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枣红母马,拴在四合院外边的高墙根儿。姚士杰用铁刮子,搔过开始换毛的马。他蹲在地下,歪着戴瓜皮帽的脑袋,从下面观察母马鼓鼓的大肚皮跳动。在里头动弹的不是骡驹,而是三百块人民币。富农断定:它只能比这个数多,不能比这个数少!
“快啦!”姚士杰独自一个人快活地说话。“至多半个月,它就下呀……” 女人要生娃子,母马要下骡驹,又添人口又添财,富农心中热腾腾,乐滋滋,说不出的舒畅。
“混账!他妈的,啥人民代表!真正混账!”什么人咒咒骂骂在巷子里走过来。姚士杰掉头一看,噢!白占魁!
“我的天!还有人惹你?”姚士杰鄙视地想,不理睬他,继续观察母马肚皮的跳动。
这白占魁在土改和复查土改的时候,那股疯狂劲儿,曾经吓得姚士杰心惊肉跳。那时候,一想起万一共产党听信了这个疯狂分子,把他的成份定成地主,接着分配掉他的土地和浮财,最后往他的四合院里头,塞进来几户基本群众,他就饭也咽不下去了,觉也睡不着了。他只想拿把杀猪刀,去捅死这个家伙。可是在村巷里碰见他,姚士杰还得强意打招呼,把这个兵痞二流子当村千部逢迎,问他:“吃了饭没?,现在,嗯,现在姚士杰连郭振山也不骇怕了,还尿他白占魁做什么?
姚士杰站起来了。他一只手搔着母马滚圆溜胖的臀部,另一只手伸下去握马奶子。他想更准确地判断下骡驹的日期。他右眼上眼皮有一点疤的眼睛,高傲地望着天空,故意显得十分不可亲近,好像他很本不认识白占魁是哪个村的人。
“新社会不压迫人?他妈的!不往死压迫人!”白占魁到高增福草棚屋前面转了个弯,又折过来了。他不再往东去了。他把裤管提起来,愤怒地在姚士杰街门对面,照壁跟前的土台上蹲下来了。“他妈的!啥鸟都在我白占魁脑袋上垒窝!实话说吧,娃白的不是好欺负的!”
姚士杰觉得白占魁好奇怪。为什么在他跟前骂村干部啦?是不是专意骂给他听呢?他在上黄堡集的路上,听见如果有人骂拥护新社会的任何人,他都感到兴趣。他不由自主要凑到跟前去听听,听了觉得心里很舒畅。现在,这个土改中的疯狂分子,跑到他跟前来骂人民代表,为什么呢?他不由自主地丢开了母马,转过身来,两手互相拍打着从马奶子沾上的肮脏,有兴趣地笑问:
“你这大清早为啥?”
“为啥!高增福昨黑间在学校里,指住鼻子训我!我咽不下去他小子这口气!我不和他闹事,他还想给我扣反革命帽子哩!……”
啊啊!原来这个前国民党军下士是来找高增福挑衅的。高增福带着才娃,不知上哪里去了。看见那草棚屋的板门挂着铁锁,他才更加放肆起来,在富农跟前蹲下来。
姚士杰好笑地问:
“说的啥话?怎能给土改积极分子扣反革命帽子?”
“好你哩!咱啥积极分子?”
“你不是跑得挺欢吗?只不过没当干部罢了。”
“好士杰哩!甭在我脸上撤尿了。”白占魁表现出一种求饶的神气。
姚士杰更加大胆地嘲笑:
“你那么骚情,也没当上村干部?你喊‘共产党万岁’,一世界都听见,也是白喊吗?”
白占魁歪倒了齐额颅箍头巾的光秃脑袋,灰溜溜地扯长声,叹了口气。然后,他很难受地说:
“从前的事甭提哩。算我啥了眼!士杰,咱在这汤河滩里,站不住了……”
“为啥站不住了?这不是好地方吗?‘漉河一川,不如汤河一湾’!”姚士杰嘲弄地盯着白占魁。白占魁好像伤了根的草,蔫溜溜地聋拉着脑袋。姚士杰忍不住报复心,大声教训说:“你甭想一年一回土改哩!就像种地一样,年年冬里等工作组来,收拾人家。不是给你分下几亩地啦吗?你该好好学学种庄稼的活哩哎!”
“咦!,白占魁叹口气说,“种啥庄稼哩?牛没牛,驴没驴,连吃的也没……”
姚士杰立刻觉察到不妙,后悔自己不该理睬这个不定型的家伙。他干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从拴马撅子上拿起铁刮子,忙往街门里头走。
但是白占魁在街门道里追上了他,扯住他的干净的黑棉袄袖子,用下贱的眼光望着他。
“士杰!给我借上二斗白米。……”
“啊?我哪里有……”
“收了更还你麦!……”
“咳!你看你!放手!我连黑米也没……”
“好士杰哩!你甭记恨我哩!前两年,那股潮流,害得好乡亲,全成仇人了。”
在前一刹那间,姚士杰真想把白占魁推出街门道去,把街门扇喀嚓一声门起来。但是这一刹那间,听了白占魁这句明白求饶的话,他心里转了念头:
“这是一条狗。撩给他点吃的,他朝你摇尾巴;惹恼他,他破命咬你。叫他倒过来咬干部吧!”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白占魁见和解有了希望,又笑嘻嘻地加添说:
“翠娥给我出的主意,她叫我来朝你借米。……”
一句话勾起了姚士杰解放前和李翠娥的旧情,脸上露出了笑容。白占魁灰黄的笑脸不如翠妞柔软的臀部,能够打动姚士杰的心。
“就是啦!你放脱我的袖子。”
白占魁放脱富农的袖子,露出满嘴的黑牙齿,逢迎地笑着。
“我也困难。所以上,昨黑间活跃借贷的会,我就没敢去喀。”
“我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嘻嘻……”
“悄悄地!甭张声!甭叫人家说我有一河滩粮食喀!”
“放心!我不是娃子。再说,有二斗米安顿住翠娥,我就走西省了。要回来,在割青裸的时候……”
“那么,黑间拿口袋来……”姚士杰慷概地说。
……夜里,白占魁刚刚撅着屁股背着米口袋,像一条拘一样骨碌碌溜出四合院的街门。这四合院几年来在被斗争的危险中那种互相谅解、互相怜悯的家庭和睦,一下子遭到了破坏。
姚士杰他妈,一个六十几岁的胖老婆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儿子的这种糊涂行为。老婆婆是这官渠岸著名的“慈善家”,正房中屋里供着菩萨,见天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她对于任何恶言、凶事,总是那一句既简单又包含着一切意思的“阿弥陀佛”。几年来,老婆婆对村中历次群众运动的阶级斗争,说过无数的“阿弥陀佛”。对于大喊大叫要求把她家定成地主的白占魁,她更不倦地祝祷菩萨显灵,惩戒尘世上的这个坏虫,哪料想到她的儿子,现在反倒借给他粮食,真是“阿弥陀佛”!
姚士杰走到东厢屋,他妈跟到东厢屋;姚士杰走到西厢屋,他妈跟到西厢屋。姚士杰走到门房西屋马槽跟前,给母马拌草,他妈也跟着去了。她站在他眼前,棉花嘴咄咄呐呐,一定要问清楚儿子为什么给白占魁借米。在她看来,宁肯把大米倒在槽里拌马料,撤在院里喂鸡,也不借给那个菩萨将来要恶戒的人。
姚士杰一只手拿水瓢,另一只手拿木棒搅拌麸皮和干草。他尽量忍耐着,不对信奉菩萨的他妈冒火。
“妈,”他善劝说,“这社会的事,你老人家不明白。”
“我明自。你说。我能明白。”
“你明白个啥嘛!你明白!你明白?土改那阵子,我买了一张毛主席像,你不让挂!好汉厉害不在脸上,在心里头哩!”
老婆婆肉囊囊的脸上,表现出一种认错的笑容。
“你说清楚是为给村干部们看的,我还阻挡来吗?”
“正月里来了亲戚,你就给咱露底理!多亏是富亲戚,要是穷亲戚……”
姚士杰想起这种假装拥护共产党的底子被揭穿,可能在邻居中间引起的恶印象,他恨得两眼直瞪着他妈,用搅拌草的木棒棒敲槽帮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见俗人儿子生了气,低头扶着门框,退了出去。
“阿弥陀佛!”她在黑暗中走过砖铺的院子,继续念着,回正房东屋去了。
姚士杰回到正房西屋,三十几岁还娇滴滴的婆娘,坐在坑上撅着个嘴,屁股一拧,把黑油油头发的后脑对准他。中年妇人固执地不给自己的男人看见她营养得很红润的脸盘。……
姚士杰站在竖柜跟前,从抽屉里取出火纸,准备吸水烟。他抿着嘴笑,心底里相当喜欢这女人的醋劲儿。隔了二三年,眼角里只要扫见一点影儿,就又勾起她的醋意来了。
他摆出男人威严的架子,从石油灯上点着火纸,呼噜呼噜吸水烟,不招惹婆娘。他把二斗大米打发走白占魁,浑身带劲。实在说,他不想再和李翠娥勾搭;实在说,他知道一个富农,在新政权底下应该怎样检点。他带劲是因为这条咬了他二三年的癞皮狗,终于重新归顺了他。政府发给姚士杰土地证,宣布他的成份最后确定,他精神上已经产生了一种安全感。白占魁的归顺,可以说更具体地证实了这种安全的可靠。像白占魁这样的人,他和你好,也许并不是你走运;但他和你决裂,你就很有可能吃他的亏。
他的婆娘掂着下腹尖尖的肚皮,正在铺炕。她摔摔掼掼,表示她的抗议。她等待着男人开言,可是她只听见吸水烟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了,自己先开口了。
“你规矩才几年,这又张狂起了?”
“我做啥了呢?”
“你当心!看冯有万那个愣小子,把你和翠娥绑在一块,送到下堡村乡政府着!”
“咦呀!你把我全当成一个竹筒子啦!我就那么没心?这社会里,看我的魂灵还敢到翠娥那草棚屋去不?”
“那么你为啥给白占魁塞粮食?”
“你放心!他白吃不了的。”
“你给他一石白米,看他白吃了不?”
“我给他两石!”姚士杰牙帮子一歪,显出凶狠的阴谋家的脸相说,“我有我的用意。前两年你听见他喊共产党万岁,心不哆嗦吗?给他咬我一口,恐怕你要到县里的看守所去看望我哩!”
婆娘明白了,掉过头漂他一眼,唉嗤笑了。
爷爷是清朝末年死的。稻地里只有少数六十岁以上的人见过姚老汉,说是死于一种奇怪的慢性病——“财痨”。姚士杰他爹,差不多所有蛤蟆滩的新老住户都知道外号叫“铁爪子”,意思是剥削人残忍。最被人广泛传说的是“铁爪子”有一个净粮食的扇车,穷佃户们想借用一下吗?不行!扇车上写着四个头字:“出赁不借”,使唤一回一升粮食。你使唤毕,当晚即便忙到半夜,也不要忘了把扇车抬还“铁爪子”;因为第二天早晨还去,他就要给你算两回,向你要二升粮食。你表示难意,老汉会板着脸说:“这是规例,不是兴你一家嘛……”
姚士杰敦实的身体里循环的,就是这样气质的血型。他平生的理想,是和下堡村的杨大剥皮、吕二细鬼,三足鼎立,平起平坐,而不满足于仅仅做蛤蟆滩的“稻地王”。但是一九四九年的解放,打断了他这美梦。一九五0年按土地改革法,征收了他多余的土地,又清算了他的高利贷剥削;那些过去给他的利息已经和本金相等的,就一笔勾销了。工作人员在群众会上,还一再地公开宣传孤立富农,要求他的左邻右舍和他划清界限,防止富农的破坏活动。唉唉!解放前,全蛤蟆滩的公事,都从他姚上杰口里出。他从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两旁稻地里干活的穷庄稼人,都停住活儿,向他招呼。土改把他翻到全村人的最底层,整个蛤蟆滩是一家,姚士杰独独是另一家。这种对待使他满肚子气。他心中不光恨共产党,而且恨蛤蟆滩的每一个拥护共产党的庄稼人。……
白占魁取走粮食的第二天早晨,姚士杰在正房中屋脚地,端着大老碗吃饭,听见街门洞里一个人咳嗽了一声。
“士杰在家不?”什么人问。
姚士杰心里不禁一怔,嘴里噙着饭,臭骂白占魁:“这个龟子孙!大约是郭振山指使他来刺探我的虚实。这个龟子孙!他咒骂高增福,大约是迷弄我的圈套。我上当了!唉!这个龟子孙呀!……”
在一霎时间,姚士杰被土地改革时群情激愤的可怕印象,吓昏了头。一大群贫农像洪水一样,涌进下堡村地主吕二细鬼的四合院甲,把二细鬼挤得贴在墙壁上,向老汉要地契和高利贷的账本,那喊声使人毛骨悚然。姚士杰很骇怕自己大胆抗拒活跃借贷,激怒了春荒中缺粮的人们,由仇人郭振山领着,一齐涌进他的四合院来。当然,他可以说:“我没余粮……”你没余粮?给白占魁借,你就有吗?”他又说什么呢?他很后悔,给白占魁借粮食,是多么糊涂的轻举妄动啊!人家一片声,他浑身是嘴,也说不过去了……
咦!透过竹门帘,姚士杰看见赤脚穿着草鞋,从街门道走进砖铺的院子里的,是高增荣,脸上既没有恼怒,眼里也不含敌意。这是怎么回事呢?咦!他看见的是解放以前,穷庄稼人走进他四合院的那种表情,一种没办法的穷人求借的表情:谦恭地站在当院,等待着主人在屋里应声。他几乎不相信他的眼睛!经常督促人们和他划清界限的,不是人民代表高增福吗?现在高代表的亲哥,投奔富农来了?这高增荣听他兄弟的话,已经有两年多不进四合院了。……
姚士杰站起,放下饭碗,走出正房的砖门台。他没有请这个赤脚草鞋客进屋。他只问: “你来寻个啥?”
高增荣穿草鞋的赤脚,踏上砖砌的门台,竟然毫无骨气地叹息:
“唉!士杰!你不知情。要不,我也不来难为你。你知道,今年的活跃借贷没弄成……”
“你们再喊叫孤立我嘛!”姚士杰在心里对代表主任郭振山和人民代表高增福胜利地说,但是他嘴里却对高增荣拖长声说,“唔。也难怪干部们喀。这二年,弄得人全空哩。……”
毛头毛脑的高增荣在门台蹲下来了。他用手搔着脑袋,又叹气又咂嘴:
“唉!啧!你不知道我的难场。俺老二给下河沿梁生宝互助组,联络进山掮扫帚的人哩。倒是条活路,可俺屋里家在月子里,还没下炕,我走不脱嘛!”
“郭振山都没咒念的话,你小子能有几手!”姚士杰在心里蔑视梁生宝,嘴里对高增荣说,“唉,都难场喀。各人有各人的难场喀……”
人民代表他哥,眼巴巴地盯着姚士杰毫无感情的板平脸,那么难开口地一个词一个词说道:
“你,能不能,给我,借二斗……”
“哎哈!你甭光看门楼高哩。现时高门楼是空架子,草棚屋是粮仓。”
“利大小,由你……”
“啊呀!这社会谁还贪利大小哩?要是我姚士杰有粮食,和前二年一样,自报出来,叫村干部给大伙分配去,多光荣哩!”
那,你的路宽,能不能,问你的亲戚,朋友……”
“我给你打听打听,可不准有啊!”
整个前晌,姚士杰努力给自己做着决定:怎样回答高增荣呢?他蹲在脚地上吸水烟,从后园的井里绞水,在马房里垫土,那半旧的破了底边的瓜皮帽下面,脑子里有两个姚士杰在争辩。这个姚士杰反对给高增荣借粮:他兄弟高二是姚士杰所痛恨的人;但是另一个姚士杰赞成高增荣是个鲁笨人,有奶便是娘。当村干部能给他解决困难的时候,他就“和富农划清界限”;活跃借贷一没指望,他又投奔富农。
“这号人,有用。”姚士杰对自己说。他突然想到高增荣在高增福的互助组里,隐隐约约觉得,似乎通过人民代表的哥,可以报复人民代表,稍稍地解他心头之恨。……
“郭大!你的咒儿念完啦!”他独自一个人突然又对他的仇人郭振山说话,“郭大!你光剩下互助合作一个法儿啦!这个是软法儿,我不怕你的。只要公家讲自愿,你治不住我。我看你也不指望着拿这个法儿整我!”
想到这里,姚士杰从心里到皮肤,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好像吃了一服什么药,他吸水烟,在井台上绞水,在马房里垫土,都特别带劲儿。甚至于咳嗽的声音,也比往日大些,吐出去的痰像出了膛的子弹一样。他站在砖门台上,双手叉着粗壮的腰,显出一种恢复起来的威势。
官渠岸缺粮户看见活跃借贷没指望,又见代表主任没什么表示,大部分入了高增福组织的掮扫帚伙伙。但在吃过晌午饭以后,又有一个糊涂虫,溜进了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
姚士杰大胆起来,产生了一种竞争心,想吸引少一些人参加掮扫帚。他把自己变成一个热心帮助困难户度春荒的人,富于同情心和互助精神。他心里再没有什么顾虑了。他觉得没有必要蹲在地上谈叙半天套子话,既烦絮,又耽搁工夫。他没多余的工夫,要出去给婆娘打听熬月子女工。他做作出痛快的笑脸,直截了当地问来访的人:
“你寻我是不是想借几颗粮食?”
“嘻嘻,你真有眼……”
“要几斗才能接上青裸上场?”
“三斗差不多了……”
“我没粮食!说响!我没粮食!我明日在黄堡镇上,给你打听一下,看俺亲戚有没?要有,你多跑几步腿,去镇上背一下。”
“这可劳你的神了……”
“唉!到这困难的社会啦,能看着好乡亲受熬煎吗?可有一样甭给人吹,惹得风一股雨一股。”
“咱不是娃子……”
“就说是你自已打听的!”
“对。明白。”
姚士杰非常满意“困难的社会”这个词儿。他本来想说“困难的时节”,但到嘴边变成了“社会”。人的心理真是奇妙,“言是心声”,一点不假。他努力注意这个没骨气的贫农,听了“困难的社会”,脸上没有特殊的反感。他更加大胆,更加畅快了。
这天后半晌,他本该出去给快要“上坑”的婆娘,打听一个熬月子的女工,却留在家里迟迟不走,在后园里整菜地,希望有更多的困难户来找他。他从缺粮人愁楚的脸上感到快乐。他把和告债的人谈话,当做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享受。共产党不仅剥夺了他的这种享受,几年来,他一直在一种不安的罪犯心理状态下混日子。现在,他摆脱了这种心理状态,感觉到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春天特别畅快!从前,每逢春荒时节是他最快活的日子。现在,时轮又转回来了吗?他在被划清界限的孤立中局促够了吗?他可以伸一伸腰,拾一拾头了吗?当他还住在四合院里,当他前楼上有那么多粮食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自己比郭振山优越得多。要不是郭振山仗着共产党员四个字大喊大叫,他从心里不服气他——“谁手里有粮,谁是村里王!”正是这样!前两年活跃借贷时,困难户在春荒中吃着姚士杰和郭世富的粮食,却记着郭振山的人情;现在不行了,土地证到了掌握粮食的人手里头啰!
姚士杰的劳力是很强的。他眨眼工夫,在后园里整出了种茄子和种辣椒的地,用小锄给韭菜松了土,给两架大葡萄浇了水。他干一气活,吸一阵水烟。他一边蹲在井台上吸水烟,一边计算他转移到黄堡的粮食,计划着每一个集日,他专门蹲在黄堡街上放粮食,嘴里说是旁人的……
“士杰,”他妈蠕动着厚嘴唇,问,“你还不出去打听煞月子的吗?”
“去呀。”
“她身笨了,该息着啦。”
“我知道。”
老婆婆用欣喜的眼光观察儿子。儿子的难受就是她的难受,儿子的快活就是她的快活。现在,她已经明白儿子为什么给白占魁粮食了。她已经从儿子放肆的咳嗽声和空前的干劲,觉察出儿子情绪上的变化了。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她,鼓舞了她,她忍不住口,厚嘴唇一颤一抖地问:
“你,都应承下了?”
“我应承下啥了??”
“咱有那么多粮食吗?”
“好你哩!你甭打听闲事!”
“娃呀!你甭瞒我!我满年四季不出街门,走不了风。你当心咱的邻居!“老婆婆用肥囊囊的下巴,指着高增福的稻草棚。
‘我不怕他!”
“阿弥陀佛。你当心他!”老婆婆蹒跚地回到前院去了。
姚士杰蹲在井台上,手里端着白铜水烟瓶,盛气凌人地对一只水桶说:
“高二!你给共产党骚情顶了啥?到这阵你还那么积极,想叫共产党给你分配个婆娘吗?”
高增福的不幸,是姚士杰最称心如意的事。向土改工作组提供姚士杰放高利贷的材料的,是高增福。在四邻中经常餐促大伙和富农划清界限的,也是高婚福。在姚士杰看来,土改以后高增福死婆娘,是老天替他报应。
“土改拔了我姚士杰几根根汗毛,你高增福就没婆娘了!”姚士杰很满意地想着,根本没把他从前的长工放在眼里。现在,他一感觉到自己重新有了力量,心中就萌起一种难以克服的报复欲。……
姚士杰在官渠岸的村巷里走过去了。不要说他心中的快活不能不反映在脸上吧,就是他前楼上的那些粮食,也反映在他的腰背上,走起路来特别带劲儿。他的三十来亩稻地,他的枣红母马,他的在蛤蟆滩的草棚屋中间如同神庙一般的四合院,在土改的浪潮中曾经成为他心慌的因索,现在却和从前一样,给他增添精神了。
他非常的满意自己“有眼力”。早先他曾经稳定自己说:“忍住点吧!能站着,也能蹲下,才算好汉哩。光能站着,不能蹲下,是二杆子。世事总要定点的,它不能老这样紫张。蹲下,往后还能站起来;不蹲下,人家就要把咱打倒了。”他认定他在土改运动中蹲了两年,现在是重新站起来了。
他觉得村巷里遇见的人,看他的眼光似乎也变了,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强烈的敌意了。虽然全蛤蟆滩一百多户人里头只有两个人向他求借,这使他略微有点失望,但他对形势的变化,基本上是满意的。
郭世富从官渠岸东头迎面走过米。离老远,姚士杰就招呼:
“世富叔哎,到哪里去呀?”
“到下堡村去。”郭世富说,抬起略微有点眯缝的眼睛,看着富农眉飞色舞的快活模样,“你到那里丢呀?’”
“我屋里家快上炕了,到稻地滩里打听一个熬月子的。咱们一块走。”
“走嘛!“郭世富现在同意了。
姚士杰看着老汉忍不住笑。在查田定产、颁发土地证以前,这个大庄稼院的家长,准会想个什么借口甩开姚士杰,如果在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从岔路上躲开他的话。姚士杰现在既然重新做了债主,他和地主有了很多佃户、军阀有了很多的土兵是一个劲儿,不由得想嘲弄嘲弄这个比狐狸还精滑的老汉几句。
“世富叔,”他笑眯了眼问,“你这阵和我一块走路,不嫌我的成份不好了吗?”
郭世富不自然地笑笑。
“你小心着!”姚士杰继续开玩笑说,“你小心和我说上一句话,你自己也给划成富农着!呵呵呵,前两年,你比贫雇农和我的界限划得还清。”
这句话碰到了郭世富的疼处,老汉的皱纹脸严肃地辩解说:
“好你哩!不是咱没情没谊,是世事不对头喀。你看,这阵不‘斗争’了,我就该不躲避你了吧?”老汉说着,谄媚地一笑。
姚士杰想起这个解放前常常和他商量村事的人,解放后拼命巴结他的仇人郭振山,他几乎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让他心里难受难受。但是一想起郭世富巴结郭振山是虚情假意,虽然外表上和他姚士杰离得远了,而内心还是挨得近的,他就又打消了挖苦老汉的意思。可不是吗?土地证一到手里,郭世富就疏远了他的仇人郭振山,在对待活跃借贷的事情上,公然和他一致行动。既然人家已经和他重新靠拢了,他又何必说些叫人难堪的话呢?
蛤蟆滩的两座四合院的两个当家人一前一后在稻地中间的草路上走着。春天下午,巳经到了西边峪口区和渭边区天空的日头,把他们挨得很近的身影,投射到稻地里复种的青裸苗上。
“活袄借贷没事了。”郭世富欣喜的报告。
“当然没事了!”姚士杰在前头走着,自负地说。
“我去看看河那岸的各行政村,发动起没……”
“甭看!当然发动不起来!前两年,人都是怕情,怕斗争哩。凭你的良心说,你郭世富情愿不情愿,把粮食成几石几石地挖出去,让村干部给人借?你自己是傻瓜,不识数吗?”
郭世富苦笑一笑,表现出他不情愿又没奈何的意思。
姚士杰掉头看看走在后头的郭世富的表情,更加大胆地发挥他的评论:
“你思量思量,这伙穷鬼,分了财东的地,喊共产党万岁;借了咱们的粮食,也喊共产党万岁。讲理不讲理?”姚士杰说着,竟有点委屈。
郭世富慌忙左右前后转动着春天摘了毡帽的脑袋,看看左近的稻地里和草棚屋外面是不是有人。虽然土改的浪潮已经过去,村里已经平静下来,但是见姚士杰这个危险人物,嘴里发出这样爆炸性的论调,郭世富心中悸动。
这时候,他们周围的稻地野滩里,没一个成年人。有几个男女娃娃,在稻地塄坎上挖野莱;有几个娃娃在拾柴禾;还有几个娃娃在渠岸边放牛。他们听不见这两个行人说话,也不注意他们在一块这个新现象。
“算哩!算哩!”郭世富劝姚士杰说,“过去的事,就甭提哩。没斗争咱,就谢天谢地哩。”
这个曾经和郭振山一块说“咱”的人民代表,现在竟然和富农亲切地说“咱,了。姚士杰听了心里很舒服不由得掉头一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他带着胜利者的心情,向郭世富打听他的大仇人郭振山的近况。
“软哩!”郭世富紧走两步赶上来,和富农并肩走着,欣喜地低低说,“软哩!听说挨了卢支书的批评,有两天不出街门哩。”
“为啥挨卢支书的批评呢?”姚士杰有兴趣地问。
“党里头的事,咱不知情。”郭世富低低地说,“看情形,是嫌他对互助组不真心。下河沿梁三老汉那小子梁生宝,这时可红了。”
“那算啥东西?看他连骨头有几两重吧!”
“咦!”郭世富警告,“可不敢小视他。他没俺振山老大咋呼得厉害,心里可有钢!他把咱滩里困难户的生活问题儿,担在他肩膀上哩!”
于是,郭世富又和姚士杰谈起“百日黄“稻种的事情。梁生宝互助组稻麦两熟的计划,紧紧地吸引了这个毕生给土地打主意的富裕中农。他用抒情的调子对富农坦白:他曾经把稻地里复种麦子当做一种美妙的梦想,在脑子里装了几十年。现在,想不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要走在他头前了。他又说,梁生宝互助组为了挣来实现稻麦两熟的肥料,必须进秦岭里头上刀山(竹茬),而他只要到黄堡粮市上粜些粮食,就可以叫老三吆着胶轮车拉肥料回来了。他毫不费劲儿就能做到的事情,却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梁生宝碰破头地愣干,他心里不舒服。他曾经在正分福种的梁生宝草棚院留连盘恒,想高价买一斗稻种,梁生宝不给他,这更使他心中结起一颗疙瘩。他输不起这口气!
“要不是我今春上盖了三间楼房,”郭世霄不服气地说,“我非亲自到郭县去买回来‘百日黄’不结!”
他说得姚士杰在路上转向他站住了,用严峻的眼光盯住他:
“那稻种果真好吗?”
“不赖。”
“咱这里的地气能行吗?”
“全在秦岭底下,怎么不行?”
“干!”重新活跃起来的姚士杰,胸中燃烧着渴望报复的烈火,猖狂地说,“干!你给咱到郭县跑一回,路费咱按稻种摊!咱两家的稻地合起来,有他梁生宝破烂互助组稻地多。甭叫这小子独独成功了,在村里卖嘴。”
“对!我就是这番主意!”郭世富胡子嘴巴上也来了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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