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十七)

作者:魏巍  更新时间:2016-08-12 15:22:48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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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朝铁一师" 拆弹 大王"(资料图)

【第十七章 狂欢声中】

  志愿军总部充满一片欢快的气氛。

  第三次战役,于1950年的除夕之夜突然发动,迅速突破了敌三八线的防御阵地。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经过连续七昼夜的进攻,前进了80至110公里,歼敌一万九千余人,将敌驱赶到北纬37度线南北地区,使汉城又重获解放。这一胜利使全世界为之震动,敌人内部吵成了一片,而全世界的进步人士却眉开眼笑。许多人都认为,把敌人赶下海上,解放全朝鲜,已经是指日可待,而坐在志愿军总部的这位53岁的光头军人,披着件旧大衣在雪地上转来转去,经过反复考虑,却下了一道命令,让他指挥下的数十万大军断然停止追击,就地休整。

  二次战役之后,志愿军总部已经移到平壤附近的君子里了。彭总也就离开了他那个半山坡上的术屋,搬进这里的新居。由于他在个人防空上那种众所周知的不在乎的态度,早有人向军委反映,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来过电报,要求指挥所“速建坚固的防空洞,万勿疏忽”。指出“疏忽”已经是一种批评,“万勿疏忽”那就带有足够的严格意味。参谋长拿到这样的电报,自然笑逐颜开,彭总也就失去了最后的抵抗能力。但是也考虑到这位司令员不愿住防空洞的心情,于是聪明的参谋长就想了一个办法,紧紧衔接着右洞口,盖了一间木板房。里面是洞,外面是房,平时就在房内办公,遇到空袭,不用出屋就到了洞内。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折衷方案,彭总自然乐于接受。于是他就搬到这个新居来了。
由于小张的辛苦经营,室内已经布置得很像样子。四处板壁上糊了旧报纸,挂着军用地图。除了那张遭子弹打穿又经过补缀的行军床外,小张还用空子弹箱垒了一个颇大的写字台,上面铺着黄色军毯,摆着他那个象牙包边的放大镜和大铜墨盒,乍一看相当堂皇。窗外,树木不少,如果是夏天,浓密的绿荫将会严严实实地盖住这座新居;而现在不过是疏枝朗朗,霜花满树而已。

  今天,彭总显得特别悠闲。昨晚我驻朝大使来电话说,苏联大使将于今天前来拜访,但不知何时可到。今天又是星期日,没有计划别的事情。小张升起了一大枯木炭火,给彭总沏了杯湖南绿茶。彭总一面喝茶。想起了几乎忘记的前几天吩咐小张的事。原来小张在家里有一个未婚妻,在兰州时彼此通信很勤,前儿天,彭总忽然发觉小张很长时间不去信了。彭总问起这事,小张满不在乎地说:“我已经去过信,跟她吹了。”

  “为么事吹了?”

  “我嫌她土。”

  “噢,你嫌她土?”彭总火了,“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晓得我是干什么的?告你说,我就是捋扁担出身。没有农民,我们能把天下打下来吗?”

  小张挨了一顿猛批,不言声了。沉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本来还是挺喜欢她的,就怕将来别人说她土。”

  彭总哼了一声,指着他说:“土?我看就是有点土气好。刚进城几天,你就忘了本。明天赶快给她去封信道歉!”

  小张连忙点头答应。但是,因为军务繁忙,彭总却把这件事忘了。今天才又想起来。

  “小鬼,我跟你说的那封信,你写了吗?”彭总喝着茶问。

  “写了。”小张红红脸说。

  “能给我看看吗?”

  小张很不好意思地从上衣口袋里把信掏出来。彭总戴上老花镜,接过信看道:

  小绵同志:

  我狠对不住你。我们的事叫首长知到了,我认识到自己鹘误了,我狠难受,我是一个革命战士,这是不应该的,我愿和你好,请你元凉。

  张秋囤1951年1月7日彭总看完信,点点头说:“这就对头了嘛!就是错别字太多,来,我替你改改。”

  说完。他烤了烤手,从桌子上捡了一支粗大的铅笔,把里面的错别字一个个改正了,还指着这些字对小张说:“知道不能写成这个‘到’,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错’字你也给搬了家,来来,我看着你写一遍。”

  小张红着脸,接过铅笔,像拿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似的,一笔一画,把几个错字都重新写了一遍。彭总笑着说:“后面再添个‘敬礼’呀!想想还有别的话没有,真是个傻家伙!”

  小张嘿嘿一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响,就慌慌张张把信收到口袋里。彭总抬头一看,几位副司令员已经说笑着走,进来。冯慧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白口袋,他在彭总眼前晃了一晃,笑着说:“今天是个空儿,咱们杀一盘吧!-’“好,杀一盘!你这个臭棋……”彭总说。

  “嘿,先别这么说,咱们二盘两胜,定个名次,由老秦当裁判,往后就别瞎吹了。”

  “好好,由秦鹏当裁判。”

  冯慧在桌案上把棋盘铺好,然后解开小白口袋,哗哗啦啦就把那又白又大的象牙棋子倒出来,这副象棋,是林青特为彭总从国内带来的。因为彭总没有别的嗜好,偶有空闲,也就是看看书下下棋罢了。没有想到这副象棋,倒为他们送走了不少令指挥员担心不安和焦虑难捱的时间。今天彭总看见阵势摆开,非常高兴。第一轮就由他同冯慧对阵,两个人分坐在桌案两侧,秦鹏和麟云汉坐在桌案正中观战。小张给每人沏了一杯湖南绿茶,炭火红得像桃花一般好看,室内真是温暖如春。

  彭总与冯慧是老对手,各人都很熟悉对方棋路,所以下起来就像急风骤雨挟着冰雹,棋盘上一片乒乓之声。很快彭总就胜了一局。那冯慧也不甘落后,接着也赢了一盘。第二盘是关键的一局,双方都慎重起来。最后彭总一步不慎,陷入重围,急得额头上渗出小小的汗珠。那冯慧为人随和,下棋并不特别当真,他平时常笑嘻嘻地来找彭总“杀一盘”,无非看他昼夜劳神几无宁时,让其稍舒心胸而已。现在看到这般情景,就走了两次闲步,果然彭总反败为胜,乐得眉开眼笑。

  接着,下面是彭总与滕云汉对阵,这滕云汉与冯慧风格不同,就像他真的在打仗一样,每一步每一子都是死打硬拼,寸步不让。两个人都认真起来,这棋就下得有看头了。双方刚刚展开,滕云汉的边炮一个偷袭,就将彭总的一个“车”吃了,而且他手疾眼快,早把那个“车”紧紧捏在手里。彭总尚未出师就折了一员大将,很不甘心,就说:“这个不算!”那滕云汉哪里肯依,连声说:“君子举手无悔!举手无悔!我们住的是君子里,大家都要学君子嘛!老秦,小张。你们都来评判评判。”秦鹏以裁判员的身份笑道:“这个棋也不箅怎么高明,不过事先约定不能悔棋,那就给了他吧!”彭总挥挥手说:“好好,那就让你一步!”说过,就皱起眉头想新的步子。果然经过惨淡经营,把滕云汉一个“车”弄成了死车。“这就叫瓮中捉鳖!”彭总笑着说,“有意见吗?没有意见,我要拿起来了。”说着,把那“车”轻轻地捏在手里。

  这时,林青拿着几页油墨未干的新闻消息推门进来,脸上堆满笑容,兴冲冲地说:“都是好消息!解放汉城把全世界都震动了,全国人民高兴极了,天安门前彻夜都在狂欢!”

  “什么?天安门前彻夜狂欢?”彭总的眼睛离开棋盘,严肃地问。

  “是呀,男女青年们唱歌呀,跳舞呀,闹腾了一夜,跟五一节、国庆节差不多了。”

  “噢,你念一念。”

  林青带着极其兴奋的情绪念了好几页,果然,国际国内一片赞扬之声。彭总摆摆手,让他停住。他刚刚吃掉的那个“车”,也从他手里突噜落到棋盘上,从脸色看已陷入庄严的沉思,似乎吃掉那个“死车”的兴奋也消失了。大家望着彭总,不免有些诧异。

  “现在汉城在手里,大家狂欢;如果丢了呢,该怎么办?”

  大家一时沉默无语。彭总沉了沉,又说:“这样不行!我们的宣传有毛病。前些时我就发现,总是把胜利写得那么轻易。有的文章还说,要把敌人赶到大海里去,如果赶不到海里,你怎么办?汉城也保不住,丢丁汉城你怎么办?我觉得,越是困难,越要看到有利条件,越要有信心;越是胜利,就越要冷静,越要看到不利方面。这才是指挥战争的辩证法嘛!那个大名鼎鼎的麦克阿瑟,不就吃了这个亏吗?”

  人们笑了起来。

  “这是个真理,也很通俗易懂。”秦鹏笑着说,“就是做起来不容易哟!”

  彭总郑重地说:“今后,不管司令部、政治部,发消息都要特别注意。为这件事,我还要向军委写个电报。”

  这时,司令部电话报告,中国驻朝大使已经陪同苏联大使拉占列耶夫来到。大家忙收拾了棋盘。连刚才那个成为斗争焦点的“死车”也收到小白口袋中去了。滕云汉望着自己已经渐居优势的棋局被收去,还带着没有征服对方的遗憾心情,静静地喝着绿茶。不一时,山坡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彭总和几位副司令员迎出门外,看见拉古列耶夫同蔡大使已经从山坡下走了上来,后面还各带了一名翻译。那位苏联大使头戴皮帽,身穿貉绒领的藏青色大衣,不过40多岁,面孔红润,精力充沛,还颇有点矜持的神气。经蔡大使介绍后,他握着彭总的手既热情而又有节制地说:“今天我能见到中国最有名的将军之一而深感荣幸。”彭总也笑着说:“我非常欢迎您的来访。”然后把他们迎入屋内。

  拉古列耶夫脱去大农,摘掉帽子,由小张挂在门旁。彭总请大家坐下,自己同秦鹏坐在行军床上,小屋子竟挤得满满的了。彭总让小张给大家沏上绿茶,端上一大盘色彩鲜艳的朝鲜苹果,作为待客之礼。
“拉古列耶夫同志来,是想同司令员探讨一下当前朝鲜战局的问题。”蔡大使说。

  “很好。”彭总点点头,望着拉古列耶夫等待下文。

  “我们得到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拉占列耶夫望着彭总郑重地说,“自从我们收复汉城之后,美国人正准备全面撤退。”

  “全面撤退?”彭总等翻译讲完,怀疑地看了拉古列耶夫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也靠不住。”

  “即使靠不住,但敌人全线动摇却是不容置辩的事实。”拉古列耶夫立即反驳了一句。他肚子里像早就藏着什么火气,仅仅为外交官某种礼貌的外壳克制着。“我有一个疑问,不知是否可以提出来?”

  “请讲吧。”

  “现在,敌人已经面临着全而崩溃的总形势,朝鲜战争完全可以一气呵成;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志愿军突然停止追击,在37度线按兵不动?”

  “噢,原来是这样。”彭总望了望这位年少气盛看来并未经过多少磨炼的大使,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他苦笑一下,望了望秦鹏,示意他做番解释。

  秦鹏绝顶聪明,立刻会意,略微寻思了下,从容说道:“关于停止追击的问题,司令员是同我们慎重研究才决定下来的。我们所以要这样做,有下面几个理由:第一,自志愿军人朝已连续进行了三个战役,没有得到休整补充,部队已经十分疲劳;第二,补给相当困难,大量汽车被炸毁,粮食和弹药都供应不上;第三,也许这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如果继续追击,补给线势必延长,供应会更加困难,而敌人却可以利用朝鲜地形狭长的特点和海空优势,随时在我们后方登陆,那是十分危险的……”

  彭总听到这里,脸色严峻,缓缓地说:“再说,敌人绝不是什么全面撤退。这是假象,是在诱我南下。我彭德怀不是麦克阿瑟,我是不会上这个当的!”

  “那就要失去一次最有利的时机和一次最难得的机会!”拉古列耶夫两手一摊,耸了耸肩,带有轻蔑意味地笺了一笑,“事实上这也就等于延长了朝鲜战争。在世界战争史上,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胜利之师不追击的!这真使人感到奇怪。”

  彭总的脸色难看起来了。所有在座的人都为拉古列耶夫这句刺耳的话感到不安。彭总终于站起来说:“战争不是儿戏!像你这样搞法,是会把军队和人民都送掉的!难道你要敌人第二次在我们后面登陆吗?”

  彭总说过,只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就转身走出去了。

  谁也没想到,今天的会谈是这个结局。蔡大使和几位将领都深为不安。无论如何,也不应使这位大使感到冷落。大家纷纷用“兄弟之间也难免会有分歧”的话来打圆场,尤其是蔡大使和冯慧都发挥了突出的作用。拉古列耶夫也感到自己作为外交官未免失札,气氛才渐渐缓和下来。但是由于拉古列耶夫的预定目标无法达成,坐了不久也就起身告辞。

  当几位副司令员最后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外面已经飘起轻盈的雪花。几个人在山径上一面走,一面还在窃窃私语。

  “今天的事会算完吗?”滕云设轻声地问。

  “当然不算完。”秦鹏说,“他还会告状的。”

  “向哪里告状?”

  “自然是向斯大林。”

  “斯大林会听他那些话吗?”冯慧插问。

  “我看不会。”秦鹏说,“斯大林同志也是伟大的军事家。”

  秦鹏说到这里,不禁回过头去,望着彭总那个防空洞靠木板房的居室,满怀感慨地默默想道:他确实是个难得的统帅!不管敌人多强大,情况多危急,他都从不畏惧;而漫天的凯歌也不能使他陶醉,在大胜利面前,又是如此冷静。今天,脾气虽然大了一些,但朝鲜战场上可能出现的一场巨大不幸,已经避免了。

  他们走到山下时,雪花在地上树上已经落了一层,山径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树,都显得更加美丽了……

【第四部 江 声】

【第一章 征服“死亡地带”(一)】

  春天,在朝鲜。山阴的积雪还没有化尽,就漫山遍野开起了金达莱花。一丛丛,一片片,放眼望去,真好像一片桃花的海。  它们开得这样早,早得令人惊讶。就仿佛一夜之间相互约齐了突然开放似的。其实这是人们没有在意,它们早在冰雪的严冬就孕育好了自己的花蕾。

  郭祥在野战医院整整“窝憋”了一个冬季。照他的话说,这简直是白白地误过了两个战役。在这期间,他听说部队在除夕之夜突过了三八线,一举解放汉城,把“联合国”军的总司令麦克阿瑟也打下了台,心里真是痒痒得难受,有几天几晚没睡好觉,为了争取早日出院,他用了不止一种手段作了重大努力。他总结了过去住院的经验教训,起初用的是非常耐心地、有礼貌地提意见的力式,但结果无效。接着又下定决心,装作安心休养的样子,处处遵守院规,想争取个“模范休养员”来提高威信,以便说话算数。在这种指导思想下,他确实做了不少事,比如帮助护理员打开水、扫地、收拾病房,帮助别的休养员洗衣服、捉虱子、端大小便,还积极地开展宣传解释工作、文化娱乐话动,主动地说笑话、打扑克,活跃大家的情绪,甚至在小组会上以严肃的态度批判不安心休养而想早日回到前方的同伴等等。这种新方式,确实产生了立竿见影的反应,受到了院方好几次的口头表扬。可是等到真的提出出院请求,却被一笑置之,没有下文。郭祥恼了。“哼,这些人!就是不如前方首长好说话!”他立即下了这样的结论:看起来,好方式还是不行。尤其当他听说新的兵团已经从国内开来,新战士已大批地补入连队,新的战役不久就要开始,他就更沉不住气了。他一天提三次,三天提九回,遇必要时,还拿一点颜色让人看看。如果不是小杨作风严厉,很可能还会出一点小小的纰漏。这样终于把所长吵烦了,在他养得差不多的时候,批准了他。郭祥就这样“熬”到了出院的日子。

  徐芳这些日子常找郭样谈“战斗材料儿”,郭祥也常听她的演奏和歌唱。两个人已经很厮熟了。这天,徐芳听说郭祥要走,心里怪留恋的,就瞅个空儿前来看他。谁知病房里、护士班里、所部,都没有他的影子。想问问小杨,发觉小杨也不见了。她心中疑惑,就信步沿着溪水向上走去。走了老长一段,果然看见两个人在几株大松树那边坐着呢。徐芳嘻嘻一笑,就猫着腰儿,蹑着脚儿,悄俏地绕过去,藏到一棵大松树背后,偷偷地看。只见小杨坐在溪边正低着头给战士洗血衣,洗绷带。由于中午的太阳已经有些炎热,她只穿着一件发白的单军衣,高高地挽起袖管,一双赤脚踏在潺潺的溪水里。郭祥随便地披着棉大衣,在一块白石头上坐着。他话也不多,只是凝视着溪水戏弄着白白的绷带,把它牵得老长老长。仿佛他来这里就是为看这条绷带似的。

  “这倒是搞什么名堂呵,多逗人哪!”徐芳偷偷笑着,“有什么话可快说呀!”

  终于,郭祥开口了:“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他用一支草棍拨着水里那条长长的绷带。

  对方黝黑的长臂略停了一停,但是无话。

  “你不是讲找我有话说吗?”郭样抬起眼望望她。

  “我又忘了。”她低声一笑。

  郭祥叹了口气。把草棍扔到溪水里:“那,我回去收拾东西去。”他说着站起身来。

  “你呀,你慌什么!她停住手,一条长长的绷带拖到溪水里,“这几个月,这几个月……你帮我做了那么多工作,我,我心里,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就是这话?”郭祥又问。

  “对。”杨雪没有抬头。

  “完了?”

     “完了。”

  “那,那,”郭祥急得涨红着脸说,“那我就收拾东西去了。”

  郭样迈步要走,杨雪带着哭嗓说:“嘎子!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你是块金子,我是块废渣,我瞎了眼了!……我还有什么资格说别的话呢?”

  杨雪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泪珠子乓乓地落在溪水里……

  郭祥慌得赶快从口袋里揪出一条脏污的手绢递给她。

  徐芳在松树背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郭祥、杨雪一惊,急忙回过头来,徐芳已经一溜烟咭咭嘎嘎地跑了。

  “这死丫头!”杨雪从水里跳出来,光着两只脚板儿去追,还捡起小石子投她。

  徐芳跑了老远老远,才停住脚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心中暗暗想道:“天哪!这是干什么呀!同志们在一块呆着有什么不好,干吗非要闹恋爱呢?”

  郭祥提前吃了晚饭,太阳老高就开始上路。

  同志们都劝他等到下半夜,乘坐运伤员的回头汽车。可是郭祥有郭祥的计划。他想:我休养了好几个月,身上各种零件怕都不好使了,我得先走出三五十里去,好练练腿劲。

  他出了野战医院这道山沟,跨上宽宽的公路。春风吹飘着他的大衣,这时的郭祥真像鸟儿出笼那般畅快,高兴得都要唱出来了。敌机在天上嗡嗡着,他睬也不睬。看看公路上静悄无人,果真忍不住唱起了他最喜欢的一支歌子:“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呀……”可惜这支歌太短,很不过瘾。于是又来了一支。这样越唱越快活,把自己参加革命以来学会的那些歌子,《义勇军进行曲》啦,《大刀进行曲》啦,《在太行山上》啦,《红缨枪》啦,凡是想得起来的,几乎唱了一个过儿。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几十里路。

  天色刚交黄昏,公路上便热闹起来。那些从北方来的满载弹药、粮食、蔬菜以及锣鼓家伙的卡车,便一辆接一辆地出现了;走在公路两侧的是人民军、志愿军的战士们,来自中国东北的扛着担架戴着大皮帽子的民工们,以及赶着牛车运送弹药的朝鲜老乡们;由朝鲜妇女组成的修路队,也扛着铁锹,顶着大筐,从各条山沟里涌到公路上。他们喧嚷着,交谈着,歌唱着,这个充满着生命力的有声有色的大千世界,都仿佛是随着黄昏的降临突然从地底下涌现出来似的。郭祥杂在人群里兴致勃勃地走着。

  突然听到一声嘹亮激越的汽笛声,原来是一列火车也从白天待避的山洞里爬了出来。这里的火车头可不像国内的那些机车。那些机车一个个被工人们打扮得油光乌亮,就像才从理发店出来的漂亮的“黑小子”。这里的火车头却完全是另外的风采。它的两侧披着钢甲,浑身上下都是厚厚的黄尘,就像经过终年激烈的鏖战从泥土里滚过几百次的战士。从黄昏到黎明,它要同敌机的追击和截击整整搏战一个通宵,直到天亮才藏在洞子里。也许它觉得在洞子里窝憋得太久了,一出洞口就长长地怒吼了几声,喷着滚滚的怒气,然后才“咕咚——咕咚”地开始迎接新的征程。郭祥觉着它那股劲简直跟自己才出后方医院差不多,看来什么东西老憋着它是不行的呀!这些战地后方的特有景象,给了他十分新鲜惬意的感觉。郭祥直到走累了,才搭乘了一辆满载弹药的卡车。

  他高高地坐在弹药箱上。一路看到公路的要道口上,还设有朝鲜的女警察。这些英姿飒爽的女战士们,身着深蓝制服,一律剪短发,后脑上戴着镶有红线的无沿军帽,手里握着红绿小旗。所有的车队都必须听她的号令。不管敌机如何轰炸,她们也不离开自己的岗位。当车队到来时,她把绿旗哗地一抖,车队就可以放胆前进了。一直等你过去很久,脑子里还深深地刻印着她们那严肃、坚毅而又勇敢的姿态。她们给这战地的后方,增添了多少战斗风采呵。

  郭祥看着这一切,真觉着心里长劲。人民的力量是更加有组织更加强大了。

  但是下半夜,汽车过了三登,开到松街里附近时,公路被堵住了。从模糊的夜色里可以看到,前面停着汽车的长队。

  那个从上海来的瘦小而敏捷的司机,跳下车问:“公路炸坏了吗?”

  “那倒好说。”路旁一个正蹲着抽烟的司机回答,“这里是杜鲁门的新名堂:定时炸弹!”

  “多不多?”

  “听说有一二百个。已经响了大半夜了。”

  这个上海司机把袖子一捋:“能不能冲过去?”

  “要能冲,不早就冲过去了?”

  这个司机没好气地把烟头一丢,正要说什么,只见远处火光一闪,接着“轰”地一声巨响,把他的话打断了。

  “你听,就是这个!”他接着说,“隔几分钟就响这么一次……我要抓住杜鲁门。也不杀他,也不剐他,我就把他捆到定时炸弹上,叫他尝尝这个滋味儿!”

  他的话把人逗得笑起来。

  郭祥扒着炮弹箱子跳下车,对那个上海司机说:“走!咱们到前面看看。”

  两个人快步向前走着。沿路多半是弹药车,一台顶着一台,总有一二百辆。走了好大一会儿才走到头。定时弹又“轰”、“轰”地响了两声。

  公路上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簇人。只昕里面乱纷纷地喊道:“谁有急救包?谁有急救包?”

  “先把他抬到车上去吧!”

  “不不,先止住血再说。”

  郭祥从人群里挤进去。借着星光,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司机们正在给那人裹伤。

  “喂喂!同志!你看清楚了没有?”人们问他。

  “我刚过桥洞不远,就碰上了……”那人低声地抱歉地说。

  人们又性急地七嘴八舌地问:“你看能不能冲过去?”

  那个上海司机也插进来大声问:“对呀,把大灯打开,能不能一鼓气冲过去?”

  “不,不行。”那个负伤的司机摇摇头说,“我看见前头黑乎乎的,像一个大炸弹坑……”

  “绕!能不能从旁边绕过去?”

  “不行。”他又摇摇头说,“一边是铁路,一边是河……”

  人们纷纷地叹了口长气。

  这时,霍地火光一闪,“哐啷”一声巨响,又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这一颗因为离得较近,被炸起来的沙石,在人的头顶上降落着,地面上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

  人们的心头又是一紧,一齐举起头来望着前面。前面黑魆魆的一片,更加显得阴森恐怖。那里好像有无数的声音叫喊着: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死亡地带,你们过得来么,你们过得来么?你们过得来么?……

  人们的心情越发烦躁。有主张立即冲一下试一试的,有主张等定时炸弹炸得差不多的时候通过的,有主张先去搬掉定时炸弹的,也有主张立即派人到几十里外去找工兵的,还有主张先把车辆向后疏散免遭空袭的。彼此互相否决对方的意见,乱纷纷地,不能得到一致的结论。

  正在这时,车队后面发出一响清脆而尖厉的枪声。接着,传过来几声急迫的叫喊:“防空!——防空!——”

  “B29过来喽!”

  大家屏神一昕,果然从北方的天空传过来沉重的隆隆声。时间不大,一架夜航机头上亮着一盏红灯。屁股上亮着一盏绿灯,由远而近,不紧不慢地飞到了顶空。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人们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出现了。

  这时,主张冲一下试一试的那一派立刻占了优势。

  “冲吧,快冲!”有人焦急地喊。

  “要再不冲。丢下照明弹,可就砸了锅啦!”又有人喊。

  人们喧嚷着。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司机已经跨上车去,嗡嗡降隆发动了马达,准备飞机一过头顶就开车前进。

  只听一声有力的坚决的喊声止住了人们:“不行!同志们,沉着一点!”

  这是郭祥的声音。他正蹲在地上,眼望着前方,扎紧他的鞋带。他已经把笨重的棉裤脱去,扔到了一边。

  “同志们,你们先等等,我去侦察一下。”他说,“哪位同志哥有电棒儿?”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支长长的三节电棒。

  郭祥等夜航机转过去,把电棒捏了捏,电很足,显得非常满意。他顺着公路朝前一打,前面是一道隆起的铁路路基,下面是一个桥洞,公路穿过桥洞延伸到前面。被定时弹炸起的碎石头在公路路面和两侧落了一层。桥洞口还有两三个黑乎乎的东西。郭祥把电棒往那里一打,凝神细看,果然是二枚又黑又大的定时炸弹。

  “嗬!还有把门的呢!”

  郭祥骂了一句,把棉大衣往旁边一甩,正要举步前进,手却被人拉住。郭祥一看,是那个上海司机。

  “贺同志!贺同志!这可不行呵!”原来郭祥上车时对他说“姓郭”,他听成“姓贺”了。

  “怎么不行?”郭祥笑着问。

  “你这个新同志,恐怕没有经验吧!”那个上海司机看他穿的棉军衣很新,把他当成新战士了。

  “是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别的司机也说。

  “新同志也可以锻炼锻炼嘛!”郭祥一笑。

  话音未落,桥洞那边又是轰地一声巨响,爆炸的红光闪过,前面黑魆魆的,越发显得神秘奠测。

  “你听,它们又在欢迎我哪!”

  郭祥对大家笑了一笑,甩开那个上海司机的手,以他那久经战阵的敏捷灵活的步伐向前跑去。

  【第二章 征服“死亡地带”(二)】

  郭祥的战斗动作一向非常娴熟,在激烈的炮火中,他简直就像敏捷的飞燕一般,今天,他的精神更是高度集中。他一路扫着电棒儿,不一刻,就从那三个定时弹的身边闯进桥洞去了。

  过了桥洞,他贴着路基的南半壁稍微定了定神,就又向前走去。走了不远,看见路面上洒了很大一滩鲜血,想必是刚才那个司机负伤的地方。他用电棒儿向公路两旁一照,喝,总有好几十个黑咕隆咚的大家伙,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的侧棱着身子斜插进地面,有的直矗矗地栽到泥土里,有的在地皮上只露出个脑瓜儿。它们好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群怪物,一个个露出不同的怪相,恶狠狠地望着郭祥,还仿佛狞笑着说:“来来来,你敢挨近我么?只要你敢在这里停上几秒钟,等着你的就是死亡!”

  郭祥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真正的战士懂得:在通向胜利的路上,不是铺着天鹅绒般的地毯,而是铺着人血和钢铁。他迅速但是毫不慌乱地用手指清点了炸弹的数目,特别是对公路威胁最大的那些黑怪物们。正在这时,只见火光一闪,轰隆一声,郭祥立即往下一蹲,被炸飞的石头,有的像茶壶那么大,向下噗通噗通乱落。郭祥头一偏,一块石头砸到肩头上,好像挨了重重的拳。他急火火地骂道:“狗东西!你就凭这个想把我吓退么?”

  面对死亡,只有沉着和无畏,才能拔掉死亡桩,开拓生命的航线。

  郭祥接着又往前走。定时弹再响时,他干脆连蹲也不蹲了。

  走了一截儿,就看见一个很大的炸弹坑,已经把公路截断。距炸弹坑20多米处,有个直橛橛黑糊糊的大家伙,将近一人来高。郭祥走过去,用电棒一照,喝!这个定时弹比别的要大得多,腰里还挂着两个大铁耳环。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子,向后倒退了几步。“唔,这个家伙可要好好对付!”他在肚子里咕哝了一句。

  为了彻底查明情况,郭祥又走出半里多路。除了路面上又发现两颗之外,公路两侧,倒是越来越稀少了。他立刻得出结论:只要把那个大炸弹坑填平,把路面上那两颗搬掉,可能的话,再把离公路过近的几颗加以清除,就可以通车。  主意一定,他就连走带跑地向回奔去。

  司机们见他飞一般地蹿出桥洞,都纷纷拥上来围住他问:“情况怎么样?贺同志,情况很严重吧?”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他信心十足地说。

  “刚才响了好几个,没有炸住你么?”那个上海司机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他笑了一笑,“就是让小石头子儿碰了一下儿。”

  他把刚才的情况讲了一遍,接着提出建议:要组织一个20人的突击队,选举一个队长,带着绳子,立即去排除炸弹,填平弹坑。

  司机们听了都很高兴。一说组织突击队,立时闹嚷嚷地站出了一大片。郭祥只拣身强体壮的挑,不多不少,挑了整整20个,分成两个班,指定了班长。那个上海司机,虽然个子小一点,因为面子上捱不过,也挑上了。至于队长,大家异口同声,要“贺同志”担任。郭祥笑了笑说:“既是这样,我今天也就不谦虚啦!”

  一切准备停当。为了振奋情绪,郭样在整队时把口令喊得特别响亮,还带着几分杀气。然后把袖子一捋,说:“同志们!不用问,我也猜个八成九成,你们不是党员儿,就是团员儿。你们是怕者不来,来者不怕!我没有什么可多说的。这些定时弹,纯粹是杜鲁门的吓人战术!你要怕了,他就该咧开他的老嘴笑啦。不行!我们不能叫敌人笑,应该叫敌人哭,叫杜鲁门抱着脑瓜儿哇哇地哭!”

  他的话确实给人助劲。人们高高地昂起头来,纷纷说道:“走吧,快走吧,没有问题!”

  “贺同志,我们听你指挥。”

  “好。”郭祥应声走到队伍前面,把电棒一打,前面立刻出现了一旁斜插着三颗定时炸弹的桥洞。他指着说:“你们看见那三个把门的没有?大家一定要沉着,动作要快,可别慢吞吞地让它给你打敬礼呵!”

  行列里发出一阵笑声。

  郭祥见过于紧张的气氛已经消除,随即命令大家以间隔五米的距离跑步前进。

  他带着头在前面跑,不断地鼓动着,提醒着,告诫着,很顺利地穿过桥洞,到了大炸弹坑旁边。心里正自高兴,忽然铁路路基上“轰”“轰”两声巨响,在耀眼的火光里,好像雷电挟着沙石土木乱飞,连一截铁轨也飞到半天空去嗡嗡地响。碎石子劈头盖脸地落了人们一身。

  郭祥连忙提醒自己,填炸弹坑一定要快。可是存在着一个问题:要去取石头,必须从20米外那个大黑怪物附近通过。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响呢?万一响了,大家全无准备,会造成多么大的伤亡!郭祥一瞅大伙,全望着那个大黑家伙发愣。还有人悄悄地指着说:“那,那是个什么东西,是定时弹么?”

  “喝,好家伙!总有一人来高。”

  “比一个人可粗得多啦!”

  郭祥听人们说话的声音不那么高了,好像怕那个定时弹听见似的。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候。如果情绪一有变化,任务就难完成。郭祥想道:“这是个节骨眼儿,我必须给大家助一助劲,长一长胆。就是牺牲了,只不过过我一个人,这样就可以保住大伙。”他想到这儿,立刻从个司机的手了抢过一支卡宾枪来,迈开大步,走向那个特号的黑森森的定时炸弹。他在离那个黑怪物只有一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回过头大声地说:“快干哪!同志们,我给你们担任警戒!”

  说着,他从容不迫地搬了一块石头,放在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定弹的地方,坐了下来。又拍拍怀里的卡宾枪说:“同志们!你们就放心大胆地搬吧。它只要一有响动,我就打枪,你们就赶快卧倒。”

  “那可不行!”那个上海可机大声地说“快过来吧!”人们也跟着嚷。

  “没有关系!"郭祥笑着说,“它在这儿休息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响,偏偏我来了它就响啦?……大伙快干吧,时间要紧,后边还等着我们哪!”

  “干哪!人家一个新同志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对!干哪!”

  人们大声喊着,纷纷脱去棉袄,一趟一趟地抱着石头飞跑,把石头噗通噗通地扔到大坑里。

  在这个充满着恐怖神秘的地带,不时地从这里或那里突然发出一大团耀眼的火光,接着是一声沉重的轰鸣。一时忽而在南,一时忽而在北,一时忽而在高高的火车路,一时又忽而在低洼的河岸。被炸起的土块碎右,在人头上哗哗地落着,然而人们就好像忘记了这一切,跌倒了爬起来,拼命地奔跑着,去填塞那个弹坑。郭祥抱着卡宾枪,食指不离扳机,不断地借景生情地喊着鼓动口号。

  带着红绿灯的夜航机不死不活地哼哼着,在天上出现了,郭祥就及时地喊:“没有关系!同志们,没有关系。还远着呢,我在这儿给你们看着它哪!”

  郭祥在那个大黑怪物旁边坐了一些时候。开始他还觉得没有什么,时间一长,心里就暗暗嘀咕道:“这个黑家伙究竟什么时间响呵?人们传说,它里面装着一个类似钟表的东西,它的秒针不停地向着预定的爆炸时间移动,撞针也不停地向着引火帽推进。而现在它究竟距引火帽多远了呢?也许还有很长时间,也许就在眼前。”这样一想,就仿佛听见定时弹里发出一种“咔哒、咔哒”的声响。这个黑家伙也仿佛更加狞恶和丑陋地瞪着他说:“我马上就响!我立刻就响!你是什么人,胆敢在我的身边逞英雄好汉!快快地滚开去吧,我立刻就叫你粉身碎骨!”

  郭祥听见这声音,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也瞪着它说道:“你这个混蛋东西,你这个丑八怪!你不要企图吓我!我不吃你的吓人战术。你要想让我从你身边慌慌张张地逃走,这不过是你的妄想!”那黑怪物也狞笑了一下,又说:“既是这样,那你就蹲在这里。但是,你可不要后悔。我可以马上让你丧失宝贵的生命,丧失你活着可以得到的一切。我可以立刻让你那凤凰堡的母亲,热爱你的小杨,以及你的一切亲人和战友失声痛哭!我可以立刻让他们抛出大把的眼泪!……你瞧着吧,这马上就可以成为现实。”

  郭祥又瞪了它一眼,轻蔑地笑着:“这种威胁,只能对胆小鬼有用。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人民的战士。生命是宝贵的,但是我从来不把我的生命看得比革命重要,我从来不把个人的生命看得比人民的生命宝贵。我是一个贫农的孩子,是自愿参加革命来的。我生在苦水里,长在战斗中。我既不怕眼泪,也不怕鲜血。为革命战斗是我光荣的职责,征服敌人是我最大的愉快,为人民献身是我最大的幸福。无论是占领一座城市,攻打一座碉堡,还是夺取一块小小的阵地,我都可以献出生命。因为我的生命正是要用来碰碎旧社会这座大城堡或大或小的一块的。哼,你对我的威胁是全然没有用的。如果有死亡挡住去路,我就要给死亡以死亡!……”

  他同那个大黑怪物的对话还没有讲完,那边响起一片欢腾的语声,弹坑已经填平。

  郭祥最后瞪了那个大黑怪物一眼,才缓步离开了它。他用电棒一照,大家浑身上下都是泥疙瘩,一个个全变成泥人儿了。但每个人都显得分外高兴,又说又笑。还有一个胖胖的司机给郭样开玩笑说:“贺同志,你在那儿蹲着,这滋味可不怎么太好受吧?”  “没啥,没啥。”郭祥笑着说。

  “不准!”那个司机摇了摇头说,“你在那儿蹲着,连我这脊梁沟里都直冒冷汗。”

  “我也没闲呆着,”郭祥又笑着说,“我还跟它进行了一次个别谈话呢。”  大伙情绪很高,和刚进入炸弹区的紧张气氛已经大不相同。郭祥接着领人们去搬路面上的两个定时炸弹。虽然四处仍在不断地爆炸,可是人们却毫不畏惧地大呼小叫地前进着。还有人高声唱起《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一唱百和,胆气越发豪壮。在爆炸声里,在烟中与火光里,人们带着歌声在这个“死亡地带”行进!

  赶到那两个定时弹跟前,那个上海司机抢着去套绳子。一见他去,人们呼噜呼噜全拥上去了。郭祥马上制止人们,只准一个人去套。绳子套好,就像拽死猪似地向着河岸拉去。人们愈走愈快,愈走愈快,到后来就跑起来了。第一个很顺利地拉下河岸,第二个也没出事,人们的瘾头儿来了,又要求去拉距公路最近对车辆威胁最大的炸弹。,又拉掉了两个。可是拉到第二个,刚刚送下河岸,还没有解绳子,就“轰隆”一声爆炸了。河岸炸下去很大一块,绳子也炸断了。幸好人们卧倒得快,才没有负伤。

  郭祥用他那思索问题的习惯姿势,背着两只手儿,转了两个磨磨儿,一想:不对!这些人都是全国各大城市报名参加抗美援朝的技术人员儿,如果拉的中途炸弹响了,一下子就会伤亡一二十个,车就没人开了。想到这里,就说:“同志们!你们已经干了老半天,也够累的。任务已经基本上完成,能通车了。要是咱们耽误时间太长,飞机一发现咱们的弹药车,可就不合算啦!大伙还是快回去开车吧!”

  司机们心里痒痒的,还想再拉几个。郭祥笑看说:“我的工人老大哥,你们讲点儿组织性儿嘛!我可是你们自愿选的。” 

     司机们只好收拾东西,拎起棉衣回去。

  郭祥跟着大家向回走,却不知怎地老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刚走过那个填起的弹坑,就听见后面有一个声音在叫:“郭祥!你的任务果真完成了么?……”郭祥回头一望,刚才跟他在一起的那个黑森森的大黑怪物,还直矗矗地立在那里。它那两个大铁耳朵耷拉得那么长,越发显得凶恶丑陋,满脸都是狞笑。郭祥刚要举步,它又讥讽地叫:“郭祥,今天是你胜利了,还是我胜利了?哈哈,我说你不敢动我,你果然就不敢动我!等一会儿汽车过来,你瞧我毫不费力地就把它崩上天去……”

  郭祥的步子挪不动了,终于停住脚步。

  “不错,一点不错,我的任务没有完成。”他的脸颊和耳朵都在发烧。“我郭祥跟着党东征西杀多少年了,我经过成百次的战斗,我跟敌人面对面地拼过刺刀,我的刺刀真正饮过敌人的鲜血,我俘虏过成百成千的敌人,今天难道就让一个小小的定时弹给整住了?他牛气地把手一挥,“这定时弹再厉害总是个死家伙。它既是人造的,人就能破!我过去也见过民兵摆弄地雷。它无非有一个活动的撞针!只要想法拆掉,它也就不神气了。我为啥不去试巴试巴?”

  这念头一起,就是千钧之力也收它不住。两只脚就像被什么牵引着似地,向着那个大黑家伙走去。

  当走到定时弹跟前时,郭祥又觉得脑袋胀得很大,全身发紧,觉得问题并不那么简单。这时仿佛又听见那黑怪物嘲笑说:“哈哈,你既是没有这种胆量,就赶快走开好啦,干吗又来充英雄好汉?”郭祥立刻镇定下来,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别慌,你一定看准门路才能下手。”于是他捏着电棒儿,把这个黑家伙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它一头大,一头小。

  郭祥想起,过去装地雷的时候,引火帽和撞针都是藏在大头这边。我就先从这边试试。决心下定,郭祥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指着那个大黑家伙骂道:“杜鲁门,我今天要不把你开膛破肚,就算输给了你!”说着,就挽了挽袖子,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开始动手。他照着定时弹大头的螺丝盖,先轻轻地敲了一下。听听里面没有动静,就接着敲起来。他听听敲敲,敲敲听听。定时弹的螺丝盖在夜色里溅着点点火星。郭祥捏着电棒儿的手都攥出了汗水。终于,螺丝盖松动了,他立刻把它拧开,里面便露出了螺丝扣。郭祥轻轻地按了一按,没有动静,就从里面慢慢地掏出弹簧,拆掉撞针。他把那弹簧和撞针抛得远远的,又使劲地朝着呆立在面前的废铁壳蹬了一脚,长长地吁了口气。

  郭祥胆子越来越大,对离公路过近的定时弹,又破了几颗,才向回走去。这时,突然桥洞以北火光冲天,接着“轰”、“轰”两声巨响,像是桥洞那几颗爆炸了。郭祥穿过桥洞一看,三颗定时弹,已经炸了两颗,路基被掀去好大一块。仍有一颗紧紧地把着洞门。原来郭祥前两次穿过桥洞,都没有来得及细看,现在一打量这家伙,比刚才那个黑家伙还粗还大。它大模大样地横躺在那里,足有一千磅不少。而且和前几个也不一样,脑袋上还带着风翅。如果让它爆炸了,整个桥洞都得叫它掀翻,今天晚上就别想通车了。郭样狠狠心,决定把它拆掉。同时心中暗想:这家伙怪头怪脑的,可要小心对付。

  决心一定,郭祥往地上一蹲,就来拧它的风翅。

  远处司机们向这边乱打电棒儿,一边喊道:“那边是贺同志不是?”

  “是呀!”郭祥回答。

  “你干什么哪?”

  “我瞅瞅它!”

  “不行!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我马上就回!”

  郭祥照旧拧他的。可是憋出一脑袋汗,那个风翅还是纹丝不动。郭祥火了,想不到好几颗定时弹都卸开了,这家伙这么费劲。他把电棒干脆往地上一放,一下骑在定时弹上,用两只手扳住风翅,使劲地拧起来。

  拧了好大一会,风翅还是没有松动的样子。

  “我还是用石头把它敲开吧!”郭祥心中暗想,但马上又否定了,“不行!要是敲不好,一触动撞针可就糟了……”

  郭祥用袖子擦了擦? 下,又寻思着:“现在问题在风翅上,不敢惹它,就别想制服它。难道我敢敲别的地方,单单不敢动它?对!敲吧,先轻轻地敲它一下再说。”

  想到这里,郭样随手拣起一块石头,两腿夹着定时弹,聚精会神,向着风翅敲打了一下。这一敲不大紧,只听“吱——”那风翅突然呜呜地转动起来。愈转愈快,郭祥急忙用手去挡,哪里挡得住,眼瞅着风翅带动撞针,撞针直往后缩。郭祥一看不好,撞针再往后去便要爆炸!赶快跑吗,不行!这里正是桥洞,要是炸塌,今晚就别想再通车,不能走!不能走!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走!……

  一个人,当他把个人的生死丢在一边,就会产生多么大的勇气!郭祥立刻镇定下来,向地下扫了一眼,随手拣起一块被炸碎的枕木的木片,往风翅空隙里猛地一插。死劲地别住,风翅不转了。他乘势使劲抓住撞针,猛地往外一拉,就把它拔了出来。这个躺在这儿假装睡觉的吓人怪物,也就这样完蛋了。

  那个上海司机见郭祥老是不来,惟恐出事,就快步跑过来想把他拖走。一看郭样正骑在定时弹上,手里托着撞针,一下惊呆了。呆了好一会,他才向人们大声喊道:“快来看哪,定时弹完蛋了!”

  司机们一窝蜂似地欢呼着涌上来,抢着跟郭祥握手。有的说:“贺同志,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哇!”有的说:“贺同志!你的贡献可太大了!”有的说:“贺同志,你八成当过工兵,为什么还保密呀!”有的说:“谁说他是新同志,据我看,他要不是个班长,也起码是好几年的老战士了。”这时的郭祥,也许是由于刚才的紧张,也许是由于过分的劳累,浑身疲乏得不得了,脸上却带着孩子式的恬静的微笑……

  “你一定要告诉我,贺同志,”其中一个司机异常激动地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我到前方要马上写一封信,叫你们连长给你记功!”

  “先别说这,”郭祥笑着说,“哪位同志有烟,先给我一根儿!……”

  当满载弹药的卡车,一辆一辆从桥洞穿过的时候,司机们还看见他们的“贺同志”,坐在定时弹上静静地抽烟哩。仿佛他愿在那被征服的黑怪物身上多坐一会儿似的。那轻快地呜呜响着的汽车轮声,也像在热情地赞美着:

  胆敢征服死亡的英雄,水远是生活的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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