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十七)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09-24 12:21:06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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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人们都休息定以后,高增福按捺不住白己的兴奋。他把官渠岸的李铁蛋,从铺麦草的脚地拉起来,去供销社扫帚收购站斜对过的小酒铺去喝酒。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了这个抒发情感的高尚举动。

  “走!铁蛋,我请你!喝酒,人多了俗气。”

  “这是为啥?”

  “心里畅快嘛,得喝两樽!嗯!我的天!咱贫雇农队伍啥的气魄!啥的阵势!”

  李铁蛋明白了。这喝酒的名义是非常祟高的,只好跟领队去。这不是一般的“请客”。这实际上是李铁蛋奉陪令人尊敬的领队;因铁蛋这时对睡觉比喝酒的兴趣更浓厚些。

  在柜台外头的板凳上坐下了。两个人要了二两“六十度”和五分钱的豆腐干。喝过三樽以后,披着开花破棉袄的高增福,一只穿夹袄的胳搏搁在柜台上去了。接着,他的头发相当长的光头,也搁到那只胳膊上去了。

  “怎样?”三十来岁的铁蛋酒气冲冲地红着脸问。

  高增福严峻的脸上,天真地一笑,说:

  “头有点晕哩。”

  “你看你弄这啥事?咱两个没酒量的人来喝酒……”

  “不要紧,喝猛哩。应该一点一点地呷来•一一,

  “我扶着你,咱回店里吧?”

  “没事!一阵儿就过去了。”

  的确一阵儿就过去了。开了酒钱,在回店里去的路上,高增福穿麻鞋的步态刚健,酒兴冲冲。普通贫农带着要建立丰功伟绩的气概。他向黑暗中已经拔了三节的冬小麦宣布:

  “等俺才才长大了看吧!到那时,看咱中国是啥社会!”

  高增福和李铁蛋回到店里,非常高兴地睡一夜。三樽六十度“西凤”使掮扫帚领队睡得非常踏实,一夜都没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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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出太阳以前,二十五个人在汤河口聚齐了。高增福听到蛤蟆滩方面令人丧气的消息了。他瘦削的黑脸,刷地白了,煞煞白了。他有力的两手颤抖着。他咬着牙关,腮帮子抽搐着。可怜的高增福领着大伙进山口的时候,松开了两个肩膀,垂着两只胳膊,脑袋耷拉下去了。所有他的人手,看见他的这种神情,都惊楞了。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员——拴挂媳妇素芳进四合院,这件事狠狠地打击了高增福的情绪。姚士杰真凶!竞敢把打击对象瞅到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上!

  气恨消耗了高增福的体力。对生宝互助组的担心,使他难受极了。他的心情和力气,简直不适宜于走长途的山川了。领队落在大伙后头了。

  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在白杨岔和干石砭休息的时候,他再也不提社会发展史了。到独松树的茅棚店里,他也不给大伙当女人做饭了。他一到地头,就躺倒了。他枕着胳膊,脸色阴沉、灰暗、难受,一只手愤恨地拔着枯草,谁也问不响。大伙都说他病了。他摇头,弄得热热闹闹的掮扫帚队,没意思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由,值得坚强的高增福这样伤心!

  次日晌午在南碾盘沟,领队竞不给自己绑扫帚。他张罗得大伙绑好扫帚,对李铁蛋说:

  “铁蛋兄弟!你到汤河口张罗得交一下扫帚吧!我……”

  “你怎哩?”

  “我走不动哩!”

  “好,对。你老哥在这里歇上两天。”

  “我不在这里歇。我到北磨石岔寻梁生宝去呀!”说着,高增福极端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打发大伙起身,不要管他,说他会好起来的。

  在北磨石岔,拉竹子的人们满脸尘垢,从岭上回到茅草棚的枯草坪上。他们吃过任老四做现成的小米稠饭以后,照例要战上三盘,大伙才有心思削竹子和点火熏竹子。

  看吧!破白布画的棋盘,在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铺开了。红棋的主帅——严肃的红脸汉子杨大海,黑棋的主帅——矮矮胖胖快乐的铁锁王三,都愉快地含笑各就各位了。接着参谋们、好战分子,以及欣赏杨大海和铁钦王三脸色变化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爱动手的参谋和爱着急的参谋,挤在红黑主帅的两边。人人准备贡献自己的智慧。好战分子们两手支在膝盖上,俯身站在第二圈,对这山林野沟里即将展开的战局发展,充满了无限的关怀。在他们背后,在第三圈,站着嘴噙烟锅的欣赏家。他们准备从杨大海和铁锁王三脸色变化上娱乐自己,解除从岭上割竹子带回来的疲劳。除了要洗锅的任老四和伤了脚的拴拴,连生宝和有万在内,都在后两种人里有自己的位置。有万是参谋,生宝是欣赏家。

  生活对于世界的改造者——真正的劳动人民,大约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都是有乐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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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宝在解放前逃抓兵的那些年月里,早学会了走棋。可是在这个荒山沟里簇拥的这十几个人里头,他不当主帅。不是他瞧不起大伙,是解放后他再也没走过一盘棋了。他发觉:走棋有时是很费心思的事情,当陷人困境的时候,甚至很不畅快;而看别人走棋,却永远是有趣的、轻松的、畅快的,是真正的娱乐。生宝这个领导人,在事业活动上,你一看就看得出来:他比别人操心、忙碌。但在平时,你怎样也看不出他是个领导人来。他现在和大伙一样,衣衫蓝缕、包着一大堆蓝布头巾、噙着烟锅、脚上包着毛裹缠和穿着草鞋,站在那里丝毫也没一点领导人的优越感。

  杨大海和铁锁王三的棋术,在这老山林里走一走,很有趣。要是换在下堡村大十字口,那差得远了,没几个看家。铁锁王三有时竞把车放在杨大海马蹄底下了,杨大海还不知道踩哩;杨大海有时走了撇腿马,铁锁王三也不知道干涉。生宝发现了,只是抿嘴笑着,也不去揭发。他是来娱乐自己的,不是显示自己的。

  这是一场看来十分严重的战斗。不久,铁锁王三占了上风,把杨大海的马包围住了。快乐的王三更快乐了,满脸笑容,两手抱住膝盖,晃荡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矮胖身子,神神气气地仰望着对面山头上的桦树林,望着飘浮白云的蓝天。可怜的扬大海更严肃了,深深地埋下头去,苦苦寻思着:怎样才能救活陷人重围的马呢?严肃,对过光景来说,是很好的品质;但对走棋来说,生宝觉得划不过来。可以看出大海太认真了,一开头就怕失人,结果嘛,老处于被动,弄得来满鼻尖都是汗珠,脸更红了。生宝忍不住地笑了。

  杨大海输过两局以后,陷人深深的烦恼中去了。有万用他的短烟锅在棋盘上指点了几下。大海接受了有万的指点。现在,王三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严肃地面对新的局势了。

  快乐的王三现在肯定转入劣势了。这是双方都剩单车的残局。但诡橘的王三不知怎样一弄,吃住大海的车了。大海要侮棋,王三不让。不让就是不让!丝毫没有谈判的余地!看小伙子的劲头,现在大有全胜三局的雄心,尽管有有万这高级参谋。生宝劝大海认输算了。重摆!今日增加一盘。

  “不!不!他王三也悔过棋!不是光咱杨大海悔!”红脸的杨大海严肃地坚持,多少有点固执。

  铁锁王三手里捏着红车,把快乐的脸盘伸过棋盘笑问:

  “大海!我向你!你悔得多?还是我悔得多?”

  “你说你侮过没?你说吧!”

  “悔过。”

  “这就好说了。悔一回,也是悔棋!要是你一直没悔过棋,咱杨大海二话不说!”

  “不行!”铁锁王三更加坚定了,“你两炮一马,我一炮一马,这个车不容让你!”

  “丢!丢!”有万也参加了争执,用指头划着红脸蛋,羞王三。

  对方的参谋也参加辩论了,质问冯有万:吃了对家的车,有什么羞?冯有万企图伸手拉掉棋盘,被王三的参谋按住了他的手碗。  站在外圈的欣赏家们,这时最感到满足。他们手里拿着烟锅,嘿嘿地笑着,笑得胸脯都跳动起来了。

  这时候,西边远山上的森林里,一只豹子在斜阳中咆哮着。在秦岭丛山中,豹子的咆哮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议论。但现在,在北磨石岔的茅草棚外边的枯草坪上,人们不理会山中英雄的带有喊胁性的咆哮。

  大伙的往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车的纠纷上来了。

  “你们这是做啥?”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人堆后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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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伙抬头一看,原来是高增福嘛!啊呀呀!这一群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破的人,立刻转来把脚上也包着跑山路的毛裹缠,也穿着跑山路的麻鞋的高增福,亲热地围在中间。没有人再对车的纠纷有任何兴趣了。连严肃的杨大海和快乐的铁锁王三,也丢开他们的争执,站起来去围亲爱的高增福。铁锁手里捏着大海的车都来不及放下呢!

  亲爱的高增福!他是从蛤蟆滩来的人啊。他是他们的父母、婆娘、娃子、草棚屋、土地、耕牛、猪和鸡所在的她方来的人啊。在这个深山窄沟里突然出现,高增福是人间的使者!高增福,你来得真好啊!大伙都喜笑颜开,恨不得抱住亲他瘦削、严肃的脸盘哪!

  “啊呀!”灰败的高增福看见大伙,多少有点兴奋起来了,惊叹说,“从南碾盘沟到这里,是十里路吗?能买卖的话,二十里也不卖啊!”

  大伙喜眉笑眼、七嘴八舌地说:

  “你当成和咱山外头一样哩?”

  “山里头尽是母路哎。”

  “会下羔羔的路嘛!哈哈!你当啥哩!……”

  于是乎,大伙纷纷打听山外头人间的消息:庄稼长得怎样?稻秧子冒尖了吗?清明以后再下雨来没?黄堡镇的粮价涨跌?等等,等等。生宝问到农技员来了的情形。大海问到他女人的肚疼病该没犯吧?冯有义问他的母牛下了个啥牛犊?公的?母的?等等,等等。

  总是稳重的高增福,一只手拄着朝南碾盘沟茅棚店主人借来的棱镖,另一只胳膊抱着开花破棉袄,尽他所知道的,不慌不忙做了回答。他不知道的,就说他不知道。他也是听人说哩。自从开始运扫帚,他也没回过蛤蟆滩嘛!大伙都非常敬佩增福的负责态度。

  任老四指着高增福胳膊底下挟的破棉袄,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关心地说:

  “增福!你把棉袄穿上吧。你身子走热了,猛停下来,当心凉着了。这山里头可和咱山外头不一样哩!”

  高增福脸上显出感谢的神情,把他的开花破棉袄伸胳膊穿上了。

  笨重的拴拴拄着椴木棍,一拐一拐从茅草棚拐出来了。他的那只伤了的脚,很臃肿地裹着妙布和绷带,还是不敢着地。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来做啥?才化毕脓,你来做啥?叫着重吗?”

  “回去!”民兵队长严厉成性地命令,“增福今黑夜又不走,有你说话的时间。你忙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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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知道拴拴媳妇进了四合院的高增福,脸上没一点血色了。他的瘦削、严肃的脸,好像一具凝然不动的蜡像了。他的深眼睛润湿了。他使劲咽了一下。他的眼泪经过鼻泪管、咽喉和食道,秘密地流进肚里去了。

  大伙以为心善的增福,看见拴拴在这老山林里带了伤,难受哩。谁想到素芳身上去呢?都说:

  “化毕脓了。”

  “快好利了。”

  “再过五六天,就能爬坡上岭了。”

  高增福定了定神,难受地问生宝:

  “怎么我听南碾盘沟的茅棚店主家说,拴拴一天能拉十八把扫帚的竹子?”

  “那是我放的一股气。”生宝苦笑说,“怕音信传到山外头,他爹知道了着急……”

  增福口一张,头一仰:原来是这码事啊!他对拴拴说:

  “你快进茅棚里歇养伤去吧,拴拴。你家里啥啥都好。你二老都强健着哩,素芳做得卖鞋哩”

  粗壮结实的拴拴很高兴,动着他的厚嘴唇问:

  “俺妈眼流泪,可好些哩?”

  “好些哩!”增福痛痛快快地撒谎说,“年年过了清明风少哩,你妈就好些哩嘛。”

  到这时,所有在这个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的庄稼人,都高兴极了。任老四要另做饭,高增福说他在南碾盘钩吃过饭了。大伙开始削竹子了,点火的点火了。

  “生宝,你来。我问你个话。”高增福心心事事地说。

  生宝放下削镰,跟着增福走了。两个企图掌握蛤蟆滩命运的庄稼人,脚上包着毛裹缠、穿着麻鞋.踩着枯草地,在灌木丛中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向神秘的深谷里走去了。

  人侵者惊动了当地的弱小居民——兔子和松鼠,灌木丛中一片嗦嗦声。两人拐弯以后,在茅草棚那里看不见的杜梨树林里,蹲下来了。高增福把一只手放在生宝膝盖上,非常沉痛地咽了口唾沫,把赵素芳进四合院的消息,告诉了生宝。然后他的深眼睛紧紧地盯住生宝显然比山外头消瘦了的脸盘,咬牙切齿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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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宝!你说姚士杰可恨不可恨?你说王瞎子气人不气人?”

  生宝垂下去头发长了的光头。他蹲在地上,一只手往碎捏枯树枝子。他陷入了高增福摸不着边际的沉思中去了。

  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稀烂的生宝,这时难受地向着漫无边际的山林叫冤道:

  “啊呀呀!王啥子!你就是这么没心肝吗?我对你儿和你儿媳妇,一片好心!我对你家的穷日子苦心扶持!瞎眼鬼,你就这么给咱胡来吗?你对不起毛主席!你对不起共产党!你对不起我梁生宝!你对不起拴拴和素芳。对不起!你连谁也对不起!你这个瞎眼鬼!”  生宝气得捏树枝的手哆嗦着。

  后来,生宝抬起头来,心情沉重地眯起眼睛,通过山谷的空间,望着西边被夕阳和落霞染红的奇峰异景。他想呀想呀想呀,想起了区委王佐民书记的话。他的心思拐弯了,思思谋谋地对高增福说:

  “唉唉!难怪瞎眼鬼!他可怜喀!二十来岁上,在华阴知县衙门给人家打烂屁股的。往后在关中道胡浪了二年,才在蛤蟆滩落脚做庄稼。他给财东当了五十年忠实走狗理。在他,没啥思想问题儿,他光有个习惯问题儿。巴结有钱的,骇拍掌权的,瞧不起穷庄稼人,这是他的习惯了。增福!再怎样,咱也不能计较他了。他睡在炕上,棺材摆在脚地防备他急用,快二十年了嘛。他光是没进棺材就是了。可怜的素芳和拴拴,吃尽他的亏了。他要是早些用了他的棺材,俺下河沿的众邻居,有办法叫拴拴和素芳变成恩爱夫妻。唉唉!唉唉!……”

  生宝说这些话的时候,被灌木刺划下血印的脸,是非常深沉的。他的声调是非常抒情的。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好心肠的高增福。  高增福长长地嘘了口气。

  “啊嘘!姚士杰可杀!”高增福凶狠狠地说。

  但生宝现在又反转来劝说高增福:

  “也不能全怪姚士杰。姚士杰嘛,他是一个不服政策的富农嘛。他不做坏事,叫谁做坏事哩?他满意咱们,那才怪了!站在他的立场,他应该破坏咱们。”

  高增福被生宝嘲笑的口吻,弄得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起来了。

  “那还怪谁呢?”

  “还怪咱的工作做得不够。咱得狠下劲儿做工作,把互助合作办好!增福。王书记说来:咱的真正负担是人民里头的落后思想和少数落后分子。咱除了教育,咱对他们没一点旁的办法。除了教育,还是教育。要不你说:咱把你哥增荣怎办哩?他就是和富农搭伙种地去了。你能打他一顿呢,还是能到法院告他呢?”

  高增福苦笑了一笑。然后,他忧心忡忡地喃喃说:

  “唉唉!素芳进了四合院,结不出甜果儿来啊。我高增福四户贫农的临时互助组,散伙了散伙了!你生宝这八户的常年互助组……” “怎样?”

  “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哎……”

  “你放心!”生宝的右手丢掉捏碎的枯树枝,像一把菜刀一样在空中截然一砍,十分肯定地大声喝道:“你放心!增福,你甭担心我。他姚士杰把我的常年互助组怎也不怎!好小子!太岁头上动土哩!”

  生宝坚定的神气,他蔑视姚士杰的口气,使力量回到坚强的高增福身上来了。啊呀!在党的人就是这样有坚决性儿吗?——高增福说不出的敬佩!

  高增福在北磨石岔茅草棚里,和生宝合伙盖一块被窝,很畅快地过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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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刚亮,高增福就起身回南碾盘构的茅棚店了。往常,他编十六把扫帚。这回,他只拿十把扫帚绑成一个狭长的人字形。他把开花破棉袄垫在肩上,把脑袋伸进两边的扫帚中间,很轻松地掮起来走了。茅棚店主家笑问:

  “增福!你今日是啥心眼?才掮十把?”

  “我要一天赶到汤河口!一百里路程,掮重了人受不住。”脑袋夹在把儿朝前梢子朝后的扫帚中间,高增福严肃地解释着,欢溜溜地赶路了。
他赶到肠河口的扫帚收购站,李铁蛋正在经领着交货。
一九五三年春天,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一模一样。

  一九五三年春天,渭河在桃讯期涨了,但很快又落了。在比较缺雨的谷雨、立夏、小满、芒种期间,就是农历三月和四月的春早期,渭河在一年里头水最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秦岭脱掉雪衣,换了深灰色的素装不久,又换了有红花、黄花和白花的青绿色艳装。现在到了巍峨的山脉——渭河以南庄稼人宽厚仁慈的奶娘,最艳丽迷人的时光了。待到夏天,奶娘穿上碧蓝色的衣服,就显得庄严、深沉、令人敬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庄稼人们看作亲娘的关中平原啊,又是风和日丽,万木争荣的时节了。丘陵、平川与水田竞绿,大地发散着一股亲切的泥土气息。站在下堡乡北原上极目四望,秦岭山脉和乔山山脉中间的这块肥美土地啊,伟大祖国的棉麦之乡啊,什么能工巧匠使得你这样广大和平整呢?散布在渭河两岸的唐冢、汉陵,一千年、两千年了,也只能令人感到你历史悠久,却不能令人感到你老气横秋啊!祖国纬度正中间的这块土地啊!……

  ………

  但一九五三年春天,人的心情可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大不一样。

  长眠在唐冢、汉陵的历史人物做过些什么事情呢?他们研究和制订过许多法律、体制和规矩。他们披甲戴盔、手执戈矛征战过许多次。他们写下许多严谨的散文和优美的诗篇。他们有些人对厉史有很大的功劳,有些人对历史有很大的过错,也有些人既有一定的功劳,也有相当的过错。不过,他们没有人搞过像“五年计划”这一类事情。……一九五三年春天,是祖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春天。大地解冻以后,有多少基本建设工地破土了呢?有多少铁路工程进入施工阶段了呢?有多少地质勘探队出发了呢?被外国资本和国民党政府无情地掠夺了多少年的国家啊,现在终于开始有计划地建设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西安市郊到处是新建筑的工地,被铁丝网或竹板篱笆圈了起来,竞赛红旗在工地上迎风飘扬。衰老的古都,在一九五三年春天,要开始恢复青春了。马路在加宽,同时兴建地下水道和铺混凝土路面。城里城外,拉钢筋、洋灰、木料、沙子和碎石的各种类型的车辆,堵塞了通灞桥的、通咸阳古渡的和通樊川的一切长安古道。

  一九五三年春天,有多少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握别了多年一块同甘共苦的同志,到筹建工厂的工地和新认识的同志握手交欢呢?  有多少城乡劳动者放下三轮车、铁锹和撅头,胸前戴上黄布工人证,来到铁路工地和基建工地呢?

  一九五三年春天,听见的炮声不是战争;碰见的车辆不是辎重;看见的红旗不是连队,人群不是火线后面的民工,呐喊声也不是冲锋。……”

  一九五三年春天,中国大地上到处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巨画、交响乐和集体舞。……

  一九五三年春天——你历史的另一个新起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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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岁的闺女,黄堡区下堡乡的小学生徐改霞,对祖国工业化事业向往,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理想。现在,她高高兴兴来到陇海线上的县城里,投考国棉三厂。

  县城南关,漉河左岸的渭原面粉厂,漉河右岸的渭原轧花厂,都用冒着浓黑煤烟的高烟囱和隆隆震耳的机器声,迎接这个来自终南山麓稻地草绷屋的乡村闺女。县城北关,陇海路的漉河铁桥,用它宏伟的钢板混凝土结构,渭原车站的机车用它的汽笛声,迎接这个一心投身城市劳动的乡村闺女。改霞兴奋极了,包袱里提着妈妈给她做的干粮,多么有劲地走了四十里路,满脸的汗殊,却丝毫也不觉疲劳。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的先人修筑在这个大平原上的城池。

  她带着一种必当工人的豪迈步伐,兴冲冲地踏进了县城南门。

  犹如一滴水落进渭河里头去了,改霞立刻被满街满巷走来走去的闺女群淹没了。啊呀!谁也说不清投考的人有多少!街头巷尾,一片学生蓝。剪短的和编辫的黑油油的头发,在改霞眼前动荡着,动荡着。来自城关区、窦堡区、黄堡区、王渡区、三宫庙区、渭边区和峪口区的闺女,大多数和她年龄相仿,有些看来比她还大,有的甚至比她小得多,和她一九五0年来参加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的时候一般大呢。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有一千多男女青年,休息的时候,街上也没现在人多。

  改霞向县人民政府劳动科和工商科共同的地方走去。她开始有些怀疑。第一个问号钻进她雪亮聪明的头脑里来了。

  南街上,一家布匹店门前,一根高压电线杆旁边,哪个区来的几个乡村闺女在嘁嘁低语呢?她们说些什么呢?她们进城早,也许知道点情况吧。

  手提干粮的徐改霞,衣服上带着沿途落上的尘土,凑近前去听一听。

  啊啊!分配给渭原县的名额只有二百八十个女工,报名的突破三千了。光城关区就有一千多报名的。根本没上过正式学校的,都涌进城来了嘛!有些闺女,父母挡也挡不住。有些是偷跑来的!

  力气——在一般情况下是生理反应,在特殊情况下,就变成心理反应了。因为乘客拥挤,可怜的改霞跑到黄堡镇,没搭上拉脚的胶轮车。她想在沿路——漉河桥或窦堡镇搭,也没搭上。刚强的闺女靠两条腿风快地跑进县城。奔向新生活的青年,不觉得累。现在听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她,泄气了。扁口带扣的花格布鞋里,俊秀的闺女脚发麻起来了;学生蓝制服裤子里,苗条的两腿也疼痛起来了。她这不是常跑长路的脚腿呀!

  改霞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拖着发麻的两脚和疼痛的两腿,向北街娜动她沉重的身子。

  第一个冲到她心头来的是:被录取的机会很难得了。她扯旗放炮来考工厂,考不上怎样回下堡村蛤蟆滩呢?拿什么脸见人呀?生宝和秀兰兄妹俩,会拿什么眼光看她呀?好!思想进步的青年团员徐改霞,为什么不参加国家工业化去哩?想到这里,改霞闺女家的嫩脸皮,已经红了。

  但她随即想到郭振山鼓励她的话:“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郭振山充满自信的声调还留在她耳边。她明白了:不管投考人怎样多,她是可以考上国棉三厂的,登记表上不仅写着贫农成份,而且写着青年团员。担任过什么职务?团支部委员!挤过乡村闺女们更加拥挤的十字街口,走到北街一家食品店前面,改霞站住了。她开始怀疑起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可鄙的。当初,在下堡村蛤蟆滩稻地的草路上,代表主任第一次鼓动她参加国家工业化的时候,她觉得郭振山所说党团员比群众优先进工厂是正当的;因为她想:一般的乡村闺女不愿意离开家乡。现在,有这样多和她一样想进工厂的乡村闺女,她一下子觉察出这是一种自私心理。难道她入团的动机,是为了比群众占便宜吗?她对郭振山土改中净得一等一级稻地的事,现在看得比当时清楚了。啊呀呀!代表主任哪!郭振山哪!你整个春天给咱改霞灌输的祟高思想,是不是夹杂着庸俗的想法呢?

  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当然凭理性可以判断旁人的意见对不对,对到什么程度,或不对到什么程度。可惜改霞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就只好靠感性了。由思想上的惯性产生了天真的信任,只有感觉到的事实,才能证明她值不值得那么信任郭振山!

  不仅仅接受过郭振山的形响,也接受过卢明昌、梁生宝和其他共产党员的影响,幼稚的正直闺女徐改霞站在一家照相馆门前考虑:现在不是她考上考不上的问题,现在是考工厂的人这样不正常地拥挤,都是进步的表现吗?

  当走到一家文具店门前的街上,改霞就后悔她离开下堡乡以前,没和卢支书谈一谈了。后悔!后悔!她尊敬的党支书喊叫她的名字来嘛,她却幼稚地躲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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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样,改霞还是带着黄堡区公署油印的介绍信、黄堡镇卫生所初步体格检查的证明,先到劳动科报名了。办事人告诉她:黄堡区来的全住在南街上,兴顺号杂货店后院有劳动科借下的房子,要她自己去打听。

  报上名,改霞惶惶惑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劳动科办公室出来了。用手帕揩了在人群里挤出来的汗,在有几棵刺槐的大院子里,她从姑娘群中找空隙走着。追求进步的青年团员的心,由于不安,有点沉重。人一着急,就感到更渴:嘴里干燥、苦涩,多么想喝口水啊。但她得先到南街上打听兴顺号,找到下堡村来的姑娘.听听更多的情况。然后她再到一个茶馆去喝水、吃馍,心里才能稳实些吧!

  出了劳动科的大门,改霞在出出进进的闺女群中烦恼地挤路。

  “改霞!改霞!你不是徐改霞吗?”

  改霞掉转垂长辫的头,两只眼睛骨碌碌转动着。谁叫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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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穿灰制服的细高个女同志,从人丛中挤过来了。女同志满脸是喜欢改霞的神情,现在用细长指头的手,抓住改霞空着的那只手了。啊啊!改霞认出来了:这是青年团县委的王亚梅同志嘛。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期间,参加过黄堡区代表小组的讨论会,王同志后来又到下堡乡下过几回乡。这是县上哪个负责同志的爱人呢?改霞想不起来了。……

  “两年没见,你长了这么高!成了大人了呀!”王亚梅同志一见如故地把改霞拉到路旁不妨碍行人的地方,一只手搭在她穿学生篮制服的肩上。“怎么?你也来考工厂吗?”

  “唔。”改霞不安地承认,禁不住脸红了。

  “你解除婚约了吗?”王亚梅同志非常熟悉地问,“我记得你是解放前爹妈定亲出去的,你不情愿嫁过去。是不是呢?”

  “是哩。解除婚约了。”

  王亚梅年轻女同志的面容高兴极了,喜眯了眼睛问:

  “啥时候解除的?”

  “就在今春上宣传贯彻婚姻法运动的时光。”

  “啊啊!”亚梅同志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笑了,“你真会抓好机会!还没新的对象吧?”

  改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哩。”

  “噢噢!你倒有计划!解除了婚约,到西安去当工人呀?……”王亚梅同志聪明地打趣,用手亲热地摩着改霞的肩膀。

  改霞两只大眼睛努力想从这个有几颗稀疏雀斑的白净脸上,观察出王亚梅同志对她考工厂的看法。但她观察不出来:到底是赞成,还是不以为然呢?

  “我,喜愿参加祖国建设……”改霞嘴呐呐地解释,探讨对方的心思。

  但王亚梅同志不谈这个了,似乎这是不值得多谈论的问题。她把改霞从人多的路旁拉到更远的角落里,站在一棵正在开花的刺槐树底下,晒不到太阳了。毫无架子的县干部,热情地赞赏梁生宝正月里在全县互助组长代表会上和窦堡区大王村应战的豪迈气概。她说那种气概对到会代表激励多么大,又说县上的几位首长对这个年轻人的气概多么喜欢,连在下堡乡工作过几回的她王亚梅,也感到真个带劲。这位热情的县干部显然只记得改霞和生宝是一个村的,却不知道咱改霞和生宝中间曾经有过一度相爱的秘密。王亚梅还关心地向:  “生宝同志的互助组这阵儿搞得怎样呢?”

  改霞不由得通红了脸。

  “他领互助组在山里头拉扫帚哩……”

  “去了好久了?”

  “十几天了……”

  “人多吗?”

  “十几个人哩……”

  “真行!”王亚梅赞叹着,抬头望望谜一样的终南山神秘的山峦。

  县干部让改霞到团县委机关里去,因内心不安显得沮丧的改霞,婉言谢绝了。改霞推说她有事,办完事再去。……

  “好!改霞,那你忙你的事吧。我还在团县委工作哩,你有空来耍啊”亚梅同志非常诚恳地告别了。

  改霞却反而拉住王亚梅的手:

  “王同志……”

  “怎呢?”王亚梅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改霞苦恼的神情。

  “今年考工厂的人为啥这么多呢?……”

  “当然”王亚梅严肃地说,“工业建设需要人,是个事实。青年们积极参加经挤建设,也是个事实。不过看起来,大多数闺女家是不安心农村,不愿嫁给农村青年……党中央和国务院有个教育农村青年不要盲目流人城市的指示理,昨天才到咱县上。国棉三厂招考的公示,巳经下去了,来不及做工作了。这回算得了经验,下回再不会这样搞了。”

  改霞听着,脸更红了,更红了。想不到追求进步的徐改霞,这回竟混在不进步的群众里头了。她好强,到了爱面子的程度,心里开始怨恨自己太信任代表主任了——郭振山是那么自负,一副永远相信自己正确,并且只有自己正确的神气,把咱改霞唬得结结实实!

  王亚梅同志看见改霞很伤感的样子,以为改霞愁考不上,老大姐式地安慰小妹妹“改霞!甭难受。今年投考的人多,录取的机会少。党县委又做了决定,规定了录取团员和录取一般女青年的比例,不让招考人员净挑团员。一方面,猛一下把女团员抽空了,会影响农村工作;另一方面,会引起群众有意见。这是一个社会就业问题。中央指示,首先要照顾城市居民里头考不上中学的,没有职业的闺女。至于乡村,以后还恢复有计划、有组织的输送。说已经有几个大城市的经脸证明,这种派人到各县大招考的方式,形响不大好。你自己明白就好了,不要在群众里头乱说。你应当把眼光放大,照顾全面。考上也好,考不上也没啥。一个青年团员嘛,哪里都可以给党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嘛!……”王亚梅同志诚恳极了。你看!你看!事实证明了改霞的感觉了吧?这感觉是一切自觉的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的良心表现,倒不在于年龄和水平。昧着这种良心的,只有那些只顾自己不顾社会的人。改霞不明白地问:

  “啥叫社会就业问题?”

  王亚梅说:“就是找工作,靠工资维持生活。眼下,工人比农民挣得多,所以才会有盲目流人城市的现象。改霞,你参加了整党学习?参加了?那么你知道,将来消灭了城乡差别的时候,才能没有人不安心在农村的现象。社会是复杂的,人的觉悟不齐嘛……”

  “谢谢你,亚梅同志。”改霞感激地辞别。

  辞别了王亚梅同志,改霞重新被一片学生蓝和黑头发淹没了的时候,她想哭。自己多没意思!难怪那天在黄堡大桥左近菜地草庵跟前,她一提想考工厂,生宝就冷淡她了。她是该被冷淡的,甚至是该被鄙视的!一九五O年冬天进城来,改霞是上千青年积极分子之一,充满了光荣的感觉。一九五三年春天,她又一次进城,却置身在成千不安心农村的闺女里头。当然,细究起来,根根由由是很复杂的。这回考工厂,并不是完全出于她自己的心愿,多一半是被人鼓动的。开头,她犹豫、勉强,后来和生宝没有谈到一块,她才坚定下来了。唉!譬如那天生宝只要劝她一句,她还会糊糊涂涂跑进城来吗?但生宝生性像汤河畔上的杨树苗一般挺直,改霞没想到他对恋爱问题也是这个性子。合该改霞倒霉!现在,不管她自己感觉,或者给旁人的印象,都是她不安心农村了。她似乎是追求工资奉养寡母的乡村闺女,她似乎是很希望嫁给一个在城市生活的小伙子。结婚对她,似乎只不过是每月几十块人民币、一双红皮鞋和一条时髦的灯心绒窄腿裤子的集中表现而已!

  唉咳!俗气!真个俗气!两年前五一节在黄堡镇万人大会上代表全区妇女声讨美帝的徐改霞,竟给人这样的印象!在城里能找到一个没人的僻静地点吗?改霞要认真地哭它一场!

  但改霞反过来又思量她不是这样俗气的人!不是的!一百个不是!郭振山是一个俗气的人,他整个春天动员她考工厂。言词是进步的:为了国家工业化,团员应当响应党的号召。但这是党和政府要他做的工作吗?党和政府要他领导互助组,组织困难户生产度荒,他不热心。他反而每天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柿树院来,热心地高谈阔论不是他的工作——国家工业化。他的态度是积极的,言词是热烈的,心意是关怀的。勤劳、勇敢的长者有一种不容改霞怀疑的精神——诚恳和正经!但他的思想、观点,和党的正确原则竟差了这么远啊!改霞多么惋惜自己年轻,缺少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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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改霞全明白了:代表主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庄稼人,却不是她一直迷信的那样一个好共产党员。一九五二年冬天,批判郭振山的党支部大会没有吸收青年团员参加;而批判马家堡的代表主任,改霞参加了。改霞听到蛤蟆滩土改的贫农领袖也受了点批判,心中还禁不住惋惜呢。现在,她认清了:整党时,对郭振山的检查,可能是不彻底的;可能是照顾到他在土改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吧?可能是希望他在党内批判以后会转变吧?因为王书记说过:共产党员的威信不是个人的东西,是属于党的。改霞记得清清楚楚,区委书记详细地讲解过这个问题,说党用党员在群众里头的威信,影响群众。而党员不能用自己在群众里的威信达到个人自私的目的。当时改霞没有仔细玩味王书记的话,现在她明白了:就是说郭振山哩。现在,要不是经过这回亲身的体会和教训,也许再过几年,她还不能真正认清郭振山。

  好了!好了!改霞先不忙去南街上看住的地方了。名是报了,考不考还没决定哩。她还要考虑考虑。她先去喝水、吃馍。她实在渴得不行,饥得不行了。

  比进城前思想上大大提高了的改霞,现在很坚定地走进十字街口的兴盛茶馆。啊!这里也是考工厂的乡村闺女的世事。高朋满座.喊喊喳喳。

  改霞在最后头的一张桌上,找到一个空位子。她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她把干粮口袋放在桌上。她用一块叠成四方的手帕,扇着她出汗的红脸盘。她在这里歇一歇吧!凉一凉吧!

  比她先坐在这张桌子周围的乡村闺女们,畏缩地看着新来者。改霞已经是一个相当有认识的人了。她大大方方用手帕扇着凉,转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在乎旁的闺女们怎样观察她。

  现在,她发现了。哎!这就是一九五0年冬天,她和生宝两人来喝水的地方。就是对面的那张桌子。就是的!

  那是初冬一天傍晚的时光。她和生宝面对面坐着,热烈地谈论着党的土改政策。她俩的眼睛笑眯眯地互相盯着。就在那时候,生宝对她赞扬党关于依命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的英明政策。吸收了战争期间土改的一切经验教训,解放后土改策略的既坚定而又灵活,分寸明确,步骤清楚,使当时二十四岁的青年农民梁生宝赞叹不绝。就在那时候,当时十八岁的少女改霞,睁圆了眼睛,听生宝赞扬党和毛主席,脑子里羡慕一个多病的童养媳妇,竟许配了这样一个精明的彪小伙子。刚刚萌芽了爱情要求的改霞,那时候对生宝是这样爱慕。但他们仅止于热烈地谈论土地改革,其他的想法,在他们对革命狂热的思想上找不到空隙。革命的狂风暴雨时代啊!一个人一生能经历几回呢?对那个时候的回忆,永远鼓舞人在新的情况下,做出些意志坚强的果敢决定。

  现在,改霞坐在板凳上思量“农村青年盲目流人城市哩,自己赶这个热闹做啥?一来投考的人太多,二来收团员也有了限制。自己考不上.回到下堡乡,和一般闺女们一模一样,还有啥威信搞团的活动呢?……”

  “回!”团支部委员对自己坚决地说,“不考哩!”

  吃毕干粮,喝了水,改霞由于新的意志,获得新的力量。她提着干粮口袋,起身回家了。她想赶天黑歇到关村二姐家里,第二天就回到下堡村蛤蟆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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