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二十四)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10-01 11:09:57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柳青:创业史(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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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园村的女青年团员刘淑良头两回到蛤蟆滩,没有和她姑给她介绍的梁生宝见面。她姑、她姑的闺女金姐娃,还有那个招亲女婿冯有万,对她的态度都很诚恳。说是创办农业社的工作忙,梁生宝腾不出空子谈亲事。她相信他们对她所说的,全是真情实话。看来他们对当这介绍人是热心的。不过她告诉她姑:妈给她另说下几个对象叫她挑,不满意她到蛤蟆滩来……她姑是明白女人,一听就懂得她说这话的意思。

  “椒良!你可是甭三心二意。他谁再给你说对象,你也甭答应啊。等着姑的口信!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

  她看见她姑说的一家人全笑。

  淑良很兴奋!她每回要离开蛤蟆滩回竹园村去的时候,情绪不仅不因为没有和对象见面而扫兴;相反,因为更加喜爱这个梁生宝,情绪高涨了。梁生宝一个公道、能干、待人诚恳和办事踏实的青年人,党把创办农业社这样大的责任,搁到这个青年人的身上,是多么大的信任啊!淑良见过梁生宝一面。不过在渭原县的互助组长代表会上听梁生宝讲话的时候,淑良还没和范村家正式离婚,她也想不到梁生宝有没有女人这个问题上去。现在回想起来,形象愈来愈清楚了。

  她每回都是把包袱拿在手里,却不起身走。她觉得还想听什么话。没说完。金姐娃竟然挑逗她这个表姐。

  “淑良姐,你看俺蛤蟆滩这地方好吗?”

  刘淑良看看稚气的表妹,抿着嘴笑。她知道问这话是拿她开心。有过借口到堂姑家来找生产队长的女社员们使劲儿盯她。她们从上到下盯她红红的脸盘、宽阔的前领、剪整齐的短发、挺刚强的后脑勺,浆洗得很千净的海昌蓝衣裳和薄底的方口鞋。甚至于听见过女人们在草棚屋外面说话的声音:“嘿!竹园村这女人寻对象这么文明,自己跑来寻咱主任!……”是的!刘淑良既然有勇气到你们蛤蟆滩来,她就不怕人看,也不怕人说!从前范村的这位互助组长总是带着老练的自信的大姐风度淡淡地笑着。当金姐娃再次挑逗的时候,她笑问:

  “你想着姐觉得这个地方好不好呢?”

  金姐娃更加露骨地挑逗:“我思量:淑良姐准嫌蛤蟆滩不好……”

  “是吗?为啥呢?”

  “夏天,蚊子叮死人,蛤蟆鼓吵得能抬起你!冬天,你看嘛,这稻地野滩地方,外头风多硬!村堡子里头,好比你们竹园村吧,庄稼院挨着庄稼院,人家又多,风又小,多暖和,多热闹!你不知道那句口头话吗?”

  “死闺女!”她姑笑着,制止金姐娃没分没寸地挑逗客人。

  但是淑良不在意,她很含蓄地笑着,问金姐娃:

  “啥口头话呢?”

  “有女莫给蛤蟆滩!”金姐蛙又抿嘴笑了。

  好调皮的金姐娃!你看,现在连她姑也拿亲切的笑眼盯着她说什么呢……不!她不说蛤蟆滩是个好地方。她不是那号个大粗心的老实疙瘩女人,尽管她心里头挺喜欢旁边奔放的汤河,绕着分散的庄稼院流过的渠水,汤河边的护堤白杨和渠岸上的倒垂柳树。她不愿流露出她对这亲事十分心切。

  淑良的心思略微一动,她就有了词了。她反过来问金姐娃:

  “噢?这地方那么不好吗?”

  “可不是呢!到老年还得粗脖子病呢!”

  “那么,你为啥不出嫁到外村去呢?难道世上再没比冯有万强的男人了吗?’’

  这突然袭击,果然把金姐娃整住了。娘俩用惊佩的眼光看着淑良。她带着肃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爽朗地笑着。娘俩也一同笑了。她们笑得更加和她融洽、更加和她亲热了。淑良从她姑看她的眼光里,觉得出介绍人更加赏识她了。

  “淑良!”她姑进一步明确地约会,“等俺农业社牲口合槽了,工作组走了,姑给你捎话。”

  但是,淑良要知道得更清楚一点——要多少日子牲口合槽?工作组要多少日子才走?但她说不出口。她只是站在草棚屋的脚地,还是等待着听什么话,不走。

  她姑好大工夫才明白淑良的意思了,同她闺女:

  “有万说建社工作还要多少天呢?金姐娃?”

  金姐娃说:“等俺有义哥那儿的饲养室盖起,还要四五天,牲口才能合槽。工作组要订好了生产计划才走哩……”

  淑良明白创办一个农业社不简单。一年以前,她还在范村的时候,和那里的村干部一块参观过窦堡区大王村的“五一”农业生产合作社。淑良有耐心等着。她要知道一个大约的时间,是因为她自己当前有困难,或者说处理她的婚姻问题中她所遇到的种种麻烦,她决定不对她姑说了。说这些做什么呢?她已经不是一个十八岁的没有主见的闺女了。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公认为刚强的女人了。在她和梁生宝见面以前,她自己想办法应付得了所有纠缠着她的麻烦。何必什么话都对亲戚叨叨呢?增加了梁生宝的一些不必要的想法,反而对事情没好处。

  她姑送她出了草棚屋。她们走过土场,走过绕着土场的水渠。她双手挡着她姑,叫不要送她了。金姐娃执意要远送一程。姐妹俩在三九天的寒风中走过弯弯扭扭的稻地小路,来到笔直的牛车路上。

  金姐娃站住了。她指着下河沿一个草棚院,说:

  “那不是吗?淑良姐,你看!就是那个草棚院。东西两座草棚屋,院里一棵大榆树。你看见了吧?看噢!主任他妈在东屋住,主任自己和办社干部,在西屋住。土改以后,他爹在后边那马棚里盘了个小炕,和马一屋住。老汉说黑间喂马方便,其实主任他妹子大了,一炕住不下了……”

  淑良问:

  “他妹子这阵在哪里呢?”

  “在吉林省的什么县。女婿是志愿军排长。不,是炮长。北杨村有名的杨明嘛,你不知道吗?啊?……”

  淑良又细看了一阵那神奥的草棚院。啊!梁家一家人在她脑里,现在变得更具体了一点。好人家!里老人、外老人、她妹子,都好!……

  辞别了金姐娃以后,淑良在官渠岸到竹园村六里远的黄土路上走着,比她来时还要带劲儿。人生将要向她揭开这新的一页了吗,她是一个在感情上受过伤的女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她曾经在内心中谨值地控制着自己,不轻易对任何男人有感情。现在,淑良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是那样地喜爱梁生宝。对这个对象,她还能有什么疑虑呢?如果她这辈子还和一个男人过活,她就希望和梁生宝。现在就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同样喜爱她?一直把她的离婚当成耻辱的娘,不情愿她嫁到这稻地野滩里来。她这回回去,要把她姑和金姐娃所说的梁生宝的为人,全都告诉娘。她老人家对穷苦庄稼人住的地方,抱着早已过时的旧观念。她相信:她能打消老人家的顾虑!  淑良第二天回去后,汤河流域的一个好天气,日头暖烫烫的,冯有万丈母娘带着针线活,去找梁生宝他妈串门。

  巧得很。串门人在稻地小路上碰见全体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浩浩荡荡到上河沿去,说是给第二生产队的社员们划分自留地。梁三老汉尽管他不是二队社员,也跟着去了。嘿!每一件建社的事情,老汉都不放过。有万丈母娘听人说:不管天好天坏,梁三老汉都要跟着,拿他那小眼睛看到底。她想:老汉不在草棚院,更好!她和生宝他妈说话,没人打搅。

  生产队长的丈母娘受到了社主任他妈的热情接待。

  “哟哟!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热风!”有万丈母娘在草棚院走着,手里拿着儿女婿的一只未完成的袜底子,开玩笑说,“不是冷风!我想吃梁主任的二十八片猪肉、六个枣糕,想穿梁主任送的一双鞋了!”

  主任他妈立刻就明白她的来意。也开玩笑说:

  “这是旧乡俗!你说成亲也不行了。新社会叫介绍人,不兴谢媒人。……,

  两个老婆婆说笑着,很融洽地进了草棚屋。主客先后都上了小炕。

  她们谈叙了一些家常话——今年冬天,天气比较暖和。稻地里第一次复种的小麦,长得很好,主任的试办可能要成功。蛤蟆滩庄稼人吃马料(青棵)的苦命,就要完结了;吃白面馍的好命,就要到来了……等等。后来,她们又谈到农业社的好处……集体劳动,牲口合槽、打破地界……说到打破地界,主任他妈情绪高涨极了。她说:庄稼人再也不要为地界吵嘴、打架、打宫司、动文动武的了。她又说:办社的这些日子,她简直高兴得不知做什么是好;她一辈子也没这样快活过。……

  有万丈母娘仔细盯着生宝他妈。啊!果然!老皱脸皱纹也少了些,容光焕发,显得更贤惠,更慈祥了。有万丈母娘这时心里想:把淑良介绍给这个好心婆婆做媳妇,她算做了一桩积德事情。……

  现在,两个老婆婆坐在小炕上,面对着面。主人和客人这样亲热,以至于她们膝盖挨膝盖坐着说话。

  有万丈母娘顺着打破地界这个话头,很自然地开始向生宝他妈介绍她娘家户族侄女。

  “说起地界,梁三嫂,想起一段故事,正是给主任说的俺侄女的。她爹是个挺要强的庄稼人。他有十几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和一间草棚屋。他可没儿子。你没儿子嘛,你就过低头光景。你忍了再忍,让了再让。你对付着过日子就好了。可是他不!他和人家吵嘴动不动就嚷:‘你欺我没儿吗?’有些人听他这么一嚷,念他没儿,也就不再和他计较了。有些人可邪哩。他一嚷,人家更不让他了。”

  “百人百性嘛,”生宝他妈说,“世上啥样人都有哩!”

  “说的是啥呢?”有万丈母娘继续说,“淑良她爹有二亩祖业好地,当当心心在竹园村穆财东的地中间。说是地中间,其实是一块一块地都卖到穆财东手里了,只剩淑良他爹这二亩地。那老穆家兵强马壮,弟兄五个。穆大棒槌西安中山学堂毕业,当的是峪口镇镇长。”

  “有钱有势。”

  “可不是呢!老穆家叫淑良她爹把那二亩好地也卖给他们。淑良她爹呢?不卖!不卖就是不卖!看他穆家财东势大,也不能强买人家的祖业!淑良她爹在街道上的闲话站说闲话,说他死后要往那二亩地里埋。……”

  “话说得太直!传到穆家耳朵里去了吧?”

  “就是啊!要不说啥事都是一步一步闹大的,怎能一起头就闹出了大事呢?那穆家又尽是些心气不平和的汉子,对着面出气能冲倒人。他们犁地,不在自己地里回牛,专意在淑良她爹地里回牛。你想嘛,二亩地种的庄稼,给他们四边一踉,还有啥呢?”

  “啧啧!真个欺负人!”生宝他妈痛心地说,“唉!解放以前那个社会,太可憎了。有钱有势就有理!”

  有万丈母娘说着说着,动了感情。“一街道人都劝淑良她爹。这个说:‘卖了卖了!你又没个小子,给谁保祖业哩!’那个说:‘惹不得,避不得吗,还有的说:‘甭在刀刃上试脖子软硬哩!’可是,淑良她爹不听话。……”

  “啊!有一股志气!”

  “就是的!淑良她爹脖子一僵一僵,走到地里头去了。‘你们欺我没儿吗?,开腔就是这话!直棍棍一样!穆老二说:‘你那是说谁!改线她爹!’你看,梁三嫂,我还没和你说哩。淑良小名也叫改线,和改霞一样,也是她爹的三女儿。改线她爹,不,这阵就得说椒良她爹,也不是省气过日子的人。他既敢到地头去间理,就是不怕强的人,淑良她爹涨红脸说:‘你们看我说谁,我就是说谁!’穆老三说:‘说俺?是好汉,你指名道姓说一下,试试看!’,淑良她爹脖子一僵说:‘啥呀!直这么欺人?就说你们姓穆的!

  看你们能把我一口吃哩!’穆老四说:啊嗬!真个厉害!往咱脸上撒尿哩!’当下穆老二、穆老三和穆老四,兄弟三个,拿着撅头把和牛鞭杆,去把淑良她爹压倒打了一顿……”

  “咦唉!那个社会,想起来真叫人后怕……”

  “不!梁三嫂,叫人着气的事,还在后头!官司打到渭原县。半年没过堂!一年也没过堂!谁知道淑良她爹的状子叫啥人给捏死了!淑良她爹去催案,一回又一回,把门的不让他进衙门。人家问他:‘你的状子呈上去了吗?’他说:‘呈上去了呀!’人家说:‘那你就等着。’他问:‘等到啥时候?’人家眼里冒火星了:‘我知道等到啥时候?我是看门的,又不是我当县长……”

  “你看!那个社会多可憎!……”

  “淑良她爹一想:唉!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甭进来。他看把门的能比他小二十几岁,他也称呼:‘老总!你给兄弟何一问,行不行?’‘不行!没有工夫!’人家说。淑良她爹伸手到补丁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老袁头,双手递给把门的,说:‘嗯!老总!拿这块钱买纸烟抽去。求你老总代劳,替兄弟买一下子。兄弟要买成烟再送老总,也不知道老总爱抽啥牌子的烟。”

  “哟噢,可怜死了!”

  “你猜怎么着?把门的笑了笑,接住银元,装在口袋里头。人家去绕了个弯儿,就出来对淑良她爹说:‘咳!老汉!你这阵回去。甭为打官司,荒了田禾。案子排着号哩。轮到你名下,会传你的。甭着急!’淑良她爹千恩万谢,回到竹园村等着。……”

  “传他来没?”

  “传鬼来!一钱买的一面笑!”

  “唉——”

  “官司拖了一年多,花了几块买笑钱,也没过一回堂。有一回,淑良她爹在衙门口,正遇上穆大棒槌也进衙门。把门的问也不问人家,还给穆镇长鞠躬……”

  “你看!”

  “淑良她爹看见:穆大棒槌穿着中山装,戴着大礼帽,直端走过大堂、二堂,进了后头,说那就是县长老爷住的地方……”

  “你看!你看!”

  “沿路碰见穆大棒槌的人,也朝峪口镇的镇长弯腰点头哩!”

  “你看!你看!你看!……”

  “淑良她爹看到底,脑子一下木了。老汉心里一阵毛乱,就血迷了心。他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走到一个茶摊,趴在茶桌上。过了好大工夫,老汉才清醒过来,朝老天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卖茶的问他怎不好受,好强的老汉说,他中了暑气。……”

  这时候,有万丈母娘看见生宝他妈气得脸煞煞白,再也不能答白了。串门人赶紧劝说主人:

  “甭着气,梁三嫂!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咱这阵就说咱这好人—咱的淑良。不是她爹在渭原县茶摊上吗,老汉扭头一看,咦,他三闺女站在他身旁边。‘改线!你怎也进城来了?’她爹惊讶得不得了。淑良,那个时候才十二岁嘛,还是十三岁,我记不清楚了。大脸盘、宽额颅,后脑勺拖一条粗辫子。看长相,就不软弱的。从小跟她爹上地,个子也贪长,看样子能有十六七岁。胆大着哩!

  娃说‘爹!我跟你来的’急得她爹直跺脚,‘天呀!一个闺女家,好大胆!我怎么一路没见你呢?’……”

  生宝他妈先是吃惊地瞪起眼睛,随后高兴地笑了,说:

  “就是!跟她爹进城,她爹怎么能不知道呢?”

  有万丈母娘说:“好梁三嫂哩!你想想嘛!打官司的人进城,一路又不倒看一眼。人在气头上,只顾往前走哩。……”

  “她妈知道娃进了城吗?”

  “不知道喀!急得她妈还在家求神祷告哩……”

  “娃进城做啥呢?”

  “见他爹回回进城,半夜三更回家,娃跟着她爹做伴……”

  “啊呀!可真是个有心计的……”

  有万丈母娘注意看着:生宝他妈脸上流露出非常喜欢淑良的样子。她心里想想:“只要当婆婆的喜欢,这亲事就有人催促了。主任是个孝子,听他老娘的话。于是,有万丈母娘自然丢开了淑良她爹,专门谈淑良本人。

  “你说这女娃叫人多亲?梁三嫂!淑良她爹本来咬牙切齿,想打闺女一顿来着,他问明白情由,一下心暖了。老汉这才想起:他常说他没儿,受人欺负,倒给小闺女添了一番心思。自他给老穆家打了那顿以后,他一跷腿出门,小闺女就跟在后头,嘴上使着大劲儿,拧紧眉毛,准备着保驾她爹。淑良她爹那阵儿看见,心里头好笑:一个小闺女算啥?挨不起一耳光。他这阵儿看见:小闺女真个人小志大;可就从心眼里疼爱她了。老汉领着闺女到饭铺,把饭一吃,爷儿俩回家了。从那回以后,淑良她爹再也不催案了。在那二亩地的四界上,老汉和他闺女挖了三尺宽的土壕,不让老穆家在他地里回牛。小淑良看见她爹这样受人欺负,又上了年纪,气也不够使唤了,就帮着她爹种地。竹园村谁都知道:娃打主意不出嫁了。娃长大招进门女婿过日子呀!”

  “这是个好主意嘛。”生宝他妈说,“怎么后来又出嫁到范村去了呢?”

  有万丈母娘说:“咦!你听我慢慢说。也是合该淑良难看,全怪她老子!老汉不是不催案了吗?可想起个叫闺女念书。淑良她妈说:‘算了吧!改线她爹!闺女念了书,也当不了峪口镇的镇长。’老两口这么扯筋,正好范村有个独苗子叫范洪信,见星期回家背馍,在渭原县念中学。这学生廿一岁了,没娶过亲,独独一个老母亲。淑良她爹听范村俺姐一说,赶紧!急里慌忙,就叫娶亲!一个财礼不要,还给女婿贴补书钱哩……”

  生宝他妈忍不住笑了。“老两口这下也不扯筋了!……”

  “可不是呢!倒是全家大小都满意这亲事喀。过门以后,倒还挺好。范洪信上学用功着呢,老是第一名。小两口商量好,范洪信高中毕业,回窦堡镇教学,侍奉老母亲过日子。淑良在家里种地,干活可泼辣呢。她跟她爹学会了犁地,连撤籽都会哩。她就是没吆过车,挑挑担担,也顶个男子汉……”

  有万丈母娘说着,看见生宝他妈听着听着,老皱脸上显出沉思和不高兴。她不说了。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梁三嫂?你思量啥?不是现时提倡女人劳动吗?”

  生宝他妈满怀顾虑地问:“针线活一点不会吗?”

  “噢噢!这一样你放心!淑良啥针线活都会。衣襄、鞋、袜子,连裁剪也不用求人。”

  生宝他妈笑着说:“是这样就好。你知道我这几年里,眼不好使唤了。秀兰到东北去以后,一家几口人到时候穿不上……”

  “我知道你为这个常犯愁。主任也心不安。只要淑良到你屋做媳妇,到时候,你只管伸手端碗吃饭,伸胳膊穿衣裳吧!”

  生宝他妈笑了。“这样好的媳妇,为啥要离婚呢?”

  有万丈母娘说:“梁三嫂!说起来话长。范洪信四九年高中毕业,咱这里就解放啦。上面给学校来了公示,说穷庄稼人子弟上大学,吃饭不掏钱,公家还给补贴。范洪信功课又好,考上了大学……”

  “变了心了!”

  “一开头还没。淑良也不朝这样思量。嘿,庄稼人子弟上大学嘛,全范村人高兴,淑良能不高兴吗?人家娃可不是小心肠女人,光惦着自己的男人。你知道:五0年土改,咱下堡村杨剥皮定了恶霸地主,判了五年徒刑;竹园村的大恶编穆棒槌,嗬,判了八年。淑良听了畅快着哩。她在范村前街跑到后街,叫人开会。”

  “当了干部了……”

  “就是的。还入了青年团。积极着呢!范洪信第二年回来,叫椒良上学。说识了字,往后出去两口一块工作。因此女婿常回家看淑良是不是用功念书。”

  “这倒挺好。怎又离了婚呢?”

  “好我的三嫂子呢!没管两年的‘皇历’。事情总是变!淑良在范村小学上了二年,学生娃多了,教室坐不下了,年龄大的不让再上了。从这以后,范洪信平时就不多回家了。到后来,人家放假也不回家了。信上说,学校搞啥运动哩,不放学生回家。椒良亲自到省城去看,是真运动,还是找借口不想和淑良在一块过了。梁三嫂,你不知道咱这淑良有多刚强。娃一看范洪信,自己就说好不成!先是人家忙得没工夫和她说话。后来到范洪信屋里来的人,说啥话,她连一句也听不懂。是真忙,不是做假。淑良心里就思量:哪个村里不是鸡叫?哪个村里不是牛嚎?哪个村里不是共产党领导?她和一个大学生别别扭扭扯拉在一块有啥好,她和一个庄稼人情投意合过一辈子有啥不好?迁就人家才不合她的心思呢!”

  “思想开通!”生宝他妈不由得赞美。

  “人家淑良可精!”有万丈母娘更加带劲地说,“淑良自己提出离婚。人家才不等范洪信提出来呢!婆婆和她可亲,哭肿了眼睛,不让!死也不让!说她不要她儿了。说把淑良当她闺女,另招女婿过光景!话虽这么说,儿总是自己养的,媳妇总是外人养的。淑良好劝了婆婆几个月,就回竹园村了。……”

  有万丈母娘说到这里,不由得流露出来对娘家侄女热爱和感到骄傲的心情。她看见主任他妈有皱纹的嘴上,使着很大的劲儿,还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啊啊!”生宝他妈几乎是瞪圆了眼睛听着,最后惊叹说,“啊啊!”这么明亮的女人!少有!少有!”

  有万丈母娘说:“要不我给主任说呢!梁三嫂!你知道金姐娃她妈,今辈子没说过媒。我自到蛤蟆滩几十年没虚虚道道。我心思:咱的主任为大伙跑前跑后,伤脑筋劳神,要是没人替他张罗亲事,靠他自己恋爱,怕再过十年也是光棍!咱这淑良,自回到竹园村,窦堡区的峪口区,七只胳膊八只手抢呢!听说媒人能把竹园村她娘家的门槛踏破,人家娃就看上咱的主任!渭原县开会见过……”主任他妈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老婆婆给生宝锥鞋底子,表现出认真思量这件事的神情。过了一阵,生宝他妈的热情,不像先前那么高了。尽管她解释她想的不是这事,亲事要主任自己来决定;但有万丈母娘还是看见有了问题。她很后悔:自己光有一股办好事的热心,却没说亲事的经验。她这才想到,她应该一来就问清楚:主任和宫渠岸改霞的关系到底怎样?因为有万丈母娘听说:梁主任出了名以后,曾经竭力阻挡女儿和他成亲的柿树院老婆儿显得有点惭愧,并且话言话语间,很不满意郭振山。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这条断线还会接起来呢?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有的……

  有万丈母娘这样思量着,正想摸摸这个底,草拥院传来欢喜他妈的声音:

  “你两个在这里说啥?这大工夫还没说完?……快出来看热闹!官渠岸的人敲锣打鼓,由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上黄堡区上去要求办社了!”
两个老婆婆静静一听,果然,蛤蟆滩南边有锣鼓声。……
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卢明昌有一大堆工作做不完。三天以内,他必须督促乡长和文书把全乡的缺粮户和粮食统销供应的数字,分头下村核实完毕。在这个时间里,支书自己要和郭家河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二次话,和马家堡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三次话。如果有时间,王家桥有两个共产党员不团结,那个村的互助组整顿得不能令人浦意,卢明昌多么想亲自深人了解一番。看看能不能及早改变那里的形势……他做梦也想不到郭振山就在这个时候又玩弄起两面派手腕来了。好家伙!口头上同意区委对蛤蟆滩互助合作的安排,暗地里竟然指使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一帮群众鸣锣击鼓到区上去申请办社!轰炸机简直是往活人眼里伸拳头哩!卢明昌哪怕摆下所有其他的工作,也要尽先和这个自高自大的郭振山碰一碰!你还了得!把党的决议当什么看待!……

  在支部办公室里,乡长樊富泰向卢明昌建议:

  “干脆!明昌,你甭到蛤蟆滩找他谈了!”

  “那么我到哪里去和他谈?’’卢明昌不明白地问。

  “干脆!打发人把振山老大叫过河来。咱们在支委会上狠狠斗他一顿!给他点颜色看!啥共产党员!上天呀!”

  卢明昌把乡长说话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对乡长严厉的脸上射出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感到非常失望。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急躁!”卢明昌不客气地说。

  “你对振山老大太软弱了!”乡长更加生气地直言,“你就是不敢和他面对面斗争!他就欺你这一点!明昌!”

  卢明昌听了,重新把再一次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去,心里想:“噢!怪不得老百姓有人背后把你叫樊简单哩!你总是把有毛病的同志当敌人整……”支书把旱烟锅伸进烟口袋里头去,心烦意乱地拧着、拧着。外面,风刮得窗户纸直响,好不叫人烦躁。

  卢明昌吸着早烟,不客气地说:“好!我软弱!你强硬!你在王家桥整顿互助组,也搞斗争!老樊!你动不动急躁做啥嘛。前两年是土地改革,咱们提倡农民和地主面对面斗争,为的是和封建势力彻底决裂。现时社会主义改造。刚开头还是人民内部的事情,着重是提高同志的觉悟。你老念一本经,还不看对象。去年子,你就说梁生宝软弱,不敢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够不上个带头人。你说过这个话吧?”

  “我,好像说过……”

  “你就是说过嘛,啥好像不好像!可是县委杨书记怎么说的呢?他叫梁生宝下大决心,甭怕一切困难,进山搞副业,先闹丰产。他说这是眼下同自发思想斗争的好办法!你看!梁生宝一股劲换稻种、割竹子,接受新技术。丰产以后,县上就在咱下堡乡创办农业社呢!要是梁生宝听你的话,今天和他爹面对面斗争,明天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后天和郭世富面对面斗争,蛤蟆滩的群众能像现时这么信服互助合作好吗?”

  事实胜于雄辩。一贯火暴性子的乡长,这回不得不认错了。卢明昌从那个瘦长脸上看见尴尬的笑容。

  “噢!这是杨书记给梁生宝说的吗?……”乡长呐呐地问。

  “当然!”支书肯定地说,“梁三老汉现时不是服气他儿了吗?

  郭振山现时还不服气梁生宝。咱们再看他一两年,看他服气不服气。咱们现时在支委会上把振山老大斗争三个月,他就服气梁生宝了吗?俗话说:光说不算,做出再看!”

  樊富泰没有词儿了。穿着补丁灰制服罩新棉袄的支部书记,吧吧两下子在办公桌边上磕掉了烟灰。他把短烟袋锅装进上衣口袋里头,起身到蛤蟆滩去!找他振山老大理论去!看轰炸机这回又是搞什么鬼!
出了有几棵古柏的乡政府院子,党支书踏上了沿着汤河北岸的马路。天变了!云很低、很厚,很不稳定地在汤河上空翻腾着。远望终南山,黑黝黝的。近看渭河平原苍苍茫茫,风尘弥漫。啊!要下雪了!在几百步的距离内,卢明昌碰见好些庄稼人从黄堡镇赶罢集回家,匆忙地走着。不管每个人的觉悟程度怎样,所有的庄稼人都问讯党支书到哪里去呀。卢明昌亲切地回答:

  “我到五村去呀。看这冷的样子,恐怕是寒流快来了。今黑间预告要下雪。回去赶紧把白菜苫好,当心冻了。要是没垫圈的土,快回去挑几担吧!……”

  这个穿着干部服的朴实庄稼人,到了下堡小学门前,离开了大路。他很熟悉路径,拐进菜地和桃林间的小路上去。这时候,卢明昌的脑筋开始摆脱正经过蒙古草原预料今晚要到达关中平原的西伯利亚寒流。他开始专门考虑郭振山的问题。

  “轰炸机到底是真想办社呢,还是做样子给人看呢?”卢明昌边走边怀疑。“按振山老大那股自发劲头看,我估量他是做样子哩。好容易!他和自家的好田地、老黄牛决裂,就那么简单吗?我看他敲锣打鼓,就是虚张声势。要是真想办社,他先寻我谈呀!好玄!走社会主义的路,这是个细致事嘛。轰炸机吼叫几声就能行吗?了得!”

  “唉唉!轰炸机!”卢明昌经过菜园安装着解放式水车的井旁,自言自语地笑着。“你自以为精明得要死,实际你糊涂透了。真的做不得假,假的装不成真!你以为这样一来,你脸上就光彩了……‘我也申请过办社,区乡千部不让我办!’算了吧!我看这样一来,你脸上更不光彩。不要说王书记吧,你连我卢明昌也骗不了!你顶多能暂时骗骗咱的樊简单同志;时间长了,他也要识破你的!

  你不是实心实意给人民办事的人。你的个个汗毛孔都是心眼。你浑身是心眼!你老是利用群众达到私人目的。你快倒霉哩!”

  到结了冰的河边,走上独木桥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甚至于气愤起来。“嘿!我工作这样忙,郭振山和我打虚仗,真个气人!”

  但是过了汤河的独木桥,走过布满荒草的河滩,踏上了河南岸稻地塄坎的时候,卢明昌回心一想:“能吗?振山老大能这么胡闹吗?他从头到尾参加了灯塔社的建社工作。兴许他认识提高了,懂得办社的方法步骤了。皆因组织决定他暂时不人社,他就想自己建社。这个可能性,有!轰炸机个性强!渭原县人民代表嘛,不甘心落在梁生宝后头。他在那天的支部大会上讲话,就意意味味地有这个意思。”

  “唉唉!轰炸机!”卢明昌觉得郭振山好笑。在经过灯塔社的一块烂浆稻地边时,支书笑说:“要是你真想办社,你先给我卢明昌打个招呼嘛!好赖下堡乡有个党支部哩。不经过支部讨论,你就叫你的人往区上跑吗?你不看重我这个无能的支部书记,我可要看重这个职务。我不能拿党的工作任性,和你赌气。我现时就下村里找你谈来了。轰炸机!看你给我怎说呀!嘿嘿”卢明昌心中有数。他心气很平和,毫不急躁。他来到梁生宝草棚院前面的土场上,走到敞开的街门口,看见院里空无一人。一帮鸡在院里聚成一簇儿很愁闷地卧着,看样子因为天变了,又刮风,很不好过。咦!生宝同志的草棚屋却蛮热闹,开什么会呢?高谈阔论……

  党支书站着听了一阵。噢!原来是讨论灯塔社的副业生产!啊哟!争论相当的激烈。高增福不赞成开办油房,他赞成扩展互助组时期的豆腐房、养猪,油房等来年官渠岸的人们入社了,人力畜力充裕了,再办最好。冯有万赞成买胶轮车,农闲期跑运输,农忙时,生产队好使用。梁生宝坚持要开办油房,社内有磨油的把式,和渭原县油脂公司订个加工合同,不图赚钱,只图稻地有便宜的上等肥料——油渣,水稻丰产就有了保证!卢明昌听见屋里韩培生的声音:“今年互助合作大发展,肥料供应可能要紧张,开办油房最有利农业生产。”啊哟!好几个声音转而拥护开办油房。“办!办就办!”

  卢明昌本想进去叫生宝同志出来,在街门外问问他对当前官渠岸问题的看法,现在,党支书改变了主意。

  “不!”卢明昌想,“他们正讨论在劲头上了,让他们讨论去吧!叫出生宝来,他好对我说啥哩?我先和他振山老大碰一碰头,再看吧!”

  卢支书在草棚院外的土场上一拧身,在风地里朝着伸向官渠岸的牛车路上走去了。他穿着家做的庄稼人鞋,很自信地踩着郭振山领导下的这个村的道路。什么事他也不怕!不是昨天才组织起来的中国共产党,什么阴谋诡计,党也有办法识破……只不过事情增加一些曲折的过程罢了。

  卢明昌从空旷的稻地野滩刚走进风小的官渠岸巷子,他就端端碰上杨加喜和孙志明两人。他们从东头郭世富街门前的街道上走过来了。

  “哈!卢支书嘛!”粗壮结实的中农杨加喜总是那么畅快地咤呼着,扯大步赶上前来。“想你想得连饭也咽不下去了,你才来哩?快去看一下俺们从商州买回来的山地牛!好不好?啊?”  “支书把俺们也关心一下嘛,”在杨加喜后头走上来的孙水嘴,话里带着明显的刺。“看我们啥事办对,啥事办得不对。指导一下嘛!党是太阳,应当普照天下嘛……”

  你听!这是什么话?俗话说:说是要娶媳妇,可敲打埋老人的锣鼓!现在说是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可是说些不团结的话!卢明昌沉得住气。他不喜欢地膘了一眼水嘴小鼻子小眼不严肃的样子,严肃地说:“孙志明!你对我卢明昌有意见,你就批评我。你不要动不动党长党短!工作做得不够好,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啥时候给你说我就是党来?嗯?”

  他说得水嘴无言答对,小眼睛眨了又眨。

  卢明昌不得不放弃先和郭振山见面的打算。他不能让这两个群众有不必要的错觉,以为他在压制他们,不让郭振山很快赶上去。

  他先去看看郭振山联组新买的牛,勉励他们几句,然后再独自一个人去找郭振山本人谈,表示他对农业社和互助联组的支持是一样的。他想:先摸摸杨加喜和孙志明对待办社问题的态度,也好嘛。他走着,笑问庄稼人杨加喜:

  “你们买了几头牛?”

  杨加喜在支书身边大步走着,高举起一只壮大的手掌,伸出三个指头来,在空中摇晃着“三头!”

  “价大小呢?”

  杨加喜先伸出两个指头,后伸出三个指头。“这!这!”

  “一头二百三十块钱?”

  “哈啊!你见过那么大的牛吗?”

  “三头才二百三吗?好便宜呀!”

  “可不是吗!”杨加喜得意地仰头对全世界说,“要不是便宜,谁倒愿意冷冬腊月,爬山过岭,到南天国去!商州牛多得很!到冬季里,荒山坡上一群一群放野。卢支书,你不知情,到那里买牛,是瓜地里抚瓜!……”“挑得眼花!”孙委员在旁边带劲地补充。他被支书批评得灰了一阵,现在又恢复了情绪。“这是联组的副帅出的主意。他给俺联组节省下一半价款!换句话说,就是买一个,白拿一个。这可不是西瓜!卢支书!”

  卢明昌实在忍不住想笑。但他硬强迫自己没笑。笑了有失支部书记的严肃性儿!他知道孙志明在他面前抬高杨加喜,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杨加喜是蛤蟆滩的活周瑜,低着头有了意,仰起头就有了诡计;但杨加喜至少哲时还不是什么杜会主义的积极分子,这一点卢明昌心里十分肯定!

  “好嘛!”卢明昌走着,诚恳地忠告右边的油嘴和左边的水嘴说,“当干部给人民办好事,是自家的本分。你们给我说这些,应该!给老百姓,可以少说这些话。……”

  精灵的杨加喜隔着卢支书,很不满意地盯了孙委员一眼。

  “对!卢支书说得对对!”民国初年下堡村卢秀才的启蒙生杨加喜,大大方方笑着。“朱子治家格言有一句: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话和你支书说的是一个意思。我能明白……请!牛在我这院里拴着哩。”

  卢明昌在两个村干部前头,抬脚跨进了杨加喜院的街门。三个人现在到了有三间瓦房和三间草棚的庄稼院里头。杨加喜他爹——信佛教的杨善人,从瓦房中屋走出门台阶来。和死去的姚富成老汉同年岁的佛教徒,翘起白山羊胡子嘻嘻笑着,向下堡乡的领导人拱手:

  “阿弥陀佛!卢支书,你是喜客!……”

  卢明昌咧嘴笑着看看七十几岁的高大庄稼汉,惊讶地说:

  “啊!你还是那么结实!……”

  “托支书的口福!请!请到屋里喝碗水吧!”

  但这时,杨加喜和孙志明已经把那三间草棚屋的板门推开了。卢明昌第一个走了进去。嗬!四头牛在啃着一个槽里的切碎的玉米秆。在灯塔社牲口合槽以前,这里给卢明昌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不是味儿——蛤蟆滩的另一股力量在争先!“轰炸机!”卢明昌在心中反感地想道,“你耍的这套把戏,危险!我今日来,就是结结实实给你敲警钟来了!社会主义革命是一场严肃的斗争,要认真。不能面面上是社会主义,心里头是个人主义。”

  两个村干部一左一右,争着给支书介绍这些牛的情况。靠右边拴的那头黄牛,是加喜本人的,卢明昌认得。其余的一头黄牛、一头黑牛,还有一头白花牛,是从南山买回来的。四头新凑到一块的牛伙伴,很不团结。它们一边吃草,一边互相威胁。其中靠右边的那头白花牛,因为好斗,在商州山坡上的牛群里,已经把半头牛角损失掉了。

  “就这样,还是数它好强!要不是靠边,要不是缰绳拴得短,它早把那三头牛挤到汤河里头去了。’,孙水嘴非常满意地赞扬。

  他在槽外边抓住那半头牛角,使劲地摇着,亲热地说:“不怕你强!给你套七寸步犁呀。有你使劲的时候!你甭急嘛!商州客!”但自负的“商州客”白花牛根本不理解孙委员。它只管埋头啃草,一边还不放松用屁股挤它的左邻。这惹得槽外边站的卢支书和杨加喜忍不住大笑起来了。

  卢明昌笑毕说:“都是好牛!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杨加喜说:“咳!事情就是从牛起的头嘛。牛吆回来,你看一官渠岸的人那份高兴吧。大伙都跑来看,挤了一巷子人。志明站在高处一吼叫:乡亲们!迟早要办社,迟办不如早办,早办不如就办!省得分了牛再合槽,多出几层麻烦来。大伙心一热,一片声同意,就要上黄堡请愿去!志明说:咱把锣鼓家伙敲上!大伙说敲上就敲上!……嘿嘿,我们少经没见,冒冒失失,卢支书,应当先通过你来。”杨加喜很抱歉地笑着,赔不是。

  卢明昌淳朴地笑说:“通过我不通过我,根本不是问题。我现时也没批准办社的权。王书记对你们说他有这个权吗?”

  “王书记说他也没这个权。这个权限在渭原县委哩……”

  “王书记还给你们说些啥?”

  “王书记给俺们讲话来!书记说:俺们对社会主义有一肚子热心肠,这好得很。他说俺们甭叫脑袋也跟了心肠发热;办社要有计划,有准备!卢支书,俺们看事简单:旁边有灯塔社的样子,俺主任又是建过社的,为啥自己不办,拿眼睛盯着人家办!……”

  孙志明在卢支书背后给杨加喜使眼色。意思大约是叫他少说为佳吧?卢明昌没看见使眼色,他是从杨加喜胖脸盘的反映上看出他背后的动静。好嘛!越是这样,卢明昌越要抓紧多问:

  “王书记说怎样有计划、有准备呢?”  “嘿嘿,就是说有条件喀!”

  “啥条件呢?”

  “嘿嘿,三个条件”

  “哪三个条件呢?”

  “嘿嘿,我记不清了。”直到现在还能背诵朱子格言的庄稼人,却说记不清刚经过的事。他一边看孙志明,一边吞吞吐吐。杨加喜!精灵鬼!看你讳莫如深笑着的样子吧!卢支书能看透你杨加喜的心肺!什么你都明白,就是不愿意从你嘴里说出关系大的话罢了。

  卢明昌不放松。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摸清底细。现在,他放弃了杨加喜,转向孙水嘴。

  “你记得哪三个条件吗?志明?”

  水嘴犹豫了片刻。然后他显出狠心的表情,开始大发起牢骚来:

  “头一个条件——常年互助组的基础,俺们承认自己是差。可二一个条件——领导骨干,俺们郭主任比不上梁生宝?还是加喜比不上高增福?和灯塔社一个行政村,俺不会照葫芦画瓢吗?难道梁生宝是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吗?”

  “啊呀!”卢明昌眼盯着孙水嘴放肆的样子,心里头想,“啊呀!小伙子,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哪!灯塔社吸收郭振山参加建社委员会,是为了团结他,并不是离了他不行哪!”

  “那么王书记说的第三个条件呢?’’卢明昌硬憋住气问。

  “第三个条件,更不在话下!群众都自愿喀!看见上下河沿办社,眼都像红枣一样!”

  卢明昌笑问:“是群众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了自愿吗?怎么加喜刚才说是你一鼓动,大伙心一热,就到区上申请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两个先把话说一致嘛!”

  “算哩!算哩!”总是畅快的杨加喜咧开大嘴巴笑着,“算哩说了!志明年轻气盛,慌慌!我不应当跟着他跑到区上去。卢支书,俺们听王书记的话。俺们先办他一年联组,秋收后建社。志明,你再甭性急哩!俗话说,一铁锹挖一眼井,没水干着急。卢支书,你说怪不怪噢?还没一句不灵验的俗话哩!呵呵……”

  卢明昌不愿嬉皮笑脸地把话岔开去。他坚持问:

  “王书记答应你们秋后办社了吗?”

  “没,”杨加喜郑重地说,“王书记劝我们秋后入灯塔社。说全蛤蟆滩团结紧,学窦堡区大王村的样儿,创造模范村。……”

  “大伙的意见怎样呢?”

  “嘻嘻,大伙现时……”

  “大伙说:那得灯塔社办好!”孙水嘴不客气地说,“办不好,俺们为啥要入它?俺官渠岸不会自己另办吗?模范模范,谁给吃饭?”

  嗬呀!郭振山的这个“得力助手”,仗着郭振山的办事能力,在支部书记面前这样趾高气扬?卢明昌觉得可笑,盯了他一眼,然后笑问两个村干部:

  “你们看灯塔社办好办不好?”

  孙志明不吭声。杨加喜含蓄地笑说:

  “现时看不来。看工作组走后怎样呢……卢支书,到上屋里喝水吧!”

  “不哩!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振山谈。你们这牛的问题,我和振山商量以后再决定。”

  卢支书在杨加喜街门口,离开了两个显然不敬重他的村千部。他在转向郭振山家的路上,心中感慨地想起樊乡长,一个人自言自语说:

  “樊简单!你简单?事情可不简单哪!这个革命可和土改有些不同。‘朝山的不是全为了敬神!’杨加喜是活周渝。他着见蛤蟆滩贫农互助合作的声势浩大,要比旁的村早合作化。他在全下堡乡,也是最会看大势的人。他心思:眼看非走这条路不结,与其将来跟上梁生宝和高增福走,不如赶紧把郭振山抬起来吧!我捉摸:他杨加喜准是这心眼。这人在官渠岸群众里头有人跟。孙水嘴没人跟。请愿的事是水嘴鼓动起来的。要是杨加喜不赞成,群众没人去。我敢肯定!就是这!看他轰炸机给我怎么说呀!……”

  卢明昌离郭振山的草拥院还有一段路,就听见那土围墙里头传出来震动很大的响声。有一声像劈柴,有一声可像打铁,有一声又像搞什么重东西。到底是干什么呢?这样大的风,快要下雪了。党支书走进支部委员的院子里。嘿呀!兄弟两人在对付那样大一盘树根!振山老大虎头虎脑,两手捉着一把砍进树根的长柄斧头。振海老二使劲抡着撅头,用撅头背捣斧头背。两兄弟都把棉袄脱下放在稻草垛上。这样冷的天,他们只穿着白布衫做活。这情景立刻把卢明昌惹笑了:官渠岸什么事也没!

  “啊呀,你两个这样过日子啦?啊?天变了,当心着凉!”卢明昌走到他们跟前诚恳地说

  弟兄俩停住了劈树根。振山老大站直起来,向支部书记笑着。满脸汗珠的振海老二向支书打了招呼,进屋里去了。

  郭振山笑说:“我算见你要过来。我今日就连黄堡的集都没上,在家里专等你来!”

  “你的脑筋真好使唤!”卢明昌抱怨说,“是这,你为啥不到乡上寻我呢?我忙得连鞋也穿不住,你闲得劈树根哩!”

  卢明昌说着,努力观察郭振山大脸盘的表情变化。想不到郭振山猛地勃然大怒,大眼珠在鼓眼包里瞪得拳头大。

  “我办下啥错事要到乡上去投案?啊?”郭振山大声轰炸。

  卢明昌吃了一惊。原来事情竟然和原先枯计的完全不同吗?

  “噢?他们到区上请愿,你也不知道吗?”

  “怎不知道?我的魂灵知道嘛!”这回占了理的郭振山在支部书记面前,毫无顾忌说着反话。“我估量你和富泰在乡上说我来。

  早起打了三个喷嚏。吃了早饭,右眼皮跳,耳朵也热乎乎的。我心思:‘哎!叫他们说去!这回有灯塔社干部证明哩。’牛吆回来,他们到区上去,我一直帮助灯塔社划分自留地。你看,不是我的魂灵知道吗?明昌?”

  卢明昌看见轰炸机愤怒的大眼珠子,出现了一种新的眼神——相当嘲笑支书的表情。卢明昌根本不计较这个。他知道郭振山眼神变化无穷。他看见过郭振山不稳定的眼睛愤怒、轻视、得意、流泪和求饶。所有这些表现都只有表面的意义,而不能改变他的本性。卢明昌不在乎地笑说:“甭轰炸我了。振山!谁也没准备冤屈你嘛。出了事情不能问一下情况吗,这么娇性?”

  郭振山的大眼珠子又换了眼神——和解的表情。

  卢明昌进一步说:“你不知道事情,我信哩。可是同志老哥,我要给你建个议:甭坐了人家的投底轿!”

  “你啥意思?明说!”

  “你看孙志明和杨加喜好像要抬你……”

  “啊呀!”郭振山大脑袋一拐,“明昌!你把我看得还没三尺高嘛。你简直把我看成饼子哩嘛。我就那么容易上人的轿吗?”

  卢明昌想起他土改时净得好地,笑了笑说:“好同志老哥!只要你有这党性,最好!你要亲自下手搞哩。甭叫人家把官渠崖联组领到二路上去了。”

  “放心,郭振山在党,也不是一年了!”

  “好,振山!今日是阳历一月十七号,阴天,刮风,咱俩在你院里说下这话。咱到冬后再看。咱这阵先说到三头牛,你准备怎办吧!”

  “早定规了。”

  “怎定规的?”

  “官渠岸三个互助组,一组一头。牛按原价,一头给一户人包养上,以后原价归社。牛坏了包赔,牛好了有奖赏。”

  “好办法!草料和喂牛户的劳动报酬呢?”

  “牛工钱也用不了。明昌,你从前是个庄稼人来嘛!夏忙和秋忙,一头牛犁地、套车,要做下多少工哩嘛。用不了的,大伙评议,给喂牛户提几成奖,其余的添到牛价里头,归公伙。”

  “好办法!这样公共牛私人养,责任心强。”卢明昌说着,心里想:轰炸机可真个有一套办法。……

  谈了一些其他的工作以后,卢明昌在阴云密布的平原上回下堡村了。他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思量着官渠岸给他的印象,感慨地想:“梁生宝!你的担子可不轻啊!你要卖大力气给党挑啊!多少人拿不同眼光盯你,大伙都在等着看你这台戏!……”
西伯利亚寒流按照气象预报的时间,到达了大关中平原。约莫是多半下午的光景,越过渭河南来的七级老北风,把端着大老碗蹲在村巷里吃饭的庄稼人,统统赶回各自家屋去了。漉河南北两岸的旷野里,狂风凶猛地卷起道路上的尘土,无情地喀嚓喀嚓折断公路两旁树上的细枝。这时在漉河川推着自行车赶路的中共渭原县委副书记杨国华,连窦堡镇也走不到了,别说进县城吧。他赶紧折转,踏着顺风车子,经过漉河流域空寂无人的村巷,原路返回大王村。这时,风力大约达到了八级。乌云在远处的地面上翻滚。进了大王村街巷,杨国华已经望不见漉河南岸的终南山。副书记顺路进大王乡政府去摇城里的电话,线路早已经不通了。杨国华推车回到工作组住的庄稼院,办公室里白天点起了灯工作。他对同志们笑说:

  “哈呀!老天发脾气这么厉害?根本不管你有什么要紧事情!灯塔社快要成立,我非到下堡村去一趟不行啊!”

  参加大王村工作组的几个年轻干部建议:等天好了,杨书记可以翻过漉河南岸的高原,从大王村直接到下堡村,不必回县城去。

  “不行!,杨国华笑说,“灯塔社出问题了。县上昨天打电话来,叫我回去。陶书记要再研究一下……”

  天黑时,狂风竟变成了暴风雪。谷粒一般大小的雪粒,啪啦啦地敲打着大王村的庄稼院、瓦房顶和土围墙。白天已经安排过五一社的工作,县委副书记现在身在大王村一间庄稼人小屋,精神上已经在下堡村。他借着石油灯光,从头至尾重新细看一遍灯塔社建社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工作报告。看完以后,杨国华在庄稼人小屋脚地两个粮食席囤中间走来走去,系统地、认真地考虑蛤蟆滩的社会形势、基本群众觉悟的程度和骨干力量的强弱。考虑的结果,杨国华对梁生宝、他周围的几个人和拥护他的群众,仍然是有信心的。尽管建社过程中,社外的少数几个村干部有些不满意的表现,但县委副书记还是不放弃他对梁生宝的支持!不过,十多年农村工作都是民主革命时期,杨国华承认自己对社会主义革命缺少经验。他问他自己:我是不是偏信了王佐民呢?王佐民是不是偏信了卢明昌呢?果然是逐级地偏听偏信,最上层的那个领导者是要犯错误的。杨国华想,他早该到下堡村去,拿自己的眼睛看看那里的各种活动……

  这样想着,县委副书记发觉外面的暴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好!他明天回到县里,当天就可以到下堡村去了。他从小炕边拿起手电筒,走出门去看,啊呀!鹅毛大雪片纷纷扬扬,非常慷慨地从房檐上头往庄稼院倾倒。好家伙!手电光几乎照不见庄稼院那头的柴垛和街门。

  “好好地下三伏的雨,数九的雪。这一场下得带劲!”杨国华仰头鼓励正在努力下雪的天公说,“照这样实心实意认真下一夜最好。这就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宣传老百姓不迷信,可我们从来也不否定天时的作用……”

  杨国华独自一个开玩笑。愉快的心情显示灯塔社和梁生宝的问题对他不是那么严重。而这场大雪对春节后冬小麦返育的好处,却使负责互助合作事业的县委副书记,从心眼里头往外舒服。他回到农家小屋,非常满意地上炕睡觉。只是在入睡以前,两个孩子的父亲由于比较冷才想到在县城的小儿女会不会感冒?他们的母亲也下乡了。……

  ……第二天早晨,杨国华穿好衣裳,第一件事是出去看看雪下了多少。他开门出了小屋,他的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了。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他的上下眼皮固执地往一块纠合。他仅仅能眯缝着眼看,只见天地间是笼笼统统的一片白光。他低下了头去。过了好一阵,重新抬起头来,他才逐渐分清楚哪是雪盖的终南山,哪是漉河南岸的高原,哪是土墙外其他庄稼院的房顶和庭树。嗬哟!下了这样厚的一场雪!院里头他面前的一棵刺槐,树枝都被雪压弯了。赶紧!扫雪归田——这是当前的一件紧要事情。县委副书记杨国华相信所有的区这回都行动起来。群众是刚刚被总路线的宣传动员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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