建社委员会考虑到他家贫,没有让他把全部价款交社里做耕畜投资。白占魁没养牲口,自动卖了肥猪,所得价款一分不留,大喊大叫地如数交给社里。在打破地界,挖通水渠的那天,别人都穿着鞋袜站在渠沿上做活,只有白占魁脱了鞋袜,严冬腊月,赤脚站在水渠里挖泥。挖完了,他的两只脚已经通红,浑身还直打哆嗦……

  “有这个必要吗?”杨国华笑问。

  “要是有这个必要,还说啥呢?”韩培生轻视地说。

  王亚梅特别厌恶白占魁,说:“样样事比别人做得过头.处处要突出自己口。”

  “反正只要白占魁在场,他就要引人注意,表示他最革命。”牛刚补充说。

  杨国华考虑到中国农村社会的复杂,觉得这家伙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群众对他的态度怎样呢?魏奋同志?

  魏奋说:“群众当然不喜欢他。不过成天在一块,习以为常,也不像我们工作组讨厌他。譬如那天挖水渠的时候,我在场。他是脱了鞋袜,赤脚下水去挖。这样做活,当然是得劲一点。不过因为活儿不多,本来不需要这样,所以群众就没有人学他的样儿。有人笑他。他沦泥的时候,一边做活,一边大声地嚷叫:‘走社会的道路,浑身是热的,不拍冷。’后来有人告诉我,他那样喊叫,就是给我听的,叫我注意他脱鞋袜做活……”

  杨国华听得也厌烦起来。“国民党兵痞居然冒充英雄。现在他搞什么名堂呢?”

  韩培生说:“选举的那天,宣布候选人名单的时候,白占魁瞪大了两眼注意听。一直没听见念他的名字,他的脸一下子煞煞白了。”

  “有什么行动表现吗?”

  “有,”韩培生说,“选举社主任的时候,通过梁生宝,白占魁举手来;通过高增福,他不举手。有人提醒他,他也不举。这个家伙!”

  “这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去年春天搞活跃借贷的时候,高增福曾经和白占魁吵过一架。以后自占魁申请入互助组的时候,高增福又不愿意吸收他。

  所以,他大约认为:他这回当不上干部,全是高增福戳他的底。当天散会的时候,白占魁脸上的气色是很恨人的。”

  “嗯,嗯,嗯……”杨国华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这家伙是要防着点……”

  王亚梅说:“昨天下午白占魁和郭锁儿两个人在一队饲养室院里铡草。白占魁唱了两句秦腔——老牛力尽刀尖死,韩信为国不到头。郭锁问他唱什么,他说韩信替刘邦打得天下,刘邦怕韩信比他能干,把韩信骗到长安杀了。……”

  “这家伙!真有问题!”杨国华现在认识到他们向他汇报这个情况的严重性了。他问:“你们估计他会搞什么名堂?”

  魏奋汇报:工作组交谈了一下,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和高增福个人闹别扭,闹到什么程度,很难说,不过估计不至于敢行凶。但是牛刚和韩培生,特别是牛刚,则认为破坏农业社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甚至更大些。白占魁这家伙能有什么原则!他拼命地表现他是个积极分子,可是一旦咱公家填不满他的欲壑,他就向阶级敌人那边倾倒了。韩培生叙述:去年春天活跃借贷未成,白占魁和高增福吵了一架,就向富农姚士杰借了二斗大米,至今颗粒未还……”

  “永远不会还!”牛刚大声断定。“姚士杰也不会要。姚士杰是傻瓜吗?他喜欢新社会吗?他想破坏灯塔社,他能直接上手吗?他当然要假手别人。他找谁去呢?嘿!”

  这个敦敦个子胖胖脸一本正经,有板有眼,句句话铮铮有力,说得所有的人都表现出只能同意他。整个冬季专门领导创办农业社的县委副书记,现在激愤地站了起来。杨国华想:今晚上的谈话,他以批评工作组长开始,现在他要以表扬工作组结束了。

  杨国华站起来指着魏奋说:

  “你回去写个材料!这个问题要向其他几个建社工作组通报。他们也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同志们!国民党统治中国二十几年,他们的政府和军队残余部分虽然逃到台湾岛上去了,大陆上的几亿人口里头,不是有千百万他们的残渣余孽吗?人民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能不让他们也一起走吧?可是他们不会像人民那样认真走的,他们总是会搞些不三不四的名堂。这样,咱们就不能不分出一部分心来,提防他们搞鬼。”

  杨国华说毕,坐下来时问魏奋和王亚梅:

  “这个问题,你们和社干部交谈过吗?”

  “交谈过。可是,”魏奋脸上显出不大好意思说的神气。“可是,可是,”他又转向王亚梅同志,“怎么说呢?”

  “你就按实际说!”王亚梅鼓励魏奋。

  于是魏奋如实地汇报:“梁生宝同志不重视这个问题,他轻视地笑”

  “他为什么这样呢?”杨国华可真是不理解了。

  王亚梅说:“这个同志虽然觉悟比较一般的水平高点儿,可他还是个庄稼人。我们认为他满年四季差不多天天看见白占魁,所以没有我们工作组同志看得清楚……”

  “熟视无睹!”杨国华说。

  “对!对!就是这样!”全体工作组同志说。

  但杨国华还是想不通梁生宝的表现。他内心深深地为这个他认为优秀的互助合作带头人惋惜。他又问魏奋:

  “梁生宝同志没说具体的意见吗?”

  刚刚受到批评的魏奋不说话。他看王亚梅。

  王亚梅说:“梁生宝好像对我们有了气。他说得难听。”

  “他怎么说?”

  “他说:你们要是说白占魁是个危险分子,还不如说我梁生宝是个危险分子。只要我梁生宝不和白占魁往一条板凳上坐,拍肩膀拉手,称兄道弟,把他拉到灯塔社管理委员会里来,把咱的高增福同志排挤出去,那白占魁再过二十年还是个普通社员。蝎子的尾巴,有点毒水,也不多!增福和有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睡觉哩!”

  杨国华听着听着,目瞪口呆起来。他想起毛主席从前的一句著名的教导: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过了“大寒”,进人阴历腊月的下半月,汤河流域的大庄稼院都比小庄稼户早几天开始准备过春节。但蛤蟆滩的富农姚士杰今年可陷入了粮食统购和灯塔社建立给他带来的重重苦恼,简直没一点心思过光景了。自把统购粮从他那四合院的前楼上装走以后,他就一直什么农活和家务活都懒得做。

  姚士杰咽不下去郭振山这口气!在统购粮入仓后的那几天,他憋着这口气,跑遍了黄堡周围十里以内的大村庄。他向亲友和熟人打听:有没有一户富农交售三十石粮食的。没有!所有的大户人家都像郭世富那样,只交售二十石左右余粮。富农多加几石陈粮,也不过二十五石左右罢了。既然证实了郭振山不按国家的政策办事,借公事报私仇,硬挖他十五石陈粮,姚士杰就要决心控告郭振山不给他一家人留下足够的口粮了。他叫婆娘保留着前楼上只剩下几个空席囤的现场,准备着将来公家派人到四合院检查!

  “郭大!”姚士杰在心里头臭骂他的仇人,“你小子狠心?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咱俩没完。等着瞧!”

  这回说啥也要和郭振山见个高低,叫他知道姓姚的就是富农,也不能任他轰炸机随便欺负。解放这几年许多事实证明,共产党只有一点好处:各级政府从来不袒护违反国策的人。姚士杰有信心站在黄堡区上面对郭振山说理。那天下午,当姚士杰从黄堡前街到区公署所在的后街时,偶然碰见了杨加喜。这两个小时候下堡村卢秀才书馆的同学,平素在蛤蟆滩村里碰见,总是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但现在是在黄堡后街,滑头的油嘴转脸看看左近没有熟人,愿意和富农站在一块说几句话。正好!姚士杰想把控告郭振山的理由摆一摆,看看这个活周瑜怎么说。但是,姚士杰还没有来及开口,杨加喜先告诉他:皂龙渠那边从前下堡村地主吕老二的稻地,土改中分给蛤蟆滩的贫雇农时划分成许多小块,现在办起农业社,重新又连片了。减少了愣坎和小支渠占地,地块比以前还大了。姚士杰在皂龙渠一条支渠口上的二亩稻地,现在到了农业社的大片稻地中间,那条支渠向南移了。油嘴问姚士杰知道不……

  姚士杰听着听着,早已脑子热烘烘地沉重起来。一霎时间,他眼前一片灰。他想说句什么,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干瞪着两眼发呆。等他脑子渐渐转过弯儿来,想问一下细情的时候,自负的杨加喜已经离开他走了。只给他留下那个胖大脸盘一贯嘲笑人的印象。

  他喊叫:“加喜!加喜!”油嘴连头也不回,只在几步以外边走边说:“你自个儿看去嘛!”这个家伙就这样不尊重他。去他妈的!

  穿着一身汤河流域的富农普遍穿的那号黑市布棉衣,腰里结着很粗的蓝布腰带,脚腕上用扁带扎着裤管,现在姚士杰孤独独地站在黄堡街上,感到他心里头好毛躁呀!他该到哪里去?做什么呢?根本用不着仔细思量,事情已经明摆在他面前:农业社成了他的地邻。来年插秧的季节,汤河水枯的时候,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就甭想轮到他灌自流水了。他要是还想务劳水稻,他就得自己掘井,安装新式水车。专为那二亩稻地,这样做算过账吗?

  “高二!你小子从官渠岸搬到上河沿去,当了灯塔社的副主任,就干出这一手来整老子吗?”姚士杰在心里骂他从前的长工高增福。

  现在,姚士杰哪里还有心思为了多交售几石统购粮到区上去控告郭振山呢?既然灯塔社有将近三十户社员,他的地同社里的地搭界的,恐怕不止皂龙渠这一处吧?况且随着农业社的扩大,恐怕将来他的每一块地都要和农业社的地搭界吧。多交售几石统购粮算什么呢?这才是他真正的苦恼,无穷的苦恼。他爸好不容易给他传下来的这富农家业,眼看要完蛋在他手上了!

  在黄堡街上灰溜溜地站着,站着,站着,姚士杰终于还是独自一个人走进他最经常去的那个饭馆。前几回,他往周围各大村庄跑得饿了,每顿饭都要喝酒,直喝到有了酒意,就吃饱回家了。这回他不吃饭,整个下午的时光消磨在饭馆里,直至点着灯,他还不走。他面前的饭桌上已经摆了四个二两的白瓷酒壶,他还要喝。硬是饭馆掌柜好言相劝,他才起身回家。他刚过了黄堡大桥,就醉倒在路上了。老天爷指使郭世富搭救他,要是黄昏时山口上出来觅食的狼伸鼻子嗅到在野地上的醉汉呢?多危险!

  头疼。不想吃饭。浑身没一点劲儿。姚士杰好像大病一场。他睡了好几天,总算渐渐好起来了。

  他好起来了,但他整天整天不出四合院的街门。他爸死后的那个时候,他就是这神气。整天蹲在正房西屋的砖脚地上,一个劲儿地吸水烟。吸罢水烟,他甚至连院里的家务活儿也懒得做,大白天,脱了鞋上炕,伸展了腿睡觉。

  婆娘发愁地掀他起来,规劝他做活儿。

  “刀伤斧伤,也有好的时光嘛!粮食拉走这么些日子了,你也该想开了。半月以前你起出来那么大一堆粪,这阵你不往地里拉,等谁替你拉吗?”

  “不忙!”已经躺倒了的姚士杰灰心丧气地说,“你忙啥?”

  “还不忙?”婆娘苦笑着,“你从前常说:十一月上粪上金哩,腊月上粪上银理,正月上粪哄人哩。这而今都腊月啥时候了?全村就咱一家麦地没上粪。你知道不?”

  姚士杰听见婆娘学他从前过光景时说的话,心里觉得真个好笑。他赌着气说:

  “咱就是不上龚喀!地里打得粮够咱吃!你是不是明年还想多卖些统购粮,支援工业化?”

  婆娘深深地叹口气,没心思说笑,摇了摇头。过了一阵,婆娘还是不放松,问躺倒的男人:

  “那么,场院那堆粪,你预备怎么办呢?”

  “留到明年春上铺秧田呀!”

  “到那时光,马房里又积下粪……”

  “积不下了!”姚士杰斩钉截铁地说,“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卖红马。”

  “这又是为啥?”婆娘吃惊地瞪大两眼。

  “为啥?”姚士杰这回坐了起来,事关重要,他得给婆娘细说情由,“既然不要多打粮食,地犁那么深做啥嘛!买个老牛,划破地皮种进去就对了。你这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这个啊,真正狠心!只是曳碾子曳磨,使惯了快马使慢牛急死人。”

  “你思量思量:光为了做碾磨活快,留着大红马吗?这不是给农业社留着吗?”

  婆娘迷惑地说:“这我又不明白了。不是眼时不让地主、富农入农业社吗?它怎么能收咱的马呢?”

  “笨蛋!全村的庄稼人都入了农业社呢?”

  “不是说要十五年的时光,全村才能都入农业社吗?”

  “谁告诉你的?”

  “工作组在大会上讲的!你也去听会来。你没去吗?”

  “啊呀!”姚士杰惊叹着婆娘的头脑简单,“那说的是全国!不是全村!好我的娃他妈哩!要是一村一村地说,并不要十五年。你再甭糊涂哩!”

  “那么要多少年?”

  “给你打个比方说吧!赵村要十五年,竹园村只要十二年,下堡村只要十年。咱蛤蟆滩,我看只要二年。顶多三年!你看着吧!连一户也剩不下……”

  “有那么快吗?”

  “怎么没?上下河沿那伙穷鬼,一家一户没法过日子,今年就都往社里头挤哩。皆因试办社,上头规定不让超出三十户,只好等明年。”

  “咱住的这官渠岸,总该多要几年吧?”

  “一样!”姚士杰断然说,“杨加喜那家伙,好滑头!要是等官渠岸的贫雇农明年都入了灯塔社,他以后再人社,就得在梁生宝和高增福手下活人了。人家先把郭振山抬起来和灯塔社唱对台戏。要是灯塔社试办成了,咱村明年就是两个社。你说咱这光景怎么过?你说!”

  他说得婆娘可真慌了,脸煞白,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和婆娘说着说着,姚士杰又心烦起来。他不睡觉了。他下了砖脚地,穿上鞋。他到竖柜上取了水烟袋,点燃了火纸。然后,他蹲在砖脚地又吸起水烟来……

  姚士杰吸了一袋水烟,装第二袋的时候,他仰头看见婆娘却在坑上躺倒了,扯住袖口揩眼泪。姚士杰只好站起来,走近炕边,反转劝女人:

  “你这是做啥?”

  “怎么活人?”婆娘硬咽着喃喃说,“老的老,小的小,这家人靠劳动怎么活人呀!还不就指望咱俩劳动吗?”

  “在哪里劳动?”

  “农业社呗!还能在哪里呢?”

  “把你美的!”

  “那么在哪里劳动呢?”

  “看这样事,共产党学不学苏联吧。”姚士杰说,“要是也学老大哥,可就苦了咱们了……”

  “怎么?嗯?”婆娘连忙在炕边坐起来。

  姚士杰说:“和土改时对地主一样:扫地出门!不过土改时还给地主分一份。农业社不收富农,带上随身用的东西移民!”

  “那哪里去呢?”

  “比方说:这帮去黑龙江,那帮去新疆。”

  “能吗?”婆娘不相信,“太不近人情了!你听谁说的?”

  “冯店咱妹夫他哥。”

  “他怎么知道外国的事?”

  “人家旧社会念过高中。人家把写着这事的书掰开,指给我看……”

  “我的天呀!……”

  “你甭放大声哭嘛!”姚士杰制止婆娘,“没给你说,这看共产党学不学苏联,还不一定。再说,灯塔杜也不一定能试办成。”

  “你怎么知道?”婆娘瞪大了眼问。

  姚士杰说:“总有人不让他们试办成……”

  “谁?”

  “你问那么细做啥?”

  “你告诉找,我不给人家说。你叫我也高兴高兴嘛!看这些天把人愁成啥了!”

  “告诉你!”姚士杰拿火纸的手指自己。

  婆娘坐在炕边,俩手一拍,一俯又一仰说:

  “我这回算是服气你了。你不是躺倒不过光景。你谋着大事哩!想好办法了吗?”

  “想好一个了。还有一个,暂时……”

  “使劲想!使劲想!甭让他们试办成!”

  事实很快地表明了中共渭原县委副书记的设想是实事求是的。不是因为梁生宝和高增福特别热心,也不是因为这二十几户社员生产特别困难,更不是因为中共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坚持,而是人类社会最大的一次革命,要在终南山下河滩流域这个偏僻的角落试点。因陋就简,毫不夸张,可以说完全是农民方式的灯塔社成立大会,把一种崭新的生活十分逼真地摆在消息闭塞的几万庄稼人面前了。请选择你走哪条生活道路!

  灯塔社成立后头一个黄堡集日,赶集的路上和集市上,庄稼人说的都是这事。汤河下游的庄稼人绕道走蛤蟆滩稻地小路,为的是亲眼看看农业社是什么样子。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就是汤河上游、的庄稼人,听说农业社离镇还不到五里路也有人专程去看。最令人感动的是山里头白杨岔的一个庄稼人,出山来卖喂牲口用的草筛,听说办社的就是春天拍扫带来来回回在白杨岔歇脚吃饭的那伙人,他不卖草筛了,亲自过汤河到蛤蟆滩找他的朋友高增福,将草筛作为礼物送给农业社。

  姚士杰这个集日也出了他的四合院,来到黄堡镇上。不是个把月以来的那个姚士杰哆!脸上再也看不出惊慌、懊恨、倒霉的样子。在灯塔杜成立大会以前,在庄稼人们不知不觉中姚士杰已经渡过了第一次危机。甚至那黑夜醉倒在路上的事,全世界只有郭世富一人知道,姚士杰自己连婆娘都没有告诉。紧接着灯塔社成立的第二天晚上,姚士杰趁着男社员开会、白占魁不在家的空隙,他溜到他们独立的草拥屋后窗口,叫出李攀娥来,告诉她怎样引诱高增福,把他搞得臭臭的,也许白占魁能把他打个半死,谁再也不要妄想在蛤蟆滩试办农业杜!办了这件事,姚士杰现在脸上重新出现了沉着、从容、不在乎的神气。他到镇上来,挑着两个空竹篮。他每年办年货的头一回,总是一次买够敬佛教的老娘全年烧的香。

  姚士杰进了堡子南门,远远望见十字街那面人们都往北街挤。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伸手捉住肩膀挑的两个一前一后的竹篮,也向北街挤去。啊!原来是黄堡小学校门外南北两处院墙上写着灯塔社章程!

  许多人在看。有的人还抄写。有的人在给别人讲解。姚士杰能看,他从第一条看到第三十四条。有些他看了两遍,有些他看了三遍。他特别注意社员退社时已经连片的土地怎么办。章程上说在其他处给划同等土地。谁能知道,富农分散在连片土地中间的会不会这么办呢?姚士杰想到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

  不看倒还彻里期涂,一看就像对自己的十个指头一样清楚,姚士杰在心里连声惊呼:

  “妈呀!妈呀!”他想:章程规定得这么仔细!这么合理!只要按章程办理,没有试办不成的!他想:只把高增福搞臭不够劲儿。恐怕要对社里的牲口下手吧?……”
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灯塔社办公室里,梁生宝主持了工作组走后的第一次社务管理委员会。有人主张农业社春节只放两天假,生宝坚待按乡俗,从阴历脸月二十三起让社员们准备自家过春节的事去,到正月初六再开始社里的农业和副业活路。社会主义是千年万辈子的事业.刚开头那能一步登天?他们还决定了春节以前社员们磨面和碾米使用牲口的办法,春节期间干部轮流替换饲养员的办法……等等。散会以后,高增福和杨大海到二队传达去了。梁生宝和冯有万来到冯有义院的一队饲养室。

  两个人刚走进冯有义草棚院的街门,饲养员任老四哈哈大笑,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梁生宝说:

  “主任!你看洋不洋嗷?今日来了个庄稼人,参观咱的饲养室,可细详哩,个个槽里抓起一把碎草细盯!我说:你盯那么细详做啥?莫非农业社喂牲口的草,也和你们单干庄稼人两样不成?……”

  “那人说啥呢?”梁生宝问,感到很新鲜。

  “那人给我一说,脸腾地红了。说咱农业社喂性口的草铡得比单干庄稼人都碎。”任老四很有气概地笑着,明显地表现出他荣任着汤河流域第一个农业社的第一任饲养员,是多么值得自豪的历史性事件!

  梁生宝觉得不对:为什么朝个个槽里都伸手呢?庄稼人细盯一下农业社的碎草,也可以嘛,可是问他一下,为什么脸红呢?两种表现凑一块,叫人好不放心。

  “哪个村的人?”梁生宝很重视这件事。

  任老四张大口笑:“哈哈!这话你可把我问住了。自从咱社牲口合了槽,近处远处多少人来参观过?我忙得有工夫问人家都是哪个村的人吗?”

  “特样的人应该注意一下。实在!”梁生宝很严肃地说,“你看见那个该是十成庄稼人吧?”

  “就是喀!十成庄稼人!”汉大心粗的任老四大声保证,多少有点不耐烦。他提着白杨岔人赠送的草筛,进草房里去了。

  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盯着主任盘问饲养员的生产队长,现在才惊讶地开了腔。

  “啊呀!”有万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多心眼……” 

  “这不是多余的心眼!”梁生宝很认真地说,“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农业社有眼睛看不见的敌人……”

  “这话我信!可是你在旁的事上,太缺少心眼。”

  “我在啥事上缺少心眼?你提出来,我克服!”

  “人家在俺屋里等着你呢!你到底有心思和人家见面不?”

  梁生宝笑了,用眼睛制止有万,不让他当着任老四开玩笑。最近参观饲养室的许多庄稼人,的确有看得很细致的;饲养员和生产队长都不怀疑,梁生宝现在只好希望那个庄稼人不是放毒的破坏分子。他不再细问任老四了。他也不能责备饲养员没问清那人是哪个村的。饲养员确实忙不过来。这回如果有责任,那就只能怪社主任本人,没想到派专人在参观者多的时候到饲养院帮忙。

  任老四给牲口筛了草以后,梁生宝和冯有万在院子里详细告诉饲养员春节以前社员私人使用牲口的办法。然后两个好朋友出了街门,向土场边有条水渠绕过的草棚院走去了。从竹园村来的刘淑良,在那里等候着同梁生宝见面。工作组刚走,热心的介绍人就打发金姐娃去把女方找来。

  梦想不到这样快在蛤蟆滩办起农业社!梁生宝狠狠地忙碌了一个来月,现在,终于有工夫办私事了。不光是介绍人热心,生宝的二老也催得紧。梁三老汉性子急,甚至于侈想着过春节的时候,能看见儿媳妇坐在生宝的炕上呢。老汉直截了当向儿子宣布:竹园村的这女人合乎他的心思——个子高、身体结实、劳动好。持家过日子的媳妇,就要挑这号实心疙瘩;大学生离婚下的,庄稼人嫌吗?……

  生宝刚开始向有万草拥院走,就想起他爹这几句话。他忍不住独自在心里头笑。在他想来,事情当然不像他爹所想的那样简单。  他在和刘淑良见面以前,对谁什么话也没说过。

  马上要和新对象见面了!婚姻问题几经波析的梁生宝,心中不由得有点感慨起来。离开了蛤蟆滩半年的旧对象,身形和面貌很自然地浮现在生宝脑海中。但生宝是意志力很强的人。他还有足够的理智,使自己不再为那个聪明而幼稚、好心肠而世故的改霞浪费一分心思。现实地考虑每个时期眼前的事情,是梁生宝的生活本能。

  有万和生宝一边走一边开玩笑,说:“看你这身穿戴!怎么也不罩一身新衣裳?”

  有万叫生宝在田间塄坎的小路上站住。他自己绕到前边,面对面地、很认真地从头上包的羊肚子手巾、身上穿的黑市布棉袄、蓝布腰带,到脚上穿的庄稼人白布袜子黑布鞋,仔细看了生宝一遍,然手竖起一个大拇指头来,说:

  “好漂亮的小伙!就是随身衣裳,敢保她刘淑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生宝老老实实站在那里,这才知道有万拿他开心。他上牙咬住下嘴唇,伸手去抓有万。有万早闪到路旁融化过雪而泥泞的田地里。小伙子仍然挤眉弄眼地笑着,准备自卫。

  “那么肮脏的嘴巴,你怎么吃饭?”生宝笑骂,“你以为女人寻男人,全是为了那一样事吗?”

  “为好几样事!可是长相也挺要紧的。为啥人都不爱麻子脸呢……”

  “呸!……”

  梁生宝很不喜欢地唾了一口,头前走了。冯有万从田地里回到小路上来,笑眯眯地跟在主任后边。他们过了水渠,到了有万草棚院街门前的土场上,有万叫生宝不要把开玩笑当成实在话。社会上早就流行着找对象“不看穿、不看戴,单看男方人实在”的话。

  “再说,这而今根本不是人家要看你。”有万对生宝说,“人家见过你。这而今是人家叫你看她对眼不对眼。人家才一回二回到咱蛤蟆滩来。说实在话吧,要是人家要看你,那就得我陪你到竹园村去了。做啥都论谁寻谁!……”

  “行理!行哩!甭瞎拍嘴哩!”生宝在前边走着,不喜听这些话。他感觉到他这个知心朋友,在婚姻问题上可同他有很大距离。

  什么“对眼不对眼”,什么“谁寻谁”,听起来有点做买卖的味道。曾经同改霞有过男女间自自然然发生的感情,所以生宝现在感觉到有万的话很不舒服。

  他们走进了草棚院。有万干咳嗽了一声。这是给屋里等着他们的人打招呼哩。现在,有万推开革棚屋的板门,让生宝先进。

  生宝一只脚踏进屋里,就见一个上身穿蓝、下身穿黑、坐在炕沿上的长方脸盘女人,溜下了脚地。生宝看见女方羞得满脸通红,他就不好意思细看人样了。他只见女方两手捏着自己的蓝布罩衫前襟,兴奋地站在脚地上,等待着把她介绍给梁生宝。

  “主任,这是俺侄女。俺淑良和你一样,也是对互助组热心。听说咱这里办了社,她跑来看哩。”老婆婆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但她闺女和女婿却用嬉笑的眼光看着生宝。

  生宝支支吾吾答应着脸通红了。农业社主任进屋以前还打定主意不让自己脸红,现在给有万和金姐娃看红了。本来在心里还准备好一两句见面话来,脸这一红,连半句也想不起了,只好笨头笨脑地站在那里,显得比女方还拘谨些。

  有万在这里倒很文明,挺灵活地说“淑良姐,你坐在炕上。生宝,咱俩坐在这板凳上。坐下吧,立客难待。坐下!都坐下!”

  想不到有万在这种场合真有一套!生宝在板凳上坐下了,立刻觉得比站着自在了许多,手脚都自如了。随后他感觉到脸上的烧也渐渐退了,不像刚才那么拘谨。

  现在,生宝看见女方已经重新坐在坑沿上。这回他看清楚了: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劳动妇女,前额宽阔的长方脸盘,浓眉大眼,显得精明能干。生宝再看她托在木炕沿上的两手和踏在脚地上的两脚,的确比一般只从事家务劳动的妇女要大。生宝看见她那手指头比较粗壮,心里就明白这是田地里劳动锻练的结果。骨骼几乎同他一样高大,猛一看似乎有点消瘦,仔细看却是十分强壮。

  生宝这样细看女方时,他发现人家的脸又羞红了。他不好意思地转移开眼睛,掏出他那个一巴拿大的短烟锅,准备抽烟。但是女方脸红是脸红,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生宝。这女人竟然这样大方,那双有主意的、胆大的眼睛,一个劲地认真细看生宝,好像看不够似的。生宝听说有些闺女同对象见面,低下头去,不敢抬起眼皮来;这个离了婚的女人,现在两手托着坑沿,公然等待着对象同她说话哩。

  生宝不知道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说什么好。他手用短烟锅在烟布袋里头挖着,脑子使劲地加紧想着。他越是想很快说出几句什么话,越是想不出适当的词句。

  往灶火里添着柴的有万丈母娘,给生宝递过来一根着火的柴枝。这可以节省一根火柴,生宝连忙站起来,从烟布袋里急急忙忙抽出没有装满的烟锅,赶紧接住柴枝,噗噗地吸着了烟。

  生宝把着火的柴枝投进灶火里去,重新在板凳上坐下来,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对象。这时他真发愁了:和这个女人没见过面嘛,说几句什么话呢?想不到以这种生硬方式和对象见面,叫人这么难为情呀!

  生宝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有万和在案板前边擀面的金姐娃,狠狠地注意盯他脸上的表情。这两口子准是察看女方在他心目中的反映,看他喜爱不喜爱。不管怎样,他能在介绍过以后不同女方说几句话吗?

  好!有万丈母娘能行!随机应变地打破了使大伙馗尬的沉默。老婆婆坐在烧火的小板凳上,笑着问她侄女:

  “淑良,你看俺社里的饲养室好吗?”

  刘淑良把诚恳的脸从梁生宝转向她堂姑,很庄重地说:

  “好,姑!就是地方小一点……”

  生宝现在有题目了。他停止了吸早烟,用右手大拇指头按一按冒烟的烟锅,顺着女方这话头,说:

  “地方就是小。可是,黑间牲口都能卧下哩。”

  “就是夏天是不是……”女方很大方地转脸重新对着梁生宝,却不愿意直言。

  有万问:“淑良姐是说夏天太热不是?”

  “嗯。”刘淑良点头,眼盯着生宝,好像判断他是否同意。

  生宝心下不胜惊讶:啊呀!这女人是懂得不少庄稼行的事哩嘛。还很会用脑筋,说话也满得体。生宝吸了几口早烟,这样想了想,然后不是对着刘淑良一个人,而是对着大伙,以说闲话的口气说道:

  “夏天黑间,牲口是热。到那时,咱们把一部分牲口拴在街门外的土场上。下雨天,土场上不能拴性口,可饲养室里头也不太热。”生宝说得很坦白,一点也不觉得农业社用这种穷办法不体面,创业总是要受些艰难.

  有万在他身旁还给竹园村的女青年团员解释:

  “淑良姐,甭笑话。俺蛤蟆滩贫雇农多,社员都没现成大房子,好腾出来做饲养室。初建的穷社,新盖又没力量。穷凑活一年吧。只要俺稻麦两熟试验成功了,明年你再看吧。主任,明年一队说啥也得先盖三间……”

  尽管刘淑良很注意地看着生宝,生宝也只得不同意有万。

  “明年的事情,现时还说不准。就是大丰收了,也得看情形办事。你就忘记了吗?上级指示:订计划要把社员增加收人放在第一,公共积累其次。盖房忙啥?有钱要先尽生产上用哩。”生宝很坚定地说明。

  话不在多,要紧处只几句就显出人的见识高低。女方听了灯塔社主任和生产队长的这几句谈话,她那非常诚实的脸上,立刻流露出倾心爱慕生宝的表情了。

  这时烧火的有万丈母娘重新提起建社初期一度议论纷纭的问题——分户喂养牲口是不是更合算?老婆婆相当动感情地坦白:自从她家的牛牵到大槽上以后,就感觉到草棚院空洞洞的,怪不习惯。她说: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了,听不见外边牛棚里牛嚼草的声音,她就好大工夫再睡不着,觉得生活空虚。她明知道牛在有义草棚院的饲养室里,明知道任老四是很可靠的饲养员,她就是睡不着觉。她承认她没出息……

  在案板那里擀面的金姐娃,一边做活,一边笑着接下去说:二队队长杨大海的女人更叫人笑,想牛想得肚子疼,半夜哭鼻子。有万说大海的女人有肚疼的老病,金姐娃还坚持:自从牲口合槽以后,大海婆娘肚子疼病加重了。

  母女两人还要举出一些其他女人和老汉如何不习惯新生活的例子,有万不客气地阻止她们拿这些不先进的事例在外人面前说闲话。

  “用不了半年就习惯了!半年以后,牲口分户喂养又不习惯了!”有万十分肯定地说,很讨厌地盯了金姐娃一眼。

  生宝很赏识有万这个高见。他也是牲口合槽派。为了这个,他准备克服无论什么困难,而绝不向旧习惯退让。他一时来了劲儿,忘了这是同对象见面的场合,对有万丈母娘和金姐娃发议论说

  “现时,大伙只是牲口合槽不习惯。日后,大伙不习惯的事多哩。等到对农业社的啥都习惯了,蛤蟆滩的风俗也就变了。总有大伙不习惯单干的一天,那时间,谁拿大炮也打不散咱农业社了。”

  生宝说毕,母女俩表现出非常信服主任的笑容。刘淑良一直坐在炕沿上有兴趣地听着,谁说话她看谁,并且努力保持着很得体的笑容。

  现在,有万丈母娘烧开锅了。木锅盖周围,到处冒汽了。金姐娃的面也擀对了。小媳妇拿起菜刀,准备切面条。

  生宝站了起来。有万捉住他的一只胳膊。老婆婆连忙从烧火的小凳上站起来,挡住主任的去路。

  “你这是做啥?”有万不客气地留客。

  老婆婆很不乐意地说:“把你怕成这样!又不是吃酒喝肉,吃一顿家常便饭,拉不下亏欠。主任!”

  金姐娃手里拿着准备切面的菜刀,跑过来笔着对生宝说:

  “主任,你就在俺屋里吃一顿饭吧。看把俺妈急得:喝酒吃肉也说反了。”

  生宝有点怀疑:让他和女方在一块吃饭,是不是有万一家人有意安排的呢?意思是好意思,可是这样说亲可太性急了。双方都是当干部的人嘛!谁受得了这种直截了当、生拉硬扯的办法呢?

  “我有事情,不能在这里多耽搁。”生宝站在他们全家包圈中,不慌不忙,但很坚定地解释。他瞥见女方这时也是很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

  有万和丈母娘同声问:“有啥急事?说对了让你走……”

  生宝很正经地说:“卢支书通知,乡上今黑间开会哩。叫党支部各委员天黑以前在乡政府聚齐,商量个事情。”

  有万说:“我不信!就是有事,你也不是支委嘛!”

  生宝说:“我现时是支委了……”

  有万一家人不再留客了。相反,全都表现出十分感动的样子。梁生宝现在已经是下堡乡各项工作的决策人之一了。

  “主任太忙了,身不闲来心不闲!”有万丈母娘对侄女夸耀。

  包头巾的梁生宝最后转过脸去,向剪发头的刘淑良做了一下告别的表情,就开门出了草棚屋。有万送他出了草棚院的街门。

  太阳已经落了,余晖反照着汤河两岸冬天的原野。这是天黑前一刹那灿烂的时刻,山、水、田、狗、牛、羊,都给晚霞照映上了一抹轻轻的褐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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