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二十二)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09-29 10:21:14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柳青:创业史(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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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作者阿老,为外文出版社1964年、1977年英语版插图

        奇怪的是:为什么好多大伙熟悉的人物都不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不参加一辈子忘不了的历史壮举?蛤蟆滩的庄稼人、妇女、儿童,都在这里嘛!

  他们怎么能在这里呢?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三人,早到渭原县互助合作训练班学习去了。本来要高增福也去的,他有官渠岸西头他自己选区的工作,还有他们互助组施冬肥的农活,留下来了。渭原县冬季工作的分工是:陶书记负责统购统销,杨副书记负责互助合作,双管齐下,不失时机。据说:梁生宝他们要在县上学习半个月!

  梁秀兰也不在这里。生宝他妹子也不在北杨村了。一九五三年七月,板门店停战谈到终于签字了。杨明山所在的部队,第一次轮换回国,驻在祖国的东北某地了。英雄杨明山,在九月底汤河流域割稻子的时节,回了一回故乡,看了父母亲,同时结了婚,把我们可爱的紫赯色脸闺女带走了。

  怎么?改霞也不在这里!怎么?改霞应该在这里嘛!我们本来希望她和生宝在冬天结婚的,她哪里去了呢?改霞,她这时在北京长辛店铁路机车厂当铸工学徒了。西安要成立铁路机车修配厂,向各县要祖国农村最好的青年哩;卢支书知道改霞投考过国棉三厂,愿意出外,选中了她,把她介绍去了。小伙子们和闺女们,有的到了沈阳苏家屯当学徒,有的到了湖南的衡阳,改霞写回来信说:她被分配在长辛店了,学习期限是一年。改霞是七月间走的。她走的时候,梁生宝正和组员们爬在泥泞的稻地里施第二遍肥料。改霞朝生宝劳动的地方,最后好感地看了看,在心里头告别说:“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这回是定要走了。……”

  刚强的闺女,为了考虑把她和生宝的关系,告诉不告诉卢支书,她在党支部办公室脚地,站了一顿饭时光。最后,她决定坚决奔赴祖国工业化的战线。她尽管对生宝还有好感,但她走的时候毫不动摇。改霞在五、六、七的三个月里,把这个人生问题,翻来覆去,想得很深、很细。世界上的大学问家,不见得有恋爱的闺女分析男方那样深刻、细致。改霞想:生宝和她都是强性子年轻人,又都热心于社会活动,结了亲是不是一定好呢?这个念头,自从五月之夜不愉快的幽会中从她脑里萌起以后,她就再用铁镊子也夹不出去了。她想:生宝肯定是属于人民的人了;而她自己呢?也不甘愿当个庄稼院的好媳妇。但他俩结亲以后,狂欢的时刻很快过去了,漫长的农家生活开始了。做饭的是她,不是生宝;生孩子的是她,不是生宝。以她的好强,好跑,两个人能没有矛盾吗……在狂热的时候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冲动,在冷静下来的时候,改霞也能想得很远,很宽。第一部的恋爱故事虽然落了一个不成功的结局,改霞虽然不在蛤蟆滩了,她的音信参加了宜传总路线的运动。改霞像全国所有的工人、军人和出外干部一样,给家乡的庄稼人写回来了信,要求乡亲们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授工业化,走互助合作的道路,特意问到生宝互助组的成就。铸工学徒改霞的信和军人梁生荣、电工郭振江的信一样,是在村民大会上朗读的。

  梁生宝,在改霞走后,他才知道改霞走了。开头,他心中一怔,他好后侮了一阵,随后又被互助组的各种伤脑筋的事务岔开去了。生宝想不到:改霞竟不等秋后谈恋爱,竟不和他谈一次话,就走掉了。被事业心迷了心窍的小伙子啊!我们承认:你处理父子关系,处理和王瞎子一家人的关系,处理和郭振山的关系,处理白占魁的问题,都是相当出色的!但你处理和改霞的关系,却实在不高明。你为什么要划定恋爱的期限呢?为什么要在秋后空闲的时候,摆开恋爱的架势,限期完成呢?看来,你在这个间题上相当拘谨,不够洒脱,没有一点成功的经脸哩。

  卢明昌在介绍改霞走了以后,才知道这码事。支书很后悔。他抱怨梁生宝不早泄露他的秘密。实在,包得太严了!简直让人看不出来!两年以前,支书敬告生宝注意他和改霞的关系,那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两人都有谈恋爱的条件了嘛!小伙子太死板哩!卢支书很惋惜地把这码事告诉了王佐民书记。王书记笑了笑,却不怎样惋惜。他说改霞有点浮,不像生宝那样踏实;恋爱是富于幻想的,而结婚则比较具体和实际。乡支书非常钦佩区委书记的分析,但当王书记说改霞自负太甚的时候,卢支书就不同意了。他说全受郭振山的影响!两位书记都担心生宝处理不好这个问题,要不是成十年八年地熬光棍,要不找了一个对他的事业没有帮助的女人。王佐民鼓动卢明昌干预生宝的私事。区委书记说:得便的时候,他也准备干预哩……

  蛤蟆滩的余粮入仓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积极整顿官渠岸的互助组,追赶梁生宝。上河沿和下河沿的互助组,好像动员好了的军队一样,在宣传总路线的声浪中,就呼呼啦啦地联了组。在施冬肥的集体劳动中,梁生禄和拴拴都脸上无光地回组了。上河沿的铁人郭庆喜也入了组。贫农组员们嚷着要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不过郭振山估计,在全县来说,他们不一定够上条件吧?……一天,乡政府散会以后,郭振山把卢支书叫到院里的古柏跟前,疑疑惑惑地问:

  “明昌,生宝他们这回在县里怎么学习这长的时光?怎么去了三个人呢?”

  卢明昌很高兴地说:“预备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嘛!”

  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刷地通红了。像红布一样的红,而不是普通的红。……

  半天,郭振山才吭出第二句话来:

  “那么,我,怎办呢?党……”

  “区委会上决定你搞官渠岸的互助组。正预备和你谈一谈。你在互助组里磨练上一年,再带着一批互助组入社当领导,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一来,头一年不能办大社,你人了社,官渠岸的互助组叫谁领导?”

  “高增福。增福能行哩”  “高增福要让人家入社!人家是建社互助组的领导人之一,到建社的时候,能把人家推出去吗?你是党员,人家是党外积极分子,咱组织上办事,能那样不合理吗?你说!不过,你这个喜愿走社会主义大路的意思,可好,可是个大进步。”  郭振山想着他在统购统销中刚刚建立的功劳,名满全区,很不服气。

  “在五村建社,我不领导,我不放心!我怕他们弄不好!”

  支书笑了。和郭振山有开玩笑交情的卢明昌又像春天开活跃借贷会那黑夜在苜蓿地里一样,带着不重视郭振山这话的神气。卢支书为了不使郭振山太难为情,带笑脸说:

  “你应当放心!这不是梁生宝和高增福两个人办社!这是咱们全党办社!好轰炸机哩!咱俩骂笑,我不怕惹下你。你这个爱吹的毛病,连你娃他妈都不爱听。振山同志,再不要夸大个人的作用了!给你说句从心窝窝挖出来的话吧,多少人就为这点,倒大霉了。……”

  想到蛤蟆滩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建立起来以后,自己在村里退到次要地位的那个尴尬,想到党对梁生宝看得比自己重,想到自己土改时的功劳竟然换不来组织对整党后自己“糊涂一时”的原谅,倔强的郭振山的大眼睛竟被泪水罩起来了。

  但是,倔强的郭振山不会让眼泪流出来的。他挣扎着硬不眨眼,让泪水在眼睛里打圈圈,然后在身体内部从鼻泪管流下去了。但有一滴流错了路,没有进咽喉去,而从多毛的大鼻孔出来了。郭振山把它当做清鼻涕,用一个指头抹掉了,擦在鞋底的边上。

  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多么吃惊个人主义的顽硬啊!卢支书心里想,好在他只说了“一来”,没来得及说“二来”。要是他把区委会上讨论这个问题的真实情形,全部告诉郭振山,振山老大对党组织会怎样想呢?

  在区委会上,委员们有几个主张郭振山当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的人,但以五票对八票被否决了。表决以后,区委书记王佐民才对大伙说明:党不能把一个不保险的人物,推荐给本区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当领导人。当然,要是推荐,有党的威信,社员们是会接受的。王佐民认定:将来的事实会证明,在互助组里磨练磨练,以后人社,这是郭振山面前一条稳当的道路;现在入社当主任,有可能损害了党的威信,郭振山本人也垮台了。毛主席指示:骨干要公道、能干。郭振山能干,不公道!……这样说明以后,几个对下堡乡变化不摸底的委员,才改变了土改时的印象,一致通过了梁生宝。区委会把材料写给县委,县委经过讨论,最后才确定了。

  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从县上回到蛤蟆滩的第三天,灯塔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新名词,就在汤河流域几百个大小村庄里,风快地传开了。……

  阴历十一月二十三,黄堡镇逢集。街上的庄稼人特别拥挤:有送余粮的,有到银行营业所存款的,有拿卖余粮的钱买东西的,有领着圈女在集上和对象第一次见面的,有“恋爱”已经成功到镇上来照相的……街道是庄稼人的海,几家饭馆里传出嚎叫的猜拳声,那是富农们在用野蛮的呐喊,发泄他们窝在心里头的郁闷!

  不管庄稼人们喜欢不喜欢,市集上都在谈论几处黑板报上用红粉笔标题的大消息:本区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灯塔农业社成立了。为庆祝这件事,区级各机关、事业单位和小学校,在街道上大贴标语,红红绿绿,如同庆祝什么纪念日似的。

  在南街十字附近,在供销合作社的烟、酒、醋、酱门市部门前,刚开始舍得吃了的庄稼人,站了一长排队。黄堡的杂货铺很多,到处什么都可以买,价钱一样,拘钱拿货,快得很。但庄稼人宁愿在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前面站队。他们相信党和政府,也就相信公营商业的道德。庄稼人最骇怕吃亏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对商人始终保持着高度普惕。……

  现在,烟酒门市部前边排队的几十个淳厚庄稼人,也在谈论蛤蟆滩的灯塔农业社。人们传说:主任姓梁,名叫生宝,很年轻,才二十几岁,早先名气不甚大。……

  “他爸叫啥呢?”前头的山羊胡子老汉扭头问。

  后头的一个戴毡帽的罗锅老汉,感叹说:

  “峡!他爸没名!听说跑了一辈子南山,官名叫啥,人都不知道喀!你看吧!这社会,就要在咱穷庄稼人里头出人物哩!”等等、等等的谈话以后,都表示要抽空子到下堡乡去,拿自己的眼睛,亲眼看一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人们说:牲口要合槽,农具要折价,土地要入股,庄稼人要编生产队。啊呀!可不简单哪!这个梁生宝到底有多大能耐呢?就算有党和政府的靠山,当农业社主任不是一根棍儿,立在那里就行了。总之,庄稼人们又有兴趣、又有疑虑——好事倒是好事,就看办得怎样呢!……

  排队买东西的第十七个老汉,个子本来很高大,因为罗锅腰,显得低了,不被人注意。他穿着笨手笨脚的新棉袄新棉裤,左胳膊上挂着一个竹篮子,里头平放一个空豆油瓶。他低头用右手指抹眼泪,抹掉又溢出来了。

  大伙终子注意了这个奇怪的老汉。为什么在大伙高兴的时候,他流泪?而且看样子流上没完了。

  所有的人都看见:这个老汉满面很深的皱纹,稀疏的八字胡子,优愁了一辈子的眼神,脖颈上有一大块死肉疙瘩。看来,几十年沉重的劳动,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很明显、很突出。上万赶集的庄稼人里头,这样的人也是少数!  终于,有人认出来了——这是梁生宝他爸嘛!

  梁三老汉在庄稼人们谈论灯塔农业社和社主任梁生宝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爹和他两辈子创业的历史。实在说:那不算创业史!那是劳苦史、饥饿史和耻辱史!他爹和他合起来,在世上活了一百来年,什么时候倒在一个冬天同时穿上新棉袄新棉裤来?总是:棉袄是新的,棉裤是旧的;几年以后,棉裤是新的,新袄又是旧的。常常面子是新的,里子是旧的,或者絮的棉花是旧的。土改后,梁三老汉曾经梦想过,未来的富裕中农梁生宝他爹要穿一套崭新棉衣上黄堡街上,暖和暖和,体面体面的!梦想的世界破碎了,现实的世界像终南山一般摆在眼前——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他爹,穿上一套崭新的棉衣,在黄堡街上暖和而又体面!秋收后,宝娃子对他妈说,旁的什么都不忙,先给他爹缝全套新棉衣,给老人“圆梦”要紧!老汉说:

  “宝娃子!有心人!好样的!你娃有这话,爹穿不穿一样!你好好平世事去!你爷说:世事拿铁铲子也铲不平。我信你爷的话,听命运一辈子。我把这话传给你,你不信我的话,你干吧!爹给你看家、扫院、喂猪。再说你那对象还是要紧哩。你拖到三十以后,时兴人就不爱你哩!寻个寡妇,心难一!”

  但生宝娘俩,还是坚持给老汉“圆梦”。老汉想起这些,感动得落泪了。人活在世上最贵重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的尊严吗?

  当排队的庄稼人顾客知道这是灯塔农业社梁主任他爹的时候,一致提议让老汉先打油回去,老汉上了年纪,站得久了腿酸。梁三老汉不干,大伙硬把他推拥到柜台前面去了。

  梁三老汉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庄稼人群。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他知道蛤蟆滩以后的事儿不会少的,但最替儿子担心骇怕的时期巳经过去了。
立冬以来,汤河流域一直没有认真地冷过。冬至到小寒的半个月中间,曾经变过一回天,刮了一下午五级到六级的西北风。那天黑夜,落了不到二寸雪。第二天太阳一出,刚刚半天工夫,一层薄雪就化得无影无踪了。隆冬的渭河平原,白日仍旧温暖如春。蛤蟆滩渠道里的紫草和鸡爪草,青翠晶亮,在急湍的清流里快活地漂摆着。庄稼人们谈论着:解放后的冬天比解放前的冬天暖和了。有些人说:是人们心里暖和。那些人则坚持:天气也的确暖和了,而且还是一年比一年暖和啊……

  阴历癸巳年十一月二十七,小寒前六天,一九五四年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蛤蟆滩。

  在蛤蟆滩周围——在黄堡镇、上堡村、下堡村、冯店村、章村、杨村,以及田地和蛤蟆滩毗连的峪口区赵村和竹园村,新年来得相当热烈,有声有色。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运动,已经乡乡进入敲锣打鼓送粮人仓的阶段了。区、乡政府、商店、邮政代办所,都贴起拥护社会主义革命的红纸对联了。各乡的六年制完全小学,为了庆祝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新年,在街道上起扎了柏叶牌坊。老师们和高年级学生们,还敲锣打鼓,化装游行哩。有的装扮成非常愉快的工、农、兵、学、商群众,拿着工具、农具、武器、钢笔和算盘,手舞足蹈,歌颂共产党和毛主席。有的装扮成艾森豪威尔、杜勒斯、麦克阿瑟和他们在中国的台湾岛上豢养的走狗。看看艾森豪威尔愁眉苦脸,杜勒斯阴险毒辣的样子吧!麦克阿瑟在游行的行列里颠跋着,架着伤兵拐棍,显出一副狼狈相。把余粮卖给国家以后心情愉快的庄稼人们,指着穿黑礼服、拿文明棍的那个美国人,叫他“杜老四!杜老四!”然后呵呵地笑着,高兴极了,畅快极了。……

  但这个时候,整个蛤蟆滩却是严肃的。上下河沿大约有三十户左右的庄稼人,要和几千年古老的生活道路告别了。他们要走上一条对他们完全陌生的生活道路了。所有坚决走这条新路的庄稼人,对农业生产合作社有疑虑的庄稼人,和被邻居们造成的形势逼着不得不跟着走的庄稼人,家家户户都在经历着一个激荡人心的历史时刻。心情振奋的、心情沉重的和心情郁闷的灯塔农业社各阶层的社员们,他们把心思全贯注到建社的事情上去了。就说那些决定暂时不人杜的庄稼人们吧,也在眼巴巴地盯着,看灯塔社到底怎么办呀。谁还算它哪一天过阳历年呢?可以说蛤蟆滩的大部分庄稼人,对周围大村庄的锣鼓声和歌舞游行,没一点兴趣。甚至于中共渭原县委派到这里的建社工作组,对过新年这码事也胡里糊涂。建社工作组和建社委员们,一部分人在忙“四评”——评土地等级、评劳力底分、评牲口价和农具价;另一部分人在抓思想教育,对所有将来要参加集体劳动的男女社员,进行有关团结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的起码的教育。和这两样事情同时,在下河沿冯有义草棚院和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给两个生产队的饲养室盘槽的工作,也不能被挤掉。所以,中共黄堡区委,在元旦早晨,派骑自行车的通讯员到蛤蟆滩,通知建社工作组的县区干部去参加新年会餐的时候,大伙都瞪眼了。

  “啊呀!今天已经是一九五四年了吗?……”

  一九五四年了。元旦这一天,好平静的蛤蟆滩呀!渠岸上有啃枯草的牛。庄稼院周围有觅食的鸡。温暖、明朗的阳光,热情地把庄稼人吸引到室外来,开会、做活、闲谈。谁不愿意享受冬天的好天气呢?只有姚士杰一人,在他的四合院正房东屋炕上,抱着脑袋睡觉!

  郭世富在统购粮入仓以后,今天是第一次出了街门。这位大庄稼院的家长,和从前一样,衣冠整洁。他头上戴着老伴在热天给他保存得很好的毡帽。他浑身上下,穿着一色新浆洗过的黑市布棉衣。他要尽量摆出一种“没有什么”的神气。但没出街门的这半个来月光景,毫不留情地在他外貌上留下了惹眼的痕迹。老汉瘦咯——脸色暗了,颧骨高了,皱纹深了。他两鬓的白头发,也比粮食统购以前多了一些。春天,老汉兴高采烈地盖起了准备囤放余粮的前楼;诸葛亮活着,也想不到当年冬天,共产党就想出这个粮食统购统销的主意!每一场空欢喜后头,都紧跟着一场实难受。十八石余粮,卖得老汉体重至少能轻十斤!

  世富老大现在出了街门,他看看官渠岸村巷的东头,又着看西头。噢!那里,在小土神庙前头,官渠岸的“闲话站”上,几个老中农在晒太阳,说闲话哩。看见了他们,老汉皱纹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在背后提着长烟锅,朝那几位闲人走去了。

  出门见喜!今天在这里的是几个好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身派粗壮的结实庄稼人,站在那里正发什么议论。那不是杨加喜吗?是哩!就是他!这人言多,可是个有钢人。民国十年前后,加喜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念过三年书。半部《论语》囫囵装在肚里头,怕至今也没消化开;可是他念过《朱子家训》这本农村名著,可在官渠岸行了好事。世富老大不识字,趁下雨天和上集走路的工夫,他向杨加喜学了许多朱伯庐(明末诸生)治家格言。那些格言,几百年来,都是大庄稼院过富裕光景的经典。郭世富一个粗笨庄稼人嘛,要不是这位明朝人的精神影响,他哪能使一个落荒到蛤蟆滩的穷家,发达成现在的样子呢?现在,世富老大看见杨加喜站在土神庙前,大声说笑,他立刻感觉到心里宽慰了许多。加喜和他爹务劳起三亩大一片挑园。他家每年收人几百元,家业渐渐兴旺起来了。种庄稼的学者侃侃而谈,这就证明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社建立,对于富裕庄稼人,并不像世富老大蹲在炕上所想象的那么暗淡吧?

  郭世富看见了蹲在杨加喜左边的,是虎头老二。嘿!数九天,头剃得亮光,舍不得叫老婆给你做一顶帽子戴?这孙兴发养一匹好马,见天早晨出去拾粪,牵着马遛。谁想碰碰马的缰绳吗?滚开!人家都叫他“马亲家”哩。蹲在杨加喜右边的,世富老大闭上一只眼,也认出那是草阎王郭振云。这人对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杂草,铁面无情,锄草刨根,狠心透了。他做活没个定时。肚里饿得动不得了,就算晌午了;看不见做活了,就算天黑了。这两个“务实庄稼人”,曾经不止一次当众宣布他们不喜愿互助合作。这是毛主席许可的!他们不像有学识的杨加喜那样灵活,看见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就和贫雇农邻居们互助做活。他们比杨加喜更加“务实”。世富老大从心眼里喜爱他们。想起他们,他就觉得自己在下堡乡五村,绝不像姚士杰那么孤立。他是有伙伴的!

  郭世富在村巷里向土神庙走着,在心里宽慰自己:

  “算哩!甭难受哩!十八石粮食,从黄堡粮站的仓库里头回不到咱楼上了。咱白难受做啥?咱还是往前看吧!”

  现在,世富老大慢慢走到小土神庙前头来了。

  孙兴发和郭振云站起来了,表示欢迎官渠岸的长辈来到“闲话站”。老汉自信:他在他们中间的威信,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是共产党不可动摇的。

  郭振云咧开稀疏胡子的嘴巴笑着,亲切地说:

  “大叔!你看日头爷爷多红?噢?

  “噢!”本家叔叔很和善地笑笑,说,“不像数九天……”

  孙兴发一只粗糙手摸摸亮光头,说:“头九,二九,不算九,小寒到大寒,才冷呀。……”

  “对!”郭世富也同意,“小寒不冻大寒冻,大寒不冻来年定起虫……”

  闲话说得十分愉快。但完全靠自家的劳动培育起一片桃园,多少有点自负的杨加喜,对世富老大就不那么尊敬。他看见他红光满面的胖脸上,带着嘲笑的表情。四十多岁的粗壮庄稼人,一只手拍拍饱满的肚皮,问郭世富:

  “怎样?好些哩?你?”

  “好哩”世富老大痛快地回答,努力把脸挺得板平,表示他已经不在乎那十八石粮了。

  但是旧社会不断地向他传授过治家格言的杨加喜,并不放弃教给他新社会过日子的新态度。聪明庄稼人更加明白地劝说他:

  “往宽处思量。老哥!咱土疙瘩庄稼汉嘛,顺着国策走,没错!这如今,人民政府按牌价买粮食哩。你记得不?国民党要了军麦,又要马料。嘴说等着发官价,给过你一个麻钱吗?嘿!提着马棒,到咱官渠岸来,吓得鸡飞狗跳墙。你郭世富没挨过马棒,还是我杨加喜没挨过马棒?……”

  马亲家和草阎王声明:他们没有挨过马棒。不管国民党的官兵从黄堡镇过汤河,还是从下堡村过汤河,他们总是来得及朝峪口区的赵村或竹园村跑。人家从来也没有追上他们过……”

  可怜的郭世富说什么呢!他挨过国民党的马棒。为了军麦的事也挨过,为了马料的事也挨过。他总是希望:多说好话,少拿粮食。他想:国民党也是人嘛。谁知道马棒和拿马棒的人,全没人性。唉!杨加喜!你的嘴真爱拍!说起来好像口袋装西瓜,直出直入,没有拐弯,也没有分寸。他也挨过马棒嘛!你说这个,有什么光彩吗?现在,世富老大不得不说几句话,来表明他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态度了。

  世富老大在孙兴发和振云侄子中间,蹲下来。他把烟锅插进烟布袋里头。他一边装着烟叶,一边思量着。他望着终南山一直白到山脚的雪峰,想好了他要说的几句话

  “加喜!你甭冤屈好人!自解放到如今,五个年头了,咱没违抗过国策。把余粮卖给人民的国家支援工业化,咱最满意。咳!粮食放在家里能怎?虫吃,老鼠糟蹋。加喜兄弟哟!粮食不是在楼上放着哩。粮食是在哥的心上放着哩。这如今,一下卖了倒好!为啥哩?省心!钱存在银行里,用多少,取多少,还有利息喀……”

  他把干部们宣传的话,全部说完以后,才划着洋火,吸着了旱烟。他现在相当地平静。扬加喜新旧社会对比的话,对他起了一些作用。他说话的表情临时增添了真实的感觉。

  畅快人杨加喜仰脸对着雪白的终南山,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今年肚疼,不是疼粮食吗?”

  “唉——”郭世富长长地叹了口气,难受地挤了挤眼,说,“好兄弟哩!人过了五十,如比庄稼过了白露,一天不如一天。我这肚疼病,年年冬里犯,有一年日子多,有一年日子少。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凉犯,吃不对胃口也犯。屋里人都说:要当心。当心!当心!土疙瘩庄稼人嘛,七事八事,紧时忙时,怎个当心?”

  他说得杨加喜、孙兴发和郭振云三人,都很感动。他的来到引起的这段插话,就这样搁过去了

  蛤蟆滩的评论家杨加喜,现在言归正传了。

  “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是冯有万,妇女队长是郭秋霞……”

  “郭秋霞?”兴发老二和振云老三惊住了,“哪个的媳妇?”

  “媳妇?这辈子当不成媳妇哆。欢喜他妈!任老三的寡妇!几回普选,咱叫她起官名,她都不起。咱这个选举委员脸面小,只好在选民册上登记任郭氏。这回她要当社干部,得报县委批准。她投建社工作组的女同志王玉梅,给起了个郭秋霞。王同志说这是老来来红的意思。”

  三个听众都嗯嘿笑了。老来红!真个可笑!在他们老庄稼人脑筋里,一个新时代女性的名字,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子的模样,两样怎能联系起来呢?叫起来不盛歪嘴吗?欢喜他妈不脸红吗?

  郭世富很高兴知道灯塔农业社的情况。他可惜自己来迟了,没有从头听起。他想问问社长、副社长和会计是谁,但是自负的评论家继续报道了。

  “第二生产队的队长是杨大海,妇女队长是廖树芬,拐子福旦的媳妇。才二十一岁,拖了两个娃子。你们口张了那么大做啥?振山给他们建议来:‘不行啊!不行啊!一个家里妇道多了,还惹是生非哩。上河沿生产队二十来个女劳力,毛长嘴尖,拐子福旦媳妇怕拿不起来吧?’人家不听。人家单挑劳动好,诉旧社会的苦能哭下的那号人。卢支书说:办社走贫雇农路线,比土改还当紧。区委王书记说能耐是锻炼出来的。咱振山见区乡的头头一个调儿,他再没吭声……”

  三个老中农听着,一个个都点着头,表示佩服郭振山精明。他们的观点接近:灯塔社男干部的阵势倒还罢了,要是出乱子,就在女人们这方面。在他们老脑筋的印象里,无论哪个大家庭分家,都先是女人们过不到一块。他们很高兴能够站在这样近的旁边,看见全区第一个农业社的成立和垮台。这是多么有兴趣的事情啊!

  郭世富很爱听这种谈论。他打听灯塔社当头目的人选。他觉得办得成办不成,这个最重要。但是杨加喜不喜说重复话。振云侄子给本家叔父介绍:

  “梁生宝是社主任。高增福是副主任。欢喜是会计。驻社干部就那韩培生嘛!你不记得吗?高个子……”

  世富老大听了,低了头。他的脸色阴沉了。他心想:真倒霉!这几个人,他看见他们,心里就怪别扭。他们终于还是扭到一块办社!世富老大打了一个寒颤,觉得今天很冷。他和灯塔社的这帮将领,暗暗较过量。他知道他们是些不很弱的人。杨加喜随便轻视他们,不见得明智。

  一贯自负的杨加喜,现在开始谈论办事能力的重要性。

  “能耐不要紧吗?’他大声地笑着说,“既然能耐不要紧,振山是官渠岸的人,又不入他上下河沿办的灯塔社,为啥要吸收他当建社委员哩?评地等,评牲畜,评农具价,哪样事情不要咱的郭主任说话?都叫他社外公道人!没点眼力,怎能公道,实话说吧!郭主任说下的,就和斗量过、尺子打过的一样。有一回,一个西杨村人,提一包棉花路过咱村。振山说:能有十二斤。我心里思量:不信你长个金口玉牙l我故意从屋里取来秤一称。好!十二斤四两!”

  杨加喜说毕,两手响亮地一拍,然后摊开,仰头朝着冬季浅蓝的天空,哈哈大笑。这个自足、自负的庄稼人!他完全不能克制自己表明对能人的崇拜。他丝毫也不像有意扩大郭振山的影响。但他这番评论,却无形中感动了三个老一代庄稼人。他们对官渠岸的群众领袖——代表主任郭振山,也是满怀着尊敬。郭世富突然领悟到:将来在蛤蟆滩有资格、有本事同灯塔社较量的,恐怕只有郭振山。

  郭世富多么后悔,活跃借贷失败以后,千不该万不该怠慢振山侄子。他恨自己老糊涂了!

  “人为一口气,丢了十亩地。实实在在!”郭世富难受得自思自叹。

  世富老大噙着烟锅,低着头,恨他自己:为什么在讨论活跃借贷的会上,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呢?为什么不继续拿出石把粮食,光一光振山侄子的脸面呢?他从郭县买回来“百日黄”稻种,为什么只打发一个小女娃告诉振山侄子呢?人家是很强的人,怎能低三下四来分稻种嘛?糊涂!糊涂!

  郭世富陷人一种痛心的回忆中。这当儿,杨加喜他们也不闲谈了。世富老大以为他们在看着他,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难受起来。当他听见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的时候,他抬起戴毡帽的头来了。噢!原来他们在盯着从西边走来的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女人。

  现在这女人正从小土神庙前经过。剪发,红糖糖的脸盘,穿着一身农村人走亲戚的海昌蓝衣裳。仪容和举动,相当地庄重、大方。情绪是兴奋的,好像她有什么喜事。

  四个闲人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她过了官渠向下河沿走去了。

  杨加喜问:“这是哪个村的女人?你们谁认得吗?”

  马亲家兴发老汉说:“我认得。这是竹园村的闺女,漉河川范村的媳妇。年前她走娘家,常经过咱村。怪事!听说给范村家离婚了,怎么又在这条路上走哩?难道又复婚了?”

  大伙有了兴趣。蹲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绕过小土神庙又看她的背影。被离婚的女人,这时还没过汤河。她在水渠边的小路上站住了。现在她向一个放牛娃问路。放牛娃指着冯有万的草棚屋。现在女人拐了弯向冯有万的草棚屋走去了。

  草阎王振云老三,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

  “想起来了!”

  “怎么?和金姐娃是亲戚?”

  “不是!金姐娃她妈,给梁生宝说范村的一个女人。也许就是这?”

  大伙都点头相信。他们回到“闲话站”上来了。

  现在,闲话换了新的题目——梁生宝的婚姻问题。这也是蛤蟆滩公众注意的事情之一。尽管不是什么村内大事,但梁生宝现在周围乡村影响这样大,怎能不吸引人注意呢?他已经在章村乡、杨村乡、峪口区赵村乡和竹园乡,以他亲身的休会,做了几次关于互助合作优越性的报告了。当上堡乡和冯店乡来请他的时候不常讲演的小伙子,嗓子已经坏了。同时,建社工作使他离不开村子了。

  灯塔杜一开始建社,和他的马特别有感情的孙兴发老汉,就公开宣布:将来汤河的石头软了,他也不人社。但是对梁生宝这个人,他和冯有义一样看重他、喜爱他。兴发老二现在感慨地说:

  “生宝的头一个童养媳妇,那不是媳妇。那是小伙子脊背上的一块石头,压了小伙子多少年。这阵,小伙子成了有名人了。你看,不用他穿起新衣裳去瞧对象,对象来瞧他了。好!人家娃该着挑个好媳妇。”

  对草无情而对人相当有情的郭振云同意他。

  “对!屋里有个贤良媳妇,小伙子好给农业社跑嘛。世富大叔,你说是不是?”

  郭世富轻淡地笑笑。对于旁人,在这种场合,他喜愿加添几句吉利话。对于灯塔社主任,说句心坎里的话,他宁愿他娶个糊涂媳妇,搅得小伙子心烦,甚至于办不成农业社,最好!但他怎么能说出这号话呢?他只看看喜欢评论的杨加喜。让加喜去评论吧!

  杨加喜冷笑了一声,摇一摇头,表示不愿意评论这号事。世富老大知道他瞧不起梁生宝,用话激他,让他说。  “怎么?你看兴发和振云说得不对吗?”苍头发老汉挑逗。

  “对!”说话爽直的加喜,冷言冷语地说,“要挑个好媳妇过光景,就不能看见这个女人也缠,看见那个女人也缠!要规规矩矩!……”  “你说梁生宝不规矩?”

  “规矩!规矩!”杨加喜在三个老庄稼人注视下,把他红光满面的胖脸,板得挺平。他又加添说:“我说是应当规矩!我说得不对吗?嘿嘿……”

  这时候,水嘴孙志明从高增荣的草棚院出来了。他站在土院墙的豁口上,急得跳了一跳,大声地呐喊:

  “加喜!你这人!当个副组长,不负责任!快来!”

  杨加喜朝二个老庄稼人笑了笑,算是告别,然后扯开粗壮的两腿,在日头照得冒热气的村道上,向高增荣草棚院走去了。

  郭世富看着那宽肩阔背的庄稼人,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心中有钢的人。他要说的话,他畅畅快快敞开嘴说,大声地朝着天空笑。他要说那里为止,就说到哪里为止。他不说的话,你把手伸进他喉咙里,也掏不出一句来。杨加喜就是这样!话多,从来也没把自己装在口袋里头,被人家质问住。世富老大知道王瞎子不让梁生宝进他的草棚屋,也不让拴拴媳妇素芳到梁三老汉草棚院串门。世富老大也知道徐寡妇对人说过:要是改霞嫁了梁生宝,她就要寻死!看模样,马亲家和草阎王不知道这两样事。世富老大想激杨加喜把这些事抖开来,给梁生宝脸上抹黑。他没有达到目的。

  “杨加喜!杨加喜!真个是有学识的庄稼人!”郭世富在心里感叹。

  他问:“加喜现时当啥副组长?"

  “你还不知道吗?’’振云侄子惊奇地问。

  “我半个月没出街门。”

  “屋里人也没给你说吗?"

  “大伙嫌我有病?"

  “咳咳!”振云侄子说,“世事大变啦。整个官渠岸都联了组。俺振山哥当大组长,加喜的副组长,志明的会计。这两日正在盘豆腐坊。打发了人进南山到陕南买牲口去了。说他们小戏当大戏 唱,不叫农业社,也要和灯塔社比赛!咱下堡乡五村,往后可有热闹看!”

  孙兴发很自信地笑笑,说:

  “世富老哥!你知道吗?现在,宫渠岸只咱三家单干户。上下河沿还有两户,一个铁匠,一个木匠。……”

  郭世富布满皱纹的消瘦脸,现在完全发了黑。好像有人狠狠地照脊背捣了他一棍,他有点直不起腰了。

  他恨杨加喜:“滑头!我一点也没有看出你。你现时真顺国策走了。你给我说的那些朱子格言,你根本不重看吧?你!”

  在三人分别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世富老大才明白了当前的新形势——不光把余粮统购去了,而且把农村平静的汪洋大海打乱了。现在,不是贫困的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分化了。现在是富裕庄稼人开始分化了。共产党厉害!毛主席能!世富老大有点心慌了:他怎么办呢?照孙兴发和郭振云的样儿?还是照杨加喜的样儿?

  两天以后的黄堡镇集日,郭世富在粮食统购以来头一回出现在集上。他不像从前一样,到这个市上看看,到那个市上看看。还有什么看头呢?他也不像从前一样,半后晌日头很高的时候,就回到家里,做一点零碎活儿。他像一个打主意不过日子的人,在仁义堂中药房接待病人的东厢房里,一整天坐在小炕桌旁边,喝贡尖茶,吸旱烟叶。他那么不想回蛤蟆滩去。蛤蟆滩正在起的影响深远的变化,使那里对他变成不快活的地方了。他一直坐到天黑定了,才起身回家。这是因为他不愿意在路上遇见熟人;在一块走路,他不得不说话。

  世富老大手里提着烟锅,在黑暗的街道上,没精打采地走着。他过了汤河上的黄堡大桥。他非常熟悉从公路转人稻地里的小路。他没提灯笼,也没捏手电筒。亲戚要给他,他不要。他把人家经常要使用的东西带走做啥?熟路,他刚起身就到家了。……

  咦!前面的路上是一堆什么东西呢?长条条地倒在那里。啊!是一口袋粮食呀!国家对粮食抓得这样紧,什么人还敢私运粮食呢?世上可真有贪图大利不顾国法的家伙!

  世富老大想:“准是碰见了人,掮不动了,掼下就跑……”

  他小心谨慎地躲开小路,绕稻地里走。他是正经庄稼人,从来不动人家的一个稻穗。他的行为对全家二十几口人负责,敢做出一点不正当的事情吗?朱子格言说得清清楚楚:勿贪意外之财!

  世富老大经过粮食口袋旁边的时候,心慌不安。他又盯了一眼。啊呀!我的天!不是粮食。一个死人!老汉全身打冷颤,头皮紧绷起来,鬓角的筋突突地跳着。

  他扯腿就跑。他跑不快。两腿软了。什么人打死了什么人呢?

  “三十五石!哼!”是姚士杰的破嗓音,好像喉咙里堵着东西。

  世富老大站住了。浑身冷汗。现在,他才感觉到他心跳得多么厉害。对富农本能的同情之心,驱使他折转身,走到倒在路上的姚士杰跟前。两步远的地方,他就嗅见酒气冲冲。他推了醉鬼一把,想着“勿饮过量之酒”的格言,在黑暗中低低问:

  “你灌了几斤?”

  “嘿嘿,才喝了四两!”

  “不信!四两酒就喝得你走不回家哩?怎样?能走吗?倒在这里不怕狼吗?”

  姚士杰挣扎着,坐起来了。

  “哇!哇~•哇!唉咳咳……”吐了一大摊,好呛人啊!姚士杰用袖口揩着挣出来的眼泪。

  “吐了就好哩!这阵回!”郭世富很不赞成地说。

  过了一刻,醉鬼才清醒了,嘿嘿冷笑。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能走路了。在回官渠岸的路上,姚士杰要说话,世富老大不让他说,使劲地推他。

  “我好心好意照顾你,你要说话,我就不和你一块走哩!”老汉坚决地警告。

  顽固的富农轻视地一笑。他不再吭声了。世富老大多么怕有人知道他和富农一块回家。

  两个人走到官渠岸东头。在郭世富四合院的街门口,老汉心慌地说:
“这阵你一个人回去。我不送你去了。”说着等富农走开,他扣响街门环。在等家里人来开街门的时候,世富老大望着姚士杰在黑夜无人的村巷里走去的背影,吓得他浑身哆嗦着,说:“这家伙真个不服政策。恶人远离!恶人远离!……”
姚士杰一家从他爹起,就是恶人。姚家的创业史比郭世富的创业史还见不得人。

  辛亥革命以后,皇帝被推翻了,民国还是很混乱的。官军、变兵、土匪和强盗,任性地掠夺头上盘辫子的庄稼人。黄堡、下堡、赵村和竹园村,天刚黑,堡子门就上了锁,钥匙放在本村的乡约那里。不到第二天早晨,任谁也别想要来钥匙。每天晚饭后,头上盘粗壮辫子的精干庄稼人,带着装好火药的土枪,上了堡子墙守夜。

  可怜的蛤蟆滩稻地住户们,不要说堡子墙吧,多少庄稼人连院子墙都没有,一个个独立的草棚屋散布在稻地里。当时官渠岸不像现时有几十户人,当时还没形成这条街,只有十来户分散在渠岸边,算是到蛤蟆滩落脚以后光景过好了的庄稼人。既然不能靠人的力童保护自己,就只好求神保佑了。就是这十来户庄稼人,凑钱、出力,在官渠岸盖起那座小土神庙。现在已经变成闲话站,那时候可是每天早晚,都有人去向白胡子泥塑像烧香叩头,析求免灾。

  民国五年阴历四月十六,蛤蟆滩倒霉的时刻终子到了。黑夜四更天,逐渐普遍起来的犬吠声,把户户庄稼人统统惊醒了。我的天!官渠岸谁家出事了。山了什么事呢?狗咬得这样厉害?庄稼人蹲在草棚屋里,两腿筛糠,胸腔里捣鼓。每家人都求神保佑别让人来捣自己的板门。

  谢天谢地!过了一阵,犬吠声逐渐缓和了,稀琉了,后来完全停了。好得很,这是一场虚惊。待到鸡啼以后,提心吊胆的庄稼人们都松了口气。初夏,日长夜短。鸡啼以后,很快地亮了天。

  黎明时分,所有蛤蝮滩的庄稼人,都跑到官渠岸西头去看。大伙都往一个三间瓦房、两间草棚的庄稼院里挤。啊呀!原来自耕户姚富成被什么人拉走了!村巷里有人在谈论:说大约有上百人马,从北原上过来的,经过下堡村西门外,由王家桥过了汤河的。说大队停在半里西边的挑林里,有三个人来到官渠岸紧靠边的庄稼院。说看情形是脚踩着肩膀,翻过土院墙,进了姚家院的。唉唉!富成老大被抓住了。他的兄弟,二十多岁的彪小伙子,聚成老二,行动敏捷,溜进后园,趴在打过坯的土壕里藏下了。

  “穿的啥衣裳?你没盯见吗?”大伙问聚成老二。

  脸色灰白、愁眉苦脸的可怜小伙子,两手捧着盘辫子的脑袋,蹲在土院子里,眼泪雨点似的往地上滴。

  “粮子!”小伙子难受地说,“灰军衣……”

  “进院子都说啥话?”

  “听不懂……外路人……”

  “没事!”一个大度量的庄稼人安慰他说,“聚成,啥事也没!是粮子,准是山里头有土匪,叫你哥给官兵领路去。”

  大伙顺着这个话头,都给聚成老二宽心:

  “领到一定的地点,他准要放你哥回来。”

  “顶远到山口上!人家换人呀!”

  “再远了,人家还怕他路生哩……”

  所有的人都劝说姚家的婆娘们和闺女们:别哭!人已经给拉走了,哭能哭回来吗?不管怎样,在富成老大回来以前,要照旧过日子。

  但是,四月十七响午,准确的消息从黄堡镇和下堡村,传到了蛤蟆滩——驻在渭原县的一连官兵哗变了。说黄昏时分,变兵包围了县衙门,打死了知县大人的。说同时间就开始抢劫钱庄和大商号。人定时分,变兵绕开驻有民团的窦堡镇、黄堡镇和峪口镇,赶天亮前进了秦岭的丛林。可怕!可怕!

  蛤摸滩的庄稼人,这才替富成老大捏了把汗。要是变兵,那他的性命就……,可怜的姚富成!一个贪财爱地,拼命想发财的人,日子刚好过了,遇了这凶事!唉唉……

  这天日头落山以前,一个高大的庄稼汉背着一大背茅柴,从西南边竹园村的田间小路上,向蛤蟆滩的地界走来。只见茅柴动,看不清楚背柴的人。在田地里割青棵的庄稼人们注意盯着:哪村人?这大忙天,还顾得进山割柴?真个怪家伙!

  背柴的怪家伙蹒跚地向官渠岸走来。庄稼人们现在认出来了—富成老大嘛!啊哈!真个要发财!换了旁人,变兵一放脱,恨不得多长几条腿往回奔哩。他还要顺路揪一背茅柴回来!这样的创业人不发财才有鬼哩!……

  是姚富成!现在他,背着柴,进了他的庄稼院了。所有官渠岸十来户庄稼人都丢开正割的青裸,手里拿着镰刀、跑去看望看望从阎王那里回来的人。富成老大已经把茅柴放在院里了。他掳起布衫襟子,楷他脸上的汗水,朝着来看望的乡亲们笑着。不要命的家伙!遇了多吓人的事,他还笑!  老姚家一家大小,你看那个高兴吧l都喜得闭不上嘴。两个已经梳起小辫的闺女跑来一人抱住爹爹的一条腿,好像要把富成老大抬起来似的。小喇叭嘴直叫:“爹爹!爹爹!爹……”

  乡亲们围上来,乱嘴纷纷地问讯。  “啥地方放脱你的?富成老大?”  “进山走了十五里。”  “潘家店子吗?”  “嗯。”  “埃马棒来没?”  “没。官不打顺民!咱规规矩矩领路,他打咱做啥?”  “变兵过秦岭啦?’’  “变兵?”  “你当成是官军吗?渭原县的粮子变啰?”  姚富成的脸一下子煞煞白了。他好像现在才骇怕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变兵?”  大伙都说:官军也罢,变兵也罢,人回来了,就太好了。兄弟姚聚成高高兴兴去解他哥哥背回来的茅柴。你看他对过日子的兄长惊人的勤劳,有多感激吧!但富成老大挡住兄弟,不让解柴。他气恨恨地说:  “忙啥?天还没黑,你先割青裸去!”  家伙!创业的心多狠?发财心急,简直没一点人情味儿。所有来看望的乡亲们,看见富成老大这样没人性,再没什么话好说,都扁一扁嘴走了。老实头聚成老二,也拿起镰刀,很听话地割青棵去了。  人们走后,姚富成的婆娘发现了使她心疼的事情。

  “啊呀!你的汗背心哪里去了?怎么光穿个布衫回来呢?”

  富成老大不理婆娘。他非常的严峻,好像他得了什么邪病,凶狠狠的,有点可怕。婆娘心疼地跟在屁股后头追问:

  “去年新缝的汗背心嘛。是不是变兵从你身上翻走了呢?”

  姚富成冒火了,一拧身对婆娘发起凶来。

  “你!狗日的!差点连人都回不来呢!”

  兄弟媳妇劝嫂子。“嫂子!甭絮烦哩。人没回来,你墙头上烧香许愿;这阵人回来了,你可连个汗背心也舍不得哩?……富成婆娘惭愧地笑笑,不再提汗背心的事。嘿!一个汗背心值得几个钱!……

  当日晚饭以后,渭河平原上劳累了一整天的庄稼户,照旧都睡定厂。姚家的女人们也在瓦房东屋和西屋的炕上睡了。姚家哥俩在中间屋脚地说家常话。老大给老二使了个眼色,他先跷腿出了瓦房中屋的门限。老二跟着老大,出来到满天星光的院里。富成老大走到士围墙根,去解开那背茅柴。他从茅柴中间,使大劲捧起一个小白布包。

  “啥?”兄弟惊愣了。

  “你盯!”

  兄弟低下盘辫子的头,仔细盯着。

  “这是你的汗背心嘛!哥,里头包的啥?嗯?”

  “低声点l’,老大用脚踢兄弟的脚尖。“叫屋里人听见?……”

  老大把沉重的小包,轻轻地放到地上。他拉兄弟和他身贴身在土院场上蹲下来。老大把胡楂嘴巴,对准兄弟的耳朵,细声说:

  “到了潘家店子,老总们放我回家。我,折转走了不到三里,到山神庙沟岔。一块房大的石头后头,闪出一个粮子。天呀!可把我吓坏了。我心思:唉唉,回家呀回家呀,这下怕要回老家啦。唉唉,这个粮子还不要我的命吗?咦!谁知道粮子挡住我,朝我巴结地笑哩:‘嘻哨’,就这个样儿。聚成,你着洋不洋?粮子说:他不喜愿跟大队过秦岭去。他不喜愿到陕南混事去。他说:他家里有八十老母。他要回家务农去。我说:好嘛!你回家务农,是好事嘛。他说他寻不上路。他央我领他走小路,翻过小岭,只要送他到西边的小河口就对了。他当下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聚成,你看洋不洋?我一看:这好运气嘛!我就领他进了小熊沟。我们上了桦树岭。我指给他下西坡的小路。他央我领他下沟。真个狗熊!我说;老总!再给我一个元宝。不给找不领你!他乖乖地给了。聚成,你看洋不洋?他拿的银子可重。我看他拿着挺沉的模样,下了小河口,我又朝他要。狗日的不给啦。到了地头啦,用不着我啦。聚成,你看洋不洋?我心一急,就跪下给他磕头。他又给我添了二十两。我恨不得拿元宝把他的脑壳硬烂!那个小气鬼!看他小子怎样把那么些银子拿回家去!我离开他,就揪了这背茅柴。我拿葛条拧成绳,银子夹在茅柴里头,背回家了。我一点也没露白。他小子银子多,主意少。他小子想得出这个法子吗?唉唉!聚成,可惜你没跟我去。他的银子太多啦。那个鬼子孙!我后悔没把他打死!”  在黑暗中,富成老大贪婪地说着,兄弟张大嘴巴听着。

  当天黑夜,哥俩就把一百二十两银子,埋在草棚院外面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里头了。官渠岸几个庄稼院的狗,不紧不慢地向哥俩吠着。在那个慌乱年月,头上盘辫子的老实头庄稼人睡在草棚屋里,他谁敢出来看看是什么动静呢?

  过了几天,富成老大开始对蛤蟆滩的庄稼人,讲说一个非常有趣的神话故事。他说得津津有味。

  “……土神爷是庄稼人的神,因此村村都有土神庙。家家过年敬土神。财神爷是买卖人和富户的神,因此商家和财东家都常年敬财神。他们各保佑各的民,你们看洋不洋?有一天黑夜,财神爷和土神爷在一座桥边相遇。他们蹲在一块歇脚。土神说:

  “‘财神爷,你把那银钱也给穷庄稼人一点吧。甭只管给你的商人和富户!你看俺的穷庄稼人受死受活,缺钱使唤’财神说:‘ 唉!庄稼人有苦命,没财命。给他,他也不要。他光爱劳动。’你们看洋不洋?土神说‘我不信!你着,那边过来一个推车子的人,你把元宝给摆在桥当中,看他要也不要。’财神说:‘好!你看吧!’元宝摆下了!推小车的庄稼人过去了。他推一车茅柴,必定要走桥当中,才能过桥。看!他推着,推着,推不动了。元宝恰恰挡住独轮车。看!他停了车。他绕车走到前头来。他抱起了元宝,气呼呼地扔到桥下边去。他嘴里还骂:‘啥人缺德!把石头摆在当路口。真个鬼子孙!’骂毕,他顺顺当当推车过桥走了。你们看洋不洋?财神说:‘士神爷,你看见了吧?你的民给你烧香叩头,从来不理我。我给元宝他不要,还骂我鬼子孙!’心善的土神爷爷笑了笑,站起来心服口服地走了。……”

  这个神话故事,富成老大即使说一千道,每一遍都能感动诚实的庄稼人。他们对白胡子土神爷爷更虔诚了。

  但是那年夏收毕,说故事人姚富成卖了麦,竟在黄堡镇上买了油漆财神阁子,敬起财神来了。人们借用他的口头语,嘲笑地说:“你看洋不洋?”

  三年过去了。秋收毕了。富成老大和他兄弟聚成老二,在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上打土坯。哈哈!他们挖土挖出了一堆银子——五十多两碎银子,还有一个元宝。这消息惊动了整个汤何流城。 “神灵!神灵!”汤河流城的自耕户庄稼人敬财神,从那年冬天起,成个风气。

  姚富成哪里敢把银子放在家里?那年头,土匪和强盗仅仅为了那些银子,也会轻而易举地把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富成老大拷打死。老大在一种对他非常有利的杜会风气中,只用了几天的工夫,很自然地花完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他买了十来亩麦苗地,一辆铁轮大车。阴历十月初一,黄堡镇骡马大会上,他卖掉自耕户庄稼院使用的大牛,买下富户庄稼院使用的大马。……

  这就是官渠岸富农家的创业史。

  富成老大创业以后,变得比从前更贪婪了。他拼命地千活,狠心地剥削蛤蟆滩的穷庄稼人。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他铁爪子。他兄弟聚成老二吆车没经验,在一次惊车事故中被摔下辕,给大车的铁轮轧死了。铁爪子的劲头更大了。嗯!他雇了吆车的把式给他做长工。他的儿子十一岁的时候,起官名叫姚士杰,和杨加喜同窗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启蒙受业。铁爪子对他儿读的孔子和孟子的书,一点也不关心。他既不懂,也不过间。他对娃子摇头晃脑念的那些“圣贤之言”,没一点兴趣。他不断地抱怨卢秀才不会教给他儿珠算。在冬季的黑夜,富成老大常常从平柜里捧出一个红油木匣,拉开抽盖,翻出一张一张放账和买地的契约来看。看着看着,他干脆打断儿子正念的《论语》,让小蒙生念契约给他爸听吧!

  立借约人高兴业、今因不便、借到姚富成名下大米两石、同中人言明、每斗每月一升行息、期至十月、本利还清、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到期不还、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全无异言、空口无凭、立约为证。

  不识字的铁爪子很详细地给儿子讲解这张契约。为什么要写明“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呢?这不是太絮烦了吗?光写明要最好的大米,行不行呢?不!不行!尽管借出去的不是这样的大米,借约上也要这样写。不这样写,不给人借。借债的人没办法咯!非借不结喀!为什么要写明“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呢?这不是太无情了吗?光写明到期不还就要财产顶账,行不行呢?不!不行!债户和债主中间,说什么有情?什么无情?不这样写,到期不还,你不能动手种人家的地、拉人家的牲口、拆人家的房、伐人家的树嘛!嗯!

  “大米好吃?还是玉米糊糊好喝?”铁爪子这样启发地问小蒙生。

  戴黑锻瓜皮帽的白胖小子如实地回答:“大米好吃。”

  啥人喝玉米糊糊?啥人吃大米?”

  “穷庄稼人喝玉米糊糊粥,财东家吃大米喀!”

  “你长大要当啥人呀?”

  “我要当财东……”

  “着!”铁爪子满意极了。“我娃灵醒着哩!是这,你就要好好学放帐和买地的本领!”

  于是铁爪子又拿出买地的契约叫儿子念。念毕以后,他又详细地给小蒙生夸耀为父买地的经验。最要紧的是买好地不要买坏地。一亩好地等于二亩坏地!粮食,他总是等有好地的庄稼人伸手,他才出借。他绝不急急慌慌借给没好地的庄稼人。哪怕他们就要困难死哩!他绝不心软。债户还不了账,又舍不得卖地怎办?他先把地典当下。典当几年以后,债户赎不起了,再买!这样一步一步来,稳当!有眼的人,他也抢买不去的!……

  “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铁爪子感概地说,亲热地抚摩姚士杰的小脑袋。

  醉鬼姚士杰那晚上从黄堡镇回到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黑摸着闩了街门。他头重脚轻,相当不稳当地走过黑暗的砖铺院子,踏上正房门台阶。一只脚刚刚伸进正房中屋的门限,富农就遭到他婆娘和他娘的联合冲击。

  “集集喝酒!集集喝酒!”婆娘从西屋出来恨恨地冲击他。

  迷信老婆从东屋出来,愁容满面地说:

  “阿弥陀佛!士杰!酒不是好吃喝哎!你肚里有气,喝酒就是喝火畦。火烧心时,人会做出没底子的事呀!”

  “你叫他狂!”婆娘用白眼珠翻看男人。“要喝,你不会把酒打回家喝?咱家墙高院深,墙外连咳嗽的声音也听不见。……”

  脸孔煞白的姚士杰,只惨然一笑。他过路人一样漫不经心走进西屋去了。他那么想和郭世富说话,世富老大不愿和他说。屋里人那么想和他说话,他不愿和她们说。她们懂得什么?对她们来说,中国只有四合院这么大,世界只有蛤蟆滩这么大。她们只明白世事变化对自家不利,不明白世事变化对他们的家业威胁到了什么程度。灯塔社挖通了社员稻地的水渠,好像挖断了他姚士杰身上的血管一样疼痛。灯塔社拔掉地界石,好像拔掉了姚士杰的骨头一样疼痛。姚士杰相信郭世富和他是一样的感觉,但是老孤狸精!你装得像拴拴一样迟钝。你这个老滑头!

  姚士杰根本不问牲口喂了没,饮了没。不问!他没兴致问了!自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杜建社以来,家务劳动就由婆娘和他妈接替他了。现在,姚士杰像一个歇店的人,进得西屋,脱了鞋,上炕就睡。婆娘和娃子不是婆娘和娃子了,就像和他同歇一个店的人了。既然把他同婆娘和娃子联系在一块的土地、房屋、牲口和粮食,开始没有多大意义了;那么,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抱头睡他的觉,一直睡到黑暗的明天。

  姚士杰在被窝里头气呼呼地想道:

  “啥土地!啥房产!啥牲口!啥粮食!哼!共产党一鼓动穷庄稼人,谁也不能说这是我的,那是你的。全是世上的!混吧!混了一天算一天!他妈个皮!”

  想到这里,富农灰心丧气地翻身转向墙壁。他打定主意了:闭紧眼睛睡觉!

  姚十杰闭紧眼睛,却睡不着觉。先是他爹在他脑子里活来了。弯着腰,圈着腿,在四合院里颠前跛后地经管哩。“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声音还在姚士杰耳朵里响着哩。真正是“ 音容宛在”!随后,所有解放前耀武扬威的人们,一个一个都在他脑里出现了。他们有的戴着美式大盖军帽、黑墨眼镜和挺神气的武装带;有的穿着丝绸大衫,大礼帽下边的胖脸上,八字黑胡子剪得很整齐很整齐。曾经使姚士杰感到那么亲切的人们,他们现在都哪里去了呢?难道统统跑到台湾和香港去了吗?难道统统像杨大剥皮一样劳改去了吗?姚士杰感觉到:他是多么孤单!现在,婆娘上炕睡在他身旁了。姚士杰转过身来。他把脸露出被窝,惨然一 笑。

  “娃他妈,你说我这阵最恨谁?”

  “振山老大!”

  姚士杰摇头。

  “增福老二?”

  姚士杰仍然摇头。

  “梁生宝吗?”

  姚士杰不满意地闭起眼睛。

  婆娘娇态地说:“人摸不著你脑子里思盘啥……”

  姚士杰枕头上的脸灰黄,有气无力地说:

  “老蒋!”

  婆娘吃惊地瞪圆了两只眼睛。

  “老蒋!”姚士杰十分肯定地重复说。“我这阵最恨他老汉了。他老汉把咱的江山卖了。老汉一败涂地,卷起金银财宝跑到台湾过消闲日子去了,单把咱掼下了。咱能跟他跑吗?咱离不开咱的庄稼院呀。咱靠务劳土地、性口和粮食,过仰头光景,不看人的眉高眼低。咱这好日子还能回来吗?灯塔社不是咱的好邻居哟!振山老大在官渠岸也闹腾起联组了。咱这阵可是真个孤立了!农业社和互助组都给咱咬着牙哩!……”

  他一阵说得婆娘为了他们将来不快活的日子淌眼泪。愤怒的火焰在姚士杰胸中,燃烧起来了。

  他起来重新穿衣裳。婆娘用哭声问他:“你起来做啥呀?你想杀人吗?”

  姚士杰并不答话。他匆匆穿上衣裳。他赤脚下地,趿拉上鞋。他端去玻璃罩石油灯,开了平柜的锁。他怒气冲冲翻着拒子里头的东西。

  这个强霸惯了的男人!他引起婆娘的不安。她在枕头上仰起头来,恐慌地问“你寻啥哩?你疯了吗?”

  姚士杰仍不答话。终于,他找到了。这是一张不大的硬纸片,折叠得很整齐。姚士杰展开一看,咬咬牙,几把就撕碎了。他来到炕边,把碎纸片投进炉洞里去了。他蹲下去怒目盯着,炕壁的炉洞里,碎纸片在燃烧着的红火灰上,跳动起火焰来。

  婆娘惊奇地问:“你烧啥哩?”

  “党证!留着这木西有啥用?”姚士杰气得脸都歪了。

  婆娘同意。她提眼男人:

  “烧了!墙眼里头还泥着一张啦,也挖出来烧了!留着有屁用?揩屁股还割人哩!”
富农又不答话了。他也不去挖自己用泥封住的堵眼。他脱了鞋,上炕重新脱衣裳睡了。生了气的一时冲动,并不能驱使姚士杰毁掉他最后一张国民党的党证。老蒋没指望了,美国可有原子弹哩!他在下堡乡、黄堡镇和渭原县,入过三回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反动党派成员登记时他交出了一张。现在,他烧掉了第二张。藏在墙眼里的那张,是国民党县党部发的,盖着陕西省党部的硬印哩。他想:也许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这张党证能有用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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