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二十一)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09-28 08:54:29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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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老,为外文出版社1964年、1977年英语版插图)

  代表主任有几天心情不佳。他给改霞出的主惫,竟然很不投时机。改霞不仅没考工厂就回来了,甚至于在村道上看见代表主任冷谈了,不尊敬他了,不请教他了。开头他很慌:自己的群众越来越少,怎么是好?后来他想开了‘反正有几十年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好过,村内又没什么重大的政治斗争,种庄稼要那么多群众拥护做什么?他给改霞出主意,一片好心肠,只是碰得时机不巧。自己没什么歪心眼,他问心无愧!改霞不高兴他吗?他不到柿树院去串门,不结了吗?谁离了谁,过不了日子呢?至于互助组,是个临时季节性的互助组。改霞她妈找到门上,互助上两回;不找他,拉倒!什么了不起!坚强、自信、有气魄的郭振山,实在说,永远也不会向人低三下四啊!最后,梁生宝互助组的分裂,正合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分析,他的心情就更好了。让生宝同志在不成功的事惰上,多卖些力气吧!他想:小伙子有多余的精力……总之,活跃借贷的失败,中农纷纷退互助组,粮食自由市场的紧张,使这个经济上还在向富裕中农发展的郭振山,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富裕中农的意识了。

  梁生宝很难受、很焦急地跑到翻身渠西岸,找到代表主任的时候,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已经出了稻地,站在布满三棱草的稻地塄坎上了。振海到水渠里洗腿去了,代表主任带着泥脚和梁代表谈公事。一定是公事!私事,生宝从来不找他商量!……

  “怎样?”郭振山的鼓眼珠子盯着生宝难受的样子,先开口笑问,“这回在山里头,捞了不少款吧?”

  生宝以一个下级和晚辈应有的谦逊态度,很尊敬地说:

  “挣得不少!解决了贫雇农的春荒和肥料间题儿。”

  “你自己一点也没捞得啥吗?嘿嗯!全是为贫雇农吗?嘿嘿!……”

  生宝觉得口气不对味儿,但他还是强笑说:

  “当然,我的肥料问题儿也解决了……”

  “对!这样说话好!说啥要说全面!甭把自己说成全是为贫雇农!那么,旁人全是为自己吗?”

  年轻的生宝低下了头。唉!自己说话方面太欠缺了。可他心里并没有暗射代表主任的意思啊!教训!教训!往后说话,可得注意。

  郭振山两只大手互相搓着手上的泥,咄咄逼人地教训说:

  “小伙子!整整一春天,你可没参加一回党的会啊!”

  生宝有点不安,说:“郭主任!你看,头一回,我在县里参加互助组长代表会;二回,我去郭县买稻种哩;三回,我在终南山里割扫帚去了。……”

  “假也没告嘛!”

  “我想不到恰恰我不在的时光,党里头开会……”

  “你应当想到!嗯!你应当想到!为啥呢?难道党能一春天不开会吗?入党的时候给你说得清楚:交党费、参加党的会,是党员的义务!”

  生宝没话说了。他脸上很灰,更难受了。啊呀!一个人的缺点,总是过后逐渐才被自己发现了!当他热衷于一个严重的困难事业的时候,他竟然完全忘记了正常的组织手续了。要是他每一回起身以前,都到郭振山的草棚院去,说:他不在的时候,如果开党的会议,他不能参加——这样才合乎手续呢。但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为什么每一回走的时候,不去告诉党的小组长呢?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是仅仅因为年轻吗?不是的。不能自己原谅自己!他,唉,真糟糕,是郭振山在整党学习中受过批评以后,他对他有了某种程度的轻视了。他还不懂得:一个同志的思想是一个问题,而组织领导是另一个间题啊!现在,郭振山还是他的顺导者,他能说什么呢?他想到这里,难受得简直要掉眼泪。他恨自己不老练!他警惕自己:万万不要大意!要注意不和郭振山把关系搞僵!……

  “振山同志,我错了。”生宝的眼睛湿润了,声音很低,颤抖着。他只有在党内受了委屈才有眼祖。

  郭振山满意地笑一笑。然后,他带着领导人的优越感和庄稼人朴素的好心,原谅地笑说:

  “承认错误,就是好同志。甭难受哩,念起你是顶备党员,不追你的思想儿。往后注意!”

  于是,郭振山跳到渠里去,一屁股坐在渠岸的青草上,洗腿去了。他一边洗腿,一边扭头笑问:

  “生宝,你寻我做啥?是不是互助组烂包了?”

  生宝庆幸地说:“烂包了,可又收抬起来了。”

  “啊?你倒有两手儿,剩了几户?”

  “七户。还有一户,我来就是请示你:白占魁要求人组,你看收得收不得?”

  “你看收得收不得?”

  “我想收哩……”

  “哼哼!”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一声冷笑。

  代表主任半天不做声儿,专门洗腿。洗毕腿,跳上岸,还不做声。穿上鞋,他才对等待着的梁生宝郑重其事说:

  “同志!自解放到现时,对这个人,我捏得紧紧,不放松他。他想往咱们里头钻吗?刀子把他脑袋削尖,也钻不进来!他想当干部吗?比他上天还难!啥底子?兵痞、二流子、社会渣滓,……你为了凑够八户,充好汉,从互助组那面给他开后门吗?”

  梁生宝的心全凉了。看来,他自己想事的确不全面。看来,他自己似乎的确有点前进心切,脚步贪大吧?算哩!不收了!一个预备党员,负不起这个政治上的贵任。要是郭锁三天里头终于退了组,他决定抱残守缺,搞五户贫农一户中农的精干互助组,不再惹麻烦了。他很感激地说:

  “振山同志,多亏来请示了你!我不收哩。一半组员不赞成,收下也是个麻烦喀……”

  郭振山见生宝非常的听话,他那股喜欢教训人的恶习,又失掉了改霞不理他以来的自制。他相当关怀地说:

  “生宝同志啊!你要学稳当一点啰。站稳了一步,再跨一步。你想当劳动模范,要慢慢来嘛。甭太急!你想上省、进京,和毛主席见面吗?太年轻哩!准备上十几年。太急了办不到,还要栽跟头!咱一个村人,我好心好意才给你说这话。旁人谁给你说这话?你明白了吗?……”

  几句说得服服帖帖的梁生宝:一下子怒火冲天了。这个人怎么这样惹他反感?他发愁怎么能够和这个人搞好关系呢?自己掺杂着个人利益办事,对人家也是什么都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猜想。在前线上牺牲的,大约是为了熬军官吧?破命工作的,大约是为了升级加工资吧?对互助合作热心的,当然都是为了当劳动模范!哼!脑子真个会想事!生宝咬着牙,抿着嘴,两鼻孔喷火,肚里发呕,想不起来再和这位前辈庄稼人说什么话。……

  他支支吾吾和郭振山告别了。

  回到草棚院,生宝蹲在脚地吃了妈给他留的午饭。娘老子一句也问不响,生宝越想越有气,晌午也不歇,草帽也忘了戴,光头顶着红日过汤河,在汤河上绊了一跤。嘿!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什么时候毁了自己,什么时候拉倒!一切都豁出来了。拼到底;失败了,给旁的同志做吸取教训的材料!中国革命牺牲了多少性命哩?……

  他急匆匆地到下堡村乡政府找卢支书。

  他撞进乡政府有几棵古柏的大院里了。啊啊!大十字、马家堡、王家桥和郭家河的全体党员、团员、人民代表和五种委员,正在用午唾时间,开紧急会议。他们准备傍晚时,向北原上的小麦吸浆虫发动总攻。不让害虫有立足之地,就得这样围攻。蛤蟆滩稻地里没有吸浆虫,所以没有召集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生宝在院里悄悄地听,卢支书正在会议室讲话。

  “大伙说:什么东西,中国人民没有办法治呢?老蒋的几百万军队,拿着老美的武器,谁把他们消灭了的?小小的吸浆虫,欺负住咱们了?大伙说:能忍不能忍?……”卢支书用庄稼人粗犷的声音,鼓动大伙对吸浆虫仇视和蔑视。

  “彻底消灭吸浆虫!”樊乡长领头喊起来。

  “彻底消灭吸浆虫!”整个会议室爆炸了。

  生宝胸中的热血佛腾!这里,他看到和他精神一致的共产党员。看见这个情景,为了人民的事业,他愿意把自己讨饭娃子不值钱的生命投了进去.永无反侮!

  生宝不进会议室去,他从来不愿惹人注目。但他也不回汤河南岸去。他蹲在古柏底下等着。他现在好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赌气。直至今天,他才明确地感觉到:他和郭振山之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斗争。尽管郭振山那股神气,使他那么反感,他还是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使斗争发展到直接的冲突。他决心以互助合作的成功,促使郭振山认识自己的错误。要是郭振山终于不觉悟,他“在党”不久的;不是光光在嘴巴上讲几句有党性的话,就可以水远“在党”啊!要看行动怎样哩!

  生宝蹲在那里想:他对郭振山毫无畏惧!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准备着和他正面冲突。郭振山是受过批判的人;他不愿和郭振山正面冲突,只是为了有能力的郭振山同志,有时间终于觉悟起来,领导他梁生宝往前干,而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胆小怕事。郭振山要是把世事,看得只有下堡乡第五村这么大,任着性子抱住梁生宝解放前发家创业的梦想,当做人生的目的不放,有他难看的日子!……

  总攻吸浆虫的动员大会散了。各村干部纷纷回村活动去了。支书、乡长和文书,都要去帮助工作薄弱的村了。生宝把卢支书拉住,两人进了挂着白布门帘的办公室。这是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后,他第二次见支书了。

  生宝见支书忙着要下村,直截了当提出白占魁申请入组的问题。他闭口不提他请示过郭振山,更不提郭振山说了什么。不要说卢支书忙,不忙,他也不提那些气话。

  卢明昌满脸笑纹问他:“你心里头怎想?”

  “我想吸收白占魁!”生宝挺挺胸,威武地说。

  于是他向党支书逐一说明他心里所想的一切——从党的政策方面、从互助组的力量方面、从白占魁的历史方面、从入组以后两种可能方面……他真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说得非常详细,非常详细。他好像生怕官司输了。

  总是畅快的、遇事总是往前看的卢支书听毕,笑说:

  “快快快!快收下!他不入,咱不能强迫。咱能硬把他编到哪个互助组里吗?呀!他要入,巴不得哩!他啥了不起?一个国民党军里吃大车的副班长嘛!全中国的旧人员,国民党的将官有几千,都杀哩?都收容下哩!都交给人民管教他们学好哩!你回去!增福、老四他们同意哩?算哩!不同意?你捎话。黑间我收了兵,就过来说服!……”

  ………

  生宝浑身舒畅地回蛤蟆滩,路过在欢喜家的杏树底下跳一跳,摘了一个已经不酸的杏,填到嘴里。好香!

  哪里还要卢支书晚上过来说服高增福和任老四呢?是党和人民政府的意思,高增福和任老四能不听吗?你见过自己和自己闹别扭的人吗?

  所有原来反对的人,包括娘老子,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生宝了。但生宝明白这是党的威信高。要是他自己的咸信高,他一提,人们不就同意了吗?他只有一点——一片真心革命,其他一切都是党的。
生宝通知白占魁,晚上到冯有义豆腐坊参加安排夏收插秧的会。白占魁那家伙,真调皮,立正给组长行军礼……
初夏的夜晚,既没了春寒,炎热还要过些日子。西风从渭河上游的平原上,掠过正在扬花灌浆的麦穗,吹了过来。风把白天太阳照晒的热气,都带向晋南和豫西去了。有风的晚上,蚊子顾不得叮人。因为多数稻地没泡上水,蛤蟆的叫声也不到最厉害的时候。

  多迷人的夏夜啊!放了水的稻地里,到处是星光闪闪。谈恋爱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夜晚,院墙怎么能圈得住呢?

  在晚饭以前,已经做好了出去的一切准备,改霞急匆匆地吃过饭就起身了。她刚出草棚屋的时候,外边很黑,只看见终南山和东原黑糊绷的大轮廓。但当她走出街门的时候,北原、下堡村、房屋、树林、道路和田坎,都可以分辨出来了。

  妈追到街门外,朝她的背影喊叫:

  “改霞!你见天黑间往外跑做啥?你见天黑间有事吗?”

  改霞根本没有吭声。只管她照着预定的路线走去。

  “你早些回来啊!甭叫我又出来吼叫你啊!”

  然后,改霞听见她妈没好气地关了街门。改霞不在乎这一套,她已经决心不再拿自己的人生大事,迁就这位封建思想的老妈妈了。

  她现在摸到一点老人的脾性了。当她迁就妈的时候,妈就对她抓得更紧;但当她表现得十分坚定的时候.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她相信,妈将默认她所做出来的既成事实。

  改霞已经是决心要跟生宝过了。这一点,现在,什么人也不能改变了。代表主任的思想,改霞已经看透啦。嘴巴上那一套拥护党的漂亮话,再也蒙蔽不了二十一岁的改霞了。改霞这回可亲眼看见生宝被互助组的纠纷苦恼着,而代表主任却很轻爽,埋头和他兄弟振海插那二亩新搓稻地的秧,也不主动去给生宝帮个忙!什么思想!

  自生宝从山里回来那天起,改霞每天晚上到下河沿稻地中间的小路上去转游。她希望能碰见生宝。她揭望着和他在翻身渠那边的挑树林里去谈一谈。她要向他解释误会,说明他上次在黄堡大桥附近,怎样伤了她闺女的自尊心;但现在,他早已被原谅了。她要表白,她对他的一片真心实爱,始终没有变过。她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词句,怎样对生宝说明她两次进城的不同心情,详细地剖析她离开他以后,内心经历过的难受和愧悔。她要说的话太多了。夏夜短吗?没关系!只要生宝情愿,她将在桃林里,和他待到黄堡镇东原上空,发出鱼肚白的时候,待到庄稼人吆着牛,在晨光熹微中上地的时候。她不怕妈说!在改霞心中,生宝不是那号爱赌气的年轻人,不会由于她一度的做作而记恨她。她知道他是这号人——青年人的年龄中年人的老诚!这号人的热情,常常比一般青年人容易表现出来的热情,还要宝贵。改霞不是从外貌上心爱生宝的,她爱他的“人”——对于这个‘人”字,改霞还说不出全部的道理来。但有一点,对她是清楚的:他做事和普通人不一样。

  改霞要告诉生宝团县委王亚梅同志说,党县委的书记们对生宝的印象很好。她相信:生宝听了一定会感到鼓舞的。她估量,生宝准是被县上挑选成重点培养的对象了。

  改霞已经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她自己要主动,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总等着生宝对她主动。这倒并不是势利眼的想法,而是她已经从上次的经验中肯定:生宝的心思全花在党交给他的事业上了,而对于和女人在一块的兴趣,比一两年前淡薄多了。改霞决定:当她和他一块在田间小路上走着的时候,她将学城里那些文化高的男女干部的样子,并肩走路,而不像农村青年对象一前一后走路。

  但是事实一再使她失望——头一夜,农技员韩培生同志还没走;第二夜,生宝在冯有义草棚院算工帐;第三夜,生宝又在冯有义草棚院安排夏收和插秧。这第三夜,改霞曾经决心在水渠边一棵白杨树底下,等着他散会,可是妈在官渠岸,朝下河沿一股劲吼叫:“改霞哎——改霞哎——改霞哎——”声音又高,拖得又长,夜间听得很远,恐怕河对岸下堡村的每一个屋子里,都能听见。改霞在白杨树底下的黑暗中,听着心慌,只好快快不乐地回去,对妈凶了一气。娘俩差点干起仗来……

  “我这么大的人,狼能把我吃了吗?你吼叫啥?……”

  多年的寡妇妈妈,想起没了男人,自己管教不住闺女,哭了一场,改霞又心软了。

  第四夜,改霞在铁轮车的草路上,碰见了生宝。但欢喜和他在一块朝冯有义草棚院走着,她能说什么呢?表情和眼色在黑夜中又失了效用,她只能和他打个一般的招呼。等到他们向冯有义草棚院走去以后,她在心里亲昵地骂道:

  “死欢喜!你就是生宝的尾巴,老跟在他后头!”

  ……现在,这已经是第五夜了。这一回,改霞决心更大,决定再不避讳欢喜了!她决定要当着欢喜的面,约会生宝!她不能这样成半夜地在野外跑。怕什么呢?欢喜也许现时会笑一个大闺女追小伙子;但当她住到姓梁的草棚院里,成了生宝媳妇的时候,这还算什么呢?人,光光是一时的面皮抹不开罢了。

  看!看!生宝和欢喜又在夜色苍茫中出现了。他们从田间草路,转到大车路上来了。

  改霞加快脚步迎上去,免得他们很快从大车路,又转到通冯有义草棚院的田间草路上去。

  “你到哪里去呀?”到了眼前,改霞心中紧张地问。

  “研究夏收和插秧的活路安排。”生宝很自然地回答,然后又按礼节问,“你上哪里去呀?”

  改霞心里一沉:生宝怎么对她这样说话呢?从前和她说话,总是和所有搞对象的人一样,很不自然;现在他和她说话,同一个普通的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一样,大大方方,很自然了。改霞不由得心沉,觉得别扭,懊悔她不该听代表主任煽惑,进城去考工厂……

  但她现在懊悔已经晚了。她立刻强自笑笑,表示讨他喜欢,又亲切得像一家人似的问:

  “夏收和插秧的活路,怎么还没安排好吗?”

  生宝却只事务式地说:

  “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人事方面变动太大,又新入了增福和白占魁两户,得另安排一遍……”

  这时候,聪明的欢喜已经看出,改霞是非把组长缠住不可了。欢喜知道这两个人一度很受人注意的关系。聪明的小家伙笑说:

  “宝哥,你们说话,我先走了。”说着扯大步头前走掉了。

  于是,生宝和改霞,只有生宝和改霞两人,单独在黑夜无边的关中大平原上了。

  路旁渠边的夏蛤蟆,嘎嘎地叫着。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夏蛤蟆停住了,钻进水里头去。等他们走过去以后,它们又把脑袋伸出水面来,继续嘎嘎地叫了起来……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走了十多步远,双方还找不到起头的词句。生宝看来一点也没有夜游的那种悠闲神情,反倒使人觉得他忙着要离开的样子。改霞事先安排好的词句,由于生宝的冷淡,又完全被打乱了。她不知道怎样起头,才能比较自然地谈到两个人的关系上去。

  但改霞的心情是兴奋的。她和他并肩走着,她的海昌蓝布衫的窄袖挨着生宝“雁塔牌”白布衫宽袖。

  终于,改霞想到,应该从生宝眼时最心切的话题说起。

  “你们互助组怎收了白占魁呢?”改霞很关心地问。

  生宝,经过了几天的急剧变化,很感慨地望着终南山说:

  “有啥法子哩!他要入嘛!有啥理由不收他哩!他的出身是在旧社会卖过兵的,他的成份可又是贫农。你说怎办呢?”

  “哼!”改霞在心里鄙视白占魁,说,“他早先也赞成土改。头削得尖尖往积极分子里头钻哩。咱不要他当村干部……”

  “现时也不要他当干部。你放心!光要他互助生产。”生宝坚定地声明。

  过了一眨眼的工夫,生宝为了更能说服对方,加添说:

  “这号事,我问过卢支书才定点的。我不敢自作主张……”

  “他的女人烂脏……”

  “翠娥在解放前,白占魁当兵不在的那几年,是太烂脏哩!解放后这几年,社会风气好了,也没人到她那革棚屋去了。”

  “她不爱劳动!”

  “那不要紧。白占魁也是一路子货喀。改造哩嘛!”

  “啊啊!”改霞在生宝身旁走着,赞叹地说,“我真服气你!你真个坚决!”

  从这里,改霞用一种打动人心的抒情调子,继续倾诉说:

  “你知道吗?近时你互助组这个退组,那个不实行计划,我都知道。我总是替你着急。我心里思量,叫你怎么办呢?区上把你的互助组当重点。你又在县上和人家挑战应战,到农忙时,可又散伙了。我心里真急哪!自你从山里头回来,我见天黑间在这一截路上,溜转着等你。你哪里知道呢?我听说郭锁儿想退组,我跑到郭锁儿的草棚屋,劝郭锁儿的媳妇,别让郭锁儿退组。我给彩霞讲:互助合作是贫雇农彻底翻身的大路,单干没前途。……”

  在从大车路拐向田间草路的地方,生宝站住了。改霞借着星光和稻地水面反映蓝天的夜光,观察到生宝脸上欣愉的笑容。她高兴了。

  但现在走到分路的地方了。

  改霞柔媚地把一只闺女的小手,放在生宝穿“雁塔牌”白布衫的袖子上,轻轻地、轻轻地说:

  “你还生我的气吗?那一回在黄堡桥头上,你太给人难堪了,我才不是……”

  她的两只长眼毛的大眼睛一闭,做出一种娇嗔的样子。

  好像改霞身体里有一种什么东西,通过她的热情的言词、聪明的表情和那只秀气的手,传到了生宝身体里去了。生宝在这一霎时,似乎想伸开强有力的臂磅,把表示对自己倾心的闺女搂在怀中。改霞等待着,但他没有这样做。

  共产党员的理智,显然在生宝身上克制了人类每每容易放纵感情的弱点。生宝的这个性格,是改霞在土改的时候就熟悉的。现在眨眼就是夏收和插秧的忙季。知更鸟在每一家草棚院的庭树上,花言巧语地敬告:“小伙子小伙子贪睡觉!田禾黄了你知道?”而改霞面对的生宝呢?又不是一般的小伙子。他领导着一个断不了纠纷的常年互助组,白占魁也入组了。他没有权利任性!他是一个企图改造蛤蟆滩社会的人!

  “啊呀!”他突然想起了,说,“有义草棚院一大群组员等着开会哩。”

  “我跟你一块去开会。”改霞更来了劲儿。

  “不好。”

  “我在外头等着你!”

  “甭等哩。改霞!你放平稳一点吧。再甭急急慌慌哩。我这阵没空儿思量咱俩的事,你要是真……那就等秋后我消停了再……好吗?改霞?就这样吧!”

  说毕,生宝坚决地转进田间草路。他扯大步,向有嘈杂声的冯有义草棚院走去了。

  改霞在路口上站着。夜幕遮盖着可伶的闺女。她用小手帕揩着眼泪。唉!听上郭振山考上工厂哩,弄得人家说自己急急慌慌。很显然,这件事使生宝对她有了新的看法。一刻以后,她向官渠岸的柿树院走去了。她决定不让妈看出她哭过的痕迹。大约所有不惹女人爱的男人,都像孙水嘴那样不好摆脱吧?大约所有惹女人爱的男人,都像生宝这样高傲吧?改霞开始从根本上怀疑:两个强性子结亲.是不是能好!……

第一部的结局

  生活不断地向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人,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政治的、经济的和社会的问题。有些人能够凭靠自己的工人阶级觉悟,回答这些问题。有些人不能回答这些间题——不能完全回答、或者完全不能回答。在这样的时候,社会上就出现了复杂的现象。一部分具有高度工人阶级自觉和坚定正确立场的人,奋不顾身地抗击企图阻碍历史前进的旧势力。一部分觉悟不够和观点模糊的人,就会在复杂的斗争面前迷惑蹉跎、等待观望了。当然,还有少部分觉悟很差、观点不正确的人,三摇两摆,就迷失方向了。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时期,这本书的第一部描写的一九五三年,就是这样。

  一九五三年八月,毛泽东同志审阅周思来同志在全国财经工作会议上的结论时,写了这样的重要批语: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这是一个过渡时期。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条总路线,应是照耀我们各项工作的灯塔,各项工作离开它,就要犯右倾和‘左’倾的错误。”

  一九五三年十月,中共中央关于实行粮食计划收购与计划供应的决议,提出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任务,就把创业时代人民领袖的这个论点,更加具体化了。

  “……必须使他们懂得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即是要在大约三个五年计划,或者说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将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使我国由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使他们懂得只有实行党在过渡时期中对于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方针,即按照农民自愿的原则,经过发展互助合作的道路,在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一步一步地引导农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方针,才能一步一步地发展农业生产力,提高农业的产量,才能使所有的农民真正脱离贫困的境地,而日益富裕起来,并使国家得到大量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农产品。……”

  一九五三年十月,中共中央召开了第三次农业互助合作会议,迎接粮食统购统销和过渡时期总路线宣传以后的新形势。这次会议决定全国所有的县,普遍建立农业生产合作壮。毛泽东同志指出:“在新区,无论大中小县,要在今冬明春,经过充分准备,办好一个到两个合作社,……只要合乎条件,合乎章程、决议,是自愿的,有强的领导骨干(主要是两条:公道,能干),办得好,那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看吧!社会主义力量,在一九五三年冬天,要占领全国的乡村阵地了。几千年分散的中国农村社会,在一九五三年冬天,从根基上开始动荡起来了…

  蛤蟆滩的粮食统购统销工作,根据党的十月决议,按期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开始了。下堡乡人民代表会按耕作面积、当年产量和人口调查,计算出第五村应收购三十五万斤余粮的任务。工作的期限是两个月——十二月和一月。赶阴历腊月二十三,庄稼人送灶王爷的那天,要求做到所有出售的余粮,全部入仓。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住在下堡村乡政府,指导全区的工作。工作的安排是;第一阶段,宜传总路线;第二阶段,按户余粮摸底和个别说服工作;第三阶段,组织入仓;第四阶段,整顿互助组和处理遗留问题。每个阶段,大约半个月时间。……

  啊啊!你看那个热烈吧,省上的、专区的、县里的,谁能知道中国有多少干部在一九五三年冬天下了乡呢?乡村里,白天黑夜在开会——党的和团的支部大会,乡人民代表会,全体乡村干部会,妇女代表会,青年代表会,民兵代表会,老人座谈会从早到晚,乡村中锣声不断,传话筒哇哇叫。到处说的都是关于总路线的话。

  “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援工业化!……”

  “互助合作的道路,是大家富裕的道路!……”

  “十五年左右的时间,一家一户的庄稼人就统统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啦!……”

  这些话,从乡政府说到行政村,说到庄稼院,说到老婆婆们坐着的热炕头上。一切人都在计算:十五年后,自己多大岁数了。有些人兴奋,有些人难受;有些人嫌慢,有些人嫌快;有些人相信,有些人怀疑;有些人欢笑,有些人愁闷;有些坏脾气的人变快活了,有些好脾气的人变暴躁了;有些不大在村里转游的人满村欢奔,有些爱在村街上站的人不出街门了;有些人饭量增加了,有些人胃口变坏了;有些人睡得更稳了,有些人夜里睡不踏实了。在中国,历史上没有过一次党的决议,像一九五三年十月的决议引起这样普遇的思想变化和情绪变化!

  当下堡乡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四个行政村,刚刚开始第二阶段——按户余粮摸底和个别说服工作的时候,忽听得第五行政村蛤蟆滩响动了锣鼓。庄稼人们跑出来隔河遥望,只见稻地滩里红旗飘飘,人声欢腾。人们争相问讯:哪一个小伙子又在什么地方为人民立了功勋呢?……

  不!不!不是报喜!是蛤蟆滩的统购工作完成了。他们要锣鼓喧天地向黄堡镇粮食购销站送粮了。

  这是为什么呢?两个月的工作,难道半个月就完成了吗?稻地野滩里的这伙从前的佃户和长工,嘿!真行啊!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功,使得总路线的意义在蛤蟆滩成了活生生的事实了。生宝互助组密植的水稻,侮亩平均产量六百二十五斤,接近单干户产量的一倍。组长梁生宝有一亩九分九厘试脸田,亩产九百九十七斤半,差二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这八户组员里头,有五户是年年要吃活跃借贷粮的穷鬼,现在他们全组自报向国家出售余粮五十石,合一万二千斤哩。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它不长嘴巴,自己会说话的。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任老四、欢喜、冯有义、郭锁,以及为了熬好名声争取将来能当千部而好好“表现”了半年的白占魁,现在都站在大伙面前,大伙可以看见!

  蛤蟆滩的大部分贫农和普通中农,只进行了余粮摸底,根本不需要个别说服这一套。只有一个中农名叫虎头老二,不愿意一下子出售五石余粮。蛤蟆滩能说会道的宣传鼓动家、代表主任郭振山,把肚里所有关于总路线的学问,统统向老汉说尽了,老汉还是只出售三石。虎头老二后来加到三石二斗、三石三斗、三石三斗五升、三石四斗。当加到兰石五斗的时候,虎头老二赌咒说:要是再加一斗,他就是四条腿了。热心的郭振山宣告失败了。丰收以后有钱在脖颈里围一条白毛巾的梁生宝,去了。

  生宝走进虎头老二的草棚院,亲切地笑笑,叫大名而不叫外号说:

  “兴发二叔!听说你心情不畅快,侄儿看望你来了!……”

  虎头老二惭愧地低了脑袋,再没有抬起头来。眼前站的是民国十八年来蛤蟆滩的小叫花子嘛。可怜娃子后来给人家看桃园,后来割牛草卖给没娃的庄稼人,后来当吕老二的长工、佃户,后来怕抓兵,是个钻终南山不敢在平原上露面的黑人。现在蛤蟆滩人人尊敬他,个个喜爱他。秋收后,在总路线的风声传到蛤蟆滩以前,好像有人故意要试验梁生宝的德性深浅似的,生宝屁股上每天跟着几个卖地的人。全村人盯着:看梁代表打下那么多很食,他不买地做什么用呀?人家生宝始终不搭手买地,说他的粮食准备着做来年互助组的生产投资呀。……

  虎头老二抬不起头来了。郭振山再来说服十回,他可以不应。但他怎么能折梁代表的面子呢?折了这个人的面子,全蛤摸滩的庄稼人都会对他孙兴发老汉冷淡的。终于,虎头老二把真心话倾吐出来了。

  “唉!二叔没脸和你侄儿说话。唉!二叔心思:振山老大怎说也不应,就没人再来说服二叔了。想不到你侄儿来了。罢罢罢!就是了!五石就五石!”

  生宝什么话也没说,嘻嘻笑笑,拿自己的短烟锅,尝了老汉一袋生烟叶子,表示出来亲热以后,就说他忙,告辞走了。

  蛤蟆滩的几家富裕中农,连一个晚上也抵抗不住贫农和普通中农拥护统购统销的气势。村干部给梁生禄算下九石余粮,给铁人郭庆喜算下十一石,给郭世富算下十八石。他们都谨小慎微地拿出来了。不管怎样,他们的庄稼院坐落在蛤蟆滩贫农和普通中农的庄稼院中间,全国没有一个完全是富裕中农的村庄。在分散的庄稼人面前,富裕中农有时会神气十足的。但在沸腾的群众运动面前,富裕中农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世富老大春天那股神气,现在完全消敛了。现在,他土改时期吃不下饭的那病,又犯了。不过,听说,没有上一回犯得重。他能下炕,只是不出街门罢了。

  只有姚士杰一人企图顽抗。村干部给他算下三十五石。他回家对婆娘说:

  “给我拆洗被!给棉裤里添絮些棉花!”

  婆娘不明白,惊间:“为啥?”

  “我大概是坐禁闭的门儿多!班房子里保险不暖和喀!”

  迷信老婆和他婆娘,都愁眉苦脸劝说他,软化他。

  “卖了吧!卖了吧!咱前楼上不是有百十石粮食吗?”

  “人要紧!粮食放在楼上,人到县里去守法,为啥?这社会!阿弥陀佛!这社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

  姚士杰拧住眉毛,咬紧牙说:

  “粮食多少不当紧,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他妈的!这是买粮吗?他们说了宜传教育,不强迫。我就要顶一顶,试试看到底强迫不强迫!就是非卖不结,我也要抗到腊月二十三!看他们能把我怎?高二进咱院来,你两个愣哭。我叫你们给我拆洗被,看他小子怎说?”

  姚士杰把手里的白铜水烟瓶往竖柜上使劲一放,又使劲一推。他推倒了水烟瓶不要紧,撞倒了酒瓶。酒瓶又顺便打破了穿衣镜!  婆娘和他妈,很心疼,姚士杰不心疼。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说:

  “打破了另买!活在共产党手底下,咱要钱做什么?”

  但就在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的时候,姚士杰两年前土改中所骇怕的事情,想不到“国家买粮食”的时候,猛不防落到他头上来了。既不是官渠岸西头人民代表高增福一个人,也不是代表主任郭振山一个人,而是一大群蛤蟆滩的庄稼人,涌进姚士杰的四合院里来了。一部分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部分要求来给他们做后盾的群众,还有一部分来看姚士杰的热闹。但当成百个庄稼人——其中有许多老汉、老婆、女人和小孩,乘机涌进四合院观光的时候,根本分不清楚谁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在姚士杰的感觉上,全是和他敌对的人,全是他所痛恨的草棚屋庄稼人。

  世界上没有一个在精神上和人民群众敌对的人,是真正厉害的人,不管他手里掌握的是政权,还是军队,或者财产。当姚士杰独自在四合院的时候,他想着他可能咬钢吃铁,但当他一旦站在和他敌对的群众面前,他浑身的骨头就有点酥起来了。

  姚士杰站在正房门台阶上,脸红腾腾。在正房中间屋,迷信老婆“临时抱佛足”,给菩萨插香、磕头。在正房西屋,姚士杰婆娘从窗纸上糊的小块玻璃往院里盯。两只带银镯子的手蛮哆嗦,蛮哆嗦……

  高增福站在西厢屋台阶上,十分满意地说:

  “土杰!知道你的话难说,大伙说我不行,来的人多。……”

  郭振山在东厢屋门台阶上,严厉地说明当前蛤蟆滩的新形势:

  “姚士杰!现时,咱五村每家每户向国家卖的余粮,都定点了。现时,就等着你哩!你一定点,就入仓呀。你好好思量。把你眼皮挺起来嘛!你甭光看你的脚嘛!看看咱蛤蟆滩的庄稼人嘛!”

  但姚士杰不抬眼,只看着他的脚。满院的群众嚷嚷起来了。

  “慷慷概慨!甭装可怜虫!”

  “这伙人不是到龙王庙求雨!”

  “你是个聪明人嘛!”

  姚士杰抬起头,显得十分可怜的样子,说:

  “好乡亲们哩!我没那么多余粮嘛!有,我还不卖?世上有人不喜愿光荣吗?光荣!光荣!要拿粮食光荣哩嘛!我有四十亩地,均拉打上一石,才四十石粮。你们给我算下三十五石,我一家人嘴缝住?屁股填哩?牲口不吃?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嘛!”

  “强辩!”郭振山大喝一声,“瞪着限睛说瞎话!给你说得清楚!二十石是余粮,十五石是陈粮!”

  “我没陈粮……”

  “你的陈粮哪里去了?”高增福大声问。

  姚士杰说:“春上抢大价,粜哩……”

  “胡说!你春上没粜粮食,反倒买了些粮食!”人群中说话的是高增荣。他和姚士杰搭伙种地一年,清底。他拿这个有力的揭发,希望获得群众对他今年失掉立场原谅。

  郭振山又向人群拥挤的前楼下马房门口,寻找第二个证人。

  “拴拴!你知道他卖粮来没?”

  拴拴慌忙说:“卖来哩!好几个人给他卖来哩!”

  满四合院的人群哈哈笑了。拴拴很紧张,连忙解释:

  “咱有啥说啥!咱不偏随富农……”

  孙水嘴在旁边笑问:“拴拴!到底是他卖来哩,还是他买来哩!你怕把张翠莲说成李翠莲了!”

  拴拴,看来脑筋很直,很费劲地对孙水嘴拐弯说:

  ”人家卖来哩,他买来哩!三回!”

  现在,全体群众都盯住姚士杰煞煞白的脸孔了。姚士杰没话说了。高增荣和王拴拴把他拿住了。他咬了咬牙,恨增荣和拴拴。他不仅有陈粮,而且他在春天还买进了二十来石小麦,放在前楼上,在城市和乡村粮食紧张的那些日子里,只要是能给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增加一点点困难,他就要干。他说的:他要钱做啥?……

  站在当院的任老四气得脸发了青。他在人群头上高举起旱烟锅,大吼大叫,唾沫星子溅到房顶上去了。

  “毛主席提灯笼,把俺往总路线儿上引哩!你小子想把灯光给俺遮住?打你个狗日的!”

  任老四卷着袖口,往前挤。大伙把他档住。显然,老四太过火了。不过人们知道,他想借这个机会,为姚士杰从娘家那边引诱素芳熬月子的事,出口气。大伙惊奇:啊呀!刚刚开始不缺粮了,任老四就变得这样厉害了!

  大伙把任老四不适时的恼怒,平息下去了。代表主任郭振山来以前准备好最后说的话,现在到说的时候了:

  “姚士杰!俺们明日要入仓!嗯!俺们不等你了!你的问题儿,看起来,五村的群众解决不了!交给乡上,看政府怎办!蛤蟆滩锅小,煮不烂你这颗牛头!”

  郭振山转向满院的群众发布命令似的说道:

  “乡亲们!咱们走吧!咱们入咱们的仓!不算他富农的余粮,咱们也超了额哩!没得狗屎,也种白菜!”

  于是,满院的群众,如同拨开水口的稻地水,哗哗地从街门里流出去了。

  姚士杰的婆娘,在街门外追上走在人群后头的郭振山,死央死告:

  “郭主任!入哩!俺入仓哩!娃他爸说,俺一家大小明年不吃,也要给公家卖够数……”

  高增福反驳道:“你胡说白道!你们为啥不吃?我们买余粮,不买口粮!你们为啥不吃?说出这话,还是反对!甭入!”

  但急于争全县第一面红旗,决心要在这次余粮入仓中走在窦堡区大王村前头,见识比较开阔的郭振山劝增福说:

  “叫入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富农嘴里没好话”他转身对姚士杰婆娘,“叫预备粮食!七成细粮,三成粗粮!错了一斗也不行!明早装车!”

  姚士杰当天从外村寻了两家嫡系亲戚来,当夜把三十五石粮食从楼上盘到楼下,倒在三个席囤里头,准备装车了。……

  在蛤蟆滩的统购粮食入仓工作中,有能力的代表主任郭振山,充分显示了一个庄稼人卓越的魄力和组织才能。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的最初几天,当各村干部每天白日黑夜在下堡村乡政府开会的时候,郭振山心底还很虚。他骇怕他一年来和党的路线背道而驰的自发行为,会第二次受到批判。他嫉妒梁生宝的成功,羡慕小伙子“幸运”。他每次到乡上,有胡楂的大脸盘,总是红腾腾的。他走进乡政府会议室,总是挑选一个不惹眼的角落蹲下去,一个劲吸早烟。他逃避区委王佐民书记和下堡乡卢支书的目光,尽管二位书记的目光是兴奋的、慈爱的和亲切的,丝毫也没有首先发动一场党内斗争的意思。直至最后,王佐民书记看出来了,有少数新中农党员精神惶惑。他宣布:所有沾染了农民自发思想的党员,只要在这次运动中表现很好,过去的不光彩思想,就不准备翻腾了。他说:党对党员错误思想的批判,目的是为了改正;只要党员拿党中央决议的镜子,照出自己脸上不光彩了,只要自动改正了,就好嘛!这一说,郭振山怀里揣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几个新中农党员,纷纷检查自己的自发思想。聪明的郭振山,从来不在这种浪头上顽固,也检查了几句,说他对互助合作认识不清,没想到只要十五年完成合作化;根本不提他准备给韩万祥砖瓦窑投资的事。当运动下到村里的时候,白铁皮做的传话筒,别人就再也摸不到了。郭振山整天在胳膊底下挟着传话筒,好像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每天,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草棚屋里随时有可能听见代表主任的最高音,在初冬的稻地野滩里震荡着。郭振山仍然是五村的总领导人。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只要自己认识了错误,只要他的活动,基本上对人民有利,那就好了。

  蛤蟆滩统购粮食的入仓工作,郭振山得到王佐民和卢明昌的大力支持。他们让下堡乡长樊富泰给他从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动员了三十辆牛车,每辆自带六条口袋。他们赞成郭振山的计划,搞得热火一点好,推动全黄堡区各村的运动嘛!郭振山兴奋得心花怒放,跑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快喊哑了。不要以为郭振山没用了!郭振山还是郭振山!他自认是一个对革命非常有用的人。……

  领头的大车是郭振山的大辕牛,角上挂着红布。红旗在前面引导,接着是锣鼓乐队,接着是穿着花红衣裳的祖国花朵——妇女和儿童。在宣传总路线的时候,人们说的那些社会主义幸福生活的前景,使得他们没有办法不欢笑啊!到黄堡镇上去露脸,享受光荣的甜蜜感觉,是自愿的。代表主任宣布:不愿去的,不要去。富农和几家富裕中农的妇女,都没有去。孙水嘴挑选了领导妇女们呼口号的工作。男子汉吆牛车,或者推独轮车。郭振山拿着传话筒,跑前跑后照应。初冬的温暖阳光,照着二里长的运粮队伍。牛车上,红色的和绿色的三角纸旗,在前进中招展着。周围所有村庄的庄稼人,男女老少,都涌到村外,来看光荣的蛤蟆滩群众。这个热烈的场面,终南山啊!你不受感动吗?你在这里蹲了亿万年了,你倒见过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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