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十四)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09-21 08:31:12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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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振山和过去一样,经常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斜对门邻居院吃饭,继续谈论大城市里国家工业化的问题。晌午在柿树荫下,晚上在草棚屋门台阶上。早饭,他总在田地里头吃。

        由于闺女最后肯定接受了生活顾问的指导,改霞她妈更敬重郭振山了。

  “振山,翻身渠西岸那二亩地平好哩?”

  “好哩。”郭振山满意地说。满腮胡楂的嘴巴嚼着东西,又很有经验地说:“水都泡上哩!新茬稻地要早饱。插秧时泡的不爱长。为啥呢?有的地方是生土嘛!”

  郭振山又对自己家事的安排很得意地说:

  “这两天,老二吆牛车,从黄堡北门外窑场上往回拉砖瓦,我弄秧子粪哩。”

  改霞她妈试探地说:

  “俺屋也得换炕了……”

  “甭忙!等振海拉完砖瓦,就给你家换炕,误不了秧子粪的。你放心吧!”

  “土坯还没买下哩。”

  “我给你们问下咱互助组金二拴的哩。一块钱一百页!”

  改霞她妈感激得心动弹哩。多么好心肠的人啊!她用非常崇敬的眼光,望着代表主任严肃、负责的神气,心里想:庄稼人里头像这样有办法的人,可不多啊!

  在郭振山不在柿树院的时候,改霞她妈对闺女赞叹说:

  “改霞,你看郭主任真能行啊!”

  改霞同意:“当然不简单!全下堡乡,最强硬的村干部哩。”

  郭振山要拉砖瓦的时候,韩万祥耍死狗,只给他象征性的一点点货,给人一看就是弄虚作假。郭振山眼一瞪,满腮胡楂的嘴巴一歪,咬牙切齿说:“韩掌柜!你把眼睛擦亮些!看你和啥人打交道哩!我给党里头汇报,你奸商引诱共产党员投资,够你韩万祥受。甭看你生意做得大!”韩万样一听,规规矩矩把全部货,都点给他了。郭振山把这个光荣的胜利,告诉了改霞,深深地感动了纯洁的女青年团员。她相信是奸商引诱郭振山把买砖瓦的钱投资,而代表主任立场站得真稳!她做梦也梦不见郭振山的真实行为。相信代表主任的话,已经变成她的习惯了。

  改霞想起这件事,深深感动地对妈说:

  “入了郭主任的互助组,你甭犯愁了!”

  “我不犯愁!你走你的工厂!甭挂着我……”

  终于,在说这话的第二天,西安国棉三厂招女工的通知,到了下堡乡。

  啊呀!乡政府的大院子,拥挤着满院的闺女们。满眼是两条辫和剪发的脑袋在蠕动,在那几裸古老的苍柏底下,是人潮和头发浪。竟有这么多人考工厂啊!原来都是在心谋着这一着,嘴里不说哪!好紧张!有的姑娘拍着大腿,顿着脚,惋惜自己没穿新衣裳来。有的姑娘当下扯下头绳,找人帮助梳头、编辫,好像国棉三厂的人,就在下堡村哩!改霞一打听,原来在乡政府报上名,先在黄堡镇卫生所,初步检查体格,检查合格的拿上集体介绍信,到县城劳动科才考试。时间并不紧迫,离考试还有几天哩。可是每一个闺女都怕落在后边,名额满了,去不成县里。紧张的心理造成这紧张的局面。她们在乡政府报上名,马上就要去黄堡镇卫生所!这是一次真正的竞争!

  看见旁人的样子,改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看看自己的衣裳——她的仪容素常是整沽的。她的态度仍然稳重。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带着乡村闺女们的领袖的神气。

  “改霞!你也去考工厂吗?”党支书卢明昌惊奇的声音,在什么地方问她呢?

  改霞不好意思和党支书面对面,装没听见,混在姑娘群中人缝里,向乡文书办公的门口挤去。乡文书在那里登记她们的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和家庭成份……改霞在人缝里,听着卢支书在后头什么地方慨叹:

  “唉!一九五0年抗美援朝,把土改中锻炼出来的一批好青年团员参军走了。今年这回纱厂招人,短不了又要把一批没家庭拖累的优秀女团员拉走。这农村工作,要是来个大运动,可怎办呀?”
改霞听得清楚,但她不敢掉转脸看党支书的表情。她想“你们培养新的人去嘛!国家工业化不是更要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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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老三害风湿性腰腿疼,瘫在炕上几年了。欢喜他爸咽最后一口气,可难哩!几次,眼看病人要断气了,早已准备好的估衣,也拿到跟前了,他又苏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可怜人重新挺起眼皮,看看周围守候的欢喜母子。邻居们有的说他才五十来岁,不甘心死;有的说他放心不下身后事,因为欢喜还小理。两天放了三回命,全没断了气,万分留恋解放前那个灾难的世界。

  既然不指望病人重新健壮起来,病人的老伴——欢喜他妈,情愿自已最贴近的亲人早些归天,少遭些罪。看着欢喜他爸受难,她心疼哎。她代替男人上地做农活。她侍候病人,站肿了老妇人脚。她端屎端尿。她把男人从低矮昏暗的草棚屋炕上,背出院里,让可怜人看看蓝天、红日头、青山和绿原吧!这个不识字的、半大脚的、有力气的农妇,褴褛的衣裳里怀抱着一颗仁慈的心灵。任老三有时骨头里疼得难忍难熬,咬着牙、歪着嘴、挤着眼,捞起跟前的棍子,就在她大腿上打。她不躲避,让他打吧,一个重病人打得有多疼呢?她挪动挪动身子,把肉厚一些的臀部给他,让他更顺手一点打吧!她说:“欢喜他爸,你打我几下,是不是疼得轻一点呢?”

  老汉感动得流泪,反过来向她作揖赔罪。老汉央告她,用绳子勒死他,减轻她的负担。她抱住他,眼泪在她脸上流成河了啊!现在,老汉搭上新的病症,吃喝不进去了,她就情愿他死了……

  “你上你的天吧!”她对老汉恳切地说,“欢喜就十一了。我能把他拉扯大啦!娃子大啦,日子就好混哩。你放心吧!”

  但是任老三用徽弱的目光看看她,摇播枕上的头,不同意她的说法。当他重新会说话的时候,他总要问:

  “宝娃回来了没?”

  “没,”欢喜他妈说,“宝娃怕官家抓兵,在山里躲着。他怎敢回来呢?”

  老汉脸上皿出失望的表情,重新闭上眼睛。

  问的次数多了,大伙就猜疑:准是病人和相好邻居生宝有没了结的手续,所以死不下。任老三是个弧性子人,死要死清楚。

  “你借了宝娃的钱吗?”

  病人摇摇枕上的头。

  “生宝借了你的钱吗?”

  病人还是摇头,并且显出不满意这种胡乱猜侧的表情。

  看着任老三最后的几天活受罪,邻居们商议的结果,打发任老四进终南山的古松峪里去把生宝寻回来了。

  一个云遮月黑的夜里,在山里割柴的生宝,棉衣被灌木刺挂得浑身开花,站在任老三草棚屋脚地了。他一股风尘气味,俯身轻轻叫道:

  “三叔!三叔!还认得我吗?”

  任老三睁开眼睛,一看是生宝,喜欢得白纸脸上,一下有了垂死的笑容。

  “宝挂,”病人低微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生死不由人啊!”聪明的生宝叹息着。

  任老三竟从被窝下蠕动着,伸出一只鸡爪一般的瘦手来,要生宝的手。

  生宝把他割柴的硬手交给他。

  “我,不行了……”他捉住生宝的手以后,重新慢悠悠地说,“宝娃,我把欢娃托付给你,你关照他。你教他,他,学你的……为人……”

  “你放心好哩,他就和我的兄弟一样。”

  “他四爹,草包虚大汉;他舅爷,死心服……你照应我娃……”

  “明白!明白!……”

  说毕,任老三闭上深陷的眼睛,再没睁开。欢喜在旁,哭成泪人。十一岁儿童的脸上,袖口和衣襟上,到处是眼泪和鼻涕。这聪明伶俐的娃子,很想对他爸说几句宽慰的话,保证他听生宝的话;但他说不成声,只是垂倒了头呜咽着。第二天早晨,在天亮前,生宝和夜间出了山的狼,同一个时间进了山口子。天亮以后,欢喜穿起白孝衫,拿着哭丧棍儿,向四邻叩头报丧。……

  把瘫了多年的父亲尸体,埋在地底下以后,十一岁的儿童举目四望,来看灾难的世界。北原、汤河、黄堡镇、下堡村,房屋和树木,统统地在颤动,他脚底下的土地,也很不稳当地晃荡着。他的心像一颗铁疙瘩一样,向下沉着。他的脑筋因哭得太多而昏晕。他朦朦胧胧知道:他本是一个小奴隶,为下堡村的财东杨大剥皮或吕二细鬼的家业更加兴旺而往大长着。他长大以后,或者在他们那里熬长工,或者在自己家里种他们的租地,把最好的粮食送给他们。当他长到对老蒋有用的时候,也得到终南山里去逃丁。现在,孤儿清清楚楚看见,更凄惨、更苦难的前途摆在他面前了——他不能再上小学了。

  他做梦也梦不到解放,梦不到土改。他狂喜乱奔,从这里到那里,跳着奔着走路,唱着共产党带来的新歌子。虽然他不能明白世事变化的全部含意,但光光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要垮台,就值得他跳起来庆贺。他几次梦见他爸还活着,醒来以后,他才知道这只是他的希望而已。他真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告诉他爸,阳世上变成什么样子,让阴间的亲人,也高兴高兴吧。

  一九四九年,十三岁的欢喜念完初小四年级,妈的心意,是无论如何也不再念了“穷汉人家嘛,识那么多字做啥用呢?农闲时节担得卖桃、卖柿子,能写算几下子就行啦。”但相好的邻居生宝,坚决主张他念到高小毕业。随解放就当上村干部的生宝,笑欢喜他妈还把新社会学文化的目的,和旧社会上学比哩。欢喜当时听生宝哥解释:自己不识字当干部多困难,希望欢喜长大当干部不困难。

  哪知道:这才几年,欢喜现时已经不光是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了,而且很快就要向县上派来的农业技术员,学习新技术了。欢喜高兴得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舒服,觉得身子很轻捷、很有劲儿。走起来总是不由得想跑、想跳,而不满足于一步一步地走。新的社会给这个儿童时代准备熬长工、做佃户的少年,安排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渴望着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快一点,总想着前头有什么更好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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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宝领带人们进山以后的几天里头,欢喜做了多少活啊!他把全互助组铺秧子地的三合粪(人畜粪+炕土),统统担到秧子地边去了。除过没进山的梁生禄是自己担的以外,其余七户约莫三百担粪,把十七岁少年的肩膀都压肿了。

  欢喜他妈心疼地说:“欢娃!你慢些。担担,歇歇。甭使性子,甭一股气担,你正长身子哩。”

  “怎?”欢喜不服气地说,“难道担子能把我压成矮子吗?笑话!你甭多那份心!”

  意志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它有时会转化为物质的力量。欢喜已经知道“世上无难事”这句格言了。他曾经请求生禄和他一块担全组的秧子粪,这是生宝临走时的嘱咐。生禄以一种富裕中农对贫农,加上成年人对少年的双重优越感,冰冷地说:

  “噢!我的粪担完,有空哩,再说。”

  但是生禄把粪担完以后,始终也没“空儿”——今日走黄堡,明日串亲戚,后日去峪口镇看戏去了。欢喜知道他是不甘心给贫农做活。看来,他是专门在互助组里给贫农开工资的人;给贫农做了活儿,就降低了他富裕中农的身价。既然这样,欢喜也不勉强他,好在秧子粪有限,自己担了算了。

  他把秧子粪一堆一堆,堆在秧子地四周。这是生禄和生宝两家的荸荠地。他请生禄和他一块犁了一遍,耱了三遍,泡在那里,只等农技员来了,铺粪、撒种。……

  但是一天又一天,很快地过去了,农技员还不见来嘛。留偏分头的少年,见天在地里做活,情不自禁地盯着通向汤河的大路。见天黄昏,失望随着夜幕笼罩了少年的心情。

  “谷雨下种小满栽”——这是汤河流域稻地里庄稼人熟知的一句农谚。又说:“谷雨前五天不早,谷雨后五天不晚。”可见下稻种,就在这十来天里头哩。有些庄稼人早些,有些庄稼人晚些,还有些大庄稼院,下一部分早秧,下一部分晚秧,这样来防止栽到后来秧子长冒。现在,时间已经接近那十天的边缘了,汤河上到处是整秧子地的人了。有几家年年动手特别早的大庄稼院,如姚士杰、郭世富,还有下堡村的几户富农和富裕中农,都已经铺了粪,下了一部分早秧了。欢喜看见他们的地头,插起戴毡帽的稻草人,吓唬觅食稻种的鸟雀和水鸦,他心里更加急了。他聪明地想到:“俺互助组里虽然贫雇农多,合起来也是大庄稼院呀!”

  少年开始不安起来了。听说徐改霞进城去考工厂,他想托她去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催一下。但当他跑到官渠岸柿树院的时候,寡妇老婆儿说她闺女早已走了。

  没有托得上人,反而在官渠岸被人好一顿嘲笑!

  “欢娃!”孙水嘴斜起一只眼睛,歪着鼻子,一副明显的轻蔑神气,说,“政府给你们派的农技员,怎还不见影儿?”

  “说了来,总要来的!”欢喜努力板着脸,严肃地回答。

  水嘴进一步作态说“咦!真个!来了!那不是吗?你看那里!那里!在白占魁草棚屋西边的路上哩……”

  欢喜知道这是故意儿戏他,理也不理,照直走去。他心里想:“你啥他妈的村干部!还有脸申请人党哩!你不为俺着急,见俺着急,你反而高兴,你啥立场?”欢喜只是气愤,而并不难受,也不对互助组的事有一点动摇。欢喜知道孙水嘴的为人——他素常并不真正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他实际上只响应郭振山个人的号召。在水嘴的心目中,郭振山个人就是下堡乡五村的党和政府,其他人算得什么?他只要讨得郭振山喜欢,就可以在村里趾高气扬了……这话欢喜是从有万嘴里听到的。

  “哎!欢娃!你站一站,我问你一句话。”

  欢喜转脸一看,见郭世富叫他。他站住了。

  “欢娃!”郭世富有了皱纹的脸,带着椰揄的笑,眯缝着两只眼睛问,“你把粪都堆在秧子地边,不往开铺,是啥意思?给俺自发势力显你们互助组的优越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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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话一把刀子,戳伤了欢喜的阶级自尊心。显然,他不能用对待水嘴的态度对待这个阴险的富裕中农了。这一霎时间,郭世富向他四爹讨陈账抵制活跃借贷,又到郭县去买“百日黄”稻种和互助组比赛,企图降低互助组的影响……这些阴毒的行为,都涌到欢喜脑里来了。他决心用刀子回击刀子!但十七岁的生活经历,还不足以给他提供一句刀子一般厉害的话来。一时情急脸红,他竟不再装大人,破口骂道:

  “放你的屁!你放屁……”

  官渠岸东头的几个老中农,端着大老碗,蹲在街门口吃饭。他们先是带着满意的神气,欣赏被椰揄的欢喜作难的样子;但当欢喜破了口骂这个他们所尊敬的长者的时候,他们不再旁观了。

  “嘿!狗儿子!出口就伤人哩!”

  “把他捉住塞到渠里去!”

  “甭叫他跑哩!到俺渠岸撒野来哩?”

  说着有人放下老碗,向欢喜奔来。欢喜见势不对,撒腿就向复种青棵的稻地中间的小路跑去。他听见后头人们哈哈大笑,扭头看时,他们并不认真追他。他不再跑了,放慢了脚步,带着被污辱的心情,缓缓地向下河沿走去了。

  被污辱的欢喜带着受伤的心回家。十七岁——还是一个容易落泪的年龄,但他努力控制自己,在快到家的路上,用袖口揩掉几颗滥出眼眶的泪珠,准备做出好像什么事也不曾有过的样子,走进自己草棚院的街门,不让他妈为他担负着重担子而忧心。

  但当欢喜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受了新的创伤。素芳——他的拴娃婶子,梳洗打扮得俊俊俏俏,提着个包袱,从草棚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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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由草径拐到大路上,向南走来了。欢喜知道她不是走娘家,她是到官渠岸四合院去。羞耻心好像狼一样猛地咬住少年稚嫩的心。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蒙受互助组和贫雇农所遭到的耻辱。除了妈妈,欢喜还不曾接近过女性。他还没有这个愿望。但他想:他将来长大成人,要是有人给他说素芳婶子这样的贱货,他宁愿打光棍一辈子!

  侄婶在铁轮牛车碾下很深的车辙的路上碰了面。欢喜眉毛拧成一颗疙瘩,故意把脸朝向黄堡那边。他不愿看见素芳不要脸的样子。但婶子却并不觉察他的这种心情,打着招呼:

  “欢娃!你哪去来?”

  欢喜不理她,一声不吭走过去。他向路边车辙以外的青草上,吐了一口唾沫。因为他嗅见素芳脸上发出的雪花膏味道,简直要发呕。

  他回到草棚院,妈问他:“给改霞托付了没?”

  “人家早走了!”

  “走了走了。你甭犯熬煎了。”

  “怎?”

  “刚才,卢支书托付人带话来说,农技员再过三两日就来,叫咱甭着急。三合粪准备好,甭铺。”

  欢喜一听,乐得简直要跳起来。一切的屈辱感都被卢支书这一句口信,像用手取掉了一般。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官渠岸几个人欺负他算得什么?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素芳他婶子去干不体面工作,简直不算回事情!欢喜顿时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强大的人。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到:整个党和政府在他这一边,委托他做事情哩。他是属于一个强有力的集体的。他很后侮:不该在官渠岸那几个中农面前跑掉,实际他们只是吓唬他罢了,他们哪里敢真把他塞到渠里呢?叫他们下回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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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秃顶梁大老汉拄着长棍,凶狠狠地走进任家草棚院来了。

  “欢娃!”光头老汉站在当院吼叫。

  “咦!”欢喜在牛棚里应声。

  “告诉你!俺明日铺龚、下种啦!”说毕,老汉就走了。

  欢喜丢下牛草筛,追出来,迷惑不解地问:

  “大伯!等一等!你这是为啥哩?”

  “哼!为啥!俺庄稼大,要早动手!就是这!”老汉拧身说。

  “好大伯!”欢喜见老汉凶狠狠的,心里不服气,脸上强笑着,学着成年人的腔调说道理,“你家庄稼大,咱互助组人多嘛!今日卢支书带口信来,说农技员三两日就来了。”

  “啥农技员不农技员!俺不等啦!”老汉说着,甩袖就走。

  欢喜追上去,在街门里头拉住老汉的袖子。他强硬起来了。

  “你家铺了粪、下了种,就要灌水啦?”

  “俺可为啥不灌水嘛?”老汉狰狞地说,“俺不灌水,撒了种做啥?喂鸟吗?”

  “一块地里头,你们灌了水,互助组可怎下种呀?”

  “嫌不方便,你们明日也下种嘛!”

  “哎!大伯!你这是故意和互助组为难啦?”

  “啥话?”

  “就是这话!你这是和互助组为难!”欢喜代表一种巳经形成的新的社会力量,直起脖颈说。

  老汉见欢喜不服软,动了肝火,折转身,用长棍戳着院里被脚踩硬的地上,咬牙切齿问:

  “俺给互助组借秧子地,要俺跟互助组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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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也是互助组的人!订生产计划的时光,你家生禄在场哩!使唤你家的秧子地,是生禄应承下的。这阵全组的人都在山里,光留下我一个,你就使单下户借秧子地的规程吗?”

  “哼!你倒学了一片好嘴!你倒说说互助组的规程!”

  “互助组就得按计划办事!”

  “咦!咦!看你凶成啥样子!你把我老汉打一顿好了。唔,唔,打嘛!打!打!……”

  老汉一步一步进逼着。欢喜没想到老汉会耍无赖,恨得咬牙切齿,怒目盯着那撮不能引人尊敬的灰白长胡须,脚底却一步一步退却着。这是明目张胆欺负人,欢喜简直忍不住想哭。组外的自发势力刚欺负过他,组内的自发势力也来了。他很着急,他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老无赖呢?……

  这整个的过程中,在草棚屋做夜饭的欢喜他妈,一直站在黑暗中盯着。看见别人仰仗着富裕的地位,欺自己的儿子年小,刚强的女人简直要从眼里掉出血来!她真想一扑出去,扯住大老汉的衣服,抱住他的腿,要他打她一顿,不要摘她的心肝!但她一回心又想:这样做事,太小人了;对互助组的影响也不好,给村里笑说:快看去吧!梁生宝互助组打架哩。

  欢喜他妈,衣襟和粗布单裤上沾着茅柴枝,走出院里。

  “欢娃!少说几句不结了吗?”她然后转向大老汉,“他大伯!欢娃年轻,你吃盐比他吃米多,他说得不对,你甭计较。”

  大老汉不理她,继续凶狠狠地瞪着欢喜:

  “你多大一点龟儿子,就这么厉害!你厉害,把我老汉送到政府法办了!我就按借秧子地的老规程办事!”说毕,一拧身走了。

  欢喜他妈憋着一肚气,跟着老汉出了街门,看着老汉连脚跟都生气的样子,走进他家的街门去了。然后她才回到草棚院里。

  欢喜站在黄昏中的草棚院里,使劲地咬着牙,便劲地扭着嘴,使劲地瞪着眼。幼小的但并不软弱的心灵,正在思谋他下一步朝哪里走。他并不觉得事态有什么严重。生宝哥走时悄悄叮嘱他的声音,还在他耳边:“你甭骇怕他生禄!你甭迁就他!王书记说来,互助组根本不能迁就富裕中农,越迁就越不能巩固。咱指命咱贫雇农劳动的劲头,咱根本不指靠他的车马,咱迁就他做啥?”欢喜恨的是生禄自己不露面,总是让这个棺材瓤子出头。

  欢喜他妈从街门外回来,说欢喜:

  “你和那个死老汉说啥哩?你,到底是年轻啊,欢娃!要不,他寻你,你寻他生禄嘛……”

  “对着哩!”欢喜在心里承认妈说得对,承认错在自己沉不住气。弄成这个难堪的样子,他才明白:既然生禄让老汉出头,他不和老汉说,而和生禄本人上话,这才算真厉害。但他不像生宝哥那样能沉住气,他恨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生宝哥一样老练起来呢?……

  娘儿俩在越来越昏暗的草棚院站着,互相听得见喘气的声音。天空出现了第一颗亮星,很关心地盯着娘儿俩,看他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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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听见身边轻微的脚步声。是欢喜他四婶,抱着一个正吃奶的娃子,敞着怀,颠到嫂子和侄儿跟前来表同情。当秃顶老汉在草棚院发歪的时候,任老四婆娘在破草棚屋里,吓得气也不敢出。她骇怕大老汉,就像老鼠骇怕猫一样,似乎老汉可以把她一口吃掉。

  现在,她慑慑懦濡地颠到他们跟前,好像生怕隔着老远的大老汉听去一样,偷声细气地劝说:

  “三嫂、欢娃,你们甭难受哩!做夜饭吃去吧!”

  娘儿俩凝然不动,不甘罢休。

  “好三嫂啦!本来是人穷理短,有钱的气粗。咱小胳膊扭不过大腿……”

  “啥?”欢喜气汹汹地打断他四婶。“你刚好说了个翻翻!他小胳膊扭不过咱大腿!”

  "好娃哩!咱穷邻居,断不了使唤人家的碾子、磨子、笸箩、簸箕……咱甭惹他……”

  “你好没志气!咱不会到上河沿,郭庆喜院去上碾磨吗?”

  “我腿不好使……”

  “那你上生禄院的碾磨去!甭管俺!”欢喜说着,转向他妈,“妈!给我点着灯笼!”

  “你上哪儿去?”

  “上下堡村,寻卢支书去!生宝哥叫我没办法了,就往卢支书那里跑。”

  “对!寻去!”欢喜他妈赞成,“要不老汉骑着咱脖子软和,总想骑!”

  欢喜他妈取来灯笼,在灶火上去点的时候,欢喜找着了一根棍子。

  这娘俩人穷志高的气概,感染着四婆娘。她大概因为自己的怯弱,感到了惭愧吧?或者是阶级的感情使她耻于置身事外?或者是互助组的事,关系到她家的切身利益?她鼓鼓勇气,胃着和富裕邻居决裂的危险,在欢喜要出街门的时候,扯住娃的夹袄袖子。

  “欢娃!你知道大老汉为啥凶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他家生荣从军队上汇回来五十块钱啦!老汉腰硬啦,走路和平时不一样啦,出气也和平时不一样啦。生禄给生荣写信,说互助组要密植水稻,用的肥料钱多;说全互助组计划进山割竹子,他因家事搁不下,进不成山。你看,钱到手里,父子俩又商量不往稻地里上,怕不保险……”

  “那么,他们拿那五十块钱做啥用呢?”

  “我没听清。我在他院磨棚里,只听到这些。……”

  欢喜怒愤愤地提着灯笼,出得街门,使劲地踏过土场,在复种青棵的稻地间的小路上,向汤河的独木桥走去。他负气地不经过生禄家的挑树林子。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草路,照亮了路两旁正在孕穗的青裸。附近的水渠边,一九五二年冬眠的少数青蛙,嘎嘎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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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河北岸,下堡村做夜饭的炊烟弥漫,人声嘈杂……

  夜并不很黑,路隐约可见。欢喜提着灯笼,是为了壮胆。这是庄稼人夜间出外的习惯,为了吓唬黄昏中出山的狼;天刚黑的时候和天临明的时候,在河坝上容易碰见“山神爷”。但欢喜这一刻提着灯笼,并无恐惧的感觉,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狼。他的全部感觉器官,都被愤怒控制了,热血在十七岁的少年血管里奔流。这个时候,饥饿、疲乏、恐俱,都在他身体上得不到反映。

  他一边走,一边愤怒地想着:

  “你大老汉?欺人太甚了!我叫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啥世界!新中国,连地主都倒了,你个富裕中农,还不老老实实?杨大剥皮厉害,这阵在县城里守法哩;吕二细鬼剥削人心狠,一份子家业消散,给气死了。你大老汉想走那条路吗?走不通啊!看我把卢支书叫过河来,训你一顿吧!你甭当成你儿是解放军军官,在穷邻居们跟前,摆那套老太爷威风!你把世事看开啊!新中国哪能使旧中国的理?生荣是共产党员,他当成家里真要响应增加生产的号召。他要是知道他爸是这个鬼样子,他给你五十块钱?他给你五角钱才怪哩!……”

  欢喜走着,觉得自己长大了,很能行,很厉害。虽然生宝和有万,这时远在终南山的老爷岭那边,在丛林里过夜;但欢喜感到他们的精神,和他在一起哩。他甚至感觉到区委王书记、下堡乡卢支书的精神,也和他这个十七岁的人在一起哩。他明白:大老汉错把他当做可怜的任老三的孤儿欺负,而对于他是赫赫有名的梁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兼未来的农业技术员这一点,却认识不清。他这回决意要老汉认清这一点!  “欢娃!欢娃!”后边黑暗中有人叫他。是生禄的嗓音。

  欢喜不理他,照直走去。

  “欢娃!你站一站嘛。我给你说句话。”

  欢喜横了心,不站。他走得更快了。

  “你爸欺负了我,你才出面?你不早和我说话呢?”他心里想。

  身后响起跑步声。跑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袖肘被扯住了。

  “欢娃!”生禄气喘吁吁地说,“你甭到乡政府去。你寻哥嘛!哥没好话,你兄弟再奔政府,也不迟嘛!”

  “哼!”欢喜铁板着稚气的脸,“你父子红脸黑脸耍得妙!”

  “哎!兄弟!你可把哥的心亏煞哩!哥从外头回来,听说俺爸和你闹翻了,就跑来朝你兄弟回话嘛。唉唉!没法子把心掏出来,给你兄弟看看……”生禄说着,显得非常着急的样子。

  欢喜不吭声,生禄扯扯他的袖子又说:

  “甭到乡政府去!甭叫下堡村的人笑咱!俺爸老哩,土埋到脖颈上来哩。他是风地里的一盏灯,谁知道啥时灭呀!你兄弟嫩苗嫩芽,和他较最做啥哩?咱弟兄头发畔子黑墨墨的,一块的年头长呀,闹到乡政府去,你当成光给俺爸丢人吗?不啊!兄弟!给咱一下河沿丢人!叫人家下堡村的人说:看!蛤蟆滩的人,就爱闹仗。”多难听!与咱重点互助组的名声,也有妨碍……”欢喜纵有铁硬的心,一说到互助组的利益,他怎能不考虑呢?他成年人似的问:

  “那么秧子地怎办?你家得等农技员来了,一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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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好兄弟哩,这个事,可得你兄弟担耐。”生禄用一只手摸摸他有片秃的脑瓜,十分难受地说,“俺爸的脾气,你不知道吗?那年子,俺屋里闹事,他用撅头把锅台挖了,全家做不成饭,你记得吧?旁人可以到政府告他,我为儿的,把他看上两眼。这样吧!我自己的老人,不能叫组里为难。他是一定不等农技员来,我就费点工夫,担些土,在秧子地中间加一道垄,多开一个水口,咱分开下稻秧子。这该不害组里的事吧?”

  “预备退组呀?”欢喜机灵地问。

  “不!兄弟!不!”生禄坚定地说,“另下稻秧子,这全是为俺爸老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儿。他要退组,我就不听他了。我是决意跟你们走大伙富裕的路,走定了,绝不走自发的老路。你放心!他俺爸再闹退组,我给俺老二写信呀。你知道,俺生荣是共产党员,我不能在家给他丢脸。俺爸听生荣的话,我在老人眼里算啥呢?……”欢喜听到这里,完全软了心。解放军军官梁生荣的英武形象,直立在欢喜脑际。他学着成年人的神气,叹息一声,然后,折转身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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